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杯影 素材/戴誌強
(聲明:為方便大家閱讀,用第一人稱寫故事,情節虛構處理,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1999年冬,剛進臘月,北方連下了三場大雪。積雪沒過膝蓋,覆蓋了整座城市。
天很冷,我的心頭卻格外火熱。
做了八年小買賣,今年生意最紅火,雖然很忙很累,有時候一天都顧不上吃一頓飯。
可我特別有幹勁,每天一大早就趕去市場,收拾好鋪子,等待營業。
我在菜市場盤了一個小檔口,經營雜貨,啥都賣,米面糧油,油鹽醬醋,各種幹貨,雞蛋,要的多,我還負責送貨上門。
快春節了,市場裏的好多商戶都關了門,可我卻不舍得這麽好的生意。
給家裏打了電話,說我不回家過年了,郵寄了一筆錢後,給劉長利也打了電話。
長利是我發小,我在老家最好的哥們。我倆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秤不離砣,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從小到大,只要把事情托付給他,我一準放心。
再者,爸媽從小就不喜歡我,我家五個孩子,二哥優秀,大姐聽話,弟弟妹妹離家也近。
我打了錢,還有長利幫襯,回不回去,也沒什麽區別……
反正,在爸媽心裏,我總是給他們惹事,年過三十還沒結婚,整天瞎折騰。
被親生父母嫌棄,是我心頭揮之不散的郁結。
相對於我來說,長利絕對生在了福窩兒裏。
長利的爺爺當過村支書,老爸是磚瓦匠,後來組建了一個小包工隊,自己當了老板,在我們村屬於一等一的富裕戶,我家卻窮得叮當響。
他家就他一個獨生子,我爸媽卻生了三個兒子倆閨女,我排行老三,上下夠不著,得到的關愛自然最少。
從小,我就特別羨慕長利,他是爺奶,爸媽的心尖子,享受著獨一份的寵愛。
而我,則是個小透明,就算一兩頓飯沒吃飯,爸媽也不會問我一句餓不餓。
在我的記憶裏,他們倆永遠都在忙,天天有幹不完的活。
小時候我很憋屈,長利的老爸動動嘴皮子,賺得盆滿缽滿,而我爸媽只會在土坷垃裏刨食。
累死累活,一年賺的錢都不夠我們兄弟交學費。
每年一到開學前,我爸就會和我媽吵架,摔盆砸碗的折騰,你埋怨我多扯了一塊布,我埋怨你選錯了種子,就為了那麽一丁點錢,倆人都陰沈著臉。
大姐本來成績很好,小學畢業就輟學幫著家裏幹活,二哥是父母掌心裏的寶,家裏的墻壁上貼滿了他的獎狀。
但其實,大姐比二哥還要聰明。可她每天要不停地幹家務,忙的根本沒時間寫作業。
有一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回家寫作業有一道題不會,我去問二哥,他不搭理我,大姐走過來教我。
那時候姐已經不上學了,可她講得特別好,很快我就弄懂了,剛要再問,娘忽然走過來給了我姐一巴掌。
「都幾點了還不做飯!我們幹了一下午活你就知道偷懶!」
「媽,我熬了粥,饅頭蒸著呢!我給弟講完就去結鍋。」
老爸氣呼呼罵,「教他有個屁用,回回考試不及格,天天想著瘋跑,沒出息的東西,有他二哥一半用心也不至於這樣……」
老爸罵了我一頓,讓我幫著大姐拉風箱燒菜。
我聽見爸媽進屋和二哥說話,他寫完了功課正在看小人書,可爸媽還表揚他,讓他好好歇著。
那一刻,年僅八歲的我,心裏特別的委屈。
我跑出院子,沒吃晚飯,在村裏漫無目的的溜達。
直到遇到長利,他問我咋滴了我不肯說,硬被他拽回了家。
長利的奶奶蒸的肉包子,還順便蒸了倆鹹鴨蛋。
我這輩子都沒遇到這樣的待遇,一手抓著一個大肉包,鹹鴨蛋的奶油光澄亮,散發著醇香。
我吃得很滿足,鼻子卻有點酸。長利成績也不好,可他爸媽卻一直鼓勵他,而我爸媽,天天拿我和二哥比較。
每天用刀子一樣的話紮我的心。
我假裝開玩笑問奶奶,我是不是撿來的孩子,一桌子人都笑了,長利媽媽笑得前仰後合,「你這臭小子瞎琢磨啥,你家仨兒子,屬你最像你爸。」
「可不是,簡直托個影兒,一模一樣。」
長利奶奶摟著長利,和我們說起父輩小時候的趣事。
我卻心不在焉。
我想不明白,我和我爸那麽像,為什麽他卻不喜歡我?
