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3日，對清水英男來說，那是他一輩子都在苦苦等待的日子。
這一天，哈爾濱的侵華日軍731部隊罪證陳列館，在日本戰敗79年後，迎來在731部隊服役的前日軍士兵本人，來直接謝罪和道歉。清水來到731部隊本部大樓、人體焚燒坑、細菌實驗室，指認侵華日軍犯下的戰爭罪行。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日本做了這樣的事，我想直接說說我犯下的罪行，向他們道歉。」
Part.
1
清水老人為何走上贖罪之路？從東京四小時車程，一路向西，綠油油的稻田，阿爾卑斯山脈綿延起伏。日本長野縣山清水秀，居民世代靠農耕為生。日軍侵華戰爭時期，至少3萬多名長野農民相信了日軍的謊言，離開家鄉，去中國東北參加「滿蒙開拓團」。
清水英男，今年94歲。79年前，他被征兵，派往侵華戰場。
清水手中的這張照片是僅存的一張731部隊合影。那是1945年，照片中的清水剛滿14歲。從3月到8月，他是原侵華日軍哈爾濱731部隊的一名少年兵。
當時，日軍在侵華戰場雖敗局已定，但仍不斷從日本本土增派新兵。
清水的初中班主任那一年挑了4名學生參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長處，一起在學校做過飛機模型，每個人都動手能力強，適合當技術兵。
但那時沒人告訴清水他要去的竟然是731部隊，到了部隊裏要做什麽也全不知情。
盡管日軍已各處落敗，潰不成軍，戰況慘不堪言，但當時日軍大本營為提振民心士氣，仍不斷用謊言欺騙民眾，稱日軍無敗，節節獲勝。日本老百姓都盲目相信日軍一定會贏。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每天廣播都在說日軍打勝仗了，就算打了敗仗也都說打了勝仗
。」
1945年3月23日，14歲的清水入伍早晨8點從家鄉的車站出發。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同學們都來送別。每個人都覺得日本能贏。沒人哭，大家喊萬歲萬歲，還揮著旗子。」
Part.
2
清水不知道到了哈爾濱要參加哪支部隊，一周後抵達哈爾濱，他們被直接帶到部隊總部。
清水成了實驗室的見習生，負責檢測小白鼠。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我們負責做白鼠實驗，從肛門裏取出液體，放進培養器中。我們不知道之後這些白鼠用作什麽。」
清水逐漸感到疑問，為何讓這些小白鼠感染細菌，是做什麽用途？為何實驗室要如此徹底消毒？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所有衣服都要消毒。到了傍晚要脫掉白大褂，再消毒，穿著消毒過的衣服回宿舍。」
鳳凰衛視記者 李渺：
「您當時起疑心了嗎？為什麽部隊裏要做細菌的事情？」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沒有，沒人跟我們說這些。」
直到七月的一天，班長突然叫他去參觀標本室。
眼前的一幕，讓清水不敢呼吸，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這一切是真實存在的。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標本有整個人體，有孕婦和肚子中的嬰兒，有被切斷的頭部，還有各種內臟，幾乎都有了
。最大的標本是人體標本。」
不計其數的人體標本被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有完整的人體，也有各種人體內臟。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心臟、胃，還附有說明。」
各種史料表明，731部隊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部隊長石井四郎就下令秘密研究細菌戰，殘殺中國人、蘇聯人等無辜，手段殘忍至極。在標本室，清水看到，眼珠、被挖空的頭顱，硬生生地被斧頭砍斷後一截為二。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有的標本眼珠被挖空，有的人皮被剝掉，眼珠似乎要掉出來。看骨頭切段的狀態，肯定是用鋸砍斷的。」
他看到孕婦和肚子中的嬰兒，被殘忍殺害後泡在福爾馬林瓶子中。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解剖過的標本，能清楚地看到婦女肚子中的嬰兒。割開的嬰兒臍帶還和母親連著，應該是馬上就要出生的嬰兒。把孕婦和嬰兒做成標本，實在是太沒人性了
。」
那天晚上，清水翻來覆去無法入睡；那一幕也是他快80年始終在夢魘中出現的場景。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一定跟我在標本室看到的那些有關，夢到山崖要塌了，要砸向我，常常夢見。」
Part.
