蘭芳的人生坎坷不平,多舛的命運引她走上了仙姑這條道路。她算得準,問得好。雖不知她的神通是真是假,但找她問道,卻也是不少人的精神寄托。
仙姑仍然閉著眼睛,
但卻精準地坐到了她的位置上。
她把腿伸直,
雙腳合攏,
腳掌向下,
不斷用腳掌拍著地面。
表情略顯猙獰地問我們:
「叫什麽名字?」
1
去年臘月廿九,我外公辭世。
今年一年忌日,按照外公那個浙贛邊界小山村的風俗,仍有很多悼念儀式要舉行。
在村中最長老人的指教下完成上午的環節後,老人對外婆說:「下午帶大家到仙姑那裏問一下。」
祖國廣袤土地上,其他地方的風俗我不甚了解,但「問仙姑」在我們那片群山疊嶂的地帶上十分風靡,是種「喜聞樂見」的迷信活動。
「仙姑」也是一個極其富有神秘感的群體,她們當然不是神仙,搞迷信也是要講點方法的,如果一個人對著滿大街的行人說自己是神仙下凡,所有人只會覺得她瘋了。
傳說仙姑們都是被神佛附了體的凡人,她們自然而然成為了神佛的代言人。只有透過她們,凡間的我們才可以與神佛鬼靈對話,才能獲得來自他們的資訊和指導。
當然,仙姑們要讓大家相信自己身上有神靈,也需要做一番工作。
首先,她們自己必須是虔誠的佛教信徒,吃飯睡覺去寺廟是她們成為仙姑前的生活常態。這個過程需要持續幾年,至少要讓前前後後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自己天天去寺廟。
以前,我們那兒交通閉塞,靠山靠天吃飯。信佛,祈求上天保佑是大部份人無奈的選擇。所以寺廟眾多,幾乎每個村落都有自己的寺廟,每個寺廟也有屬於自己的集會日,周邊村民都會趕來燒柱香,生怕佛祖忘了保佑自己的家庭。
村子集會日的景象
一個準仙姑修煉得差不多了,就會挑一個人比較多的集會日,在廟前當眾做一系列類似抽搐、幹嘔的動作,等於宣告某位佛祖已經附上自己的肉體。
這是我個人對仙姑養成的理解,用行銷的角度來看,是一個成功的個人品牌樹立的過程。但外婆說:「仙姑都是上天選的,在這個人投胎的時候已經註定。會在合適的時候附上她們,後天再怎麽努力也成為不了仙姑。」
我心底頗為不屑和鄙夷,看來仙姑們對自身的品牌維護工作做得也相當到位。
在新世紀以前,我們那兒很多人都十分向往成為仙姑,仙姑在大家心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受人尊敬。而且問仙姑的收費都不低,如果能成為一位口碑極佳仙姑,自然會收入不菲。 可見,神學確實屬於「高端領域」學科,在西方世界都是貴族們學習的內容。
但隨著鄉村裏年輕人紛紛外出到城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相信這些邪鬼傳說,過年回家到寺廟上香時,也是抱著觀光娛樂的心態,仙姑的地位、生意大不如前,還經常被年輕一代視為糟粕,當做笑談,也再也沒有人願意做仙姑了。隨著老仙姑們一個個轉行或離世,現在我們全鎮十三個村子,只剩下一位名叫「蘭芳」的仙姑。
2
在去鎮上的路上,我故意問外婆:「等這個蘭芳不做仙姑之後,大家再找誰問呀?」
「她做了一世的仙姑,是算得最準、問得最好的仙姑,怎麽會不做。不過她也已經七十歲,也做不了幾年了。」外婆神情顯得有些低落。
「那等她去世後怎麽辦?」我接著問到。
「肯定會有人的,神仙附到誰身上,就可以做仙姑,只是這幾年沒有聽說。」
外婆說蘭芳之所以問得好,是因為她這輩子已經與佛祖密不可分。蘭芳並不是我們當地的人,老家在浙江龍遊縣城。在她十幾歲的時候,浙西爆發糧荒,龍遊縣很多人都逃到江西上饒地區討生活。蘭芳也跟著她姐姐一路討飯討到了外公那邊的官溪鎮上,大家都說是佛祖保佑著她們姐妹倆活了下來。
現在的官溪鎮
