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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他們都說皇後瘋了】為開頭,寫一個故事?

2020-06-22心靈

【山河相望】 (已完結)

「明月贈我一壺酒,可願共飲醉清風。」

1.

他們都說皇後瘋了。

她將一柄匕首刺進徐美人胸口的時候,鮮血幾乎濺到了我眼裏,而皇後只是瘋狂的笑起來。

她轉過頭,幾絲血跡順著她如玉的面頰滑下來,反而給她那張艷冠天下的臉添了幾分嫵媚,一雙狐貍眼巴巴地望著我,藏不住裏頭媚眼如絲的蠱惑:「阿綺,你看我美嗎?」

可我只驚了一瞬又立馬回神,跪在地上,頭埋進手臂裏,

「回娘娘,極美的。」

皇後娘娘生得一副絕色容顏,坊間傳聞,那張臉和當年的昭懿大長公主肖了九分,還有一分只因神韻不同。

昭懿大長公主是清冷絕塵的美,而皇後娘娘是明艷惑人的美。

皇後還在笑時,皇上已經聞訊趕來,他看著躺在血泊裏的徐美人,大抵先是一楞,而後用聽起來格外痛心疾首般的聲音質問皇後娘娘,「洛清,你心腸竟已這般歹毒,她何錯之有,你就要動手殺了她?」

「何錯之有?」皇後娘娘聽得這句忽然安靜下來,半晌,聲音在偌大的未央宮中響起,「皇上,臣妾早就同你說過,你寵她們臣妾可以不在乎。」

皇後娘娘聲音原是很軟,嬌滴滴的,可下一秒又變得有些淩厲,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把屬於我的位置許諾給她。」

「不可以的,皇上你知道嗎?」而這一句又說的格外輕柔,似乎還有些委屈。

大抵是皇後娘娘突如其來示弱一般的委屈讓皇上無所適從,他許久都沒再說話。

整個未央宮陷在一片死寂之中。

皇上在等皇後再度開口,而皇後卻在仗著皇上並不敢拿她怎麽樣楞是再不發一言。

「皇後,你別讓朕有將你碎屍萬段的一天。」皇上終究沈不住氣,他到底還是太年輕。

他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都帶著蝕骨的寒涼,可皇後娘娘並不在乎,我悄悄擡了下頭。剛好看見皇後娘娘將匕首上的血擦在皇帝的龍袍上,這樣的褻瀆,皇上卻生生忍住沒再動怒。

皇後娘娘許是覺得無趣,猛地退離他幾步,仿佛被惡心到了一樣,開口卻是別樣的柔情:「那臣妾,就等著那一天了。」

皇後娘娘是洛家嫡女,父親乃當朝宰相洛衛抒,母親傅茵是昭懿大長公主的嫡親女兒,太祖親封的鳳鳶郡主。

所以,皇上不敢拿皇後娘娘怎麽樣,這事,全天下人都知道。

「都起來吧,再跪著,這裏是要本宮親自來清掃麽?」

皇上前腳出了未央宮,皇後娘娘後腳就將我們都喊了起來。

其他宮女皆兢兢戰戰的,我卻立馬過去扶住皇後往內殿走,「娘娘可是困了?」

「嗯,昨夜雨下得深,擾的我一宿沒睡,不想剛好有個不長眼的撞上來呢。」說罷,她冷眼掃了下已經變成一具屍體的徐美人,又橫了眼慢慢吞吞的宮女,「你們若再慢些,這般舍不得,大可下去與她做個伴。」

嘴裏說得是要人性命的話,可那橫看一眼卻帶著萬般嬌嗔。

我想,若皇後娘娘當年所嫁之人是林家公子,她又怎會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2.

洛清是洛丞相的嫡女,昭懿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幾乎是被捧在眾人手心裏長大的,她什麽都不缺,所以她拼命的想要得到林遇辭。

那個滿上京再無人能在容貌上勝他一籌的男子。

洛清想,他是真的好看,雖比不上外祖母,卻比外祖父要好看許多,彼時她八歲,趴大長公主的膝頭,問她:

「外祖母,您當初是怎麽看上外祖父的,他生得沒有您好看?」

這話問的傅沈之幾乎吹鼻子瞪眼,原想訓傅茵幾句叫她管教好女兒,但一轉頭見自家女兒彎著眉眼笑起來又沒了半分脾氣。

倒是昭懿笑了笑,撫著洛清的頭發,「我們家阿清還小,但要明白,以貌取人終究是不對的。」

洛清想反駁一句:可林家哥哥模樣生的好,念書騎射樣樣都好。

但瞧見昭懿眼底的不贊同,她還是軟著聲音摸了摸鼻子,「阿清知道了。」

彼時洛清八歲,初見十一歲的林家少年郎,就悄悄弄丟了心。

她覺得自己很是沒有出息,夫子教的東西總學不好,可林遇辭的畫像倒是將神韻畫了個八分,她覺得自己不該這般沒出息的。

但那天下學,他沖她點頭一笑,洛清便又丟了心神。

回了家,也只鉆進祖母懷裏,傻笑許久。

待她忍不住想念他笑起來霽月清風般的眉眼,想念他挽弓時神采恣意的模樣,想著想著,便又笑出了聲。

洛老夫人聽到笑聲一把將孫女從懷裏拉出來,細看了半晌,對著這張已經越來越像昭懿的臉怎樣都裝不出要惱她的樣子,

「你在笑些什麽,阿清。」

很久以後,洛清想起這句話時,都覺得心頭惆悵,那時自己喜歡的少年郎只是望了自己一眼,就能滿足半天。

可後來,她見不到自己的少年郎了。

3.

徐美人的死訊在皇上的授意下,一晚上便傳遍了整個後宮。

安貴妃最先知道的這個訊息,彼時她正坐在鹹陽宮裏喝著蜜茶,聽到宮女的話,驚得打碎了茶碗。

她知曉皇後是個冷冰冰的性子,素日裏對於那些不懂規矩的也有幾分禦下的手段,可親手殺了人,卻是頭一回。

「那徐美人可是說了什麽犯上不敬的話?」

宮女伏在地上,細想了想自己打聽來的,小聲道:「徐美人說,皇後娘娘空有一副皮囊,攏不住皇上的心,她遲早要將後位奪過來。」

這些話是大不敬的,那姓徐的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才連續承寵了三天,就敢這樣囂張了,也合該喪了命。

「只是,皇後娘娘不是這般輕易就被激怒的人才是。」安貴妃還是覺得這和她認識的皇後有所出入,細眉微蹙,兩指一繞,不停地攪動著手裏的帕子,眼神也微微落在一旁的掌事姑姑身上。

掌事姑姑名喚素媣,在宮中待了許多年頭。

她回看了眼安貴妃,神色木然的讓宮女全部退了出去,又走到安貴妃身前為她重新倒了一杯蜜茶,

「徐美人是已故林將軍的表妹,只是兩家關系不好。」

林將軍?

安幼漣接過茶碗,將徐美人和林將軍略一聯系,手上驀地一頓:「可是前幾年解甲還鄉的林帥的獨子,那個已故的少年將軍。」

「正是。」素媣垂著眉眼站在安幼漣身側。

「可這和皇後娘娘有什麽關系?」

安幼漣出自金陵大戶,並不是在這皇城中人,許多事她都不大清楚,更何況是有關皇後的辛秘,她明哲保身不可能去刻意打探這些。

從前聽宮女們提過幾句,但也都是道聽途說來的,摻了許多臆想,失真的叫安幼漣聽不下去。

可素媣是這宮城裏的舊人,也曾是先帝寵妃跟前的紅人,皇後娘娘可以說也是她看著長大的。

「皇後娘娘是陛下登基後才嫁給陛下的,入宮前,曾有一紙婚約,對方正是已故的林少將。」

「新帝登基之初,內憂外患,為保帝位,陛下與佘太後演了一出好戲,生生將皇後娘娘引入了局,且壞了皇後娘娘清譽。」

「洛相與鳳鳶郡主所出的嫡女,當今攝政王的嫡親外甥女,這是何等尊貴的身份。且前朝之上,洛相與攝政王分庭相爭多年,只一個皇後娘娘便控制了局面,陛下怎會舍得不用這顆棋子。」

是了。

安幼漣忍不住點了點頭,莫說帝王心術,便是自己這般愚笨之人,也是知曉要用皇後娘娘來制住局勢的。

「那,林少將?可是因為與陛下奪妻之恨才沒了的?」她覺得自己猜到了些什麽,可又覺得哪裏不對。

果真,素媣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燭火上,平靜而蒼涼:「若真是因為奪妻之恨起了異心便罷了,偏偏林家一生戎馬,皆以江山社稷為先,可就這般,還是沒能耐住帝王的猜忌,長雍一戰雖勝,可林少將沒了,林帥很是心灰意冷,自請解甲。」

安幼漣覺得自己雖愚笨,但這話她聽明白了。

林少將的死,是陛下做的。

而皇後娘娘知道這事。

她忍不住想起年前入宮時,後宮的梅花開得正歡,皇後娘娘一個人在雪中立了許久,手裏拿著一只塤,卻什麽也沒做。

她原是想上前去請安的,卻被陛下一把拽住,用力的幾乎要捏斷自己的手。

「姑姑,林少將生前可是喜愛梅花?」

「是。」

素媣仿佛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安幼漣想,大概是唏噓那樣被迫分開的兩個人。

皇後娘娘這樣的人,該是一生都活在寵愛裏的,在家時有洛相,出嫁了有林少將。可終是被毀了。

也難怪,她看向陛下時的眼神裏全是冷漠到極致的厭惡。

4.

皇後殺了徐美人的事,一夜之間在後宮廣傳,上至慈寧宮,下到掖幽庭,好像生怕有人不知道一般。

可朝堂之上,卻沒有半點動靜,莫說參本了,連提都沒人提一句皇後娘娘。

佘太後知道這件事是洛相和攝政王合力用了手段,氣得砸了好幾個素日裏最喜歡的前朝陶器,半晌,只覺得氣血上湧,眼前一黑。險些栽了下去,還是隨侍姑姑萩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直到喝了半碗參湯下去,佘太後才覺得自己有了些許力氣,忍不住嘴裏就發出一聲冷笑:

「萩華,平日裏倒是哀家小看這洛清了。」

萩華一楞,手上接過佘太後遞來的碗,隨即出聲:「太後指的是?徐氏?」

「哀家讓徐氏進宮,無非是希望皇帝身後有武將撐腰,可這關系還沒來得及籠絡,洛清就把徐氏給殺了。」

佘太後說著,眼底透出些陰冷來。

「許是……這徐氏著實咄咄逼人了些?」萩華早就聽說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佘太後一聽,由不得又是一聲冷笑,頗有些「朽木不可雕」的輕蔑,

「她那是蠢,現如今的洛家和傅家,隨便一個動動手便能將他們徐氏打壓到沒有半分喘息的機會,哀家不過是給了她一點甜頭,她就巴巴的跑去洛清跟前,構想自己日後能夠母儀天下?不中用的蠢貨。」

「皇後娘娘平日裏,再多也就是禦下嚴厲了些,從前也不是沒有妃嬪去她跟前說些僭越的話,可至多也就是小懲大誡……」萩華也是十分不喜這囂張跋扈的徐美人,可現在人已經死了,她也不想說些不中聽的話,但皇後並非那種心腸惡毒之人才是。

「所以哀家才說,是小瞧了洛清。」

佘太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原本陰冷的眼神忽然間恍惚起來,就連方才輕蔑的笑都被幾分苦澀替代了去,

「她到底是傅家的孩子。」

他們傅家人,又哪裏會真的是任人擺布的棋子呢。

話音才落,就見皇帝一臉郁氣的進來,見著了佘太後,他才緩了緩神色:「兒臣請母後安。」

「不必了。」佘太後知道他來的目的,也不多繞彎子,「聽說皇後那邊交了管理六宮之權?」

「嗯,已經把一應事務交給了安貴妃,另外安排了賢妃和淑妃協理。」皇帝有些咬牙切齒起來。

他等了一個早朝,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提起這事,就連徐氏的父親徐江倫也告病未來。

他昨日原想著,等把事透到朝堂再來治洛清的醉,可誰知朝堂上無人問津此事。他氣到在心底嘆了數聲極好,想著終究不能輕易放過洛清。

誰知才回了後宮,就被告知洛清聲稱身體抱恙不宜管理六宮,且自己主動禁足月余。

叫他一肚子的火氣無處可撒。

佘太後卻忽然覺得有些挫敗無力。

兩年了,洛清一直不說,不抱怨,雖態度冷冷的,但到底很是有個皇後的樣子,所以他們都以為她早已心甘情願做這個皇後,所以他們縱容什麽徐氏郭氏去她面前說些大不敬的話,以挑戰她的皇後威嚴。

可是他們想岔了。

今日洛清此舉,無非是告訴他們,這個位置他們當年強行塞在她手裏,她既然接下了,那要還是不要,都只能由她自己說了算。

5.

未央宮內殿。

我將燭火一一剪滅,只留了兩支留下些許明亮。

剛要收剪刀的時候,皇後娘娘從床上坐起來,發絲如瀑般落在她身後,襯得她整個人都格外纖瘦。

「阿琦,你見過塞外的明月嗎?」

她這樣問,聲音很是平淡,可眼角一動就帶起點點流光。

我該怎麽回答她呢,我從未去過什麽塞外。

一直到遇上那個人前,都過著與他人爭食搶粥衣不蔽體的日子,那時候我蓬頭垢面,只想著能不能偷到點吃食,晚上能不能睡個好覺。

「我曾見過的,那時候他尚是意氣風發的百夫長,塞外寒苦,他卻總要畫些什麽連同書信一起送回來。」皇後娘娘赤著腳慢慢走到窗前,然後伸出食指遙遙指向空中高懸的滿月,「他畫裏曾有過一輪清月,比上京的要圓,也更亮,有些蕭瑟卻又……」

我恭敬的跟在皇後娘娘身後,見她許久未語,忍不住擡頭看過去。

卻見一滴清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落在了地上。

我明白她沒有說完的話,那些他們曾互訴相思的紙短情長,如今也只是放在箱底,不敢輕易去碰了。

「娘娘,奴婢幼時曾聽祖母同奴婢說過,不能用手指月亮的,會割耳朵。」

我走過去,將她一直僵在半空的手拉下來。

她回頭看著我,眼底波光瀲灩,如同滿天星河向我湧來,我想,皇後娘娘果真是整個上京最美的女子,即使未施粉黛也無人能及。

正出神,就聽見皇後娘娘「噗嗤」一聲笑起來,她說,

「阿琦,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她這話將我一下子說楞了,半晌,結結巴巴的竟說不出一句成樣的話。

許是我這幅急得滿臉通紅的模樣取悅了她,她笑得越發開心起來,末了,還伸手捏了下我的臉。

指腹的暖意一下子讓我記起了初遇珈漾的那個冬天,也是這樣的溫暖,也是這樣明艷的笑。

「阿琦,早點下去歇息吧,明日,許還有一場惡戰要陪本宮去打。」

皇後娘娘終於停了笑聲,眼睛卻彎著,眉梢布滿了溫柔。

我應了聲「是」便下去了。

走出內殿的時候,一陣秋風卷起,將我吹了一身涼意。

我忍不住又擡頭望了一眼半空中的月亮,心底陡升幾分酸楚:珈漾,遠在金陵,身體可好些了?