3
1945年8月8日，蘇聯正式對日宣戰，出兵東北，731部隊提前得到訊息，7月就已開始挖掩體。為隱藏罪證，731不但銷毀焚燒了幾乎所有檔和細菌武器，摧毀了731本部的建築，還下令殺害了所有被用作人體試驗、被稱為「丸太」（意為圓木、實驗品的無辜）。清水被派去撿拾屍骨。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那是8月11日早晨，焚燒爐裏冒出煙，說燒了兩三百人的屍體。日軍殺了這些人，說不能留下證據。如果留下屍骨就會被世人知道，我們被命令去撿屍骨。」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丸太」被關押的房子，他形容那裏如同監獄，雖沒見過這些「丸太」，但他們都經受了非人的折磨，無一例外，都在極度痛苦中掙紮死去。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他們的景況非常淒慘。‘丸太’的地方，禁止一般人進去。只有跟石井部隊長有關的人才能進去。」
清水和其他士兵一起將屍體裝進麻袋，後續如何處理他們也不得而知。隨後清水又接到命令，用炸藥炸掉整個建築。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下午讓我們去炸毀那裏。給我們發了炸藥，然後我們躲到煙囪後面看到爆炸了。」
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當天上午，日軍陸軍省就下達了絕密命令，731部隊所有用於所謂「特殊研究」的證據都必須立即銷毀。清水也接到命令必須立即回國，還被告知，若回國路上被逮捕，要立即自盡。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給我們氰化鉀，說被抓了，就要服用它自盡。」
石井四郎等人為逃避罪責，下達嚴令，731隊員回國後也不得泄露秘密，也不得從事相關職業。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命令我們，不能當公務員，不能去醫院工作，不能互相聯系。」
731這段歷史被抹消了。2016年，他下定決心作為歷史的活證人說出這段經歷。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我從沒跟家人說過這段經歷。中國人養育了被遺留下的日本孤兒，把他們養大，我們應該報恩
。我們犯了罪，殘忍地殺害了那些‘丸太’，我必須去道歉。」
Part.
4
登戶研究所，是明治大學校園裏一個不起眼的灰色建築，二戰時，它的真實名稱，叫做第九陸軍技術研究所，是專門用作諜報秘密戰的研究機構。這裏研制出的氰酸化合物，被運往中國南京的醫院，用做人體實驗
。
日本明治大學登戶研究所資料館館長 山田朗：
「南京的1644部隊，曾給中國人用氰酸化合物下毒，或給他們註射。這是在秘密戰時使用的劇毒武器。當時要研發這個，做人體實驗，並已經快要成功了。」
而南京的1644部隊與哈爾濱的731部隊有著潛在的聯系。731本部紅磚砌成的高墻，將所有罪惡掩蓋於高墻之內，部隊有嚴令，任何人不得私下談論白天做了什麽。少年兵清水，幾乎沒有靠近過實驗室以外的其他設施，他也無從知道，少年隊的其他隊員都幹了什幺。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自己的工作，做了什麽，絕對不能跟人提起，大家都絕口不提。」
清水還被命令學習鼠疫病菌
，他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但那時，他還是無法想象，自己所在的部隊竟然早就在研究細菌武器，用活生生的人體做實驗。
為查證毒效，登戶研究所和1644部隊聯手，在石井四郎所屬的731部隊的協助下，對中國人實施了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侵華戰爭期間的1943年，登戶研究所還得到當時的首相兼陸軍大臣東條英機的嘉獎。
日本明治大學登戶研究所資料館館長 山田朗：
「研究所透過進行人體實驗，取得了好成績，得到了表彰。表彰證書上寫的是特殊化學材料，因為不能寫研究暗殺用劇毒而得到表彰
。」
731部隊不僅在東北和南京實施人體實驗，還將殺害後的屍體分解後運回日本，進一步進行研究。
查明軍醫學校遺址人骨問題之會代表 川村一之：
「35年前，這裏施工時，發現了大量人骨。我調查發現，這些人骨與731部隊有關。」
川村一之曾是新宿區議員，1989年，在東京市中心新宿，日本陸軍軍醫學校遺址發現一百多具人骨後，川村已經調查了這一問題長達30幾年。
