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的時候,那是一個青春疼痛文學盛行的年代。當時,我們年級瘋狂地流傳【三重門】、【幻城】、【夢裏花落知多少】,每一期的【萌芽】雜誌和新概念作文選……它們在很大程度上讓我們找到了共鳴,緩解了我們的抑郁和傷痛,讓我們深刻地覺得,自己不是異類,我們並不孤單。
那時語文老師讓我們寫周記,我寫的周記也屬於這種風格:青春期的叛逆,卑微的暗戀,一切敏感脆弱的心事,對自由的向往,對應試教育和家長專制的抨擊…
班上還有個黑黑胖胖的男生,他寫的周記是玄幻武俠風,深受男生歡迎。那個年代,我們也看江南的九州縹緲錄,看今何在,看滄月沈瓔瓔,看【今古傳奇】……
我們倆的周記本只要一發,都是先在班上傳閱一圈,幾天之後才傳到我倆手裏,這中間本子在誰那兒我們都不知道。但這完全不影響我們交作業,因為我倆的創作欲非常旺盛,給我們面前扔個石頭都能對著它寫出五千字。
我說的這些,85-90生人應該是有共鳴的。我們懷念自己的青春,因為那個年代和現在太不一樣了。個性自由的聲音甚囂塵上,我們以反叛為傲,我們在重點高中翻墻出去打夜市,我們給校長信箱寫檢舉信揭發學校食堂和小賣部,我們時不時停課回家反省,我們用文言文寫反諷的檢討,我們在班裏搞小團體拉幫結派, 我們很痛苦,但我們有同伴,我們能夠被理解,我們不孤單。
很多大人一旦成長為大人,就忘記自己童年的恐慌和無助,忘記自己青春期的迷茫和不安。
他們只記得當下的辛苦與不易,他們覺得與生活的苦比起來,學習的苦根本不算什麽。
是的, 學習本身並不苦,苦的是日復一日的重復。 苦的是一個月休息1天半,其余每天都在淩晨五點的起床鈴中醒來,沒時間洗漱,沒時間蹲坑,沒時間洗頭洗澡,上課不能說話,下課不能睡覺,到班不能遲到,在教室裏不能吃東西,垃圾桶裏不能有垃圾。
苦的是你沒有資格抱怨。國家供你九年義務教育,各種補貼各種助學機制送你進大學,整個社會都尊重人才,整個省都在內卷,你高考整條街不能鳴笛,整座樓不能裝修,整個社會給你讓道。苦的是你父母辛苦賺錢供你讀書,他們舍不得吃穿,指望你走出小鎮,改變命運。你出生在最好的時代,你除了學習什麽都不用做,你有什麽資格抱怨?
苦的是你埋頭苦學了一個月,成績絲毫沒有起色,苦的是你後面那個人天天跟同桌談笑風生,從不努力,閉著眼也比你考得好。苦的是每次成績出來,要忍受老師的挖苦,家長的斥罵,同學的嘲諷,苦的是你明明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你不知道你要做到什麽程度,才會讓人滿意。
沒有人來告訴你: 你其實並不孤單,你的所有困擾,都不是無病呻吟,都是一個敏感的少年,出自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望而不得的正常的痛苦。
你好像沒有同伴,因為正確的價值觀應是積極昂揚奮發向上的。大家好似已經以「痛苦」為恥了,在作文裏,山河一片大好,個個根正苗紅,都是合格的社會主義接班人,都是意氣風發的中國青年,都是國家民族的希望,未來的棟梁,你置身其中,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廢物。
你追的星,大人說這是飯圈不良文化對青少年的侵襲,活該塌房,活該被整頓,你已經不敢說自己追星了。
你玩遊戲,大人說這是洪水猛獸,「防沈迷」一開,你連號都登不上去了。
你看動漫,大人說多大的人了還看動畫片?很多動畫陸陸續續都看不了了,連你最喜歡的迪迦柯曼也被封殺了。
重點不在於這些東西究竟對青少年好不好,應不應該整頓,而在於 你慢慢發現,全世界都在否定你喜歡的東西,等於在否定你這個人。
作為一個高中老師,我真的非常心疼我的學生。
我從教第一年教的學生是99年的,後來便都是「00後」。我覺得這一代孩子綜合素質更高,更乖,更符合時代前進的步伐,更符合祖國對人才的期許。
但他們好像比我們當時更不快樂了。
不是說非要得上抑郁癥,才值得關註。抑郁癥畢竟是病理性的,但抑郁情緒在高中生中蔓延的程度之普遍,也觸目驚心。
為什麽我們的孩子必須不快樂?為什麽非得不快樂,才能成才?
為什麽那麽多老師和家長,都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