「阿琦姐姐,快回去歇息吧,娘娘這有我呢。」

說話的是初進未央宮沒幾日的小宮女,模樣生得不錯,就是,有些活潑得過了頭。

我原想說些什麽,可想起風雨欲來之事,終究又把話咽了回去,只冷淡的瞧了她一眼,嘴上叮囑:「守夜要認真些,娘娘覺淺,沒聽得吩咐,莫進去打擾娘娘。」

「知道了,多謝阿琦姐姐。」

聽到這話,我「嗯」了一聲,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6.

我又做夢了。

夢裏是令人窒息的黑夜,我摸索著往前走,終於看到了一絲光亮時,卻看見一個極眼熟的小女孩從我面前跑過去,身後追了一群人,拿著刀,似乎那小女孩與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還沒等我說話,畫面一轉,小女孩已然長大了許多,頭發雜亂,穿著破舊的衣服躲在舊廟裏啃一個已經發了餿的饅頭,卻忽然看見一只如玉的手伸到她眼前,手裏還拿著一個糯米團子。

小女孩擡起頭,望著面前的少年郎,一下子竟看癡了。

少年郎生著一雙桃花眼,眼角還有顆小小的淚痣,顯得格外明艷妖冶。

他把糯米團子塞進女孩手裏,然後替她理了理頭發,再伸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汙漬,含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林琦。」

「林琦……」名字在他嘴裏繞了一圈,竟生出幾許繾綣來,「我叫珈漾。」

珈漾……

「阿琦怎麽了?」忽然耳邊響起一道悅耳的女聲,夾著些許怒意,「昨日還好好的,怎麽今兒個就高燒不退了?」

「皇後娘娘息怒,阿琦姑娘只是染了風寒,待微臣開副藥方,煎了藥喝下去便無大礙了。」這個聲音似乎是杜太醫的,也只有他能在娘娘面前這般不急不躁的講話了。

室內安靜了下來,我原是醒著的,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杜太醫就將藥方遞給了皇後娘娘,她許是剛要開口,便聽見一道聲音響起,是昨日那個為娘娘守夜的小宮女:「娘娘,不如讓奴婢來給阿琦姐姐煎藥吧。」

「不必了。」

皇後娘娘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像是仔細看了那小宮女一眼,然後才對杜太醫說,「叫你徒弟煎藥,你去守著,這藥若是出了半點差錯,今日這裏所有人,都給本宮拎好腦袋。」

「是。」

眾人唯唯諾諾齊聲一應,我卻覺得有些莫大的悲涼。

我是知曉了許多事後才來到這皇城中的,且並非我自己要來。

他們拿著珈漾的命做籌碼,我不得不答應。

我只是布在深宮裏,一顆不知何時才會啟用的棋子,皇後娘娘待我親厚,可我終究是一顆棋子。

而今,娘娘大概是知道了。

7.

藥是皇後娘娘叫阿染給我餵的,很苦,我睜不開眼說不了話,只能皺了皺眉以示抗議。

卻不知怎麽惹得娘娘一笑。

她這一笑,整個房間瞬間變得氣氛輕松了許多,好一會兒,阿染將藥餵得一滴不剩,皇後娘娘才略帶笑意的說:「快些給她餵顆松子糖吃。」

我原該覺得娘娘極好的,可松子糖是金陵所出,上京並不見得有。

瞬間只覺得心沈到了底。

不待我多想,有小太監來報:太後娘娘來了。

是了,太後娘娘總該是要來的。

昨日她與皇上在慈寧宮坐了一下午,不知道商量了些什麽,但總歸是對娘娘不利。

有時候我覺得太後娘娘挺可憐的,她並不喜歡先帝,滿心滿眼只有那個當年上京內恣意耀眼的男子,可那人眼裏始終只有這大寧的江山。

後來太後自己喝藥傷了身子,就只能將一個才人的孩子養在身邊,也就是現在的皇上。

而皇上卻又是個庸人。

除了在皇城裏耳濡目染了些制衡之術外,便再無長處,在皇位上坐了兩年,於國毫無建樹,只一昧算計著在後宮怎麽給皇後娘娘使絆子,在朝堂如何給洛相和攝政王找麻煩,惹得後宮難寧,國心渙散。

若是真捅了婁子時,自己也不想著如何補救,只第一時間求到太後跟前討個法子。

就這樣一個平庸無用之人,如皇後娘娘這般驕傲,又怎會將他放進眼裏?我不免覺得好笑。

佘太後幾乎是在小太監話音剛落時進來的,嘴角含著幾分和藹的笑,可看向洛清的眼神卻是冷的滲人。

待聽得眾人齊唱一句「太後娘娘萬安」後,她的聲音才頗為不悅的響起來:「怎麽,如今皇後竟是委屈自己住到這偏殿來了麽?」

洛清遲遲不回話,佘太後氣得咬了咬牙,可很快又端好了身為太後的威嚴,

「哀家聽說皇後病了,特意來看看,既然已經無礙,那後宮之事該操心的還是得操心,安貴妃畢竟年幼,哪裏能做到事無巨細。皇後,你說呢?」

洛清原在撥弄自己的指甲,見太後一直在自己這找存在感,忍不住擡頭看了對方一眼,眼底隱隱透出些不耐:「母後說笑了,若是安貴妃方才上手就能做到事無巨細,豈不是要讓您寢食難安了。」

眾人跪在地上,聽著後宮最尊貴的兩個女人言語間針鋒相對,只覺得額上涔出汗來。

可佘太後明知在皇後娘娘這裏討不著好,還是要來,自然是帶了心思的。

果不然,她揚了揚朱唇,鳳眼微斂,喝了口小宮女送上來的茶,又開口道:「昨日夜裏,皇帝召了兩位更衣一同侍寢,皇後身體既然沒什麽大礙,就好好給個位分安置一下,也勸勸皇帝……」

「終究~是身子要緊。」這句話從佘太後嘴裏吐出來,顯然是為了膈應洛清。

阿染察覺皇後娘娘神色變了一下,不免有些憂心,可對方是佘太後,她也不敢說些什麽大不敬的話去頂撞。

倒是洛清,微微適應了一下,便揚起一抹極艷的笑,如今明明是十月的天,卻生生叫她這一笑生出了許多暖意來,

「這事,兒臣恐是不能勸的,畢竟古人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皇上登基兩年有余卻無子嗣,自是心急如焚,兒臣若勸,豈不是負了皇上孝順母後的心意。」

「皇後,你放肆!」佘太後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她倏地站起來,可對著洛清那張笑靨如花的臉,卻怎麽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最後只能瞪了洛清一眼,又帶著人浩浩蕩蕩的走了。

佘太後一走,洛清才嗤笑一聲,不耐的擺了擺手,

「都退下吧。」

很快,屋內烏泱泱一片的人也都退了出去。

阿染擡眸看了眼皇後娘娘,終究有些擔心,「娘娘……」

「無事,李燁做的膈應事還少麽,就這樣想讓本宮吃只蒼蠅?那本宮就親自給她餵下去。」洛清不屑的掃了眼門口的方向,半晌才起身,認真叮囑,「好生照顧阿琦,莫讓她再受了風寒。」

「奴婢明白。」

阿染是皇後從洛家帶出來的丫鬟,許多事她只管去做,從不過問。

洛家家規森嚴,所以洛清極信任阿染,待聽到她的話,滿意的點了點頭,出門領了那個守夜小宮女朝鹹陽宮去了。

8.

「你叫什麽?」

皇後坐在禦輦上,擡頭望了望四方的天,忍不住心底生出幾分煩躁,待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方才那個小宮女身上,才冷淡的開口。

不像是真的要知道她叫什麽,只是百無聊賴隨口一問罷了,小宮女卻分明很是雀躍,聲音在這寂寥的永巷裏響的格外紮耳:

「回娘娘的話,奴婢叫蒹葭。」

卻是一瞬間,小安子領著眾人跪在了地上,只幾個擡輦的太監一言不發的站著,跪下前小安子用幾乎看死人的眼神掃了一眼蒹葭,心底裏打起顫來。

皇後娘娘原本捏著眉心的素手放下來,挑起蒹葭的下巴,朱唇一揚,緩緩吐出一句話來,「回去告訴你家皇帝主子,是個好名字,但是本宮聽了覺得惡心。」

她一用力就把神色巨變的蒹葭甩到了一旁,指甲劃過對方的臉,擦出一道微小的血口。

「我們走吧。」

皇後娘娘沒有把蒹葭怎麽樣,小安子放心了不少,忙又領著眾人起來,指揮著他們朝鹹陽宮的方向去了。

他倒不是怕蒹葭是皇上的人,而是怕後宮眾口鑠金,對皇後不利。

這樣想著,小安子忍不住用余光掃了眼神色郁郁的皇後娘娘。

【蒹葭】原就是皇後娘娘的心結,皇上此舉,著實叫人看不上眼。

當年若非一封以假亂真的【蒹葭】,皇後娘娘怎會那樣輕易入了局,她滿心歡喜的以為自己的少年郎穿過山河,只為回來見自己一面。

她甚至化了精致的妝容,簪了他送給自己的桃花簪。

可等待她的,卻是一場陰暗的算計。

從前小安子還小時,見過年幼的皇後娘娘,那時候的洛清尚是一個明媚灑脫的小姑娘,如今她被困在了這深宮裏,只剩下滿身的疲憊和冷漠。

9.

皇後娘娘到鹹陽宮時,安貴妃已經在看著兩個末等更衣皺眉嘆氣了,她正巴巴望著素媣求助,對方卻只說了一句:「不急,這件事,皇後娘娘會來處理的。」

果然話音才落,皇後的身影就出現在鹹陽宮的殿門前。

安幼漣立馬起身迎了上去,才要見禮,就被對方一把拉住,聲音雖冷了些,可眉目裏還是藏著萬般溫柔:「不必了,本宮得了太後的意思,過來瞧瞧。」

往殿內走進去,皇後又親自扶起了素媣,什麽話也沒說,但那種故人相惜的感覺半點不藏。

待皇後坐在了主位上,安貴妃才把兩位更衣叫到眼前來,頗有幾分頭疼的道,

「還好是娘娘來了,不然臣妾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排她們的起居。」

皇後自然懂安幼漣的難處,她才進宮不足一年,方進宮時也是直接封妃,掌一宮主位,哪裏曉得如何去安置這些。

「皇上那邊可有說要給什麽封號?」看了看手裏寫著兩個更衣生平的宣紙,皇後才擡頭去看她們。

長相倒是上佳,也難怪李燁會召了這對姐妹花。

「便都封了常在吧,同住萃琉閣,如何?」皇後說完,又望向安貴妃,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安幼漣細想了想,實話實說:「她們本是雙生姐妹,同住自然最好,可萃琉閣與良妃的瓊華殿極近,會不會……」

良妃不好相與,滿宮上下皆知。

皇後卻只是朝她投來一眼贊許的目光,勾了勾唇,「無妨。」

待有人來將胡氏姐妹領了下去,皇後才從主位上起來,在宮人的恭送聲中款款離去。

走時還笑著同安幼漣說了句話:「你做的極好,卻也不必將自己逼得太緊,許多東西都是慢慢學會的。」

安幼漣第一次見皇後對自己這樣笑,一瞬間竟有些看癡了,等回過神來,心底裏還記掛著胡氏姐妹住進萃琉閣的事,不免有些心慌。

她抓住素媣的手,心緒難寧:「姑姑,為何我總覺得萃琉閣和瓊華殿會生出什麽不好的事來。」

素媣聽了這話,忍不住拍了拍安幼漣的手背給予寬慰,「沒事的娘娘,皇後娘娘這樣做,自然有她身為中宮各方權衡的道理。」

許是素媣的話起到了作用,安幼漣望了眼逐漸消失在鹹陽宮門前洛清的背影,那些翻騰而上的不安終於壓制了一些。

10.

宮裏的日子雖百無聊賴,但卻過得很快,一轉眼便已快要進入十二月,一年的光陰眼看著就要到了頭。

安幼漣去萃琉閣走了一趟,只覺得疲累無比。

自從太醫檢查出大胡氏有孕起,她心中的不安就一點一點的擴大,平日裏無事便要去看看,生怕哪裏出了紕漏。

後宮這幾年有孕的不少,可生下來的卻一個都沒有,如今自己有打理六宮,加上佘太後和皇上那邊雙雙表示重視,她不得不多留心些。

恰是安幼漣松了口氣,端著茶準備喝時,一個宮女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來不及行禮,只喊著:「貴妃娘娘,不好了,梅常在的孩子,孩子沒了……」

「怎麽回事?」安幼漣瞬間從榻上彈起來,一時間,惱怒和不可思議填滿了情緒。

可還沒等宮女細說,她又火急火燎的往外走去,「路上再說,先去萃琉閣。」

大胡氏的孩子沒了,是良妃做的。

安幼漣聽到的時候,先是一楞,才發現原來的那些不安在這一剎那都有了著落。

只是仍舊有些不敢相信。

良妃雖性子不好,但平日裏也從不與人起沖突,只在自己的事情上很直來直往,怎麽現如今要去害一個小小常在的孩子。

安幼漣到瓊華殿時,皇上和太後已經到了,兩個人坐在上首,很是氣憤的模樣。

「良妃,朕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朕的孩子。」

皇上這句話,包含了太多的意思,安幼漣聯想起從前那些無緣無故沒了的孩子,只覺得背後全是冷汗。

再看向良妃,她穿著一身純白色宮裝,頭上只簪了一支淺色的步搖,有些出塵的美,開口說話卻有些尖銳:「臣妾為何,皇上難道真的不知道嗎,何必惺惺作態?」

「放肆!」

安幼漣轉頭去看,卻分明看見氣急敗壞的皇帝眼裏閃過一絲慌張。

......

良妃被褫奪封號軟禁在瓊華殿了。

皇後娘娘得知這個訊息後,叫我替她挽了個飛仙髻,簪了一支壓在梳妝盒底許久的木簪子,上面刻著一朵芙蕖花。

去瓊華殿的路上,皇後娘娘好幾次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她見到了良妃。

「阿清,你終於來了。」良妃似乎在等皇後,看見對方推門進來,露出一抹恬淡的笑來,那語氣熟稔的像是兩人認識了許多年。

皇後冷嗤一聲,開口就像要將人紮得生疼:「來看看你如今這幅落魄至極的模樣,心裏才覺得暢快。」

「你想和我說什麽?」良妃一點也不惱,與平日裏我見到的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莫遙,知道為何這次的事會被發現的這麽快嗎?」

「知道,是你做的局,一開始我便知道,但我還是跳了。阿清,你還不明白嗎?」良妃倒了一杯茶推到自己對面的位置上,「我並不想活著。」

空氣似乎滯住了,我分明看到皇後娘娘眼底隱隱有報復後的瘋狂。

11.