長利幫我分析,肯定是因為我學習不好,以後,我不拉你瘋玩了,咱都好好學,要不,幹脆你來我家也行,反正我爸媽特想給我生個弟弟妹妹。
我也想,我做夢都想,可是,很多事,我沒辦法選擇。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家裏人都睡了。
第二天早上,老媽照例煮的面條,只有二哥碗裏窩了一個雞蛋。
他心安理得地吃著,沒人問我昨晚去哪兒了。
我出門的時候,姐姐還在院子裏剁菜葉子餵雞,她整天都在忙,爸媽還是覺得她不會幹活,浪費東西,我想不明白,為啥大姐還整天樂呵呵,她為啥不反抗呢?
其實,我也不敢反抗。
父親整天陰沈著臉沒個笑模樣,娘天天都在嘮叨,他們也很辛苦,我不是不明白。
我要求的真不多,我只希望爸媽不拿我和二哥比,偶爾也會給我們幾個加個雞蛋,春節我最愛吃茴香豬肉的餃子。
二哥不吃茴香,只要他在家,我們家永遠都是別的餡。
小時候我固執地以為,一切原因都是我學習不好,所以我拼了命努力。
直到,初三那年,我考了全年級第三名,我興高采烈地回家報喜。
一進門,就覺得屋子裏氣氛不對,二哥背著身不吭聲,老爸一個勁兒抽他卷的煙卷,母親看見我,低下頭進了廚房。
煙絲辛辣的氣味充斥著整個房間,我大氣沒敢出,趕緊去院子裏幫妹妹幹活。
大姐嫁人了,現在家裏的活基本上都是妹妹在幹,她嘴甜會哄人,爸媽對她比大姐好許多。
晚飯吃的打鹵面。
破天荒第一次,我的碗裏有兩個荷包蛋。
二哥竟然什麽一個都沒有!
我以為爸媽看見我的成績單,給我的獎勵,可沒等我咬一口,老爸忽然甕聲甕氣的說,「我聯系好了你劉叔,過幾天他的工程隊去天津幹活,你跟他走,行李我讓你娘收拾。」
說完,父親也不看我,捧著一碗面唏哩呼嚕地喝。
父親不看我,二哥也不擡頭,我扭頭看看母親。
才37歲的她,鬢角竟然白了,眼角全都是皺紋。
她有點手續無措,不敢直視我的雙眼,過了好久,拿起筷子給我夾了片肥肉。
她碗裏唯一的一片肉。
「你哥考上大學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許久許久,我笑了。
笑得很燦爛,可我的心口卻像紮著一把鋒利的刀。
「知道了!」我說了三個字後,低頭大口吃面。
面條全都吃光了,碗裏的雞蛋和肉片我一口沒動。
爸媽都看見了,誰也沒說話。
當天晚上,我又睡在了長利家。
屋子裏憋悶,我拉著他躺在屋頂的涼席上。
晚風清涼,空氣中的燥熱漸漸消散。
遠處的曠野泛著草木特有的清香,小溪潺潺,蟲鳴蛙叫。星辰如同璀璨的珍珠,在天幕上無聲閃爍。
月色很美,可我卻非常沮喪。
劉叔說,他可以出錢,先讓我哥上大學我繼續讀書,你這成績不讀高中太可惜了。
長利很氣憤,要拉著我去理論,他們不要你這個兒子,我要,以後你當我兄弟,親兄弟。
我微笑著拒絕了,劉叔,我不考大學也能混好,以後我也像您一樣,當老板,賺大錢。讀書太苦了,我真不想讀了。
劉叔和嬸子都紅了眼,他們能明白我的心思。
我爺奶病了要吃藥,二哥讀大學,需要好多錢,家裏的老房早破敗得不行了,想蓋房,只指望我爸媽根本不可能。
不能指望他們,更不可能拿劉叔的錢。
我,沒得選擇。
就這樣,第二天,我就跟著劉叔的施工隊離開了村子,我沒回家,連行李都是弟弟給我送過來的。
爸媽都沒來送我,二哥也沒來。
出村的時候,我幾次回頭,最終,徹底心灰意冷。
我跟著劉叔常年在外,賺的錢,一分不落的郵寄回家。
即便劉叔的工程隊年底回家,我也會留下看庫房和工地,明面上,我想多賺點錢,實則我不想看見他們。
二哥去了南方讀大學,後來,又考上了研究生,定居武漢,娶了當地的姑娘。
弟弟高中畢業,說親結了婚。最小的妹妹也出嫁了!
