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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白雲深處的青年婚戀那些事兒

2024-01-02新聞

一、進入田野

Y村位於雲南省紅河哈尼族彜族自治州建水縣,屬於山區。這裏是我外婆家。我要回外婆家做調研的決定得到了全家的支持。印象中,我似乎從沒有在外婆家連續居住超過兩天。所以在家人眼裏,這是一次我陪伴外婆並了解這個村子的好機會。和外婆一起居住的三舅母、阿明表姐等人表示會盡可能地配合我調研。

Y村風光

「所以你要調研什麽內容呢?」親戚們問。

「鄉村青年的婚姻。」我說。

在我回答的同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哄笑出聲。他們預想的調研主題可能是經濟、產業、鄉村振興、教育等等方面,卻沒想到我要調研「鄉村青年的婚姻」!這似乎是一個沒有調研價值的東西。

還沒等我想清楚,第二天早晨外婆家就被一件「大事」吵醒。訊息是阿明表姐帶來的——原來是大舅母的哥哥家的女兒結婚卻沒請三舅一家去參加婚禮,甚至沒請作為「親家」的外婆,這幾乎表示兩家的「斷交」。表姐說,今早她遇到的所有人都在問她今晚去不去做客(參加婚禮宴席),阿明表姐是三舅的女兒,當然也沒收到結婚請帖。外婆、三舅母對此感到憤怒和無奈,之後只要有關系近的客人到家裏,她們都要把這件事拿出來說一說,讓客人評評理。在這裏,青年的婚姻、婚宴酒席被視為維系家庭甚至家族關系的紐帶,又變成了一個重要的東西。

所以,鄉村青年的婚姻到底重不重要?有沒有被調研的價值?村裏人如何看待青年的戀愛和婚姻呢?帶著這些問題,我開始了在Y村半個月的田野。

二、青年人如何步入婚姻?

大部份情況下,在邁入婚姻之前人們都要經歷一段時間的戀愛。所以在了解Y村青年的婚姻之前,也需要了解他們的戀愛。當然,在了解以上所有的問題之前,我需要先找到Y村的青年。

八月,Y村的白天又熱又曬。沿著貫穿全村的水泥路慢慢走,從人工湖走到Y村小學,一路上能看到幾個玩耍的孩子,還有一群在陰涼處打牌聊天的老人,就是看不到什麽青年。青年人都去哪裏了?「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和我同行的外婆說到,「只有藍莓地、葡萄地裏還有幾個。」

1.藍莓基地——定情之地

Y村為了推行「農業產業化」,以拓寬「群眾致富路」,自2015年開始便陸續引進葡萄、藍莓產業,多家農業公司得以進駐Y村。至2022年下半年,Y村村委會的葡萄、藍莓種植面積已有約5600畝。農業產業化的推進,一方面給進行了土地經營權流轉的農戶帶來每年約1-5萬的地租收入,另一方面為Y村以及周邊村鎮的中青年提供了一定的就業崗位。如經營藍莓的佳裕公司,其在Y村·M村片區的藍莓基地規模約1500畝,平時有30到50人在此基地工作,而在每年的5-7月藍莓采果季節,則會有300至600人同時工作[1]。

平時,藍莓基地僱用的大多是Y村的村民。而到采果季時,豐厚的報酬則吸引全縣、全州乃至全省各地的中青年們趕赴這裏,參加這場「采果大戰」。

藍莓基地內,工人們正在幹活

小古和他的女朋友就是在5月份的采果季認識的。小古是這個基地的管理員之一,負責的工作內容是控溫和安全,管理著5-6個長期工人和臨時工人。說是「小古」,但年紀和個頭都不算小,小古今年已經31歲,是基地裏最年長的管理員了。Y村·M村片區的藍莓基地總共有7個管理員,都是男性,年齡分布在21到31歲之間。他們平時吃住都在基地,與村外交往有限。所以同藍莓基地打工的青年關系網絡是給他們提供戀愛機會的主要來源和途徑。

小古是建水X寨人,在這個基地已經工作三年,而他的女朋友是綠春縣人,目前在綠春縣當幼稚園老師。五月份,小古女友來到藍莓基地參與采果,認識了小古,兩人迅速確定了戀愛關系,並在7月11號領證。目前,小古和他的女友,其實應該已經是他的妻子,還在兩地分居——采果季結束,小古的妻子回到綠春繼續工作,小古繼續在藍莓基地「堅守」他的管理員崗位。對於未來的婚姻生活,小古已經有了一定的計劃與設想。

房子呢?不打算到縣城裏買房子啦,已經在老家(建水X寨)自建了房屋,跟父母一起住。

財政大權呢?把自己用的錢留夠,剩下的錢存在一起,主要還是自己用自己的。這是跟她(妻子)商量好的嗎?不是,我自己先這麽想的。

家務呢?看誰有時間誰做吧,家務分工不分男女。

未來兩個人會到一個地方工作嗎?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

如果以後家裏人吵架,你會怎麽做呢?幫理不幫親吧,或多或少都會吵架,吵吵嚷嚷才是生活。

孩子教育呢?看他自己的意願和能力吧。

那婚禮儀式呢?10月份男方辦婚禮,11月到女方那邊辦婚禮。

我始終對小古的妻子感到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讓小古在較短的時間內(2個月不到)就交付終身呢?

「不管是相親還是自由戀愛,自己心目中合適的就行,沒有很多的要求。」

「父母對我的結婚物件沒什麽要求,學歷、薪金、家庭之類的,父母不怎麽會考慮,(父母覺得)我們兩個人的相處是最重要的,只要合適就可以。」

小古這樣說道。

在整個訪談過程中,小古一直在強調「合適」。「心目中合適」、「相處合適」、「自己覺得合適」……那到底什麽是合適?到底什麽樣的人是合適的戀愛物件、結婚物件呢?

2.「不合適」的戀愛、結婚物件

「普雲要嫁一個大她十多歲的人,她爸爸要跟她斷絕父女關系」,在村裏人的描述中,普雲的家人是「阻止女兒追求幸福」的古板長輩,而普雲則是一個「為愛勇敢反抗家庭」的人,即使現在她的那段戀情已經結束。至少在我的想象中是這樣的。第二天,我在藍莓基地裏遇到了正在等待上工的普雲本人。她長著一張娃娃臉,說話溫柔靦腆,整個人的氣質似乎和「為愛勇敢反抗家庭」不搭邊。更加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普雲說「我沒談過(戀愛)」。她似乎不想跟我講太多那一段戀情,我只得旁敲側擊,談論教育經歷、找工作的經歷、婚戀觀等等話題。終於,她對我敞開了心扉:「我只有相親經歷,但是沒在一起了,因為他找到新的一個(女朋友)了呀。就是人家瞧不著(看不上、不喜歡)你,又重新找了一個。」

又跟我想象的「古板長輩」的形象不一樣的是,在普雲的描述中,家裏的長輩是和藹的並尊重普雲的想法的人。所以長輩為什麽會那麽反對這段關系呢?「他們反對的是年齡的問題,還有就是他們喜歡條件好的,有房、有車,合得來,兩個家庭合得來」。

談到分手的具體原因,普雲說:

「談了三年了,他年紀大了,想著早點結婚,成家,他的想法和我的不同。他可能是想找合適的人,我的想法是先互相了解。了解了三年,而且我們上班也不在一處(不在同一個地方),一般不見面,只在手機上說說話。他堅持不下去了,另找了一個。然後加上家裏又不同意。」

關於自己的婚戀觀念,普雲這樣說:

「現在大部份都是有房有車,但是我根本不考慮那些,因為這些可以兩個人慢慢地來,多好的條件都(沒什麽),條件可以兩個人慢慢地來,只要人不懶。」

「但是呢我想的跟他們想的不同,他想早點結婚,他年紀大了怕(再)找不到合適的了……我倒是年輕,還可以找。但是他重新找一個,又要重新開始,重新了解那個人,能不能相處得來,這種要看人家的想法。」

「我倒是可以等他,我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但是他現在已經找到合適的,只能放棄了。那種再努把力是不切實際的。真正喜歡你的會互相包容,會問問你在幹什麽,多忙都會抽時間和你講講話,你可以抽出兩分鐘五分鐘說說話,不必要隱瞞。」

在烈日照射下的藍莓地旁,我聽完了普雲的講述,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差點讓普雲和家裏鬧翻的人,今年已經年近四十,在大學畢業之後透過借網貸進行創業,但最終創業失敗,且網貸率滾率,最後只能四處向親朋好友借錢還貸,又欠下許多債。他家中也比較困難,難以幫襯。目前在隔壁村的農業基地當一個普通的管理員。這是Y村人認為的「不合適」的戀愛、結婚物件。

而田曉蘭的男朋友也曾是父母眼中「不合適」的戀愛、結婚物件。

曉蘭今年21歲,只比我大了2個月,目前也在Y村·M村片區的藍莓基地工作,和普雲同屬一個病蟲害小組。而她的男朋友則大了她七歲,是這個藍莓基地的主管,管理小古等管理員。兩人在2021年時於Y村認識,22年正式交往。曉蘭和男友即將交往的時候,曉蘭的母親因為兩人的年齡差距而有些反對兩人交往,但兩人在一起一段時間後,曉蘭母親就沒再說什麽了。

當說起兩人未來的計劃時,曉蘭也說出了和普雲說過的相似的話:「沒有什麽計劃,慢慢地(來)吧。」

但和普雲不同的是,曉蘭和男友目前考慮不了房子和車子等物質條件的原因是:

「我現在收入也不高。今年二月份還是三月份,(男友)投資了四十萬,等差不多回一點本,可以考慮(車子和房子)。是投資種藍莓。Y村有一個基地是公司專門給員工、主管級、經理級以上的投資的。本來(公司)是說每個人投資多少是按自己的想法來,後面(公司)怕(員工)跳槽,就設限最少投資四十萬。」

藍莓基地的藍莓即將成熟

曉蘭還跟我分享了她的未來職業規劃:

「結婚的話可能要等一兩年左右,我單個(我自己)想的是,我自己要有點錢……像我哥是在做小吃(行業),我就也想去學點技術去做點小生意……我哥說可以跟他學,兩個人一起做,雖然沒錢,但是可以先墊著,賺了錢之後兩個人再分。」

但和男友的交往又讓曉蘭和家裏人多了一分顧慮:

「現在的顧慮是,我跟我男朋友現在才沒相處多長時間。我哥的想法就是怕兩個人分開時間長了可能不好……但對小吃那方面我還是有點興趣,因為現在像紫陶街[2]那種(小吃街)很火,到處都開起來了。」

曉蘭的男友最開始是曉蘭父母眼中的「不合適」的戀愛、結婚物件,但在兩人交往一段時間後,曉蘭的男友又變成了「合適」的戀愛、結婚物件。是什麽導致家人的看法發生了變化呢?

3.「合適」的結婚物件

表姐阿明的男朋友劉鵬是全家人心中合適的結婚物件。劉鵬和小古一樣也是Y村·M村片區的藍莓基地管理員,今年29歲,已經靠自己的努力買了小車,在老家開遠縣已經買了房子。在回外婆家見到阿明姐和劉鵬前,媽媽給我描述的劉鵬是「細細高高的」(瘦瘦高高的,方言裏為褒義)。

在劉鵬之前,阿明姐有過兩任男朋友。阿明姐曾在年節去過第一任男朋友家,但覺得他家太偏遠了,後來就和男朋友分了手。第二任男友是媒人介紹的。第二任男友第一次來外婆家時,外婆和三舅母等人都在家裏做活計(幹活),阿明姐邀請他一起去幫忙,男友卻說:「我不會做。」隨後就坐在火堆旁烤火,而阿明姐只能一直陪他聊天而無法去幫家裏人做活計。在Y村,檢驗未來女婿、兒媳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ta第一次來家裏會不會幫忙做事。而阿明姐第二任男友的行為則讓家人對他的印象大打折扣。除此之外,第二任男友為人還有些不正經。某次該男在節日時又到外婆家,按禮節需要給在場的小孩紅包。阿明姐提醒他,他卻說:「我沒錢。」並伸出手「你給我點吧。」至此,阿明姐認為該男不太靠得住,遂想與其分手。第二任男友家卻認可阿明姐,便讓媒人來說親,想要喝討婚酒,但被阿明姐一家拒絕了。

今年初,在阿明姐爸爸的好朋友——同村的憨寶的介紹下,阿明姐認識了劉鵬。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到現在已有半年。今年五月份,阿明姐打工的酒店換了老板,阿明姐也因此沒了工作,劉鵬便介紹她到藍莓基地幹活,做長期工人的活計。

在生活中,劉鵬是個細心且情商高的人,很會照顧身邊的每一個人。幾乎所有的接觸過他的人對他的評價都很高。在工作中,劉鵬有領導力又不失親和力。他管理的「病蟲害」小組五人和他都處成了朋友,同時又在他的指導下完成工作任務。在和阿明姐的相處時,劉鵬總是會用一些幽默又不失禮貌的俏皮話逗阿明姐笑;在外婆家,劉鵬會幫忙「教訓」不聽話的小侄女,看在他的面子上,小侄女總是會認真改正錯誤。

現在,每天下午六點從藍莓基地下班,劉鵬和阿明姐就會回到外婆家吃飯。外婆家目前的人員構成有:外婆、阿明姐、阿明姐的媽媽(三舅母)和阿明姐親哥哥的兩個孩子。雖然劉鵬在家務等雜事上難以給外婆家提供幫助,但他卻在一些關鍵處發揮作用。例如,上次外婆突發疾病時,劉鵬開車及時將外婆送到縣城裏的醫院。外婆常年患有慢性疾病,不時會出現一些較緊急的病癥,但一直以來接送外婆到醫院的工作都是家裏的親人們負責。劉鵬此次「擔當大任」,儼然已發揮著作為家人的作用。我們全家也已將他視作家人。

但是,距離劉鵬成為我們法律上的家人還差一步——和阿明姐結婚。七月初,劉鵬的父母到外婆家和一眾親人見面吃飯。「這就是吃討婚酒了吧?」聽到三舅母說起這件事時,我問道。討婚酒是Y村的一種習俗,一般由男方到女方家進行求親,女方家裏同意後,兩家吃討婚酒,意為訂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七月的兩家會面上,男方家卻沒有表示出任何的「討婚」、「訂婚」的意思。三舅母覺得,劉鵬和阿明姐已戀愛半年,並且兩人都到了該結婚的年紀。男方父母卻在雙方家庭會面時不提結婚,這幾乎是擺明了不滿意阿明姐的意思。三舅母打算在中秋的時候拜托介紹人憨寶去直接詢問劉鵬父母的意思,如果兩家沒有結親的意向,那麽就不要耽誤彼此了。我還是感到不解:