「不想活著,方法多的是,你也大可自戕,何必和那些尚在腹中的孩子過不去?」

皇後娘娘雖設下了圈套,可也是因為大胡氏並沒有身孕,她在後宮中算不上什麽好人,卻也一直有自己的底線。

「可嬪妃自戕禍及家人,我並不想拿他們的生命開玩笑,從前是,如今亦是。」良妃仍舊在笑,可說出來的話卻實在叫人心寒。

我想,皇後娘娘大抵是忍不了她這番話的。

「是了,所以本宮今日特意來看看你這種人的下場,不然哪裏對得起我們多年姐妹情分?畢竟看你起高樓,再看你樓塌掉,才著實讓人覺得心頭暢快。」

從前良妃娘娘是盛寵,初一十五這些皇上進不了未央宮的日子,都是宿在良妃這裏,可如今,也不過落得如此光景,眼看著這瓊華殿冷清至此,哪裏還有半點盛寵過的樣子。

只是我仍舊不明白,皇後娘娘和良妃何時結下的梁子,又何來的往日姐妹情,如今卻已到了這種落井下石才覺暢快的地步。

「阿清,你這幅模樣,叫人看了竟覺得膈應。」

話音才落,皇後便一個箭步到了良妃面前。

而後,瓊華殿裏響起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我忽然想起徐美人死在未央宮的那日,我原以為那時的皇後娘娘是盛怒,可今日一看,才覺得這一巴掌竟比那柄匕首刺下去時還要更盛。

「莫遙,你有臉說我膈應?」皇後一把揪起良妃將她甩到梳妝台前,指著銅鏡裏的人厲聲質問,「當初你幫李燁設計我的時候,將那碗兌了迷藥的清茶遞給我的時候,可覺得膈應,可覺得惡心?」

像是一瞬間,那些傷口被撕裂開來,我分明看見良妃怔在了原地,而皇後娘娘紅了眼眶。

「你以為,為他們做了那件事,便能救你的馮哥哥是吧,卻沒想到他們過河拆橋,將馮毅生生勒死在獄中,還將你弄進了宮裏。」瓊華殿殿門緊閉,燭火幽幽將皇後娘娘的身影拉的極長。

我垂首站在殿門處,只覺得,那些事明明才過了去三年,卻像是一段漫長又荒唐的過往。

我來時,便聽那人告訴我,皇後娘娘曾有個過命的閨中姐妹,只是後來生了變故。

他叫我別在皇後娘娘面前提起那人,我只以為所謂的變故是那個姐妹因為何事去了,提起會惹得娘娘傷心,卻不知原來是這樣。

「可有時候,我不知該感謝你還是該怨恨你,若非你當日用的是迷藥,若非李燁誤飲了那杯茶。」皇後娘娘湊到良妃耳邊,忽然笑了起來,狐貍眼微微瞇著,似要惑了眾生般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話來,「我的守宮砂,只怕,也就不在了。」

大抵是這句話刺激到了良妃,她猛的轉過頭,望著漸漸退開身子的皇後,眼裏滾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良妃娘娘也跟著站直了身子,而後從衣領處拉開,露出一片肌膚來,上面布滿了新舊不一的齒印,連帶著語氣裏都摻了幾分不甘:「如此,便不算我欠你了吧。李燁他就是個瘋子,他進不了你的未央宮,便會想起當年的事,然後來折磨我,這三年,我日日活在即將侍寢的恐懼裏,可到底……」

「是我一個人承受了這些麽?」

我微微擡了頭,望著那些齒印,覺得心驚之余,胃裏也仿佛有些難以接受。

「阿琦,我們走吧。」

皇後娘娘深深看著良妃許久,終究伸手替她攏好了衣裳,而後轉過身朝我走來。

快要跨出殿門的那一刻,良妃出聲喊住了皇後:「阿清。」

「方才的話並非真心,我只是有些恨李燁。從前之事,是我對不住你,你別怨我。」

皇後娘娘原是想說什麽的,可張了好幾次嘴,都吐不出一個字來,仿佛喉頭被什麽哽住了一般,最終只憋的雙眼又泛了紅。

走時,仍舊沒再多說一句話。

12.

自瓊華殿回來後,皇後娘娘便在窗前坐了近乎一個時辰,一句話也不說,只癡癡望著窗外那顆早已只剩枯枝的桃樹。

我其實很想問一問娘娘,若是當時獄中之人是林少將,被設計的人是良妃,她是否也會遞上那碗茶。

可這樣一想,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可笑。

皇後娘娘這樣的人,大約是更願意陪林少將一同赴死,而非牽禍於她人的。

夜幕微垂時,小安子弓著腰進來,聲音壓得有些低,可在死寂的未央宮裏仍舊叫人聽得分明:「娘娘,方才傳來訊息,瓊華殿裏那位,歿了。」

歿了。

「怎麽沒的?」皇後娘娘擦了擦眼角問他。

「說是閉了一個時辰的殿門,怎麽都不願開啟,非要皇上過去不可。後來皇上倒是過去了,只是兩人也不知發生了什麽,良妃許是言語上冒犯了些,就被……」

小安子見著皇後的神情越發狠厲,一時間那些話竟說不下去。

「被皇上一劍殺了。」

眼見著皇後娘娘聽到這話整個身子都晃了晃,我急忙過去扶住她,「娘娘……」

......

皇後娘娘幾乎是和太後同時到的。

前者木著臉什麽神情都沒有,連方才露出的幾分脆弱都被遮掩得很好,後者卻火急火燎的,像是生怕皇上再做出什麽事來。

而皇上果真沒讓佘太後失望,他站在瓊華殿中,很是厭惡的瞥了眼地上的良妃,而後朝皇後娘娘露出一抹陰冷的笑:「這個毒婦,屢次戕害皇嗣,其心可誅,就以庶人的身份葬了吧。」

從皇上殺死良妃到皇後娘娘趕來,中間有約莫兩炷香的功夫,可他就是要等皇後來了才下這樣的旨意,顯然是為了膈應她。

而皇後自然不怕他,只冷聲道:「本宮今日倒要看看,誰敢以庶人之禮將良妃下葬。」

原本要動手將良妃擡出去的幾個宮人聽到皇後這話,又立馬僵在了原地,只垂著頭,聽皇上用摻著幾分怒火的聲音質問皇後娘娘:

「洛清,你要抗旨麽?」

「是啊。」皇後娘娘卻是一個眼神都吝嗇給皇上,只望著他手裏的那把長劍,「今日,我就是要抗這個旨,你能把我怎麽樣呢?」

一句話將皇上反問的啞口無言。

「難不成還想廢了我?」皇後娘娘在這深宮住了三年,也同樣深諳膈應皇上之道,「你能麽?你又敢廢我麽?」

是了,他不能也不敢。

可當著這麽多宮人的面,洛清就這樣問了出來,讓李燁瞬間覺得臉面全無,幾乎氣急敗壞的想要掌摑對方,卻被佘太後的人一把攔了下來。

皇後娘娘冷眼看著,忽的一聲就笑了出來:「李燁你真叫我看不起。當初徐氏死在我手裏,你也不過是生氣我折了你的新臂,如今我只是拂了你的面子,你便要與我動手,也不知那徐氏九泉之下,可覺得瞑目。」

「夠了。」

佘太後雖覺得皇上這幅樣子著實難看,但也不願洛清占了上風,「便以貴妃之禮厚葬吧,追加謚號,對外稱得了場怪病暴斃了。」

說完,佘太後側頭冷眼看著洛清,面上有些隱忍的不耐,「皇後覺得呢?」

「衣冠進妃陵,屍骨回莫家。」

可她忘了洛清原就有個得寸進尺又偏偏叫她無法駁斥的脾性,原想著自己算是好好與洛清打了個商量,誰知對方並不領情,還叫她生出許多怒氣來。

「明日本宮親自去送,若出了差池,良妃如何沒的,本宮可不怕叫天下人知道。」

皇後娘娘說完,再不去看皇上和佘太後難看至極的臉,轉身就往外走了。

13.

第二日,皇後娘娘著一身素衣,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捧著骨灰盒,只帶了我和阿染便出宮了。

她將骨灰盒放在莫尚書手裏的時候,看著對方像是瞬間蒼老了數十歲的模樣和哭到幾近昏厥的莫夫人,有些不忍的撇過頭去。

但凡有女兒進宮,自己又有些能力的,都會想辦法放幾個人進去照應著,良妃到底是怎麽死的,莫尚書心裏也是明鏡一樣,可對方是當朝皇帝,他又能如何?

「阿謠生前,最惦記的就是莫夫人做的桃花糕。」皇後娘娘終究還是換了從前的稱呼,嘆了口氣,「斯人已逝,還請莫大人和莫夫人節哀。」

「多謝娘娘。」莫夫人緩過了神,行了個屈膝禮。

「不必,我與阿謠……」皇後娘娘話一出口,又頓了一下,終是釋懷一般,眉眼裏存著萬般溫柔,「到底是有多年情分。」

滿室靜了下來。

皇後娘娘轉身要走時,莫尚書領著一家子人朝她行了最重的跪拜禮,他眼底尚還噙著痛失愛女的淚花,對面前這個他從前看著活潑天真到如今冷靜自持的女兒家,心底升出幾分敬意:「老臣,謝娘娘大量。」

再擡頭,皇後姑娘已經走出了莫府大門。

莫尚書扶著夫人站起來,二人彼此交匯一個眼神,無奈搖了搖頭。

皇宮裏那位,如何配得上洛家姑娘。

莫府門前,皇後娘娘忽然停了下來,她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纖手從裘衣裏探出來,素掌朝上攤開,待指尖觸到了涼意,才收回來,笑了笑:「下雪了,宮裏的梅花也快要開了吧。」

「待回了宮,奴婢去瞧瞧,若是開了便剪些回來,插在花瓶裏。」我和阿染一左一右跟著娘娘,她許是想起了去年娘娘生的那場重病,有些嗔怪起來,「娘娘自個,就別去受那樣的凍了,哪裏看都是看的。」

我們都明白,皇後娘娘每年都要去梅苑站好幾日,其實也不是沒勸過,年年勸說,卻都沒用。

畢竟那裏於娘娘而言,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從莫府回皇宮的路原是不遠,可今日皇後娘娘是微服出來,加上路上有小攤販,娘娘少不得要流連好一陣子。

從前也不是沒有出過宮,可幾乎都是坐的轎輦,且後宮諸事繁忙,皇後娘娘少不得要掛心些,所以從未有一次像這般自在過。

「小姐可是喜歡這糖人?」

正出神,就聽到一個老頭舉著手裏惟妙惟肖的糖人朝娘娘問道。

「老爺子,能否做一個威武將軍模樣的人兒。」

雪花慢悠悠的飄著幾片下來,待做糖人的老頭笑著點點頭,皇後娘娘也跟著笑了起來。

有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從前我還未到皇後娘娘跟前侍奉時的模樣。

單純,帶著點嬌憨,有種不諳世事的美好。

即使後來發生了那樣多的事,她心生怨懟,卻也終究沒能將她心底的柔軟磨滅了去,縱使後宮中多少人因皇上太後授意,流言中傷她,她也從未放在心上,便是聽見了也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倒不是怕與皇上他們起了沖突,而是不願與那些宮人為難。

我想,無怪林少將臨死前,依舊死死攥著娘娘繡的平安符,她這樣的女子,當得起世間所有的好。

14.

寒梅綻放的時候,一年也就快到了頭。

安貴妃操持著還有不到三日的年宴,只覺得頭疼無比。

年前出了良妃那樁事之後,皇後娘娘就把自己關在了未央宮裏,除了梅苑,哪裏都沒再去過。

太後那邊的人只過來問她,年宴安排得如何了,卻對提點自己這件事上只字未語,倒是皇後娘娘打發了她身邊的阿琦過來。

阿琦跟著皇後娘娘操持了多次宮宴,做起安排來,很是行雲流水,叫安幼漣一下子輕松了不少,夜間忍不住對著自己身邊的大宮女畫芩誇道:「阿琦倒是個聰慧又可人的姑娘。」

「可不是嘛,生的也水靈靈的,也不知皇後娘娘日後會將她許給誰。」畫芩一邊給安貴妃卸著珠釵,一邊打趣。

安貴妃揉著太陽穴的蔥指一頓,透過銅鏡望著畫芩笑開:「莫不是你自己有心上人想要出嫁了,才掰扯到人家阿琦身上。」

心裏卻也暗暗贊同畫芩所言。

阿琦出落得越發好看了,這樣的美人胚子,若非是皇後的人,只怕早就被納入了後宮,畢竟皇上貪戀美色得很,只是不敢去招惹皇後娘娘罷了。

......

除夕之夜,年宴之上。

我看著這歌舞晏晏,頗覺得賞心悅目,那些個美人跳起舞來實在叫人心生歡喜。

舞罷,美人退場。

一白衣男子戴著半副面具,在眾目睽睽之下,迎著美人逆行而來,而後停在殿前:「微臣給太後,皇上,皇後娘娘請安。」

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縱使三年未見,我依舊能夠一下子就把他聽出來,即使他不開口說話,我也能認出他,微微往上揚起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頜,曾在我夢裏出現過無數次。

而他脫口而出「微臣」的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渾身冰涼。

眼前的人白衣勝雪,只是站在那裏都能生出一股「陌上人如玉」的溫潤氣質。

「愛卿不必多禮。」皇上似乎對他的到來很是感到欣喜,這讓我有種不詳的預感,「朕給眾卿介紹一下,新就任的國師,穆珈漾。」

殿內有些安靜,我瞧見攝政王站起來的時候,只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珈漾,為什麽要選擇他呢?他並非良主。

可我不能和他說這些話,我甚至不能也不敢去同他相認。

我……

我對所有的事都無能為力。

「那臣就先恭喜皇上喜得良臣,也恭喜穆先生擇得良主,為我大寧創一段共建社稷的佳話。」

攝政王並未發難,說完飲了一杯酒便走了,走時還不忘看了眼皇後娘娘,眼底略帶著些寵溺的笑意。

而我,緩過心神,手心額上全是虛汗。

「阿琦,你怎麽在發抖?」阿染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皇後娘娘一聽,轉過頭來,伸手捏了下我的手心,細眉蹙起:「可是前些日子受了風寒還未好凈,手心竟這樣冷?」

我原想說,娘娘,我沒事。

可等她把小暖爐塞進我手裏,還是未能開口說出一句話。

「阿琦,你不用擔心,你總要相信,有些人若非十成的把握,不會進來這皇城。」皇後娘娘語焉不詳的說了這句話,而我聽懂了。

她知曉那些事後,去密查過許多事,我總想著她從不過問我的過去,也不過是念著幾年情分,卻不想,她從未怪我對她隱瞞什麽,反而反過來安慰我。

那些浮浮沈沈的心緒忽然就安定了下來,一時只覺得眼眶酸的厲害。

15.

