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死前讓我把她的骨灰揚了。
「免得清明還得看到你,糟心。」
我偏不。
我給她的墳選了個群山之巔,墓碑塗上粉色油漆,貼上藝術照。
結果下山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摔回了過去。
1
我給媽媽的墳選了十八排十八座,還貼心的給墓碑刷上粉色的油漆,中間用的是她最喜歡的藝術照。
銷售小哥忙前忙後,嘖嘖稱奇,「你媽可真fashion,是搞藝術的吧?」
「會計。」
小哥頓悟了,「這是生前放不開,死後拼命high?」
我沒吭聲。
銷售小哥訕訕的笑了,手上熟練的把東西裝好,同我道了別。
此時不是清明,公墓裏很清凈,整座山上只有我和媽媽的墳。
我慢慢的靠坐下來,明明很怕鬼,此刻卻沒有一絲恐懼。
如果世間真的有魂靈,我倒是不介意她出現在我面前。
大概又是一臉的嫌棄,看我一眼都嫌辣眼。
想到這,我有些好笑。
卻沒註意腳下的路,一不小心,啪的摔下了層層階梯。
再次醒來,我回到了二十八年前,市婦產科醫院的走廊裏。
外婆正對著我媽苦口婆心,「江安已經去了,你何苦還要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受苦受罪的可都是你自己!」
江安,我爸的名字。
我不敢置信的看著記憶裏最寵我的外婆——這是什麽情況?
2
我媽堅持要生。
外婆十分生氣,送媽媽回了家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突然開口,「你想活,對不對?」
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她看到我了,就著蹲著觀察她的姿勢一屁股摔到地上。
卻見她一邊撫摸自己並不明顯的肚子,一邊喃喃自語,「不要怕,沒了爸爸,媽媽會給你很多的愛,讓你無憂無慮的長大。」
我摸了摸她的臉,看著自己的手毫不意外的穿了過去。
內心卻毫無波瀾。
因為——
她說的這句話,一點也沒有做到。
3
從小,媽媽對我就沒有一句好話。
她對所有人都溫和有禮,除了我。
不是打,就是罵。
揍得太狠時,外婆都看不下去,擋在我的面前,「你不喜歡她,幹嘛要生啊?」
我看著喘著粗氣的媽媽,心裏並不委屈,而是感到終於破了案的恍惚:原來媽媽,不喜歡我啊。
她不喜歡我,所以從不給我買玩具。
她不喜歡我,所以別的孩子考95就有獎勵,而我考99都會棍棒伺候。
她不喜歡我,所以對我說話從來都是諷刺和挖苦,仿佛天生不會別的說話方式。
啊,原來媽媽,不喜歡我啊。
想明白了這一點,日子仿佛好過了很多。
我可以坦然的被揍,平靜的挨罵。
然後笑嘻嘻的找外婆要糖糖。
院子裏的人見了,紛紛說,寧寧還真是沒心沒肺。
說久了,我也以為我天生就是承受力比較強。
直到小學五年級,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我人生的大事。
4
我們小學電腦課在後山實驗樓二樓。
教室外正對著一顆大樹,樹上有一窩貓頭鷹,每年春天它們都要到這裏築巢。
不知道是誰突發奇想,說,從沒見過它們飛。
我們用石頭扔它們,看看它們飛啊?
