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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黑貓恐怖嗎?

2020-07-18寵物

純黑色貓的玄奇文化內容是有自己的發展脈絡的。

神化和魔化

在家貓最早的馴化中心之一古埃及,貓就被視為是一種有神性的動物。當時的家貓已經在古埃及人的努力下完成了二次馴化,脾氣性格比最早在新月地帶馴化的家貓已經更溫良,但這個「溫良」,也只是從見人了就吵就咬,變成不怎麽搭理人罷了……夜行且獨居的家貓,並不如犬那樣喜歡與人互動,這或多或少的導致了貓與人的疏離。這種疏離產生的神秘感讓貓成為神性的化身,對貓神貝斯特的崇拜,甚至催生出貓木乃伊陪葬這樣的習俗。

然而在公元4世紀家貓經意大利引入西歐後,神性與魔化的轉變,就一直處在微妙的節點上。

家貓的引入對4世紀及其後的歐洲產生的影響遠不及另一件事重大,公元392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釋出詔令,宣布基督教為羅馬國教,這個來自帝國偏遠角落的一神宗教不僅替代了古羅馬原本的神話和宗教體系,更是自此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威。權威意味著不可置疑,維護宗教的權威,當然要打壓其他宗教影響力,當被列為邪教的其他宗教相繼被驅離出教皇的版圖後,大刀開始落到那些不尊重教廷權威的其他基督教流派上,譬如1179年被教皇亞歷山大三世宣布為異端的清潔派。

在勝利者寫就的書籍上,抹除異端的過程當然是正義的,在他們的闡述中,這種流行於西歐南部的異端早已和魔鬼結合,異教徒與魔鬼的結合點恐怕就是貓——清潔派Cathar與Cat的聯系自然不言而喻,尤其是黑色的貓,更是被異端所崇拜,相傳在他們的集會上,總是會有親吻黑貓肛門的詭異行為。

由於清潔派的典籍大多都被阿爾比十字軍以及異端裁判所焚毀,人們並無法考證這個教派是否真的對黑貓如此看重,但這並不妨礙教廷將這次成功的清繳經驗發揚光大。在此後的多次異端討伐中,黑貓的魔化形象被一用再用,最終等同為魔鬼的化身。

可為什麽偏偏是貓呢?

伊麗娜·梅茨勒在其著作【異端的貓:宗教話語中的動物象征】中曾指出,貓的獨立性格是人類對它感到焦慮不安的源頭,獨立意味著無法控制,而失控顯然不是意圖將權威延伸到各個角落的宗教思想所喜歡的。失控的流派要被視為異端,失控的動物當然也和異端雷同。此外,貓的身上還有許多可疑之處,夜間活動的行為,肯定與深藏於黑暗中的魔鬼脫不開幹系,而在衛生環境普遍較差的中世紀歐洲,貓自我潔凈的能力甚至都顯得那麽格格不入——在豬狗乃至人類自己都是臟兮兮的時候,在虱子都被美化成「上帝的珍珠」的時代,幹幹凈凈的貓,難道還不夠異端嗎?至於純黑的貓,更是備受關註的焦點,如果夜間活動都能被曲解的話,渾然一體的毛色當然也會加強它們與黑暗和魔鬼的聯系。

在今天看來,這些聯系大多都是牽強附會,但在狂熱的年代裏,理性已經不再重要。在13世紀,教皇格裏高利九世頒布了【羅馬之聲】,在把矛頭對準德國路西弗派異端的同時,又一次照搬了攻擊清潔派的那套說辭——異端崇拜黑貓,親吻黑貓屁股,不同的是,這一次教皇直接給黑貓定了性,黑貓從一種邪惡的崇拜物,直接演化為惡魔的化身。

虐貓狂歡

教廷的定性無疑給貓——尤其是黑貓下達了宣判令。自此開始直至1817年,在廣袤的歐洲大陸上,貓的境遇甚至比老鼠更為慘烈。普通民眾成了殺貓的主力,被抓到的貓大多采用火燒、剝皮等方式虐死。按照教廷和宗教裁判所的指示,只有純黑的貓才和惡魔直接掛鉤,哪怕是身上長有白斑的黑貓,也理應不在獵殺的範疇之內,但在夜晚開展的獵貓活動無法方面的區分貓的毛色,被狂熱驅動的人們也並無興趣對其他毛色的貓予以善待,在最初的一百多年裏,城市中的家貓被大量撲殺,僅在法國梅斯,就有過同時燒死962只貓的行為。