那日宮宴後,我以為我要許久才能見到珈漾了。

卻不想,不過掰著指頭過了十五天,中元佳節,皇後娘娘睡著後,我一個人坐在側殿的庭院裏看月亮時,那個人翻墻而入。

他換了身夜行衣,不似往日總穿著素白的衣裳,看到我,立馬將面巾拉了下來,眼尾眉梢全是笑意,看起來比往日多了幾分桀驁。

他喚我:「阿琦,來抱抱。」

我總這樣沒出息。

撲進他懷裏的時候,我就這樣罵自己,可他懷裏那份獨有的氣息又叫我甘願沈淪。

「阿琦,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珈漾的手在我頭頂揉了揉,滿腔的溫柔仿佛要溢了出來,我知道,這是獨屬於我的,所以為了他,做什麽我都甘之如飴。

「極好。皇後娘娘待我極好,從不叫我受委屈。」我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想許是把頭埋在他懷裏的原因,一定不是太久未見他,才心酸難忍。

可我自己再如何否認,又有什麽用呢,珈漾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他只消一聽,便清楚的知道我所有的情緒。

「我來了,你別難過。」他嘆口氣將我從他懷裏拉出來,雙手捧著我的臉,看了半晌,到底先笑了起來,「皇後娘娘果真待你極好,養胖了不少。」

「胡說!」沒有哪個女兒家是願意聽自己心上人說自己胖的,我自然也是,可羞憤極了也不知該怎麽辦,最後只狠狠在他腳上跺了一下,轉身便跑回房間了。

身後,還能聽到他克制的笑聲。

那笑聲漸漸近了,珈漾踱步到了我房門前,屈指叩了兩聲:「阿琦,我得走了,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我沒出聲,也不知該如何回他,我想見他,可也害怕會讓他身陷囹圄,畢竟他如今是皇上的人,而前朝都在洛相和攝政王手裏。

外面有輕微的響動,我再開門時,珈漾已經走了。

心裏略微有些失落,剛準備關門歇下,驀地瞥見方才坐著的那張小方桌上,放著一個紙包。

我跑過去開啟一看,裏面裝著幾只還漫著香氣的糯米團子。

頓時,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16.

「娘娘,早些歇息吧,阿琦那,那人已經走了。」

阿染輕輕推門進來,將一件外裳披在皇後身上,她一直都知曉娘娘待阿琦更親厚,同樣是一等宮女,但大家都說阿琦才是娘娘身前的紅人。

其實她和阿琦都不在乎這些,她們要做的本就只是伺候好娘娘就夠了。

她猶記得初見阿琦時,對方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眼裏卻藏著化不開的哀愁,和那時的娘娘極像。

現在想來,便真的是為了那個相愛卻無法相守的人。

那時閑下來,阿琦總愛望著天空出神,而娘娘就總愛望著阿琦,像是在透過阿琦看自己,也像在看那個死在邊關的少年將軍。

「阿琦是個傻孩子。」皇後娘娘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穆珈漾縱使喜歡她,可真的會是她的良人嗎。」

阿染想起桌上的糯米團子和阿琦傻笑的模樣,楞了楞:「想來,會是吧。」

「嗯,若真是良人,自然是極好的。你日後若是也遇到了自己甘願付諸一生的人,可要記得和本宮說,本宮為你做主。」

皇後娘娘似是心情不錯,轉過頭望著阿染,笑裏多了幾分調侃。

阿染瞬間小臉一紅,嗔怪的喊了一聲:「娘娘……」

......

朝堂上的風向漸漸變了。

原本兩方並立的局面因為穆珈漾的出現,變成了三方抗衡,因著穆珈漾是上一任國師崇老的親傳門生,所以有了許多的擁戴者。

皇上和佘太後對於這個局面很是滿意。

連帶著也越發的愛跑來未央宮找皇後娘娘的茬,而我,一方是娘娘,一方是珈漾,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不想娘娘每日過得那樣糟心,時不時要被皇上出言譏諷膈應兩句,可也貪戀珈漾的溫柔。

他們都是我生命裏很重要的人。

可我沒想到,他們要站在對立面上,才能好好過下去。

是夜,月涼如水。

我正在寢殿裏陪著娘娘說話,皇上便一身酒氣的沖了進來,高聲嚷嚷著要皇後侍寢。

皇後娘娘並不理會他,只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後宮姐妹這麽多,皇上難道不滿意麽?」

「你放肆。」皇上這話說的含含糊糊,腳下都發著虛,想來是喝多了。

可卻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他突然朝皇後娘娘跑過去,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把搶過她手裏的塤朝墻上擲去:「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賤人。」

「哐當」一聲,塤應聲而碎。

皇後娘娘僵在原地,面如死灰。

直到有侍衛聽到聲響進來,皇後娘娘才又猛然回神,幾乎是一瞬的功夫,佩刀被娘娘從侍衛腰間拔了出來架在皇上的脖子上。

刀刃將皇上的脖子劃出了血,他瞬間便醒了酒,看著雙眼通紅幾乎要將自己撕碎的皇後,頭一次感到害怕。

他從前知道自己打不過洛清,所以並不怎麽敢真的招惹她,即使小打小鬧的招惹了,洛清也不會放在心上。

可今日喝醉了酒,想起往事只覺得酒意和怒意一起上了頭,他眼看著地上的碎片,只覺得心尖都在打顫。

「李燁,都傳本宮會時不時發作失心瘋呢,你說,若我今日把你也殺了,會怎麽樣呢?」

「娘娘,不可啊。」

眾人齊齊跪著,聽了這話忙將頭埋進手臂裏求道。

皇帝再錯,弒君都是要誅九族的,更何況是他摔壞了一只塤的事。

娘娘到底存了幾分理智。

佩刀漸漸從李燁脖子上拿開,他正要松口氣,便看見洛清手腕一翻,一刀劃在了他的左臂上,不等他呼痛,洛清已經把刀一扔,指著未央宮的大門,聲音冰冷:「滾。都給我滾。」

我和阿染原想安慰娘娘一句,她卻沒給我們開口的機會:「都出去罷,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17.

結束去的那一刻,我看見皇後娘娘跌跪在地上,而後伸手將那些碎片一點一點攏在一起,動作輕柔,像是害怕它再碎一次就隨風化塵了一般。

內殿裏傳出小聲的嗚咽,我和阿染各自站在門口一邊,相對而望,忍不住跟著難受起來。

那是林少將留給皇後娘娘的最後一點念想了。

嗚咽聲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再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我看著皇後娘娘抱著自己哭到虛脫的模樣,心底裏對珈漾也生出了幾許怨懟。

若他不到這皇城中來,不為皇上謀事,何來今日皇上敢這般硬闖未央宮。他明明誌不在此的,為何一定要來趟這趟渾水,攪亂這上京風雲。

皇後娘娘哭了許久,大約是哭累了,靠在貴妃榻旁就睡了過去,手裏攥著那塊較大的碎片,生生染了血。

我和阿染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能把她的手掰開,只得作罷。

「我們都出去吧,娘娘醒來若想見我們,自會傳喚的。」

阿染輕輕拽了拽我的袖角,幾乎不敢發出聲音,生怕驚擾到了皇後娘娘。

殿門關上的那一刻,一個身影從窗外翻了進來,走到洛清床前,看著她熟睡中仍流下淚水的模樣,眉心全是心疼。

許久,他伸手在她眼角摩挲了幾下,俯身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阿清,你再等等,往後再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窗外被人輕輕敲了幾下,來人知道時間已經到了,終是依依不舍的摸了下洛清的臉,轉身又從來時的地方翻身出去了。

18.

「心疼了?」

從皇宮裏出來,穆珈漾慢悠悠趕著馬車,挑著眉瞥了眼一言不發頗有些嚴肅的林遇辭。

原想著對方是個寡言的性子,不會回答,只自己心裏知道答案就好,卻忽然聽見林遇辭開口:「嗯,心疼了。」

是真的心疼吧,手攥的那樣緊,指骨都泛了白,甚至連剛才說話時的聲音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穆珈漾一瞬間便坐直了身子。

他一直都知道,林遇辭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這上京城來,接回他最愛的姑娘,也一直都知道林遇辭的情深要勝過世間許多人。

可頭一次聽到對方回應,心裏又是另一種感觸,連帶著忍不住想起了深宮裏的阿琦。

但他很快還是將這些雜念摒棄,輕聲問林遇辭,

「你此次來上京城的任務是什麽?」

「今晚子時,刺殺一個人。」林遇辭壓低了聲音。

這不是他們的行事風格,刺殺這種事,再如何也不該輪到一旦被發現就萬劫不復的林遇辭來做。

「何人?」

「你。」

「……」穆珈漾自知有些計劃實施時,不知道比知道要更好,這樣才能更完美的騙過那些人的眼睛,但心底總還是有些好奇,是怎樣的人物,需要林遇辭親自動手。

可等對方直白的告訴了自己,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

馬車繞過了兩條長街,穆珈漾看著戴上鬥笠一臉漠然從車上跳下來的林遇辭,忍不住開始懷疑起來:

洛清和林遇辭這兩個人,當初到底是不是貪戀對方的好顏色才心生愛慕的。

「今晚府內戒備一定要更森嚴些,但我必定會近你身,少許皮肉之苦還是要受的。」本是該走了,但林遇辭還是回過頭叮囑了他一句。

那種替他人著想的柔軟,和皇宮裏那位,竟是像了個十成十。

......

而此刻,皇宮中,佘太後看著一直在自己面前喊痛的李燁只覺得頭疼欲裂,心裏也跟著煩躁起來:

「好端端的,你為何跑去未央宮鬧起事來?朝堂上方才有了些許起色,你若是讓洛清有個什麽好歹,那攝政王和洛相能給你好日子過?」

李燁自知理虧,但一想到洛清身為自己的中宮皇後,竟然為了另一個男人留下來的東西差點要殺了自己,只覺得又冒起火氣,「那又如何,難道朕就怕他們了嗎,就要一輩子被他們壓在手掌之下做一個無用的傀儡皇帝嗎?」

這番話顯然戳到了佘太後的心窩上,她原本恨鐵不成鋼的想法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不由得就冷笑了一聲,

「好啊,如今皇帝多了個穆先生,長本事了,既如此,你便擬了廢後聖旨,明日早朝之上,當著洛相和攝政王還有眾大臣的面宣讀你這個英明的皇帝陛下的旨意。」

說完,又從墻上取下一把劍來,扔在皇上面前,「再或者,你拿這把劍直接去殺了皇後,畢竟你可不是什麽任人掌控的傀儡皇帝,有自己想法得很。」

皇上早有心思想有朝一日大權在握,如他這樣的人,一旦獨掌政權,屆時勢必和自己離心。

佘太後看著從沈默不言逐漸到神情陰郁的李燁,轉身就走出了朝陽殿,她望著深深宮苑,露出幾分諷刺的笑意來。

也許先帝死前說的那句話是對的。

他說:終有一日,你會為自己選擇了李燁而悔不當初。

19.

聽說昨日夜裏,朝陽殿內傳出了皇上和太後的爭吵聲。

想來是意見相左。

佘太後雖是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但到底骨子裏還存了些底線在,也不會做些無用的事,雖話語上總要刺娘娘幾句,卻也不至於太過分,且往往都會被娘娘堵回去。

又許是我知道那些往事,所以總覺得她比皇上還是要好許多。

又或許,是因為那些往事,心底裏到底有些心疼她,從而不至於厭惡。

「阿琦,不好了,穆先生遇刺了。」

我與珈漾的事,娘娘和阿染都知曉,所以她跑進來的時候,幾乎沒來得及向娘娘請安,就匆匆抓住我的雙臂。

聽完她的話,我只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連皇後娘娘說話的聲音都覺得遙遠。

「阿琦拿著我的令牌,出宮去看看穆先生吧。」皇後娘娘在梳妝台前坐著,眼睛還有些發腫,應該是昨夜哭的太久導致的,聽到阿染的話,轉過身將令牌遞過來,見我許久未動,又添了一句,「拎些名貴的藥材,代本宮去看看他。」

「是。」我知曉娘娘的體貼,也實在擔心珈漾的情況,便接過令牌去庫房取藥材去了。

被管家領著進珈漾房間的時候,我瞬間怔住了。

床前坐著一個扶風弱柳般的姑娘在給珈漾餵藥,那姑娘模樣生的極好,姓許,是禁軍統領許釗的獨女,單名一個玥字。

在上京城有個才女的好名聲,如今十六歲,仍待字閨中。

皇上原是要把她選進宮來的,但許玥死活不願,許釗早年喪妻只剩下這麽一個女兒,自然是疼到骨子裏,楞是在皇後娘娘的未央宮前跪了一個時辰,求娘娘勸皇上收回成命。

那次,為了許玥的事,皇後娘娘和皇上又大鬧了一次,原是皇上單方面的鬧。

只後來被佘太後知曉了。

許釗是純臣,只效忠於皇上,又是這皇城的第一道也是最後一道防線,佘太後不願為了這種事寒了許釗的心,最後終是把皇上給勸住了。

只是此刻,她竟然出現在珈漾的房中,做著這樣親密的事,叫我一下子覺得心口發悶,半晌說不出話來。

許玥卻走到我跟前,待我半側著身子,她才虛行了一禮,因我此刻代表的是皇後娘娘。

她說:「謝皇後娘娘掛心。」

我沒有說話,只看了她一眼回以一笑,才遙遙朝珈漾看去。

他嘴上沒什麽血色,像極了幾年前他生那場重病時的樣子,叫了看了有些擔心。

「你們都出去吧,我有幾句話要托阿琦姑娘帶給娘娘。」這話,珈漾是對許玥說的,後者抿了抿唇,揚起一抹清麗的笑便就出去了。

待房門關上,珈漾懶懶靠在床頭沖我招了招手:「阿琦,過來,我抱抱。」

我聽話的走了過去,卻終是沒有俯身抱他一下。

許玥那樣堂而皇之的進出穆府甚至他的房間,絕非是什麽普通的關系。

我知道我原不該生氣的,也沒有什麽資格生氣,可這幾年在皇後娘娘身邊待著,連帶著脾氣都嬌縱了許多,忍不住就有了性子。

「阿琦,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得不照辦。」

珈漾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是啊,皇上的意思,如今他是皇上跟前最受重用的臣子,許釗雖是純臣卻從不參與朝中之事,只一心守好這座宮城,可若是他女兒嫁給了珈漾,許多事就由不得他不做了。

「她喜歡你。」我低頭看著自己被他抓住的手,「那你喜歡她嗎?」

我並不想要得到什麽,可我始終想知道一個答案,他從前說歡喜我,如今是否又心悅了她人?

20.