一堆石頭扔過去,窩裏一只小貓頭鷹摔了出來,掉到地上,不動了。
校長正好路過,看到這一幕,臉色鐵青的看著二樓的方向,「是誰幹的!」
貓頭鷹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闖禍了。
校長問大家,誰出的主意。
同學們面面相覷,最後看向了我。
我冷笑,我當時甚至都不在二樓。
後來想想,我沒有爸爸,常年身上都是挨打的痕跡,爹不疼娘不愛,自然是最好的背鍋俠。
見我拒不承認,栽贓我的人開始編起了故事。
「就是她,她平時就最喜歡欺負小動物了。」
「對,我還看到過她虐貓!」
校長恨恨的看著我,一拍桌子,「請家長!」
那天,媽媽打斷了三個衣架子。
外婆把我抱在懷裏,「就算她有錯,難道你要把她打死嗎!」
我渾身都好疼,可是還是忍不住反駁,「我沒錯!不是我幹的。」
媽媽手裏的棍子又揚了起來,雙目噴火,「還在嘴硬!」
「七八個孩子都說是她,難道還能冤枉了她!」
「這麽小就知道謀殺生命,她就是個天生壞種!」
我在外婆的懷裏,擡頭看向這個號稱是我媽的人,憤怒淹沒了理智,「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啊!」
5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一只手臂似乎斷了,被綁的嚴嚴實實,擡都擡不起來。
有人在我床前激烈的爭吵。
「知不知道接診的醫生差點報了警?」
「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你懂個屁,她小小年紀不學好,我現在不管,以後出了社會讓別人替我管只會更狠!」
「你這是管嗎?你這是虐待!」
「趙露,別以為只有你有監護資格,再看到一次,我就帶她去省城!」
「江白!」
我適時的睜開了眼。
他倆同時閉嘴。
二叔馬上過來問我身上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媽沈默的倒了杯水遞給我。
但她的手剛伸到我面前,我就條件反射的往後縮。
水杯停在空中,我們倆四目相對。
就在這時,校長推門而入。
他並不是來慰問我的。
我的小命不值得他跑一趟,貓頭鷹值得。
「……所以,研究決定,江寧同學在全校師生面前道歉檢討,並且計入檔案……」
他的話說完,在場的三個人都變了臉色。
我不能理解:
道歉?
憑什麽?
就憑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嗎?
我媽站了起來,「校長,移步說話。」
二叔安慰我,「你放心,你媽媽肯定要為你爭取的,咱們現在不是受傷了麽,多好的理由,是不是?」
難挨的十分鐘過去,校長走了,我媽進來。
她站在我的病床前,居高臨下,「等你好了,學校早操上去檢討。」
二叔唰的站了起來,顯然極不贊同,「太過分了吧,不就一只鳥嗎?」
這時隔壁床的終於忍不了,「我說你們有完沒完,吵了一早上了,要吵滾出去吵!」
他們離開了病房,去了走廊。
我看著被重重摔上的門,隱約還能聽到門外傳來的刺耳的爭吵。
「犯了錯就該認!」
「她被你打成這樣,還不夠嗎?就算真的砸了鳥,多少錢,我來賠!」
……沒人信我。
冤枉我的同學,聽信一面之詞的校長,還有根本不聽我任何解釋的媽媽。
明明受傷的是我,可所有人都在說,是我的錯。
可是,憑什麽?
6
他們終於吵完進來時,我已經騎到了窗台上。
一只腳在窗戶裏,一只腳跨出去。
二叔瘋了,「寧寧,別做傻事!」
我媽卻楞在原地,似乎被人一悶棍打懵了。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沒做過的,我不認。」
說完,雙腿用力,後仰出了窗外。
尖叫聲劃破長空,我好像看到了爸爸的臉。
他說,囡囡就取寧吧,我希望她這一生,都幸福安寧。
7
我在icu裏待了幾個月,最嚴重的時候,一天被下病危通知書好幾次。
等我終於能重新站起來,已經是冬天。
聽說,那些同學知道了我的事,怕我死了變成厲鬼找他們索命,重壓之下承認了不是我做的。
聽說,校長帶著班主任浩浩蕩蕩來向我賠禮道歉,卻被我媽在走廊上破口大罵,十分下不來台。
聽說,我爺爺奶奶知道了,從省城趕了過來,開口就要把我帶走,但我媽堅決不同意。
「你想留下嗎?」
二叔看著我囫圇幾下喝完粥,不由得笑瞇了眼。
「不想啊。」
我答的十分自然,「這裏沒有任何值得我留下來的人。」
二叔瞟了眼門的方向,說,「寧寧,我知道你生氣。」
「這事兒擱誰身上不生氣啊。」
「但二叔還得勸你一句,她只是做錯了事,心其實是好的。」
我突然轉移了話題。
「二叔,我夢到爸爸了。」
「他在哭。」
「他說對不起我,沒有陪我長大,讓我受委屈。」
「二叔,你看,連我素未謀面的爸爸都知道跟我說對不起。」
「但我媽沒有。」
「二叔,你真的覺得,我留在這裏合適嗎?」
十一歲,我離開了C城。
後視鏡裏,媽媽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到最後,她也沒有向我說一句,對不起。
看著面前信誓旦旦要給我很多很多愛的媽媽,我的眼神有些冷。
不止這一次,在很多很多次裏,你都沒有做到。
雙擊螢幕有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