父母老了,家裏條件也好了!
跟著劉叔幹了六年,後來,劉叔不幹了回家開小超市,我輾轉跟著別的老板幹了兩年,攢了點錢在市場租了一個小攤位。
一開始,就是個菜攤。
我很少回家,父母也不像以前一樣拿走我所有的收入,但是他們依舊對我不親,我對他們也一樣。
即便回家,面對面也無話可說。
父親在椅子上裏抽煙,我在院子裏抽煙。
現在的春節,母親再也不像小時候掰著手指計算,想吃什麽就買什麽,她會做一大桌子菜,二哥愛吃的,大姐愛吃的,唯獨沒問過我。
我也習慣了,早就不難受了!
每年,只有春節我會回家,有時候,春節都不回去,因為我不想聽他們嘮叨,我32歲了,劉長利兒子都七八歲,閨女也5歲了,我還是孑然一身。
二哥曾經來菜市場找過我一趟。
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菜攤,中午不忙,我正在打瞌睡,二哥忽然出現,他說,讓我別做這個了,跟他去武漢發展,你要是想讀書,二哥可以幫你聯系學校,做買賣我也投資,當初是我連累了你……
這麽多年,我盼了很久的話,可當他說出來,我的心卻毫無波瀾。
我笑著拒絕了他,還請他吃了頓餃子,我點的茴香豬肉和茴香雞蛋,我說,這是我最愛吃的餡,二哥,你嘗嘗好吃不。
他怔怔地看著我,把盤子裏的餃子全吃了。
那天,也是冬天,天上飛著細密的雪糝子,二哥給我買了波司登的羽絨服,我沒要,我說我在市場上不配穿那麽好的衣服,讓他留著自己穿。
二哥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
風很冷,雪越來越大,我隔著玻璃,看著他走遠。
地上的腳印很清晰,雪越來越大,腳印越來越淺,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結了賬往外走,雪花撲在臉上,很快凍住,絲絲縷縷的疼。
我發現自己流淚了,小時候爸媽讓我休學打工那天我沒哭,從工地架子上摔下來,瘸著腿幹活我也沒哭過,我一個人在出租屋裏過年,我也沒哭過。
可那天,看著二哥離去的背影我哭了。
他說讓我多回家看看,爸媽老了,他們想我。
可我不相信。
盡管他們現在不和我要錢了,也不拿我和二哥比較了,可我知道,在他們心裏,我還是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沒出息沒本事,沒媳婦。
不讓他們省心。
我不辯解,即便回了家,一大半時間也是呆在長利家。
長利總勸我,想開一點,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別自己折磨自己。
你爸媽挺惦記你的。
我只笑笑,不吭聲。
臨走時我會給爸媽一筆錢,拜托長利幫我看著點。
我就這樣自己和自己較著勁,疏遠他們,心裏又放不下,想親近緩和,卻張不開嘴。
直到1999年春節,那年雪特別大,可我的生意卻出奇的好。
我真沒打算不回家過節,可買賣太好了,我不舍得走。
從一進臘月我就忙,腳不沾地忙活。
一直到臘月二十八。
我真沒想到長利會大老遠跑過來看我,雖然他說是來保定買年貨,可我知道不是,他就是故意來找我的。
我要請他吃大餐,長利硬拉我去了市場旁邊的餃子館。
我倆要了炒菜,點了餃子,他忽然說要喝白酒,還指名,就喝衡水老白幹。
我笑罵他事多,扭頭去了外面的煙酒店。
等我回來,桌子上多了一盤餃子。
和剛才我點的那盤牛肉大蔥不一樣,面皮有點發黃。
我沒在意,以為他又點了一盤。
長利給我加了一個餃子,居然是茴香豬肉餡!