我那天並沒能從珈漾那裏得到答案,他沈默了很久,最終只望著我嘆了口氣,然後放開了我的手。

那一瞬間我才終於明白皇後娘娘望著我時,眼裏總有些說不出來的無奈與心疼是為什麽了。

因為她一直都知道珈漾來到這繁華絢麗的皇城是為了什麽。

而我,被所謂的歡喜沖昏了頭,以為他真的是為我而來,以為我心愛的少年郎也會如當年的林少將那樣,曾不遠千裏也只為看一眼自己心愛的姑娘。

回到未央宮後,我去見了皇後娘娘,她見我情緒有些低落,以為是我身體不太舒服,便叫我早些下去休息。

我應了一聲,回房後就把自己關在了裏面,有小宮女來喚我去用晚膳,我也權當沒有聽到,直到皇後娘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阿琦,你若是想哭,便哭出來,會好受許多。」

我原是想同娘娘說句什麽的,可開口半晌,只覺得眼淚簌簌而下,叫人發不出聲音。

「阿琦,其實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從前我剛進宮時,也是同你這樣一般難過,只想把自己關在未央宮裏,誰也不見最好。縱使逼著自己去見人,也只有滿心的煩躁。

因我是被迫嫁給李燁的,可那樣的場面,我除了嫁給他再沒別的法子了,他們硬是要將那個位置塞給我,那我便坐著罷。

只是那時,我日日都會做著同一個夢,夢見我的少年郎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的闖進這未央宮裏,對我說:阿清,我來接你回家。

可是,一日一日醒來,我還是在未央宮裏,我沒能見著他。

我便想著,那就這樣吧,這世上本就不是相愛就能在一起的,我怨誰都不會怨他。

然而我入了這宮城不過月余,就有人告訴我,我的心上人他戰死邊關了。

若真是戰死,我尋個好的法子隨他去了也罷,可他是被李燁害死的,這個皇帝,大寧的皇帝,為了自己一己之私,將軍密泄了出去,我都替他覺得悲哀。

後來邊關沒有尋到阿辭的屍骸,我又在心賴恩慰自己,這樣也好,許是他跟那些話本子裏寫的一樣,失了記憶,將我們全都忘了,落到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了一個好姑娘,此生都逍遙自在。」

我從未聽過娘娘這些心裏話,如今聽下來,只覺得心疼。

「所以阿琦,你要明白,穆珈漾到這皇城中是要獨占一方的,你若愛他,便愛他所愛,想他所想,不能滿心只有兩個人的情愛。他與我阿爹還有舅舅終究要站在對立面的,可那與我無關,也與你無關,你只要隨著心走便好了。

我與你說這番話,就是做好放你走的打算的,你隨他去,我自會給你一個最體面的身份,絕不叫你受了委屈,也不會怪你,你與阿染就像我的妹妹一樣,我不能同阿辭在一起,心裏也只想著你們能有個好的歸宿。

日後若是他與我父親他們如何,也定會彼此留個體面,你不必太憂心。」

這番話說完,我幾乎是奪門而出,徑自撲進了皇後娘娘懷裏,眼淚怎樣都停不下來。

21.

躲過侍衛巡邏,從皇宮裏出來後,穆珈漾望著林遇辭遲遲沒有說話。

對方帶著鬥笠,穆珈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倒了一杯酒遞過去:「這些年我總不明白,洛清究竟何能,讓你迷戀至此,如今,倒是知曉原因了,這世上許是沒有幾個人,能有她這樣的胸懷。」

「可我不希望她這樣,受了委屈都是自己一個人吞。」林遇辭不愛喝酒,年少時曾喝過一次,好一陣才將洛清哄回來的,現下,腦子裏也只有洛清那幾句話一直在腦海裏回蕩。

話說到這裏便打住了,兩人沈默相望,許久,店外傳來打更聲,穆珈漾才輕輕叩了叩桌面,

「金陵那邊已經做好準備了吧?」

「一切都已就緒,只欠一把東風了。」

「那……」殿內燭火曳曳,穆珈漾桃花眼微微一瞇,眼下淚痣頓時生出幾分妖艷,「我就替皇宮裏那位來加快下這把東風。」

......

第二日,我早早起來去見了皇後娘娘。

我從前一直想嫁給珈漾,可如今想來,他有他的治世鴻誌,而我並沒有那樣的心胸去留在他身邊。

就如同一個時辰後,朝堂上皇帝為他賜了婚約,對方正是我昨日在穆府見過的許玥,這樣的事我既難以接受,便唯有放棄他了。

然而,還沒等我將這道旨意完全消化掉,那許玥便找了來,她在皇後娘娘面前恭敬的行了個屈膝禮,眼睛卻直直望著我,裏頭有著溫若秋水的光。

「臣女有個不情之請……」

她約莫看了我好一會,才又笑意盈盈的朝娘娘望過去。

皇後娘娘自是知曉她來的目的,將她也盯了半晌,待許玥有些不自在了,才點點頭:

「去吧,一炷香的時間,本宮可沒等人的好脾氣。」

22.

「許姑娘有什麽話,只管說就是了,不必這樣一直看著。」

我和她站在徊廊裏對視了許久,她一直沒有開口,我便覺得自己有些不耐煩了。

語氣也有幾分尖銳。

「我知道你喜歡珈漾,我今日來就是想問你,你可願嫁給他?」許玥的聲音很是溫柔,像湖上清風,可與娘娘的有幾分不同,娘娘的溫柔裏總帶著些微醺的慵懶。

我如是想著,再細細想許玥方才說的話,驀地一楞。

許我是個庸人吧,我並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許玥原是望著我的,見我這幅神情卻忽然轉過身,只留下一個側顏,她說:

「珈漾娶我,是迫於聖命,我知道。但他對你的喜歡卻是真心實意的,我那日在他書房裏看到了你的畫像,栩栩如生,幾乎把他的柔情都付諸在了裏面,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心上不會有我的位置。」

她這樣在我面前剖白自己,有一瞬間,我竟有些恍惚,許是我對感情有期待卻從未執拗,而我心疼這樣為愛甘願望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懷擁她人的女子。

「昨日夜裏,他喝了酒,把我抱在懷裏的時候,我幾乎以為他對我也是有些許情意的,可他脫口而出喊的是你的名字。」

她終究是對我有些怨氣的。

這世上的女子都一樣,心裏尚有情愛,誰又能真的做到與別的女子擁有同一個夫君。

「許姑娘,聖旨已下,你我誰都沒有轉圜的余地,你也不必再來試探我的心意,我與穆先生已是過往,你只管安心做穆夫人便好。」

徊廊裏一陣一陣的風吹起帷幔,許玥望著阿琦的背影許久,終是無奈一笑,她覺得自己今天來這裏是一件極蠢的事。

她試探不假,但想讓阿琦嫁進穆府是真。

只是她不知道,阿琦從一開始便早已心有決斷,她只是一個侍女又如何,她能在穆珈漾心上,也能放的灑脫。

「許姑娘,我家阿琦只嫁良人,絕不為妾,你請回吧。」

踏出宮城的那一刻,皇後娘娘站在未央宮徊廊裏說的那句話,猶還在耳。

許玥忍不住回過身望了眼這座無數人向往和無數人想要逃離的宮城,半晌,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嘆了口氣:「阿爹,您從前和我說,皇後娘娘是這宮城裏最存善念最值得欽佩的人,我不信,我見著的皇後娘娘總是冷冰冰的,與人說話也從不和善。」

「可今日,女兒才覺得,阿爹說的是對的。」

許釗看著沖自己嫣然一笑的女兒,忍不住也笑著點點頭。

若非皇後純良,他當初為何要求到她面前去,皇宮裏多少陰暗之事,若無皇後心有善念,何來這樣風平浪靜。

他十五歲隨師傅守這座宮城到如今坐上統領之位,見過太多手段,這幾年,卻後宮皆寧,除卻皇上自己鬧出來的事,再無人造次。

而良妃。

許釗忍不住想到了從前在他面前向他討過糖的兩個小姑娘,終究只在心底嘆了口氣。

23.

四月廿四,晴,宜婚嫁。

許釗在眾人賀喜聲裏將女兒送上了花轎。

紅妝十裏,如此大的排面,叫人看了也只嘆一句,好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姻緣。

而此刻未央宮內,我聽著皇後娘娘彈了一遍又一遍的【鳳求凰】,心底裏有些難以言說的疼。

我該恭喜珈漾喜得佳人的。

許玥會是個好妻子,至少,比我定要好上許多。

「娘娘,攝政王來了。」

阿染剛來傳報,攝政王已經健步如飛的走了進來,才看見皇後娘娘,他便朗聲一笑,眉眼間尚有年輕時的風采:

「阿清可想念舅舅?」

從前攝政王避嫌,極少來未央宮,他每次來時,我望著他就忍不住想起慈寧宮裏的佘太後。

不知他們究竟有過一段怎樣的過往,以至於曾經那樣一個寡言少語的女兒家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其實佘太後每次見皇後娘娘的時候,都會有那麽一小會的失神,我想大約是因著娘娘和攝政王有幾分神似。

「今日那樣的大事,舅舅竟沒有去?」皇後娘娘輕聲同攝政王說著,想來是怕我聽到,徒惹傷心,可即使那樣小聲,我還是聽得分明,不免有些想笑又有些難過。

「不去,那樣的熱鬧,我本就不喜歡,難得今日得空,便過來看看我家阿清。」攝政王摸了摸皇後娘娘的頭,而後在椅子上坐下來,他似乎很愛笑,我見過他的次數不多,但每每見時都含著幾分如沐春風的笑意,不像洛相那般嚴肅,「幾月未見,舅舅瞧著,越發好看了。」

這話皇後娘娘愛聽,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舅舅年輕時,若是知曉將這些話說給上京的姑娘們聽,指不定多少媒人上門呢。也是外祖母心寬,要是換了旁人,您現如今三十有七都未娶妻生子,早就急得大罵不孝了。」

「唔,好在阿娘她心寬。」

攝政王說著,似乎還忍不住有些竊喜,這下,連皇後娘娘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他才好,他卻又自顧自的朝一旁的古琴走去,

「今日怎的有心彈琴了?」

皇後娘娘也陪著他往那邊走,亦步亦趨,像個跟在長輩身後討要糖果的孩子:「閑來無事罷了,上京城若論古琴上的造詣,誰能與舅舅一較高低。」

攝政王正要彈一曲時,聽得這話忽然手下一頓,而後自嘲般笑了笑,

「其實是有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當年她也曾一曲聞名天下,只是後來……」

「只是後來如何了?」皇後娘娘並非不知道攝政王與佘太後有過一段過往,可卻從未聽說過佘太後會彈古琴,自然忍不住要追問一番。

「只是後來她嫁了人,便不再喜歡彈琴了。」

攝政王一撚琴弦,指尖一曲【鳳求凰】響起。

我從前只覺得皇後娘娘琴彈得極好,可如今聽來,才知這人外有人。

未央宮外。

佘太後原是想來同皇後說一下半月後自己壽宴的事,安貴妃做事雖妥當,但終究不及皇後安排的順心。

卻不想,未央宮內傳出陣陣琴音,似是一瞬間憶起了從前。

「裏面是皇後在彈琴麽?」

她望了眼準備進去通報的守門小太監,將對方喊了回來。

「回太後,是攝政王今日來看皇後娘娘了。」小太監跪在地上,想起剛才太後陰沈的臉,身子有些瑟瑟發抖。

佘太後又站著聽了好一陣子,而後就走了,走時不忘叮囑小太監:「哀家來過的事,不必告訴皇後。」

「是。」

24.

五月初九,太後生辰。

這許是佘太後永遠都忘不掉的一個生辰,半個時辰前她還在接受眾人賀拜,心底裏暗暗氣惱皇後又以身體不適為由不來參加自己的壽宴。

半個時辰後,滿宮傳來震天的廝殺聲。

李燁幾乎是一瞬間就躲在了佘太後身後。

攝政王和洛相齊齊立在朝堂下,眼看著穆珈漾一步步朝他們走來,手裏拿著一塊玉佩。

「不知佘太後可還記得這塊玉佩?」

穆珈漾的聲音不大,可佘太後依舊聽得一清二楚,待對方用手指捏著玉佩提起時,她幾乎連呼吸都滯了一下。

那塊玉佩,她自然記得。

她入宮便是去做皇後的,只是初時先帝有一個極寵愛的宸妃,若非家世低微,又有當時的太後娘娘把持著後宮,先帝定是要讓宸妃坐鎮未央宮為一國之母的。

後來,宸妃誕下了一個皇子,先帝很是喜歡,恨不得立馬就昭告天下,他已有屬意的太子人選。

那皇子單名一個衍字。

與延字同音,取國祚綿延之意。

這番話,是先帝說給宸妃聽的,自己安插在啟祥宮的宮女再復述給了自己。

佘太後本就不喜歡先帝,也根本不在意先帝寵愛誰,可這樣將她拋諸腦後,絲毫不顧及她的顏面,讓她很是生氣。

於是便有了宸妃帶李衍去鳴晨寺為先帝祈福被山匪追殺,宸妃自殺李衍跌落懸崖一事。

她原以為,李衍和宸妃早已喪命,卻不想,如今那個人拿著那塊刻著先帝親筆題字的玉佩回來了。

「一塊玉佩,哀家為何要記得?」

她冷眼瞧著站在一處的三個人,待目光與對自己滿眼失望的攝政王撞在一起,佘太後一下子失了許多底氣。

從前她做錯了什麽事情,傅逸就總愛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可現在他再這樣,佘太後忍不住心底裏生出許多委屈和怨懟來。

明明當初是他不要自己的,那把琴也是他摔斷的,而今他又憑什麽來指責自己做錯了。

「佘媛,事到如今,你依舊要護著你身後的李燁嗎?」洛衛抒知曉傅逸的性子,若非對方是自己的大舅哥,他定要一個白眼過去,「他並非先帝的孩子,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此話一出,眾臣嘩然。

「洛衛抒,你說他不是先帝的孩子,證據呢?」佘太後冷笑一聲,「至於護著他,哀家既選擇了他,本就應當護他周全,若是你,你又會舍得讓你的清兒被人欺負麽。」

佘太後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時間,可想到李燁親自將許釗推到了穆珈漾手裏,只覺得心底一片哀涼。

這一切,也許從一開始,便是他們幾個做的局呢。

25.

「皇後娘娘,外面……」

阿染是跑著進來的,可方進內殿,就看見兩個黑衣人,一人挾持著皇後,一人挾持著阿琦,她頓時嚇得六神無主了。

「皇後娘娘,得罪了。」那人將匕首架在洛清的脖子上,帶著她就要往外走。

洛清原就是不怕死的,可阿琦的脖子已經被劃出了一個血痕,她怒極反笑起來,「你大可把我的婢女殺了,試一試能不能夠威脅到我,左右我也不怕死,你傷她一分,於我並無半點意義。」

「但若是她因我而死了,我也絕不茍活。你們只管再下手重些。」

黑衣人對視一眼,顯然不敢拿洛清的話當作玩笑,如今正殿之上,還等著他們將皇後帶過去,以求得一絲轉圜生機,

「我們可以不傷害她,但皇後娘娘要跟我們走。」

說完,那個人徑直把阿琦往阿染身上一扔,而後護著同伴帶著洛清往殿門走去。

卻在走出殿門的一瞬間,兩支穿雲箭帶著劃破長空的聲音直直刺穿了兩人眉心,匕首擦著洛清的脖子掉下來。

可擡頭望著來人,她幾乎忘記了疼痛。

只是一瞬間,眼底霧氣騰升,叫她將這一切都看得不太真實。

阿琦曾在洛清畫裏見過林遇辭,或坐或站,或蹙眉或淺笑,騎馬寫字,許多種模樣她都見過,卻從未有一次是這副模樣。

他站在洛清的面前,滿眼的心疼,方才那只將挽弓射箭做的行雲流水的手,如今卻微微顫抖著,像是想摸一下洛清的臉,卻又害怕對方不願。

而洛清卻飛快的伸手將他抓住,放在自己臉上,等確認了那是帶著溫度的手時,眼淚直接滾落下來。

那天未央宮裏所有人都看見,洛清是哭著撲進林遇辭懷裏的,

「你怎麽才回來呀,我以為你死了差點就隨你去了你知道嗎,林遇辭你個王八蛋,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我做夢總是夢見你不要我了,我在這裏一點都不開心,可是你沒死你都不來看看我。」

「李燁他們總是欺負我,他還把你留給我的那只塤給摔碎了,我難過了好久。」

「剛才那兩個人想挾持我,還把我的手和脖子弄傷了,可疼可疼了,嗚嗚嗚嗚嗚嗚……」

洛清是一邊大哭一邊說這些話的,像一個迷了路被大人領回家的孩子。

阿琦從前不是沒見過洛清哭,卻也是從沒有一次像這樣,哭的絲毫不隱藏自己的委屈,連同平日裏那些倔強也通通都丟下了。

從前,她總覺得,洛清是這世上最堅強的人,卻原來,像個姐姐一樣在她們面前為她們撐起一片天的人,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只是,這所有的軟弱和小脾氣,都只留給那個人。

那天阿琦是站在洛清的背後的,她清楚的看見林遇辭也紅了雙眼,嘴裏卻只一直說著:「對不起,阿清,是我來遲了,讓你受委屈了。」

26.

