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新華社】
新華社北京1月13日電 1月13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疑難字考釋專家楊寶忠:讓冷門絕學代有傳承】的報道。
漢字,承載著數千年中華文化,是世界文字發展史上唯一從產生到現在未曾發生過質變而一脈相承至今的表意文字。
由於字形演變、書寫變異與編纂失誤等原因,歷代以來積累了大量疑難字,它們不僅成為人們閱讀古書、傳承文化的「攔路虎」,還影響著漢字的數碼化、資訊化,給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傳播與創新發展造成阻礙。
在河北大學文學院,有這樣一個研究團隊:他們沈浸在汗牛充棟的書本典籍之中,專門研究那些「身份不明」的疑難字。「坐冷板凳、下苦功夫、啃硬骨頭、謀大功用。」今年69歲的團隊帶頭人楊寶忠殫精竭慮,一直用這樣的學風要求自己、激勵團隊成員。
擇一事,終一生,不為繁華易匠心。楊寶忠的情懷讓周圍不少人心慕手追。
甘坐「冷板凳」:讀盡資料室先秦兩漢古書
從學生、教師,到文學院教授、漢語言文字學專業博士生導師,自1978年3月考入河北大學中文系以來,楊寶忠與這所學校的緣分延續至今。
初入大學時,各種校園活動豐富多元,但最吸引楊寶忠的,是中文系資料室裏大量的圖書。
「以前從沒見過這麽多書,我非常興奮,利用課余時間把資料室所有關於現代漢語語法學的藏書都翻了一遍。」楊寶忠說,之後,他轉讀古代文獻,興趣也隨之轉向古代漢語研究,並嘗試考釋古書中的一些疑難字詞。
1982年本科畢業後,楊寶忠留校任教。之後的6年裏,他一個人住在教研室,除了工作之外,到資料室借書、看書填充了他大部份生活。
「為了讀書,很多時候整晚不睡覺,每天只吃兩頓飯,這樣早飯時間可以用來補覺。」6年時間,楊寶忠讀完了資料室所有先秦兩漢古書,為之後的文字學研究打下了深厚功底。
這段苦讀也讓他成為同事口中的「活字典」,對很多字的源流衍變如數家珍。
「1990年【漢語大字典】第一版(8卷本)剛出齊的時候,我自費200元買了一套,當時一個月薪金才幾十塊錢。」由於教學科研需要,楊寶忠經常翻看這本字典,圈出了不少註音釋義不全或可能有誤的漢字。
發現問題越多,解決問題的熱情也越高昂,疑難字考釋逐漸成為楊寶忠的主要研究內容。
「千百年來,這些疑難字經無數飽學宿儒之目而不識,是真正難啃的‘硬骨頭’。」河北大學文學院院長陳雙新說,考釋出來的疑難字,日常生活中用得很少,很難引起廣泛影響,所以這項工作是名副其實地坐「冷板凳」。
楊寶忠與研究團隊的中青年教師交流。前排右一為河北大學文學院院長陳雙新,後排右一為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梁春勝。蘇凱洋 攝 為了考釋一個漢字,研究者常常要讀好多本書,還要了解當時的社會背景、書寫習慣,才有可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有一次,在看到遼代碑刻中「長木下而翠色移,貞璴出而雲光破」這句話時,楊寶忠對其中的「璴」字產生了好奇。查閱【漢語大字典】,發現「璴」字既沒有註音,也沒有釋義。
楊寶忠花了近一個月時間看完【全遼文】,最終考釋出「璴」就是「礎」字變來的,意思是石頭,而「貞璴」就是堅硬的石頭,這句話是對建立靜安寺過程中采木料、采石料的敘述。
這些讓大眾皺眉頭、甚至歷代大型字書都沒有解讀清楚的疑難字,正是楊寶忠及其團隊多年來的主要研究內容。他們每天暢遊在書山字海,就是為了破解一個個漢字之謎。
「讀音、釋義、部首、字際關系等,這些都是一個字的‘身份資訊’,我們的工作就是為這些疑難字填寫一張完整的‘身份證’。」楊寶忠的第一個博士生楊清臣說,隨著考釋工作推進,簡單的字所剩無幾,考釋難度越來越大,更需要坐「冷板凳」精神。
俗語說「板凳要坐十年冷」。從工作後算起,這「冷板凳」,楊寶忠已經坐了40多年。
「在我的印象中,楊老師每年只有春節的時候拿出一天時間與家人團聚,其余時間都在搞研究,一年工作日超過360天。」楊清臣告訴記者,楊寶忠年輕時當過建築工人,身體很好,現在每天工作時長比一些年輕人還要多。
有人說,楊寶忠不食人間煙火。家裏買新房,很久之後他才知道房子在哪裏;買車,妻子和孩子去挑,他抱著書本一動不動。