很香,特別好吃,這家餃子館最有名的是牛肉大蔥,茴香很一般。
我吃完一個,又夾了一個,吃了一半,人呆滯在原地。
這味道……
和我媽包的一模一樣。
二哥不在家的時候,她偶爾會包這個餡,我記得特別清楚,老媽喜歡用豆油潑一下餡料上面的蔥姜,再蒯上一勺子黃豆醬,這是她特有的做法,別的地方我從來沒吃到過!
「嘗出來了?」長利笑瞇瞇看著我。
「這是我媽包的?」一股酸澀瞬間沖入鼻腔,我強忍著眼淚,問。
「嗯,嬸子知道我要來保定,四點多就起來包好了,她說,她實驗了好幾回,這個火候放飯盒裏,吃的時候和剛煮熟的差不多,她叮囑我,吃之前一定要熱一下才好吃,我剛讓老板熱了一下,還行不?」
「……」我說不出話,埋頭大口吃餃子。
老媽放了好多油,順著嘴角往外流。
「其實嬸子知道你愛吃什麽……」長利看著我,我不擡頭,也不說話,機械的嚼著餃子。
「你爸上禮拜摔了一跤!」
我頓時急了,「咋沒人告訴我,我剛打過電話。」
「別擔心,我跟著你弟去縣裏看了,就扭了腳,不嚴重,你二哥也提前回來了,拍你擔心,都不讓我告訴你,已經好多了。」
「也是,他們有我二哥就夠了。」
我有點沮喪。
長利很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誌強,其實,沒必要和家人較真,就算他們以前虧待了你,可現在,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何必呢,一直揪著不放,你自己也難受……回家吧!大夥都等你過年呢。」
看著盤子裏的餃子,我腦海中浮現出好多畫面,父親和母親在地裏勞動,我們幾個孩子在田邊玩耍。
中午吃飯的時候,爸媽會把饅頭掰開分給我們吃,那時候二哥大姐都很疼我,當時我最小,也被寵愛過。
或許,父母有點偏心,為了二哥的前程虧待了我,可我真要耿耿於懷一輩子麽?
長利說的對,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
也許,我真該放下了。父母已經老了,難不成等他們給我認錯麽?
人就是這麽奇怪,想不通的時候,耿耿於懷郁結難解,想通了,豁然開朗,渾身輕松。
那天,我關了店,拉著一車的東西跟著長利回了老家。
還沒到村口,就看見老爸老媽和二哥在路邊翹首張望,天上飄了一天小雪花,每個人身上,頭頂上都是厚厚的一層。
那一刻,我的心裏仿佛被註入一股暖流,洶湧澎湃,火熱滾燙。
我跳下車,三步並作兩步朝老爸沖過去,他還架著拐杖,表情很激動。我媽摻著他,二哥在另一邊。
三個人看著我,近乎討好的笑容。
眼淚,奪眶而出,心頭有悔恨,更多的,卻是幸福。
「爸媽,二哥,我回來了!」
我抓住爸媽的手,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姑姑和我媽在家做好吃的呢!三叔,回家過年嘍!」二哥的女兒小臉凍得通紅,拍著小手轉圈。
老爸抹了把臉,老媽臉上都是淚。
我們手挽手朝家門口走,長利拎著背著大包小包嚷。「你們倒是幫幫我啊,我自己拿不了!」
二哥趕緊過去幫忙。
一時間,歡聲笑語,徜徉四周。連漫天風雪都感受到了我們的喜悅,變得輕盈舒緩。
雪片很大,宛如潔白的羽毛,覆蓋了所有的原野。
多美的雪……
團圓的日子,瑞雪兆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