李燁和佘太後敗了。

洛衛抒從一個盒子裏拿出先帝遺旨,開啟來,上面寫著一個「衍」字的時候,他們就敗了。

這場戰爭,從頭到尾,他們都是輸家。

佘媛也恍然明白,這些年,自以為是的聰明通透,卻終是活在他人的算計裏,每一步都從未逃出他們的掌控。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問問。」

佘媛搖搖晃晃坐在龍椅上,擡手將頭頂的鳳釵取下來,眼睛直直望著傅逸:「當年你摔了我送你的瑤琴,得知我要嫁給先帝進這宮城做皇後時,可曾……」

她哽咽了一下,擡手將鳳冠扔在了地上,深吸一口氣,「你可曾後悔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傅逸身上,他開口,喉頭卻啞住,好一會,才道:

「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後悔,年少無知時節太意氣用事,弄丟了自己心愛的人。」

滿殿寂靜,卻不知是誰輕輕嘆了口氣,佘媛聽得他那番話,擡手便捂住了眼睛,可眼淚還是從指縫裏流了出來。

她失聲哭了許久後,擡手便將鳳釵插進了自己胸口,幾乎不給眾人反應的機會。

傅逸是瞬間跑向了她的,他平時那樣註重儀態的一個人,跌跌撞撞向自己跑來,佘媛只覺得滿心的酸楚不知如何疏緩。

「阿媛,你不必這樣的,我原想等此事了結,便帶你歸隱的,你不該這樣的。」

年少時,他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想要為這大寧的江山付出自己全部的熱忱,卻忽略了這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人,他總以為佘媛那樣喜歡自己,便不會走的,所以成婚什麽的,再等等也無妨。

可那次他出征北伐,卻收到了佘媛要入宮為後的訊息,他顧不上什麽北伐了,也顧不上什麽軍令在身了,他只想回去,求佘媛不要和自己賭氣,他再不鬧了,他回來娶她。

他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馬,卻還是遲了。

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是皇後了,望著自己的眼神也再沒了往日的柔情。

後來,他因為私自離營被打了三十軍棍,在床上躺了近乎一個月,等恢復了之後,他便決定要回到這皇城中來了。

這些年,他知道她做了許多錯事,可一樁一件他都算在自己身上,若非因為自己,佘媛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所以這些年,他步步為營,只想有朝一日將她帶出這深宮,他不在乎她有過怎樣的過往,只要往後在一起,再不與對方心生怨懟就好。

卻忘了,她也從來都是個倔強的性子。

「傅逸,這一生,能夠喜歡你,我很滿足。」佘媛感覺自己的意識在一點一點的流失,那些往日美好的時光也在腦海裏倒放,「可是傅逸,下輩子,我不想遇見你了,喜歡你很好,但是太苦了。」

27.

那天,洛清是暈倒在林遇辭懷裏的,她哭的太狠,幾乎脫力。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還躺在未央宮裏。

熟悉的場景,和夢裏一幀一幀全部重疊在了一起。

她隨手抓了件外袍披上就跑了出去,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只想去證實一下,是否又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就在洛清站在陽光下,幾乎放棄的時候,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跨過未央宮的宮門朝她而來,然後勒馬在她跟前停下。

馬上的人,朝洛清伸出一只手,笑意淺淺,帶著萬般柔情。

他說:「阿清,我來接你回家。」

和夢裏一樣。

洛清慢慢伸出手,一點一點看著自己的手放進林遇辭的手中,似乎害怕用力一點,夢就醒了。

林遇辭卻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微微使了點力,就將她帶上了馬。

洛清摟住林遇辭的腰,將臉輕輕貼在他背上,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真實的溫度,才終於相信了他真的回來了這個事實。

紅棗馬在永巷飛馳,所有人皆為他們讓道,一直到出了這座宮城。

「阿辭,以後再不許離開我了。」

「嗯!再也不會了。」

往後山高水長,紅塵萬千,我只護你一人平安喜樂。

(正文完結)

番外篇【林琦×李衍(穆珈漾)】

(一)

我叫祁琬,年十六。

是戶部尚書祁燮的庶長女。

只不過,那是一盞茶功夫前的事了。

此刻我正跪在祁府正廳裏,為我的嫡母奉茶,而她喝下的那一刻,我便已然是祁府的嫡長女。

年前宮裏傳了旨意,二品大員擇女入宮,聖上大選,直封妃位,可不是我一個庶女能有的福氣,而祖母又舍不得將窈窈送入宮去。

祁窈是我的嫡妹,小我兩歲,生得嬌小玲瓏,一雙眼睛如小鹿一般清澈明亮,叫人見了便心生歡喜。

所以,眼看入宮在即,祖母便想了這個將我過到嫡母柳氏名下的主意。

她是問過我想法的,可在祁府,我又何來自己真正的想法。

昨日晚膳後,祖母將我叫去了她的院落,同我說了許久的話,最後出來時,只記得她那句:

「琬琬,你與池家公子的親事我已經叫你父親退掉了,你只管安心入宮便是。」

這句話叫我沈默了許久,最終只能勉力應了一聲「好」。

池轍長我五歲,所有人都覺得我許配給他是受了委屈的。

可我不這麽覺得。

十三歲那年,在攬月樓,乍見十八歲打馬路過上京城,眉眼裏盛滿了恣意瀟灑的池轍,只覺得歡喜得不行。

待回了府,接連夢見他好幾次,我才知道,原來動心這種事,真的只要驚鴻一瞥而已。

所以,我不委屈,我甚至開開心心躲在房間裏繡自己的嫁衣,只盼著明年八月來得再快些,這樣我就能早點嫁給我的心上人了。

可我沒能等到嫁給他,我便要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接受來自祖母的全部安排。

我不記得當時是如何走出祖母院子的,只記得昨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窗前坐了一宿,眼淚幾乎流幹了,才終於對自己和池轍到底有緣無分這件事有了幾分釋懷。

「琬琬,地上涼,快些起來吧。」

柳氏的聲音將我神遊在外的思緒拉了回來,我一擡頭便看見她上前來扶我,和她眼底絲毫不藏的歉意。

我忍不住就想要安撫她的揚了揚嘴角,「多謝母親。」

她連應了兩聲,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同我說話,便叫我早些回自己院裏休息。

其實我不怪她,柳氏是個很好的人,父親雖政績可嘉,但實在花心,庶子庶女眾多,偏偏柳氏是個容人的性子,從不苛待了誰。

她方才幾次欲言又止,我都明白。

她既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入宮,卻又對我替窈窈入宮的事感到愧疚。

可這件事,從祖母拿我生母做籌碼的那一刻,就容不得我說不願了。

祁府的徊廊居多,在路過枕星院的時候,我看見了雙眼通紅的祁窈,她望著我,神情怯怯,不似往日那樣活潑,來拽我衣袖時都帶了幾分試探。

若是往日,她早就攬著我的胳膊,甜甜的叫我「長姐」了。

我不忍心叫她這樣難過,便擡手撫了撫她的發頂,揚起一抹笑來:「窈窈今日特意在這裏等長姐嗎?」

「長姐,該是我進宮去的,我去同祖母說,不能叫長姐替我入宮,你那樣喜歡池家大公子,怎麽能入宮去……」

其實大家都或多或少的嫉妒祁窈,偏偏我就很喜歡她,即使祖母為了留住她將我送入宮去,我也還是喜歡她。

所以,為了叫她心裏好受些,我咬了咬牙道,

「窈窈,是我自己要入宮的,年前我和你說的那些歡喜池轍的話都是唬你的,那些所謂的歡喜和宮裏的榮華比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麽。」

這話我說的重了些,窈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連拽著我衣袖的力度都小了許多,

「長姐?」

我輕輕將衣袖從她指尖帶了出來,嘆了口氣:「回房裏休息去吧,明日秋家公子要來議親。」

是了,以防萬一,祖母又將此事安排了妥當,只待雙方八字一合,窈窈便是待嫁的姑娘了,可我明明記得不久前,她還是個趴在我膝頭撒嬌討要糖葫蘆的小姑娘的。

「長姐,你騙我的,你不是這樣貪圖榮華富貴之人。」

快要走到拐角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窈窈帶著哭腔的聲音,我腳下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了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儀態,繼續朝前走去。

我想,我並不難過的。

可是有什麽東西控制不住的從眼角滑了下去,鼻腔裏也騰起一股酸楚,叫我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緩解。

(二)

三月十二日。

我終究還是要走進那座威嚴森森的宮城。

那日在徊廊一別,一直到今日我才再見到了窈窈,她雙眼紅腫著,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長姐……」

「嗯。」我無聲嘆了口氣,掏出手帕輕輕擦拭她的眼角,「可不許再哭了,回頭叫秋家公子瞧見了,要心疼好一陣子。」

她原是在哭的,可一提到秋述,她便手足無措的紅了耳尖。

我仔細將她瞧了好幾遍,覺著她這幾日有些消瘦了,原想問問她可是近些日來飯菜不合胃口,卻猛然想起那日徊廊一別後,窈窈鬧到了祖母面前,被禁了足,今日才將將被放了出來。

這個傻丫頭。

我還想同她再說幾句話,但時間已經到了,若再不出發,只怕要耽誤了宮裏的時辰。

秋家宅院深深,可後院卻很是安寧,秋家夫人又是看著窈窈長大的,嫁了過去,她自然也不會遭了欺負。

如此一想,心下忽然就安定了幾分。

末了,將衣袖從窈窈指尖裏又拽了出來,跪在地上拜別了父親和柳氏。

踏上軟轎的那一刻,又聽得身後窈窈喚了我一聲,我回頭去看,街上長風驟起,吹動她的裙擺,有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她說:「長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頓了一下,沒有答她,便這樣走了。

我其實,是有些舍不得窈窈的,她是這祁府裏,第一個拿真心待我的人,她這樣好。

所以只要她好,便好了。

(三)

宮中的日子比我想的要簡單且枯燥。

我從前總以為後宮之中滿是勾心鬥角,日日過得提心吊膽,卻不想,後宮中那些資歷稍深的妃嬪稍有不順便是直接動手掐架。

至於原因,不過是打葉子牌對方少給了八百個銅幣。

我入宮時,因著我父親的原因,封了個淑妃,掌一宮主位,原是愜意的,可偏偏第二日皇後便塞了個寧貴人過來。

那寧貴人生了一張巧嘴,據說是個能說會道的且性格潑辣的主,我原想著她是個不好相處的,卻不想她將嗑瓜子的精髓悟了個透徹,進瑕雲宮半個時辰就在我面前磕完了整整一盤瓜子兒,將我看得一楞一楞。

半晌,望了眼她頗為驕傲的樣子,我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忍不住鼓了鼓掌。

就這樣,她就將我視作了知己。

用她的話來說,她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看懂她嗑瓜子的快樂,之前她也磕給皇上看過,可誰知皇上只是擰了擰眉,叫太醫來給她好生瞧瞧。

侍寢這件事,是在我進宮後的第三個月。

那天晚上,寧貴人一直坐在我的寢殿裏,待小宮女為了化了個與平日不同的小山眉時,她突然站起來,一把搶過了螺子黛,

「娘娘素日裏不是常愛秋波眉,怎的今日就要換了?」

她語氣不太好,那宮女忙在地上跪著,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呢,我沒明白怎麽回事,想著宮女是皇後身邊的人,便讓她先退下了。

眼見著寧貴人一臉嚴肅的替我重新描眉,笑了起來:「這是怎麽了,不過是畫個眉,還生起氣來了?」

她卻不理我,一直到把螺子黛放下,才拖了根凳子到我跟前坐下,

「皇後不是個什麽好心腸的人,她派過來的,你更要小心些。」

我原想打趣她,你不也是皇後指過來的麽?

可見著她越發嚴肅的樣子,笑著點了點頭,「你進宮久,與我也情同姐妹,這樣說我自然要多留意才是,可是你總得與我說說個中緣由才是。」

她驀地一楞,擡手將我臉上的碎發撩開,許久才道,「待你回來,我便與你說說。」

我沒問她為什麽一定要等我侍寢回來,只是點點頭,望著她滿腹心事的模樣,漸漸有些惆悵起來。

原來這宮中,真的沒有人會有純粹的快樂。

(四)

我見到了皇上。

他沈著嗓音叫我起來,與我四目相對那刻驀地一楞,眼底閃過些莫名的情緒,半晌,又道,「你這眉描得不錯。」

聽到這話,我也一楞,而後恭敬回道,「多謝皇上。」

他想來不太喜歡我這幅規規矩矩的樣子,聽我回話,只點了點頭,又認真的去看折子了,像是忘了我的存在一般。

許久,夜幕沈沈。

皇上從一堆折子裏擡起頭,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半晌,忽然嘆了口氣,唇邊溢位幾絲不啻的笑來:「聽說皇後待你不錯。」

我正在他的目光裏惶惶不安,猛然聽聞他這句話,還有些發楞的「啊?」了一聲。

卻也是這一聲後,皇上許久都沒再說話。

他看著我,眸色深沈,在燭光的映照下,似乎還能看見點點流光,卻格外不真切。

那一晚,我在皇上的寢殿裏待到了第二天日升東方時,嬪妃原是不能在皇上的寢殿過夜的,可他偏偏讓我成了這個例外。

他沒有對我做什麽,甚至臨睡時,也只是輕輕抱了我一下,而後我在不安中漸漸睡了過去。

漸入夢鄉時,耳畔忽然響起皇上低沈暗啞的聲線,他說:「阿琦,我很想你。」

我把後宮所有知道的妃嬪的名字都回想了一遍,卻找不出一個叫阿琦的來,我想,能叫九五之尊這樣心心念念的女子,該是怎樣的絕色呢。

皇上免了我去皇後那裏請安,可我還是去了,後宮眾人皆以為我得了不一般的聖寵,可只有我知道這是皇上有意為之,我左臂上的守宮砂,艷得格外分明。

皇後娘娘的臉色並不好看,她像昨夜裏皇上一樣,用眼神不停地打量我,最終像是咽下了什麽難言的情緒,賢良的沖我笑了笑:「難得妹妹有心,今日皇上身邊的厲公公還特意來本宮這省了妹妹的請安呢。」

這番話,我原也該覺得她是真心在誇我懂禮,可眾人眼神裏傳遞出來的情緒,卻不是這樣。

出了未央宮,賢妃堪堪走到我身邊,十指纖纖挽上我的手臂,不說話,只盯著我的臉瞧了半晌,而後無聲嘆了口氣,「妹妹是個有福之人,但後宮並不像你所見的那樣,路還長,自個要小心。」