在40多個年頭裏,楊寶忠及其團隊共考釋出了近萬個疑難字,個中艱辛可想而知。
「有些字如果我們不去考釋,它可能就一直放在字典裏了。趁著我精力尚足,多考釋一個是一個。」楊寶忠說,冷門學科也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雖然看上去離現實距離比較遠,但需要時也得拿得出來。
【疑難字考釋與研究】【疑難字續考】【疑難字三考】……楊寶忠團隊的疑難字考釋成果越來越豐富,【疑難字三考】獲評教育部第九屆高校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楊寶忠本人也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
這些成果為古代文獻釋讀與研究、大型字典編纂與修訂清除了一大批「絆腳石」「攔路虎」,部份研究成果被【漢語大字典】【漢字海】吸收。團隊參與的「中華字庫工程」專案研發成果為解決中國數碼化、資訊化發展的「卡脖子」問題做出了重要貢獻。
篤當「小學生」:疑難字考釋永無止境
這樣一位飽讀古書的學者,卻自稱「小學生」。
「小學階段主要任務就是讀書識字嘛,我一輩子都在做讀書識字的工作,直到現在也沒畢業呢。」在楊寶忠看來,學海無涯,疑難字考釋工作也沒有止境。
2007年,楊寶忠獲得了10萬元獎金,在當時足夠買一輛不錯的汽車。可楊寶忠自己又拿出10萬元,買了一套心儀已久的【四庫全書】。
「當時科研條件有限,圖書館還沒有【四庫全書】,我做研究必須要用第一手材料,所以就咬咬牙買了。」楊寶忠說。
此後,很多師生都知道了他,「聽說文學院有個怪老頭,花了二十來萬買了一套書。」
從業四十余年,楊寶忠對這項工作的熱情不減。「疑難字考釋這項工作太吸引人了。你想想,大型字典中的疑難字幾百年、上千年沒有被人們認出來,每個疑難字都像是一樁懸案,每考釋出一個字就像破了一個多年不能破的懸案。」楊寶忠說。
楊寶忠帶領團隊參與了「中華字庫工程」。這是一項國家重大文化建設工程,憑借多年的學術積累,河北大學獨立承擔這個超大工程的子工程「明清圖書用字的整理與考釋」工作。
想起當時為了專案披星戴月的日子,楊寶忠十分欣慰,「這項工作對於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那時,楊寶忠團隊裏的50多名專家和學生長年「泡」在河北大學一間300平方米的工作室,大家埋首於桌上摞得高高的書本中,不問市井之樂。偌大的空間,只有翻書的嘩嘩聲和滑鼠的噠噠聲。
無論工作日還是假期,楊寶忠幾乎每天都是頭一個來開門。他說:「中華字庫工程完成以後將解決電腦裏字量不足的問題,從根本上解決影響中國數碼化、資訊化發展行程中的瓶頸問題。」
據楊寶忠介紹,目前電腦能打出來的字是2萬多個,用上專業的超大字元集軟件也只能打出來7萬多個。而在中華字庫研發出來之後,電腦中的字量將達到50萬個。
「20世紀90年代時,很多漢字電腦裏都是沒有的,為了出一本論文集,我們在自己的電腦上造字後,還不得不把電腦主機搬到印刷廠,因為造的字在其他電腦無法正常呈現。」河北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王強軍說,這讓他意識到,漢字數碼化非常有必要。
對疑難字的來源、字形、字音、字義、用法進行考釋,為大型字典糾錯補漏,既可以築牢漢字使用研究的基礎、守護漢字的準確性和規範性,又有助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數碼時代得以永久保存和廣泛傳播。
「這項工作的成果既服務於科學研究,也服務於現代套用。」陳雙新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在資訊化、數碼化時代大潮之下,不論是常用字還是生僻字,只有被納入電腦字庫當中,才算找到了「家」。
然而,這條尋「家」之路並不容易。
在大型字書裏,有些字音義不全,或標為「音未詳」「義未詳」「音義未詳」;有些字雖然音義俱全,很可能也存在註音、釋義、字際關系等諸多錯誤。因此,疑難字的考釋,是「中華字庫工程」中難度很大的領域。
在「中華字庫工程」的電腦操作平台上,每一個從上一環節遞交過來的文字,都設有一個專屬號碼,就像一個人的身份證號。工作室成員要做的,就是讓它們能資訊完整地「居住」在字庫這個虛構的網格式大廈裏。
