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大陸時,性格是比較拘謹的,當時對祖國的認識不夠深,害怕被別人歧視。
在山東住了幾年,也沒有改掉這個毛病,我就打算去其他省旅遊,練習一下「社交能力」,至少讓我在面對別人時不要那麼慌張。
在火車站看行程表,想著要去那個地方,發現去遼寧瀋陽的的車次很多,而且還都有空座,我就買了一張票。
在那個時候,網路輿論沒有現在那麼發達,人們對於地域的刻板印象也沒有那麼深,如果換作現在的我剛到大陸,如果不完全瞭解情況並聽信了某些人的話,肯定會對東北有偏見。
現在想想,我是幸運的,沒有被環境中的成見束縛,才得以看到一個真實的東北。
在車上我一言不發,其實我也聽不懂其他乘客的方言,再加上此時的我還比較「社恐」,我能做的只是看向車窗外。
火車就這樣行駛著,我也慢慢放空了自我,感受著祖國遼闊的疆域,隨著列車的行駛,我眼中的景象逐漸變得荒涼起來。
去往東北的路,會給人一種「懷舊感」,沿途的很多站點早已廢棄,列車穿插而過,不曾停留半秒,窗外的破敗荒涼,震撼著我的心靈。
當時我是有些後悔的,我本是想去拜訪「共和國長子」的繁榮,可還沒到達目的地,荒涼感就已經壓倒了我的好奇心。
越看越煩,索性不看了,閉上眼睛好好睡一會吧,來都來了,大不了待一天就回去。
當我醒來時,列車已經接近瀋陽,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這一次我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
大大小小的樓房,高聳的煙囪和寬闊的玉米田,說起來很奇怪,此刻我雖然看到了「繁榮」,卻也感受到了一種「荒廢」。
荒廢與繁榮,本不該有任何關係的兩個詞,就這樣交融在一起,這座城市就像一位「疲憊半生」的兄長一樣,無聲地歡迎著每一位來客。
到了下車的時候,我註意到車上已經沒有幾位乘客了,他們似乎都在中途下車了,終點站反而成為了相對「冷清」的存在。
坐上出租車,往繁華的地段走,我對瀋陽的疑惑更深了,城市雖然發達,卻充斥著濃重的工業氣息,經過老城區的時候,竟有一種重返20世紀70年代的突兀感。
在我上車時,司機問過我去哪,我想了想,便請他帶我到「方便吃喝玩樂的地方」。
那位大哥楞了一下,仿彿是聽到了什麼重磅訊息,扭過頭來看了看我,用一種略帶「卑微」的語氣問我:「你是來這裡旅遊的嗎?」
「是的,我想來看看這座城市,你們都叫它共和國長子。」
我至今還記得,司機大哥在聽到我的這句話後,眼中閃出了一道精光,他仿彿突然有了一股無形的動力,立刻踩下了油門。
在路上,這位大哥不止一次向我介紹當地好吃好玩的,仿彿要把自己從小到大的所見所聞都分享給我。
他為我推薦的大多數地方,我已經不記得了,但他說過的話,卻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裏。
「瀋陽真是一個好城市,只是年輕人都不願意來了,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可我開了這麼久出租車,載的客人中很少有單純的遊客了。」
「真是可惜了,明明是這麼好的一座城市,一群熊孩子竟然嫌棄起來了,誰家以前沒有富貴過呢?放在幾十年前,這裡可是全國的模範呢,別的省想學也學不來的!」
說到這裡,他的露出了一種自豪的表情,可惜的是這種自豪的表情持續時間實在太短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憂傷。
「我家老頭子以前可是工廠裡的高級技工呢,他的高級職稱一大把,從小他就教導我要努力讀書,長大後做一顆社會主義的螺絲釘。」
「我也沒讓他失望,長大後進了他在的工廠,別人懷疑我是靠關係走進來的,我也不和他們吵,就使勁幹活,我要用成績堵住所有人的嘴。」
「大兄弟,不瞞你說,當時廠內的業務標兵,我從來沒有落選。別人嫌累嫌苦的活,我全幹了,我家老頭子真的一點沒照顧我,那個老頑固可比誰都古板。」
正好遇到了紅綠燈,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看到我還在認真聽,他露出了笑容,就像一位許久沒有過聽眾的說書人,卻意外在偏門陋巷遇到了知音。
「後來啊,有一群穿著西裝革履的人來了,告訴我們廠子要關閉了,工廠已經改組了,讓我們這些老員工自己找出路。」
「那天父親先回到家,我回來的稍晚一點,回到家裡我看到他在默默地抽菸,他明明已經向母親發誓不再抽菸了,此刻卻破戒了。」
「當時我媽就坐在他對面,沒有像以往那樣大發雷霆,讓我爸把菸掐斷,只是低聲抽泣流淚。」
「那個時候我也比較懵懂啊,不知道發生的事代表著什麼,我本來是想問問他們的,可他們看見了我立刻就擠出了笑容,我媽的眼淚好像也突然不見了,又親熱地招呼我吃飯。」
「他們就像以往那樣,我根本察覺不出來有什麼不同,現在想想我還是太天真了。」