說完她便走近道回自己的宮殿去了。

我在她身後,微微俯身,「多謝姐姐。」

恍然間,似乎是從我要侍寢的那一刻起,一切都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我回過頭,一眼便看見了立在我身後的寧貴人,她像是想要對我笑一笑,卻沒有半點往日的朝氣。

(五)

寧貴人從她房間裏拿出一幅畫的時候,我恍然以為畫上的人是我。

可不一樣。

畫上的女子穿著簡單的衣裙,一顰一笑皆靈動,不像我一樣,總愛垂著眉眼,也不像我一樣畫著秋波眉。

忽然間,我就明白了。

明白寧貴人的欲言又止,明白皇上眼底那些陡然閃過的流光,明白皇後幾乎維持不了的大度,還有賢妃話裏的意思。

「畫上的女子叫林琦,是前朝皇後身邊的一個侍女,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寧貴人一邊將畫收起來一邊道,「她出宮了,聽說是承了前朝皇後的脾性,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皇上給不了,她便不要他了。」

我聞言一怔,池轍的身影幾乎是瞬間在我腦海裏浮現。

我從前亦是這樣想的,只求與那個人一生一世,長相廝守的。

「皇後娘娘其實很好。」我啞然半晌,終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出來,讓原本還要說些什麽的寧郁楞在原地。

今日種種,我都明白,我與林琦除了神韻幾乎一般無二,可皇上還是分辨的出來我是我,她是她,皇後娘娘當不該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這時的我並不知曉,從前諸事的恩恩怨怨,原來並不是一個人的執念,皇後娘娘有她的心病,皇上亦有。

而我,而我們。

只是做了他們博弈的棋子。

所以,寧貴人將畫放回原處後,看著我,眼底積壓著萬千情緒,一字一句對我道,「琬琬,你入宮時,風雲便起,而這宮中沒有什麽好人的。」

「我入暇雲宮便是皇後的意思,我父母兄弟皆在她手裏,你的一舉一動我都需向她稟報,只是這朝夕相處,你實在太過單純,我不忍心。」

我是如何走出寧貴人的側殿的,我不記得了。

只是第二日醒來後,看見皇上坐在我的寢殿裏,他穿著一身玄色衣裳,信手翻著書頁,神色溫和,竟不像一個不怒自威的帝王。

「娘娘醒了。」

是我身邊的素雲,她端著碗什麽東西進來,看見我醒過來,止不住的眉眼帶笑。

皇上聽到聲音,也立馬把書放下,過來制止了我要起身行禮的動作,「既然醒了,就先把藥喝了吧,日後可不許再這樣吹冷風了。」

他說這話時格外溫柔,可他眼裏映著的,是我這張和林琦像極了的臉。

其實若論起來,當是皇後娘娘更好看的,眉眼精致還帶著些許英氣,當年未出閣時還是名響京都的才女。

我未曾見過林琦,不知道她在皇上心裏是何等的重要,可我並不希望這份重要落在我身上。

我不是她。

「其實皇後娘娘她很好。」

皇上將藥吃涼餵到我跟前時,我忽然開口道。

他的動作立馬頓住,眼底生出些許嘲笑,裏面哪裏還有半分我的模樣,我才意識到自己逾越了。

我既不希望他將我當成林琦,可潛意識裏又覺得這張臉會是我與他抗衡的底氣。

我也因著這句話在試探,試探他對這張臉能容忍到何種地步,而他與皇後娘娘之間又到底有多少怨懟。

皇上是放下藥碗才走的,他動作很輕柔,走時神情也很是溫柔,像是沒有露出過那樣嘲諷的笑意。

臨走時,還不忘叮囑素雲好好照顧我,說他晚上再來看我。

不用想我也知道,暇雲宮外已經將我傳成了何等的盛寵。

這原就不該屬於我的。

盛寵。

(六)

皇後娘娘來看我時已是黃昏時刻,彼時天邊的流雲已經被夕陽燙成了橘黃色,任誰看了都不免嘆一句明日是個好天氣。

她與我坐在窗邊,望著天空,說了許多的話,她說,「你原不該進宮的,為了嫡妹,舍了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又成了這深宮裏的一顆棋子,你當真不難受嗎?」

難受。

如何不難受呢,午夜夢回想起祁府花園裏向我抱拳作揖,將一塊玉佩遞進我手裏的池轍,便再也睡不下,一宿又一宿。

卻如何都回不去了。

她還說,「我原也不該進宮的,我那時十六歲,年輕氣盛得很,只一心想要嫁給他,即使知道他有心上人,也想著自己許是可以爭上一爭的。」

「可那個人,她連讓我爭的機會都沒給我,她不願做妾,更不願做這宮中的娘娘,皇城尚在混亂中,她便坐著馬車南下了,自此便成了他心頭白月光。」

「她比我聰慧,比任何人都聰慧。她攥著皇上的愛,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一瞬間,我突然格外想要見一見這個叫林琦的女子,驕傲如皇後娘娘,竟也一直被她在皇上面前永遠的壓了一籌。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輕輕握住皇後娘娘的手,只觸到一片冰涼,嘴裏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張開半晌,終是啞然。

如何安慰她?說她如今已是中宮皇後?可她要的從來不是這個啊。

「你若是見過她,當是會喜歡的。」皇後娘娘回頭望著我,「你們一樣,卻又不一樣,她那雙眼生的極為靈動,仿佛時時帶著笑意,叫人瞧上一眼,只覺得對她大聲說話都是罪過。」

「她實在幸運的過分,從皇上到清黎郡主,遇上的人無一不是溫柔至斯的將她護在羽翼下。」

清黎郡主,便是前朝皇後,其中恩怨我不知曉,卻聽說她最後與自己心愛的人出了宮,成了一段佳話。

我實在有些羨慕她。

我沒能見到林琦,可我很快見到了傳聞中的清黎郡主。

皇上生辰家宴上,清黎郡主一家三口都來了,她坐在我的正對面,真真是眉目如畫,看上一眼只覺得天都亮了好些。

許是我一直盯著她,她也擡眼看過來,神情淡然得朝我點點頭,可側頭望向她身旁的林將軍時,微嘟著嘴皺了皺鼻子,對方想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伸手勾住她的指尖,輕輕攥了一下。

我看懂了她的唇語,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對她的心上人說,「李衍果真不是個好東西。」

而那個人,只擡手將她鬢角落下的碎發挽在耳後,笑著道,「夫人所言極是。」

(七)

那天晚上,皇上又來了我的寢殿,他喝多了酒,把我摟在懷裏,一遍一遍叫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身為後宮妃嬪,若換作旁人是我,都該在此刻為自己的前程爭上一爭的,有那麽一刻,其實我也動了這個念頭。

可是掌心觸到皇上背上,他身子猛地一僵時,我又想到了池轍,忽然心底裏就騰出幾分想要報復的快感。

我輕輕安撫著他,塗著赤色口脂的唇湊近皇上耳邊,假裝嘆息了一聲,像是盛著說不完的落寞,「皇上,臣妾是琬琬,不是阿琦。」

很久以後,一直到我垂垂暮朽之年,我都清晰的記得他這一刻看我的眼神。

帶著幾分玩味的譏笑,直直把我望穿。

他一把甩開我,從床榻起身坐在了不遠處的貴妃榻上,嘴角露出近似殘忍的笑來,「你知道傳聞中朕不近女色,卻為何偏偏要大選充盈後宮嗎?」

「臣妾不敢妄測聖意。」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又說:「因為朕知道祁老夫人不會把她那個捧在手心裏的嫡孫女送進宮來,而你是不抗旨的不二人選。」

李衍叫人進來伺候更衣便走了,我坐在床上,只覺得渾身冰涼。

「把你當阿琦,是你的福氣。」他掐著我下巴說的這些話,我突然就明白了。

我自以為是的報復,其實對他而言,就像一個笑話,他心裏清楚的知道我不是林琦,但他要我自己假裝是林琦去承他的歡喜,而我自以為是的成全窈窈,也早在他的算計之中。

「皇上這般喜歡阿琦姑娘,卻不知,她是否也喜歡如今的你呢?」

我這話說得沒有底氣,可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堅毅,我賭他與林琦有過一段單純美好的過往,我賭林琦的離開不僅僅只是因為不做妾室。

而李衍眼底閃過的慌亂向我證明,我賭對了。

我很開心。

而這,已是我心中不可多得的歡愉了。

(八)

李衍轉身走出我寢殿時,腳下步子有些踉蹌,望著這樣狼狽的他,我忽然間想到了皇後娘娘。

她那樣喜歡李衍,今夜之事傳到她耳裏,是否又是另一種心酸。

我想,若是池轍這樣愛著別的姑娘,我定是要同他鬧上一鬧的,可皇後娘娘不能,她只能咽下所有的難受與不堪,做一個天下人想要的賢德皇後。

可那一年,她著一身大紅嫁衣,十裏風光出嫁時,真是這樣想的嗎?

她許是想要真心換真心的,卻又偏偏她愛上了這世間一個深情卻又薄情的男人。

「取紙筆來,我要給阿琦寫信。」李衍的聲音隨著走遠而漸漸小了,「我都好久沒有收到阿琦的信了。」

那皇後娘娘呢,她就在宮裏,就守在你身後,你可曾看到過她的歡喜?

我想朝他再問一問,反正已經大不敬許多次了,也不差這次,可開口時,只覺得胸腔裏悶的緊,一時間仿似有一只手攥緊了我的喉嚨,叫我說不出一句話。

我到底在做些什麽?

初時,我明明只想做這後宮裏的透明人,為著窈窈,為著整個祁家和父親的仕途。

可如今都告訴我,我入宮是早就算計好的,沒有我自己想的那麽偉大,我拯救不了誰,還要為此放棄我最愛的人。

那這後宮裏,到底誰才是可憐人。

「娘娘,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素雲走到我身前小聲說了一句,而後拿著帕子輕輕拭去了我眼角幾近幹涸的眼淚。

我很是順從的躺下。

聽到她轉身時發出了一聲嘆息,不知是為了誰。

…………

李衍從我的宮殿離開之後,便再沒來過我的宮裏,我日日把自己關在瑕雲宮內,不想去探聽半分外界的訊息。

素雲見我這般,愁得眉頭都要打了結。

直到一個多月後,皇後娘娘生辰的前一日。

她領著自己的大宮女,不曾命人通報便過來了。

我那時不著半分粉黛,長發披肩的站在廊下看滿樹花開,皇後娘娘就站在殿門前,而寧貴人恰巧從偏殿出來。

這一幕,一直到很久之後,都刻在我的記憶裏,甚至午夜夢回時,都覺得尤為溫馨,因為那已是我們三人間不可多得的溫情了。

「請皇後娘娘安,不知娘娘前來,臣妾失儀,望娘娘恕罪。」

皇後娘娘倒是沒有遷怒,只出聲將我們都喚了起來,她一雙美目緊緊盯著我,許久,唇邊竟溢位幾分笑意:「初見林琦時,她也是一身素衣,眼裏還有幾分藏不住的敵意,可後來……」

後來如何,皇後娘娘沒再講下去。

只是忽然起了一陣風,風沙迷了她的眼睛。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天皇後娘娘前來,是為了解除她與寧貴人之間的某種協定。

她棄了棋局。

走前還同我說了一句話,「我早該想明白的,你便是你,從來都不可能是林琦。」

是了。

我便是我。

這世間萬千人,何其相似又如何。

(九)

這個道理,我明白,皇後娘娘明白,可李衍不明白。

他也許並非不明白,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非要仗著皇後娘娘對他的心意,肆無忌憚的磋磨一顆真心。

所以,皇後娘娘的生辰宴上。

他納了一個舞姬。

舞姬名喚寒蕊,眉目間氣質清冷,像極了李衍畫裏那人不茍言笑的模樣。

寒蕊被當場加封為琪貴人,賜居迎風閣,李衍甚至不顧皇後娘娘的顏面,當場攬著美人離去。

我和眾人齊齊望向皇後娘娘,她慘白著一張臉,許久才撐起些許笑臉:

「皇上今日既得美人,諸位妹妹便散了吧,回去早些歇息,今日也該累了。」

她幾乎連站起來都沒了力氣。

我不明白,是該如何,才能將一顆真心付諸於這樣薄情的人身上呢?

我想我是真心愛慕池轍的,可他若這般對我,我必不能善罷甘休。

而李衍,有一瞬間,我竟不知,那個幾乎同音的「琪」字,到底是為了羞辱誰。

我走得極慢,幾乎是最後一個踏出未央宮殿門的,而身後那早已抑制不住的哽咽聲,纏在我心口,帶著絲絲縷縷如同蟻蟲啃噬的疼意。

這深宮裏,從來都是可憐人更多。

可我與皇後娘娘並不親厚,縱使我再如何去感同身受,寬慰她,也非我之能。

只是待我回到瑕雲宮時,看著眼裏流光四溢的寧貴人,而她委屈巴巴的喚了我一聲「姐姐」,我便忍不住軟了心腸。

她原是比我還小上幾個月的,只是進宮早,難免多了幾分圓滑世故。

可如今這幅委屈極了的模樣,讓我忍不住想起了窈窈,那個丫頭,受了委屈時也是這副模樣,一心要在我懷裏撒個嬌的。

我不願再去計較那些莫須有的算計了。

在這深宮裏,能多一日開心便是一日罷。

(十)

很久之後。

久到有一日我意識到自己垂垂老矣,久到那時候我已經要離開這枯燥乏沈的人世間。

我都記得那天的那場大雨。

那是李衍與皇後娘娘南下金陵歸來半月後的一個午後,我終於見到了傳聞中的林琦。

聽說她是無意間被李衍看見,然後強行帶進這座宮城的。

聽說她已經嫁做人婦,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還聽說清黎郡主為了林琦硬闖了朝陽殿,可最終也沒能把人帶出來。

而今,我終於見到了林琦。

她眉頭微微蹙著,眼裏沒有了畫中那樣的靈動,盯著在她面前不斷挑釁的琪貴人的眼神,就像一潭死水,泛不起一絲漣漪。

這不該是她,這不是皇後娘娘口中的她,皇後娘娘同我說的那個林琦,該是眉眼上揚著,不動聲色時都似乎帶著笑意。

不該是如今這般,心如死水。

甚至在側頭看見我時,忍不住的譏諷一笑。

我與她隔著數十棵海棠樹的距離,且越來越近,見到她那樣譏諷的神情,我忍不住張了張嘴想要爭辯,想要反駁,想同她說:「進宮不是我的本意,我與琪貴人並非一路人。」

可啞然許久,不知如何開口。

直到琪貴人揚起了手,而林琦連半分要躲的意思都沒有,我剛要出聲阻止,卻聽得身後一聲怒喝:

「住手!」

李衍從我身後跑了過去,然後站在林琦身前,像一尊守護神一樣,擋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望著跪在地上的琪貴人的眼神裏,迸出了極為狠厲的光,「誰給你的膽子來招惹阿琦的。」

「臣妾……」

琪貴人想要慌忙辯解,可李衍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就叫人堵住嘴拖下去了。

我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過李衍,他在我心上實在不算一個良善之人,我以為琪貴人是他投擲來折辱林琦的手段,以為他借著這種方式告訴林琦:你看,這世上有許多人像你,你也並非獨一無二,你憑什麽敢這樣不給朕臉面。

