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薇薇
一、低保戶、五保戶把醫院當家
中廬50歲出頭，因為頭腦不太靈光，加上長得不好，一直沒能討到老婆，是村裏的老光棍。雖然村裏的老光棍有5-6個，但他卻是村裏光棍中最活躍的一個，見村子有人農忙、建房、辦酒他會主動上前幫忙，沒事喜歡在村子裏閑逛找人聊天，因此，在村子裏經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每次遇見他，他總會主動的跟我們說上幾句。然而，最近幾年去該村卻很少能看到他了，向村民詢問他的情況，村民說他被鄉鎮衛生院接到醫院「享福」去了。
原來，在前幾年精準扶貧時中廬被評為低保戶，他的生活從此發生了巨大變化。在精準扶貧政策之前，中廬主要靠著種幾畝田地和在周邊打些零工維持生活，再加上村民的照顧，生活也算過得去。精準扶貧後，政府給他建了新房子，每月定期給他生活費（含低保補貼每月200多元），從此之後他不再種地和打零工了，並長期住在鄉鎮衛生院，成為鄉鎮衛生院的VIP病人。據村民介紹，中廬身體一直很好，沒病沒痛，他之所長期住在醫院，一方面是因為鄉鎮衛生院反復上門做思想工作要求他去住院，還派專車來回接送，他不好意思拒絕；一方面是鄉鎮衛生院包吃包住，每天還有十幾元的補貼。醫院夥食稍有不合他胃口，他敢直接罵鄉鎮衛生院院長，院長還得親自出面給他解釋。住在醫院不僅有保障有收入，比普通村民的生活質素還要高，用村民的話來說：「沒病沒痛床上睡，過的像神仙。」
像中廬這樣身體健康的五保戶、低保戶長期住在醫院的現象在當地十分普遍，尤其是五保戶特別多。於是我專門找比較熟悉這些五保戶情況的鄉村醫生，詳細統計了行政村五保戶住院情況。這個行政村有2000多人，600多戶，全村面積近2000畝，耕地面積2000多畝，14個村民小組，五保戶10多戶。下表為行政村2023年以前五保戶具體住院情況。
從統計情況來看，村裏大部份五保戶都住過院，身體健康卻長期住在醫院的五保戶占統計人數的一半以上。全鎮有14個村社區，如果按每個行政村10個左右的五保戶來算，那麽全鎮大概有100-200個五保戶，那麽全鎮可能有上百號五保戶長期住在醫院。正是這些五保戶供養著鄉鎮衛生院和縣裏的私立醫院。
二、醫院無利不起早
據了解，鄉鎮衛生院屬於差額撥款單位，財政撥款只占每年預算經費的30%，剩余70%需要鄉鎮衛生院自籌，自籌經費收入來源主要醫療服務收入。然而，近幾年隨著農村人口快速城鎮化，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以及兒童進城讀書年輕婦女或爺爺奶奶進城陪讀，長期居住在農村的人口越來越少了，去鄉鎮衛生院看病的人快速減少。沒有病人去看病，鄉鎮衛生院也就沒有了醫療收入，僅靠財政撥款和公共衛生服務收入，維持鄉鎮衛生院基本運轉已十分困難。比如，某鄉鎮衛生院醫療工作人員有50多人，在病人少的情況下醫生每月薪金只有3000元左右，有時候甚至薪金都發不出來；而在病人多的情況下醫生每月薪金可以達到6000-7000元，因此，醫院有巨大的創收動力。於是，鄉鎮醫院把創收寄托到農村五保戶、低保戶身上，尤其是住院接近全報銷的五保戶，成為各鄉鎮衛生院爭搶的香饃饃。縣裏的私立醫院也都在打低保戶、五保戶的主意。
那麽，這些醫院到底是如何利用低保、五保創收的？
第一步拉客。
據醫保報銷政策規定，五保戶可以到醫保定點基層醫療機構進行治療，也就是五保戶可以到任何一個醫保定點醫療機構進行治療，比如，村裏的五保戶發順生前就是被縣裏的私立醫院、兩家鄉鎮醫院輪流接去住院。為了將這些五保戶拉到自己醫院治療，鄉鎮醫院、縣私立醫院想盡各種辦法。
一是給鄉村醫生回扣。