流浪到官溪鎮上後,蘭芳的姐姐嫁給了官溪鎮上的一位鎮幹部,蘭芳也就直接跟著姐姐生活。之後的生活中,蘭芳就經常去廟裏感謝佛祖的庇佑。期間,廟裏一位和尚不知哪只眼走了神,對蘭芳說:「我看到你身上有佛,你是位仙姑。」
年輕的蘭芳長相頗為俊秀,並不接受成為仙姑那種玄幻離奇的事。那時候的蘭芳信佛,但不想成為佛。到了二十出頭,就挑了戶人家嫁了,並在第二年生了一個男孩。蘭芳有了家庭後,更加感謝上天的恩賜,逢寺廟集會必去。蘭芳去寺廟是發自內心的虔誠,很多和尚看她誠心,都說她是一位仙姑,甚至有仙姑對她說:「佛祖附到你身上,你推脫不了的,不然佛祖會動怒,對你不好。」但蘭芳還是不願意,因為她想要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在她孩子三歲的時候,悲劇發生了。她的丈夫在一次下魚塘撒魚草時不慎淹死。正當她悲痛不已時,她的孩子又在同年的冬天,風寒加劇成腦膜炎去世。巨大的打擊讓蘭芳一度癲狂,天天去廟裏跪在佛前大聲誦經,時哭時笑。
那種狀態下的蘭芳被大家認為是不詳之人,沒有人願意再娶。為了生存下去,蘭芳終於在一次集會上,讓寺廟的和尚給她做法敲鐘,成為了一個年輕的仙姑。大家認為,蘭芳之前的經歷是她不做仙姑而受到的懲罰,雖然她還年輕,但都願意相信她一定是最真的仙姑,甚至是哪位神佛轉世。去問蘭芳一些事,也總是出奇地準確。
聽完蘭芳的故事,我只是覺得這是充滿了巧合的不幸人生。至於為什麽蘭芳算得準,這種唯心主義的活動,極其容易先入為主。當大家發自內心覺得她天生是仙姑,她說什麽都會覺得是對。
3
雖然外婆對這位仙姑的事跡如此了解,但外婆也是第一次來問她。在鎮上問了三戶人家,才找到仙姑的家。
仙姑的家,也是即將開始問道的地方,與其他人家並無任何不同,沿街的三層半洋樓。仙姑正在門口洗衣台洗衣服,外婆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是蘭芳嗎?」
仙姑擡起頭,並無表情地點點頭,輕聲地答:「是,是。」
仙姑滿頭白發,雖然用頭繩紮起來,但還是顯得十分淩亂。膚色黝黑,臉色顯得很蒼老。穿了一件在鄉下老人中很常見的軍裝款式薄外套和一雙解放鞋,看起來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
外婆繼而對她說:「家裏有老去(死去)的人,我們想問問你他過得怎麽樣。」
仙姑點點頭,輕聲地說:「好,好。」
仙姑帶我們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裏只裝了一盞很暗的燈泡,顯得很黑。裏面還擺了一個供台,點了兩根粗蠟燭,擺了一個香爐,香爐上插得滿滿當當,都是已經燃盡的香,寄托了太多家庭對神靈的敬畏和探求。
供台上面張貼了一副大號的對聯,已經被燭火和香火熏得發黑。在對聯底部赫然寫著四個字——中國移動,下面還畫著他們的logo。我的心底不禁「咯噔」一下。
供台左側放了一張竹椅,這是仙姑的座位。對面放了五六張,毫無疑問,這是給我們準備的。
待我們落座後,問道正式開始。
仙姑點了三支香在手中,面對供台站著開始閉目呢喃誦經。兩分鐘後,仙姑突然用尖銳的聲音大聲地「咦哦」一聲。我們幾個第一次來的人被嚇了一跳。我驚訝於從這麽小的老身軀居然能發出如此有穿透力的聲音。
仙姑蘭芳,攝於問道時
隨後,仙姑仍然閉著眼睛,但卻精準地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她把腿伸直,雙腳合攏,腳掌向下,不斷用腳掌拍著地面。表情略顯猙獰地問我們:「叫什麽名字?」
我們看到仙姑這個樣子一下子都楞住了。
外婆恭敬地說:「楊永德。」
「多久了?」
「剛好一年。」
「你們是哪裏的?」
