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冬天,山東臨沂的青山村迎來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我叫楊樹生,是青山村小學的一名代課老師。說起這個冬天,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年我25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可就是這麽個年紀,讓我遇到了一輩子都放不下的事。
青山村是個偏僻的小山村,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四面環山。這裏的冬天特別冷,寒風像刀子一樣往人身上招呼。我是89年夏天來這裏教書的,那時候剛從師範畢業,血氣方剛,總想著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村裏人都說我是個」書呆子」,因為我總是背著個破舊的帆布包,裏面裝著幾本教材和一本泛黃的【紅樓夢】。村裏的王大娘最愛說閑話,她總是對著倚門而立的李嬸子說:「誒喲,這個楊老師啊,整天抱著書本子,也不知道是真念書還是裝模作樣。都25了,連個物件都沒有,可咋整啊?」
說實話,我也想找物件。可是吧,這山溝溝裏的姑娘,要麽嫁人了,要麽就是覺得我這個窮教書匠配不上人家。我媽常說我:「樹生啊,你這個人啊,就是太實在了,你看看人家王二狗,比你還大兩歲呢,早就娶媳婦了,你咋就這麽墨跡呢?」
可我這個人吧,就是認死理。我覺得,既然來教書了,就要把書教好。我們村小學就三個班,一年級到三年級,每個班也就七八個娃。其中有個叫周小雨的女娃,是我帶的三年級學生,今年15歲了。
第一次見到小雨,是去年開學的時候。那天下著小雨,她穿著件打了修補程式的藍布衣裳,背著個破舊的書包,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她是班上最大的學生,卻偏偏坐在最後一排。
後來我才知道,小雨的爹三年前去縣城打工,在工地上出了事。她媽一個人拉扯著她,靠著給人家洗衣服縫補度日。小雨的學習成績很好,特別是語文,寫的作文總能讓我感動得不行。
記得有一次,我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夢想】,小雨寫道:「我的夢想是當一名教師,就像楊老師一樣,能教更多的孩子認字讀書。我知道這個夢想很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遙不可及,但我相信,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能夠摘到星星。」
看到這篇作文的時候,我的眼眶都濕潤了。從那以後,我就特別關照小雨,經常偷偷塞給她一些糧食和學習用品。每次放學,我都會多留她一會兒,教她讀一些課本上沒有的詩詞。
可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村裏就開始有了閑言碎語。
王大娘最愛嚼舌根,她總是說:「誒喲,你們聽說了嗎?那個楊老師,天天留著周寡婦家的閨女放學,這是啥心思啊?」
我不在乎這些閑話,可我知道,這些話傳到小雨媽媽耳朵裏,肯定不好聽。所以,我開始刻意躲著小雨,放學就趕緊回家。
就這樣,1990年的冬天來了。這個冬天特別冷,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把整個青山村都埋在了白茫茫的雪地裏。
那天早上,我穿著棉襖,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學校。剛走到學校門口,就看見小雨站在那裏,凍得瑟瑟發抖。
「小雨,你咋這麽早就來了?」我趕緊問道。
「楊老師,我…我家裏沒糧食了。」小雨低著頭,聲音細如蚊蠅。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這大雪封山,村裏的糧店都關門了,她家可咋辦啊?
「你先去教室,我一會兒就來。」我轉身就往家跑。
回到家,我二話不說,就從糧囤裏舀了十斤糧食,裝在布袋裏。我媽見了,嘆了口氣說:「樹生啊,你這孩子,啥時候能為自己想想啊?」
我背著糧食,頂著風雪往小雨家走。小雨家在村子最邊上,是個土坯房,房頂上積了厚厚的雪,看著隨時都可能塌了似的。
剛走到院子,就聽見屋裏傳來咳嗽聲。我敲了敲門,門開了,是小雨的媽媽周芝蘭。
「楊老師,你…你怎麽來了?」周芝蘭看到我,楞了一下。
我把糧食遞過去:「周姐,這是一點糧食,你先拿著用。」
周芝蘭接過糧食,眼圈一下就紅了。她讓我進屋喝口熱水,我剛要推辭,就聽見她輕聲說了句:「楊老師,你進來坐坐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跟著進了屋,屋裏很暖和,竈膛裏還有火星子在跳動。周芝蘭給我倒了杯熱水,然後坐在我對面,欲言又止。
「楊老師,你對小雨這麽好,我…我心裏都明白。」她突然說道,「小雨她…她爹走得早,這些年就靠我一個人拉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是…可是小雨還小啊。」
我一下子楞住了,沒想到周芝蘭會這麽說。
「周姐,你誤會了,我就是…」我趕緊解釋。
「楊老師,」周芝蘭打斷我的話,「女兒大了,我這個做娘的,心裏都明白。要不…要不你再等等?」
我感覺自己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手裏的茶杯都差點掉在地上。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喊聲:「楊老師,楊老師!」
是王大娘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我趕緊起身往外走,周芝蘭也跟了出來。
「楊老師,不好了,小雨在學校暈倒了!」王大娘氣喘籲籲地說。
我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學校跑。等我趕到學校的時候,小雨已經被同學扶到了辦公室的床上,臉色煞白。
「發燒了,」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得趕緊送醫院!」
可是這大雪封山,去鎮醫院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我一咬牙,說:「我背她下山!」
周芝蘭在旁邊急得直掉眼淚:「楊老師,這大雪天的,太危險了!」
我不管那麽多,把小雨背在背上,就往山下走。那條山路我平時走得熟,可這會兒全被大雪覆蓋,根本看不清路。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生怕摔倒。
小雨在我背上燒得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喊:「爸爸,爸爸…」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這孩子,平時看著懂事,其實心裏多苦啊。
就這樣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總算到了鎮醫院。醫生說是重感冒發燒,打了點滴就沒事了。等小雨退燒,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這件事之後,村裏的閑話更多了。我媽整天唉聲嘆氣,說我這是自找麻煩。更要命的是,鎮上醫生的女兒來我家提親了,說是看上我這個老實人了。
我媽自然高興,可我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每次走在村裏的小路上,看到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我就覺得心裏難受。
最後,還是周芝蘭做了決定。她把小雨送到了縣城親戚家讀書,說是讓她有個更好的前程。臨走那天,小雨哭得眼睛都腫了,可是什麽話都沒說。
十年後,我去縣城辦事,在一所中學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裳,站在講台上認真地講課。那是小雨,她當上了老師。
我站在教室外面,聽了一節課。下課鈴響了,學生們都走了,小雨收拾著講台上的書本,突然擡頭看到了我。
「楊老師!」她叫了一聲,眼淚就下來了。
我笑著說:「不錯啊,你實作夢想了。」
她擦了擦眼淚,說:「楊老師,這些年,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那年大雪封山的時候,我媽跟你說的話,你是怎麽想的?」
我楞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窗外又開始下雪了,跟那年一樣大。你說,這山裏的雪,到底埋葬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