鄉村醫生因為工作需要經常走村串戶，對村裏的情況十分熟悉，熟知村裏低保戶、五保戶的基本情況。因此，各醫院爭相找鄉村醫生合作，透過回扣的方式激勵鄉村醫生介紹五保戶到其醫院治療。據村醫介紹，有2-3家醫院來找他合作，都承諾介紹成功就有回扣，其中一家私立醫院開出每介紹一個五保戶給400元的回扣。
二是醫生走村入戶。
醫院會透過各種方式拿到各村低保戶、五保戶人員的名單，然後走村入戶，到這些低保戶、五保戶家裏做健康宣講、做思想工作，連哄帶騙，將他們帶到醫院住院。對於那些「冥頑不化」的低保戶、五保戶，醫院透過契而不舍地反復上門做思想工作、噓寒問暖，最終把他們拉去醫院。村裏的五保戶發順，身體一直很好，住在侄子家，幫侄子幹活，醫院多次來家裏做思想工作讓他去住院，但他都不肯；醫院反復派車去接，他罵那些來接他的人也沒用，最後他還是招架不住被接去住院了。他向村民吐槽道：「我不想去（住院），硬來接我去（住院），罵（來接他去醫院的人）也沒用。」
三是熟人介紹。
鄉鎮醫院醫生、工作人員大部份是本縣或本鄉人，他們的社會關系網絡就在本地，在本地有認識的熟人，透過熟人介紹熟人的方式拉低保、五保去住院。
第二步用利益留住人。
身體沒病沒痛的好人，一般都不太願意長期住在醫院，但醫院自有一套將這些五保戶、低保戶留下的手段。
一是提供周到的服務。
比如有專車接送。所有低保戶、五保戶都不是自己主動去醫院的，都是鄉鎮衛生院（縣私立醫院）把車開到家門口來接，回來的時候又有專車送家門口。村裏80多歲的五保戶陽來傲氣地跟村民說：「（醫院）不接就不去（住院）」。還有就是提供貼心的生活服務。低保戶、五保戶住院不僅不需要不出一分錢，醫院還提供免費的食宿；飯菜的標準跟醫院工作人員一樣，有葷有素；睡的床有人鋪好，還有人定期更換，比他們自己一個人在家住要幹凈、舒服很多。生活服務不好，還可以直接跟醫生提要求。五保戶輝月經常嫌棄醫院生活服務不好，認為醫院是靠他創收，所以要好吃好喝招待他，稍有不順他意，他就對著醫生、院長破口大罵。
二是經濟上的補償。
一些低保戶、五保戶，被國家各種優惠政策的慣壞了，也變得越來越精明、唯利是圖，沒有好處和利益的事他們不會做。醫院為了留住他們，不僅提供免費的食宿，每天住院還要給一定的經濟補貼，如15元一天。
第三步鉆制度的空子。
國家為了防止醫療資源被套，制定了一系列約束性的制度規定，但醫院總能夠透過表面合規的方式掩蓋其不合法的操作，以達到套取國家醫療資金目的。
比如，醫療報銷制度規定，低保戶、五保戶住院是有報銷限度的，超出報銷額度的費用由低保戶、五保戶自己承擔，但實際操作是低保戶、五保戶自費部份由醫院操作解決，他們住院不需要花一分錢。還比如，制度規定普通病人住院最多不得超過15天（或7天），醫院實際操作是在低保戶或五保戶住滿15天（7天）後給他們辦理出院，出院滿一個星期以後，再將他們接回醫院，如此反復。
再比如，病人住院需要有病例、用藥、治療等詳細記錄，這也難不倒醫院。由於每一個成年人身上或多或少有這樣或那樣的小毛病，但這些小毛病大多數對人的身體健康影響不大，並不需要治療，因此，醫院想要從這些低保戶、五保戶身上找出一點小毛病並不難。這些住院的低保戶、五保戶的病歷上寫的都是一些腰頸椎病、高血壓、糖尿病等常見慢性病。對於有小毛病的五保戶、低保戶，小病當大病治，住院吃藥打針全安排上；對於沒病沒痛的低保戶、五保戶，就給他們打一些對身體傷害不大的葡萄糖、生理鹽水、活血化淤的藥物；開一些中成保健功能的藥物。低保戶中廬經常從醫院裏逃出來，逃出來的原因不是因為怕打葡萄糖對身體不好，而是因為打針實在打怕了。
第四步創收。