回顧貓的馴化過程就不難發現,這種小型貓科動物來到人類聚居地的目的是為了獵捕嚙齒類動物,而在獵貓運動之前,家貓也的確對鼠類的數量起到了壓制和平衡的功能,但隨著家貓族群的崩塌,這種平衡也隨之破碎。一些史學家認為,1337-1350年間肆虐歐洲的黑死病之所以破壞力如此巨大,正是因為失去控制的黑鼠 Rattus rattus 族群快速膨脹的結果,這些鼠身上攜帶的鼠疫桿菌 Yersinia pestis 透過跳蚤傳播給人類,最終奪去了歐洲近1/3人口的生命。但這不僅無法阻擋人們殺貓的熱情,反而更像火上澆油。在對傳染性疾病缺乏足夠認識的時代,人們更願意把肆虐的瘟疫視為惡魔的伎倆,唯有徹底剿滅惡魔和他們的化身——貓,才是解決瘟疫的辦法。

1484年,教皇英諾森八世釋出了【最高的希望】諭令,將清除異端的目標從針對其它流派團體的方式轉移到針對被認定為「巫師」的個人,教皇要求,在殺死女巫的同時,也別忘了殺死他們的貓,即便那只貓不是黑色的。為什麽作出這樣的要求呢?由宗教裁判所的英斯蒂道裏和斯伯倫吉在3年後出版的獵殺巫師的「技術指南」——【女巫之錘】說出了理由,這本一版再版了29次的暢銷書中明確寫道,貓是女巫的追隨者,而女巫也可以變身為貓,燒死貓的過程寓意著光明戰勝了魔鬼,而燃燒的貓發出的其實是惡魔和女巫的尖叫。

如果說此前200年的獵貓活動是一種病態的狂亂,那麽自獵巫運動開始,它已經演化為一種道德恐慌。在教皇的諭令裏,女巫的貓是應當撲殺的目標,但在部份狂熱的信徒看來,這條標準完全可以用來顛倒反推——養貓的婦女,極有可能就是女巫。在1580年到1630年的獵巫運動高峰期,有至少6萬名婦女被當做女巫殺害,顯而易見,她們幾乎都不是什麽女巫,甚至也並沒有偏激的「異端」宗教信仰,其中的許多只是一些獨孤且不合群的老婦。而在這種恐怖氛圍下,急於站隊的人們更希望透過獵貓來表現自己的清白,即便虔誠的信徒家庭,也斷然不敢冒著被指定為巫師的風險豢養家貓。

廣泛又悠長的虐貓行為甚至成為了一種社會習慣,甚至在脫離了宗教壓力的環境下依然可以盛行,在丹麥,人們將被捉後的黑貓放進木桶中並用木棒敲打,以此來紀念春天的到來,在比利時的依普爾,將貓從高大的鐘樓扔下的活動並非宗教裁判所的要求,而只是民眾自發的「討彩頭」,這項源自1410年的活動一直延續到1817年,這也是歐洲成規模虐貓的終點。在20世紀,「依普爾貓節」再次復蘇,不過,這裏的貓不必再同先輩那樣擔驚受怕了,現在的貓節已經演化為一場貓主題的遊行活動。

狂潮過後

在【聖經】裏,希伯來民族之父亞伯拉罕曾受到上帝的考驗,要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以撒獻祭,在他即將動手之際,天使降臨,並告訴他只需要宰殺羊作為替代即可,這就是「替罪羊」一詞的來源。愛丁堡大學的奧布裏·曼寧在其【動物和人類社會:變化中的觀點】中提到,人們常常會將自己馴化的家畜和寵物作為人類自身的映像,在替罪羊的故事中代替以撒的羔羊是如此,在中世紀被視為惡魔的黑貓也是如此。

我們回顧家貓走進人類生活的幾千年馴化史,就能發現這種邏輯的吊詭之處。最初悄悄潛伏在新月沃地民宅旁的沙漠貓和山貓或許不會想到,自己的後代會遭受如此的噩運,而擔驚受怕的躲避獵貓隊的中世紀黑貓也不會想到,今天的貓會備受寵愛,甚至登上熒屏成為粉絲追捧的明星。

是貓發生了變化嗎?當然不是,現實中的貓從來不曾掌握任何魔法,它們也依然和祖先一樣孤傲又清高,貓,還是那種貓。

是人類發生了變化嗎?可能也不是,發生在遙遠時空的血腥故事,當然是建立在愚昧和盲目的基礎上的,但文明的進步也不能保證一定會避免這樣的悲劇,中世紀的歐洲,當然比新月沃地的古巴比倫更文明,而即便文明已經發展到今天的地步,灌腸催生鵝肝、插管抽取熊膽的故事依然仍在發生。人,恐怕也還是那種人。

人們常常戲虐,歷史教會我們的經驗就是我們不會從歷史中吸取任何經驗。我倒是沒有這麽悲觀,自從第一種動物——灰狼被馴化以來,對馴化生物的使用的確推動了文明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有人認為對這些「物權」的使用是理所應當的,但也有更多人開始審慎的關註這些與我們通行的伴侶,即便在目前階段,對於馴化動物的使用依然無法避免,那也應當盡力的為它們提供符合天性的環境。這或許是我們作為一種生命個體,對另一種生命最起碼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