就連我今日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裏,也是因為從灑掃宮女口中得知的這個訊息,琪貴人與皇上帶進宮的人鬧上了。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李衍的意思。

可是他不顧形象的跑到林琦跟前,像個孩子樣護著她時,我才知道。

林琦果真是獨一無二的。

至少在李衍的心裏,她一直是。

「淑妃,戲看夠了嗎?」

李衍未平息的怒火蔓延至我時,我格外的平靜,甚至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後便跪在了濕漉漉的鵝卵石子路上,「臣妾有罪,但憑陛下責罰。」

「李衍,我看不起你。」

他原本要說些什麽責罰出來的,卻突然聽見林琦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正對著我,身子僵住,眼中忽然湧上些許淚意,手掌握拳又松開,這樣重復了好幾次,才踉蹌著轉過身去,聲音嘶啞:「阿琦……」

我沒能瞧見林琦的神情,只見到李衍平復了好一會,而後說,「那你也要待在我身邊,這次你別想再跑。」

我最終被李衍禁了足,不痛不癢,三天。

只是短短三天,我出來後,宮中早已天翻地覆。

(十一)

皇後娘娘給林琦下毒,如今被禁足在她自己的未央宮裏。

據說林琦毒發之時,一口血嘔出來,皇後娘娘想要上前,被將將趕來的李衍一巴掌扇的沒有站穩腳跟,摔在了地上。

那樣的狼狽。

摔碎了的,連同她身為國母的尊嚴。

我突然覺得心口有些疼痛,我不愛李衍,他做什麽都與我無關,可我心疼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那麽愛他,哪怕她真的一時想不開做了糊塗事,李衍便是立刻廢了她的後位,也比不得這一巴掌來得痛徹骨髓吧。

「許大統領呢?」

許釗只有皇後娘娘這麽一個獨女,他又是國之功臣,他有底氣也有脾性,怎麽會容許李衍這麽對自己的女兒。

被我隨手逮住的小宮女聽到我的問話,微微擡起頭,半晌囁嚅著道:「聽說……聽說大統領通敵叛國,被下了大獄了。」

通敵叛國。

下獄。

短短三天而已,李衍便做到了這般涼薄之境。

我急急趕往朝陽殿,還未讓小太監通報,裏面就傳出李衍的吼聲,

「治不好阿琦,朕養著你們這群廢物有什麽用?都給朕滾!」

他似是在暴怒之下。

而這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走來,他著一身藍色官袍,眉如遠山,眼似星辰,這樣熟悉的模樣讓我想起十三歲那年長街之上。

他一步一步走來,好似踏在我的心上。

行至我身前時,他俯身,拱手,作揖,而後道:

「微臣,見過淑妃娘娘。」

「我……」剩下的話我終究沒有說出半個字,有些哽咽的語氣也全數被我緩釋,我清楚的知道這裏是朝陽殿,我不能給他帶來半分旁人的詬病。

可是。

微臣與淑妃娘娘。

這樣早已隔著重重宮墻的稱謂,聽來真是讓人心口酸澀得無以復加。

是以李衍招我們進去的時候,看到我們同時出現,他先是挑了挑眉,而後望向我時眼底微微蕩起些許嘲諷,再正色看向池轍。

「愛卿此來,所為何事?」

池轍算得上肱骨之臣,饒是因著李衍選妃被祁家退了婚,他也從不會在朝堂之事上帶半點私情。

李衍亦非昏君,能與不能,該與不該,他心裏其實都有一桿秤。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可以對皇後娘娘這樣無情。

「許大統領守在宮城,獨女又是中宮皇後,通敵叛國這樣的事,別人或許會,但大統領應該是不會的,此案疑點重重,還請皇上容臣多些時日,必將此案查的一清二白。」

池轍話中早已表明立場。

李衍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拿著毛巾細細擦了擦林琦的臉,而後瞥了我一眼:「池轍,你當年曾傾心皇後,朕都知道,如今可是為了救她?」

後來李衍再說什麽,我就一句都沒聽進去了,一直到從朝陽殿出來回到瑕雲宮我也都沒再說過半個字。

我原是要去給皇後娘娘求情的,可最後我什麽都沒說。

滿腦子只有李衍那句「你曾傾心皇後」。

我知曉池轍心上曾有過一個人,他下意識的避開我的某些親昵,那些我為數不多不顧女子矜持的親昵,都曾讓我難過,我也吃過他曾經心慕之人的醋。

可是那人,竟是皇後娘娘。

原來竟是皇後娘娘啊。

可是李衍,你今日讓我知曉這些又是何意呢?

在你眼中,我便是這樣一個膚淺之人,為了所謂的早已不屬於我的且被你剝奪的情愛,去幫著你為難皇後娘娘麽?

為難一個因為不屬於自己的情愛而困在這深宮裏落得滿身傷痕的女子?

你倒是果真算得上卑劣至極。

(十二)

去見皇後娘娘前,我在永安門遇見了池轍。

他依舊是昨日的禮數,身上穿著常服,說是皇上有召。

我望著他,嘴上說著「池大人辛苦」,卻擋在他身前沒有半分要讓開的意思,這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只是在這寂寂深宮裏,看著自己心悅了數年的男子,許多話想說,卻一時無言。

李衍眼下滿心都是林琦,卻還是讓我恰好路過了永安門,也恰好遇上了池轍,恰好今日值守的人都識趣的離得很遠。

「池轍,你愛過我嗎?」

天際南雁飛過,留下一道痕跡擾亂了浮雲。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我甚至天真的想要一個答案,不要愛過,哪怕只是曾經有過一瞬間的心動,我都心滿意足。

而他說,「淑妃娘娘慎言。」

淑妃娘娘。慎言。

昨日夜裏,李衍命人送來了一封修書,上面寫著很多池轍曾為皇後娘娘做過的事,我從沒有見他為我做過,他送我的那枚玉佩也不過是他眾多收藏中的一枚,池家的傳家之寶早已在多年前入了許玥手中。

我心底泛起一絲一絲的涼意,而後往全身蔓開,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從我身旁路過,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我從前想過,若是我嫁給了他,他像李衍這般對我,我會如何。

我從前也想過,若是我與他婚約再早一些,或許我們已經是一雙佳偶,我就不用困在這深宮裏,日日惦念著他,不眠不休。

原來。

都不過是我的荒唐一夢。

他不曾心悅我,他上門提親不過是因為他早已年長,過了最好的成婚年紀,而池母又剛好喜歡我的秉性。

所以,祁家庶女也無妨。

我還以為,一個祁家庶女能夠得他青睞,必然是因為他心悅於我的。

許大統領這件案子翻不過來了。

李衍早已培養了自己的人接手宮城,如今的許釗不過是他手裏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

那些通敵的證據或許是假的,可是為了皇後,許家一脈漸起,他太想為皇後娘娘盤下深厚的根基,已經觸到了李衍的底線。

「永安門」三個字威嚴又肅穆,風從門口吹過時,我想起昨夜所看,昨夜所聽,只覺得心口處空蕩蕩的,像有個巨大的缺口。

而風不斷吹過。

終於,我轉身看向池轍離去的身影。

許多年了,我喜歡他許多年了,這些年我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在追隨他的身影,可他從未為我停留片刻。

這世間的情愛,原來真的不是兩情相悅居多,也原來真的不被愛著是這樣的令人難過。

可如今,池轍,我們既已經是陌路人,那我就要將你從心上拔除了。

(十三)

踏入未央宮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蕭索。

入宮以來,皇後娘娘雖心有怨懟,但對我到底是算得上極好。

想來,是因著她知道我無心李衍吧。

而李衍,其實也並不將我們這些與林琦有所相似的人當一回事。

於我而言,他卑劣。

可縱我與林琦足足像了八分,他也從未亂過心神將我視作林琦。

在李衍心上,或許林琦是比不過這萬裏河山的。

可也唯獨抵不過這萬裏河山了。

只不過,他們之間,各有各的堅持與驕傲。

而世間萬事,又怎能輕易就分出對錯呢。

「怎麽是你。」

皇後娘娘看到我時,似乎有些意外,可語氣聽來又像是意料之中。

我將進未央宮前,太監遞給我的東西擺在她面前,而後坐下。

她瞥了我一眼,復又瞥了我放下的東西一眼,有些嘲諷的笑了笑:

「我以為,你是所有人中最沒有野心的。」

「原是沒有的,一開始臣妾只想來寬慰娘娘。」我原是心疼她的,我是真的心疼過她的。

我見不得她愛李衍愛到那般境地卻受夠了委屈,可是,

「可是如今,臣妾想來找娘娘討個答案。」

「什麽答案,有關池轍的答案嗎?」她聽我說「寬慰」二字時,表情明顯一楞,可很快就換上了一副不屑的模樣,「無非就是我遇到心悅之人,負了他罷了,你如今已入了宮,該和他斷得一幹二凈的,難不成還想為他討個公道不成?倒也真是算得上用情至深。」

我入了宮,聽了李衍的話,受了她的照拂。

所以,我討厭李衍,我心疼她,我將情緒直來直去的擺在臉上,我幾乎覺得自己就該幹幹凈凈的活在這座冰冷的宮城裏。

可現在我才知道,我所聽非我所聽,我所見亦並非我所見。

「我進宮,是你設的局,對嗎?」

「林琦的毒也真的是你下的,對嗎?」

「林琦南下金陵,懷了賊人的孩子,是你派人做的,對嗎?」

我咄咄逼人的質問她,我希望她能露出一些驚慌失措的神情來,以表示她害怕被人知道,以表示她至少內心有過悔意。

可她只是將面前的毒酒拿起來聞了聞,朝我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是啊,都是我做的。」

為什麽?

她似乎看懂了我眼裏的意思,把酒放下,冷笑一聲,

「池轍愛了我這麽多年,憑什麽要娶一個長得這麽像林琦的女人,憑什麽要任由你和他往後恩愛的出現在我面前。林琦那個賤人奪我所愛,這一切都是她活該。」

她說到最後,已經站在我面前,表情近乎猙獰。

我仰頭看著她,輕輕的開口,仿佛怕語氣重了會傷到話裏的那個人:

「皇後娘娘,你還記得自己從前的模樣嗎?」

說完這句話,我便起身走了,沒有再去看她錯愕的神情。

想來當年以才氣聞名上京的許玥姑娘,也不曾料到自己會成為如今這副模樣吧。

左腳踏出殿門時,突然聽到身後金杯墜地的聲音。

我停住腳步閉了閉眼,一時間只覺得滿心悵然。

(十四)

素雲察覺到我身體猛得一晃,立馬用整個身體支撐起我,而後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娘娘,我們回去吧。」

我點點頭,有些脫力的望了眼這昔日裏熱鬧非凡的未央宮,「皇後娘娘,林琦於您而言是一生勁敵,她可曾將您放在心上這樣想過,您毀她清白,她依舊活的恣意,她這樣的人,會在乎您這樣一生都要把自己埋在陰暗裏的人嗎?」

「不論許家其他人,只說許大人,用他換林琦的命,於您而言,也值得嗎?」

話已至此,再多說便是無益。

回宮的路上,我想了許多。

我一生逆來順受,唯有這次,離經叛道般,在李衍要我用盡一切辦法問出解藥時,私心裏用了毒酒。

我甚至沒想過要從她口裏得到解藥的下落。

我剛來見她時,想的便只是要她的命。

站在宮門前那一刻,指尖陷入門框裏,所有意識回籠,覺得自己怎麽也變成如今這幅令人唏噓的模樣。

為了一個不曾心悅我的男人,去遷怒別的女子,這不就是許玥嗎?

而我,怎麽能成為這樣的人?

我慶幸許玥沒有喝下毒酒,回過頭,看見她臉上的不屑終於出現裂縫時,忽然滿心平靜。

她大概很恍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在我用最高規格的禮數跪拜她時,她想要露出幾分支撐她皇後體面的笑意變得有些扭曲。

而我,沒有給她問出口的機會,起身便走。

日光從雲層灑落,絲絲縷縷落在身上,攪著風雲給人無限希望。

只一剎那,我想,世間美景萬千,終不及這一剎那的風華。

池轍從身後奔來,手掌滾燙的箍住我的手臂,就是這一剎,將我從雲端拽下,他雙眼猩紅,怒火幾乎要將我燒盡,

「祁琬,你好歹毒的心,還好我與你……」

「放肆!」

我厲喝一聲,擡手就把他的拂開,「池大人,自重。」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無非覺得我險些要了他白月光的命,覺得我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便以此為借口,一筆勾銷掉他心上對我僅有的一點點愧欠。

「池大人,你該叫本宮淑妃娘娘,見了本宮得遵禮作揖。」

那日後,我便將自己關在了瑕雲宮裏閉門不出,聽聞皇後娘娘交出解藥後脫簪請廢,聽聞林琦已經醒來,許大人也被貶為了庶人,還聽聞池轍參我不敬皇後。

我聽完也只是笑了笑。

笑自己十三歲那年,少不更事,只是因為一抹天光便以為那是他全部的模樣,所謂情深如海,可烈日灼灼,海枯水竭,不過須臾之事。

「只不過池大人參本的時候,恰逢林琦姑娘也在,她指著池大人的鼻子罵了半天,而後說了句你們男人果真都是薄情寡義的東西,皇上遷怒,將池大人打了板子。」

我再見到李衍時,他一掃眼底陰郁,甚至嘴角都掛著三分笑意,仿佛不是我初見時的那個人。

他和林琦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

卻也是第一次,真心實意的向他行禮:「皇上萬安。」

他抿抿唇,讓身後的太監抱上來一個盒子,裏面裝滿了莊鋪地契,以及銀票,還有一枚玉佩。

「裏面都是全國各處的一些產業和宅子,那枚玉佩隨時可取銀票,阿琦醒了,朕許給你的東西自然不會忘。」

「謝皇上成全。」

兩兩無言時,有太監來報說是清黎郡主一家進宮了。

李衍猛地起身,似乎是在害怕什麽,擡步要走時,又停了下來:「過了封後大典再走吧,同清黎郡主一道出宮,她是個好相與的,你日後也有個靠山。」

這話聽著像是在為我打算,我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左不過林琦他不會讓清黎郡主帶走,便塞個我過去,緩一緩清黎郡主的心。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走了,我連一聲謝字都未出口,他就已經走出了殿門,門外還傳出他的聲音,「郡主還沒見到阿琦吧?」

他身邊的大太監喏喏的道,「沒有沒有,陛下慢點。」

想來是怕清黎郡主幾句話就將他好不容易哄到手的心上人又帶走了吧。

(十五)

封後大典比之先皇後那次,還要盛大。

萬裏紅妝,山河以聘。

林琦的孩子更是直接封了太子。

你看,愛你的人,只會愛屋及烏,哪有什麽為世俗不容,他只會排除萬難的想要走到你身邊。

離開皇宮後,我去了很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用李衍的錢建了個「民善堂」,收養那些流離失所的孤兒。

林琦寫來的信裏帶來了李衍準備開放科舉的,說是希望我好好培養這些孩子,為朝堂輸送人才。

我回信說了自己的近況,最後提筆落墨,

「榮幸之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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