查明軍醫學校遺址人骨問題之會代表 川村一之：
「右側是原日本陸軍軍醫學校病理學教室和防疫部的建築。人骨就是在防疫部和病理學教室北側發現的。」
日本厚生勞動省承認，這些人骨是陸軍軍醫學校的人體標本，不過2001年日本政府的報告稱，人骨具體來自哪裏已無從查證。
查明軍醫學校遺址人骨問題之會代表 川村一之：
「厚生勞動省報告非常巧妙地回避了調查731部隊的問題。」
然而，厚生勞動省近期公布的調查中，當年軍醫學校不止一人證實，曾收到來自哈爾濱的人的頭部標本。
查明軍醫學校遺址人骨問題之會代表 川村一之：
「調查中有人證言，從哈爾濱曾收到鐵罐，裏面裝著人的頭顱。紀錄稱，有人把頭顱從罐中取出，當時還嘔吐了。」
日本政府極力隱瞞這段歷史，但證明這些人骨來自731部隊的證據，卻越來越多，不僅僅只有這些。人骨中也有婦女、兒童，都有多處清晰的鉆頭打孔、用鋸鋸斷等人為痕跡，人骨鑒定也顯示尤其是和中國東北部人種特點極為相似
。
查明軍醫學校遺址人骨問題之會代表 川村一之：
「731進行過人體實驗，這是很明確的。為什麽日本政府不承認，我認為是有政治意圖。」
日本政府一直沒有承認731部隊細菌戰的史實。
2003年，時任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在國會回答質詢稱，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確存在，但沒有證明731進行細菌戰的資料，今後開展這種調查也極為困難。
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國際和平研究所研究員 松野誠也：
「在東京國際軍事審判時，細菌戰、毒氣戰都被免責，人體實驗也沒被列入國際條約物件，當時就是不想積極承認此事。」
731部隊的石井四郎等核心人物，秘密與美國達成交換條件，將731部隊的研究成果交給美方
，作為條件，石井四郎等人，在東京審判時，並沒有被追究虐待俘虜等戰犯責任。回國後不少人還擔任要職，沒有得到應有的制裁和懲罰。
日本銷毀了幾乎所有731部隊的檔，但多年追蹤731罪證的日本學者，2023年從日本公文中發現了731部隊職員表。
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國際和平研究所研究員 松野誠也：
「這是當時陸軍最高機密，裏面有石井四郎的名字。也是日軍資料中，第一次出現731部隊各部門構成的職員表。」
Part.
5
竹上勝利，是清水的鄰居。兩人十年前相識，是因為竹上的父親，宮下利市，曾在「中支那防疫給水部1644部隊」當過中尉，竹上一直持有疑問，自己的父親一直對那段過去噤若寒蟬的理由，是否與731部隊有關。
竹上勝利：
「我父親和731部隊有關。他曾在南京的1644部隊服役，相當於731部隊，最後是中尉軍銜。我覺得他應該參與過類似的工作。」
竹上一直協助清水在日本國內的演講，讓更多普通日本人了解731的黑暗歷史。
94歲的清水決定訪華，他要直接向中國民眾和731殘忍暴行的受害者懺悔和道歉。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日軍在那裏為所欲為，我們必須向中國人道歉，我一直強烈地這麽想。」
鳳凰衛視記者 李渺：
「對731部隊受害者的遺屬，您如果見到他們，想對他們說什麽？」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我想直接道歉。他們承受了太多痛苦。我能做的，就只有道歉。我想直接說說我犯下的罪行，向他們道歉。日軍走的時候，向哈爾濱和長春投下鼠疫，我想知道後來怎麽樣了，也想去道歉
。」
731慘絕人寰的罪行讓清水快80年來備受折磨。他想要贖罪，表達懺悔和哀思。
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 清水英男：
「我想去中國的寺廟，請一尊佛像，我是真心去道歉贖罪，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查明軍醫學校遺址人骨問題之會事務局長 鳥居靖：
「731部隊幹了什幺，資料中已經很明確了，希望日本政府認真承認這些。」
日本明治大學登戶研究所資料館館長 山田朗：
「承認加害責任很重要，這永遠都不嫌晚，應該把這些事實，傳遞給下一代，這是我們的義務」。
清水英男先勇敢站出來，把侵華日軍慘絕人寰的罪行昭告天下，而日本政府卻至今仍拒不承認，多少犯罪者尚未悔罪。
制片人：何冀寧
編 導：傅托 李渺
編 輯：李唯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