醫院的一系列操作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創收。鄉鎮衛生院的受訪醫生透露，只要有低保戶、五保戶去衛生院看病住院，他們就有辦法創收。據了解，醫院主要透過以下幾種方式創收：一是多報醫療服務費。在實際提供醫療服務的基礎上，多報醫療服務費，如病人只輸液1瓶，費用清單上賬單上寫3瓶。二是虛報醫療服務費。沒有給病人提供某項醫療服務，但賬單上卻有某項醫療服務費用，比如，病人沒有住在醫院，卻有住院記錄。三是過度醫療。常見慢性疾病按大病標準治療，將治療空間最大化。四是無中生有。對於沒病沒痛的人，就進行保健治療，開一些保健藥、打葡萄糖等。
低保戶、五保戶因為住院不花錢，醫院還包吃包住包接送，服務細致又周到，所以他們並不關心住院賬單是否合理，全權交給醫院辦理。即便五保戶、低保戶明明知道醫院在利用他們套取國家醫療資金，因為是國家的錢，不是自己的錢，所以他們也不關心，還會配合醫院套取國家醫療資金。比如村裏的五保戶輝月，清楚的知道醫院靠他創收，並經常以此要挾醫院滿足他各種需求，醫院不敢得罪財神爺，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三、給鄉村社會帶來了負面影響
一些醫院（衛生院）利用低保戶、五保戶套取國家醫保資金的行為，在全國都普遍存在，導致這一現象在全國出現的根本原因是制度性原因，這一點將另外撰文闡述。本文要討論的是它對整個農村社會帶來的惡劣影響：
第一，造成社會心態的失衡。
在過去農村只有五保戶，五保戶主要是農村沒有子女無依無靠的老人，國家為其提供養老保障，與此同時，社會也為其養老承擔一定的責任，但都只是提供最基本的養老保障。因此，他們的生活質素要遠低於普通村民，屬於村裏真正比較困難的群體。
精準扶貧政策後，國家對農村貧困群體進行了進一步細分，分為低保戶和五保戶。低保戶中有一部份人確實是家庭變故或身體殘疾而導致家庭貧困，也有相當一部份是因為個人好吃懶做導致的貧困。比如，村民月元，因為年輕時一直沒有討到老婆，40歲以後眼見找老婆沒有希望後，便開始自暴自棄，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被評為貧困戶後，每月有了200多元的補貼後，他就失去了幹活的動力，整天遊手好閑在村裏瞎晃。
年滿60歲以後沒有子女的老人就可以被評為五保戶。這些五保戶中，一些是村裏的癡呆傻；一些是年輕時候好吃懶做、混街打溜的人，村民避而遠之。比如，五保戶二爐年輕時好吃懶做，偷雞摸狗，坑蒙拐騙，在全鎮臭名遠揚，村民都躲著他，後來因為偷盜被抓監獄尊了幾年大牢，出來就被評上低保戶。二爐身邊的女人從沒斷過，但卻一直沒有結婚生子，年滿60歲後他被轉為五保戶，每月有500-600元的生活補貼，比村裏有子女老人的生活還要有保障，現在又在縣城找了個新女朋友，經常去縣城住，生活相當瀟灑。
這些低保戶、五保戶不僅有各種政策補貼，而且醫院還給他們特殊照顧，生病醫院免費治療，老了有醫院專業護理養老，這是普通村民不可能擁有的待遇，這讓許多勤勤懇懇一輩子的農民感覺不公平，對現在的政策充滿了不滿。村民諷刺道「他們是國家的功臣，對國家有重大貢獻，如果沒有重大貢獻怎麽這麽享福？」有村民說「醫院養著他們，都是國家的錢，氣憤也沒有用」。
第二，澆滅了農民交醫保的積極性。
在實踐中，低保戶、五保戶不交醫療保險，但他們卻是最優先享受醫療服務，也是消耗醫療資源消耗最多的人，這讓常年不去醫院卻要年年交醫保的村民感覺不滿。「我們交錢（醫保），他們（低保戶、五保戶）花，不想交了。」據村幹部反應，農民交醫保的人數這幾年在逐年下降，有的村交保率不到50%；工作越來越難做，催繳醫保成為鄉村兩級幹部當前最頭痛的一項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