他看了看後視鏡,發現我已經成為了他「忠實的聽眾」後,才放心地往下講。
「再往後,我爸就去街邊賣烤雞架了,我媽每天回來的也越來越晚。」
「有一天,我爸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我就跟他去了,那個人我有印象,好像是我爸以前看不上的人,整天遊手好閒。」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穿著光鮮亮麗,反觀我爸就寒酸很多了。更讓我不解的是,在工廠工作的時候,我爸明明算得上他的前輩,現在卻要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只為了給我謀一個差事。」
「他聽了我爸的請求後,也沒有點頭,只是說現在知識不值錢了,你們學的東西都沒用了,我也幫不了你們。」
「我和我爸灰溜溜地從大廈裡走出來,我看著我爸,從來沒感覺他的背那麼駝過,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了股無名火,我拉住我爸告訴他我要學開車,去開車拉貨也好,幹什麼都好,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我爸聽了後很生氣,說我讀了這麼多書,怎麼能去幹那些,我當時急眼了,就頂了他一句,你讀的比我還多,不也在路邊賣雞架嗎?」
「剛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我以為他會生氣,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才發現他變老了,也變頹廢了,最後他點了點頭。」
「我學了開車後就什麼都幹了,兜兜轉轉還是來開出租車了,年齡大了沒有開長途大貨車的體力了,我覺得這樣就挺好,有的時候做一個普通人也未嘗不可。」
「我真正難受的,是我爸去世時,他把我叫到床邊,和我說對不起,問我怪不怪他,說他沒能耐像那些穿西裝的人一樣給兒子找工作,讓兒子一輩子幹髒活累活了。」
「我當時就哭了,我告訴他我不怪他,他只是時代中的一粒塵埃,他已經盡力了。」
「當天晚上他走了,我就坐在他旁邊,他在最後時刻還在回憶著螺絲釘的規格,和我說著他年輕時一眼就能看出來發動機哪裡有問題,我就陪著他扯東扯西,談到高興的地方他還要笑兩聲。」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著什麼。
「那天晚上我以為他沒事了,就靠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再醒來時發現他已經走了。」
「他下葬時沒幾個朋友來,畢竟他一輩子太古板,從不給別人開綠燈,可能沒有人真喜歡他吧?他以前的朋友都做生意發大財了,自然也看不上他了。」
「父親走後,我就一直開出租,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什麼都好,只有一點我不喜歡,就是不想家。」
「他是考到南方去了,假期我讓他回來,他也不願意回來,說回這個破地方幹嘛?什麼都沒有?還說這個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我聽到這些話就很生氣,可也沒法反駁他。」
「別人都說這座城市不好,我倒是覺得它相當好,我也想過要離開,可是我真的放不下這裡的一切。」
車速逐漸放緩,他帶我到了類似商業街的地方。
「大兄弟,下車吧。」
我拿出錢包翻找鈔票,他卻打斷了我:「找什麼找啊?看不起人是嗎?你聽我說話就當車費了,下車就好了。」
我堅持給錢,他說什麼都不要,無奈之下我只能收好錢包,下車和他道別。
我把行李放好,走到車窗旁,總想著說幾句感謝的話,卻感覺說什麼都顯得無力起來。
思來想去,我對他說了一句:「同誌,你一直都是社會主義的螺絲釘。」
我話音落地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臉突然僵硬,隨後眼眶裡有亮閃閃的東西湧出,只是他立刻揚起頭,不讓那些東西流下。
他沒有再說什麼,可能是害怕一說話就控制不住吧,他開著車慢慢地離開了,我轉過身凝視著周圍的燈紅酒綠,我知道它們之所以能出現,是因為有無數東北人的「犧牲」。
如果沒有東北在重工業領域的貢獻,我們可能早已淹沒在美蘇冷戰的浪潮中,中國可能會和印度走上相同的道路,被迫成為一個二流國家。
東北人就像一個家庭中任勞任怨的長子,他們犧牲的最多,等到「老」後卻還要被曾經自己帶大的「兄弟姐妹」們嫌棄。
多年以後,當我遇到有人歧視東北人時,我都會給他們講我的這段經歷。
或許,任何人都不愛吃肉少骨多的「烤雞架」,只是有人選擇把「肉」留給了別人,自己卻撿起了被他人所嫌棄的「烤雞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