在長期的疑難字考釋實踐中,楊寶忠在前人「形音義三者互相求」的方法基礎上,提出了「形、用、義、音、序五者互相求」「五者之中,形最重要」的考釋方法,使疑難字考釋成為一門有規律可循的科學。
有人稱楊寶忠是「識字最多的人」,他卻說,「識字永無止境,我這個小學生是永遠不會畢業的。」
誌成「大先生」:讓冷門絕學代有傳承
「教學是第一要務,一定要把課上好。」這是楊寶忠常說的一句話。
從教多年,他認真為本科生講好每一節課,致力於本科教學改革探索,提出了古代漢語教學應堅持做到「四溝通」理論,即文選與原著相溝通,古漢語教學與學術動態相溝通,古今漢語相溝通,教學與科研相溝通。
「楊老師團隊每年招五六個博士,10多個碩士,同期在組的有50多個學生。」陳雙新說,如今,楊寶忠培養的多名研究生已成長為青年骨幹人才,在學界嶄露頭角。在他的指導幫助下,其專業團隊的一批青年教師已成長為學院的教學科研骨幹力量。
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梁春勝便是其中之一。
「當時我在復旦大學讀博士,畢業論文評審時,楊老師是外審專家之一,他在正式的評語裏多溢美之詞,而將論文中的問題另外記下來發給了我。」至今回想起來,梁春勝仍然記憶猶新,「答辯結束後沒多久,我收到了一封楊老師的郵件,問我想不想到河北大學工作。」
當時,梁春勝正在為找不到滿意的工作發愁,他也很願意到河北大學從事疑難字研究,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讓他沒想到的是,楊寶忠又親自到上海,當面邀請他到河北大學工作,「你所做的六朝隋唐石刻文字研究很重要,對河北大學文學院的漢字研究團隊是一個很好的補充。」
「這本來是一個公事,但他願意花時間來見一個剛剛畢業的博士,這說明他十分重視對年輕人的培養、研究團隊的梯隊建設乃至學科建設。」梁春勝說。
工作後,梁春勝在講台上講課,楊寶忠就坐在下面聽,「那一個學期的課,楊老師基本都去聽了。」楊寶忠還把自己修訂多次的教案、講義無償提供給青年教師,避免他們重復勞動,幫助提高他們的授課能力和科研能力。
作為學科帶頭人,楊寶忠和學科教師共同努力,先後建成漢語言文字學二級學科博士點、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博士點等。2018年建立全國性學術組織近代漢字研究會,這標誌著河北大學已經成為全國近代漢字研究的學術高地。
對年輕教師的生活,楊寶忠也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心。他常說,生活無憂才能潛心研究。
年輕教師畢業後都面臨買房的問題。楊寶忠工作時間長,攢了一些錢,經常慷慨地把錢借給年輕教師,為他們解燃眉之急。
「十多年前,年輕人買房都找他借錢,有的借3萬,有的借5萬。」河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孫書傑2003年留校工作後,一直與楊寶忠在一個教研室,他回憶說:「我找他借錢時特意寫了個借條,楊老師堅決不要,說‘不用了,沒必要。’」
年輕教師成長迅速,團隊裏人才越來越多,楊寶忠有了新的心願:編寫一部代表新時代學術水平的大型字書。
楊寶忠介紹,現有字典裏存在不少音義不全、音義錯誤的字。這會影響古書閱讀,誤導讀者,進而影響文字學、詞匯學的研究,以及漢字的數碼化資訊化發展。
要完成大型字書編寫這項工作,最緊缺的是人才,需要動員全國的學術力量。
「疑難字考釋屬於‘冷門絕學’,學術門檻高、關註度低、成果產出難。」楊寶忠說,「這就決定了這個領域的研究群體小,人才的重要性非常突出。」
楊寶忠介紹,中國有一些學者長期從事漢字考釋與研究工作,這些人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高校或研究所,具備編撰大型字書的水平。但是,各團隊的主要帶頭人年齡均已超過60歲甚至70歲,50歲以下的中青年非常少。
「應該趁他們精力尚足,盡快推動相關工作開展,不然這些專家一輩子的學術積累就可能沒有用武之地,而那些在字書中貯存了千百年的疑難字,能認識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楊寶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