「前田塢。」
仙姑開始用一種音調唱起:「神仙佛祖帶帶路,讓我看看永德公,土地公公帶帶路,帶我看看永德公。」
唱了兩遍後,仙姑開始跟別人對話一般說到:「我找前田塢的永德公。」
「到你那邊一年了。」
「麻煩你帶帶路。」
話音剛落,仙姑加大了她腳掌拍地的頻率和力度,聲音也更大,「啪啪啪啪」的聲音聽得我心裏直發毛。
突然聲音戛然而止,仙姑仍然閉著眼,臉上露出了十分燦爛的笑容,並說到:「永德公,你在家啊。」
我知道,她那是看到我外公了。由於我們聽不到「外公的聲音」,接下來仙姑一邊感覺像是跟外公在聊天,一邊給我們轉述外公的話。
「是的,到你這裏玩一下,你過得好不好啊?」
「他坐在家裏,穿著筆挺的襯衫。」仙姑轉向我們說,但還是閉著眼睛。
我心裏一驚,我外公生前確實愛穿襯衫和西裝,而且會整理得很平整。
我看到外婆、大姨和我媽都露出了笑容。
「永德公,家裏有沒有什麽東西缺的?」仙姑又轉過去。
「他說他缺一只筆,他在那邊當了幹部,衣服口袋裏少一支筆。」
震驚不已,外公年輕的時候,做了十幾年的村書記。
外婆笑得更加燦爛:「好啊好啊,還是做幹部了,以前就是個幹部。」
「他說了,他五月要開大會,必須要筆了。」
大姨問:「那我們清明給燒過去可以嗎?」
仙姑點點頭:「來得及。
「他說,他一生沒怎麽照顧好家庭,兒女們還把他的禮辦得那麽好,很好了。」
外婆情緒有點激動:「你還知道啊?就等你說這句話。」
「你個女人,這麽多嘴。」
「我說得有錯嗎,你這一世只顧著自己舒坦了,害得兒女這麽辛苦。」
「要你管。」
仙姑和外婆對話的語氣,跟外公在世的時候,他們倆之間的拌嘴一模一樣。
「好好好,你到那邊,做了幹部,不要再把錢借給村委裏了,要不回來的,留著自己用。」外婆依舊是先服軟的那個。
「我一個人,用不了那麽多。」
「你不是喜歡請客嗎,多請請客,讓別人記住你的好,不要錢花了,大家還怪你。」
外公當村書記的時候,屬於一煽動就上頭的那號人。鎮上用幾頓酒,外公就動用了很多家裏的存款借給村委會蓋小學,但這些錢都是他的三個兒女年紀輕輕去杭州打工賺下給家裏的。
其實蓋小學上面有撥款,但用來填補了鎮上的虧空,導致蓋小學的資金不夠,即使外公用自家的錢去補,還是只能蓋一所豆腐渣工程小學。有一天教室的一面墻裂開一個大縫,掉了好幾塊磚,砸傷了三個同學。
大家都說蓋學校的錢是被我外公貪汙了,也就不願意把孩子送到村裏的學校,寧願讓孩子走更遠的路到隔壁村或者是鎮上的小學。沒過幾年,小學就關門了,外公的名聲和兒女們辛苦積攢的錢也都隨風飄走了。
問了很久,仿佛外公就坐在面前跟我們聊天,仙姑把外公生前的經歷,脾性都能說出七八成。恍惚間,不知道坐在那的是外公還是仙姑。
「去年在我的禮上,有一個女兒的壽餅我沒有吃到。」
大姨和我媽面面相覷,按理說葬禮上這麽重要的東西,她們倆肯定不會忘記。
「你會不會記錯了,肯定有的。」
「你們再想想看,肯定有一個女兒的沒有吃到。」
外婆回過神來:「去年那個台上擺不下,我們是有一盆壽餅沒有擺上台,直接放在台子邊上了。」
我想之前仙姑算準這麽多東西,很可能她聽說過我外公,知道他做過村書記的事。但這種細節的問題,我實在不知她是如何算出的。
「還有,禮上的被褥有點少,長外孫的被褥沒有收到。」
我媽對仙姑說:「我們是三個外孫一起給他蓋了一條被褥。」 (註:蓋被褥為葬禮習俗,在逝者身上蓋上被褥一起蓋棺)
「不行的,長外孫需要單獨蓋一條被褥。」仙姑又瞬間切換回了她自己的語氣。
「好,爸你別著急,今年清明都給你準備好。」大姨對著仙姑說。
「好,好,好,你爸笑得很開心。」仙姑臉上也浮現了慈祥的笑容。
「仙姑,麻煩你跟他說一下,在那邊自己過舒服點,也別忘了保佑保佑兒女子孫。」外婆對仙姑說,這是問仙姑大家最直接的目的。
仙姑頓了一下,似乎在傾聽。然後表情嚴肅地說:「會保佑的,不過兒媳婦在他的葬禮上沒有哭,需要說句對不起。」
舅媽有些吃驚,急忙說:「爸,你別怪,我確實不會哭墳。」
「別騙我,要是你娘家父母去世,你還不會哭?」
「好,對不起,爸。」
「需要站到我面前來,你爸在我面前。」仙姑對舅媽說。
舅媽順從地站起來,走到仙姑面前說:「爸,別生氣,一定要保佑我們身體健康,賺更多錢,我們才能更好孝敬您。」
「好,好,好,永德公說會保佑大家的。」
時間差不多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仙姑對大家說:「今天要不就先到這裏吧,永德公也累了,需要休息。」
「讓他歇著吧。」外婆的語氣似乎還有些許不舍。
隨後,仙姑又開始腳掌拍地,嘴裏唱起之前的小調:「那今天吧就先這樣,下次再來見各位公,拜見各位佛。」
至此,仙姑才張開她的眼睛,站起來對著供台九十度彎腰拜供台,又點了屬於外公的三炷香,插進了香台。
仙姑轉過身笑著對我們說:「大過年的需要包個紅包的。」
我們都不知到該付多少錢,大姨問仙姑:「需要多少,您直說,我們不太懂的。」
「看你們心意就好。」仙姑淡淡地說。
我們找了一個紅包,往裏面塞了一百八十元,也不知道是多了還是少了。
就這樣,我經歷了我的第一次問仙姑,全程我心底時而質疑時而被折服。質疑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這個,然而仙姑總是能說出一些與事實高度吻合的事,讓我吃驚不已。自己的世界觀與仙姑博弈著,感覺心跳加速,面紅耳赤。等我們走後,仙姑又繼續洗她沒有洗完的衣服。
4
盡管,仙姑在不認識我們的情況下,說出了那麽多準確的事情。問完仙姑後,我仍然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和科學的崇尚者。但是我開始理解,為什麽在科學教育普及那麽久後,還是會有人樂此不疲來問仙姑。至少在這四十分鐘裏,我們感覺外公又一次重生,就坐在那裏用烙印在我們心底的他的語氣和說話方式,跟我們說著他在「那邊」的生活。特別是外婆,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久久沈浸。向仙姑問道或許是一個最好的寄托思念的方法。
我也開始明白,為什麽在人類已經進入能夠踏上月球、器官移植、智能生活的時代,還能留有宗教信仰的一席之地。因為不管時代如何發展,個體的不幸總是難以避免,在不幸還未降臨的時候,人們總是祈求不要發生自己的身上。若發生了不幸的事,人們總是不解為什麽是自己。這種不幸的概率,對大家來說,都是未知的。
在回家路上,我腦海中浮現出了我在地鐵上看到的畫面:坐我對面的一對老人,衣著得體,面容幹凈,頭發一絲不亂,像是從事老師、醫生這類公職工作的退休老人。但是婆婆的右手上纏繞著好幾圈佛珠,正襟危坐,閉目轉動手上一串較大的佛珠。而在她的左手,就拎著一個裝著CT片的醫院袋子,坐她身旁的老伴,無力地倚在她身上,頭靠在她的肩膀。
那位婆婆和蘭芳其實是一樣的,無助的時候,只能選擇向神靈靠攏。雖然我還是不相信有神靈,但我以後會尊重每個人的生活方式。
官溪鎮最後一位仙姑,行年七十,命運不幸,一生守寡,一生信佛。希望她能長壽,能讓更多無助和思念的人有個精神的寄托。
(文/晏棋,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正選,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將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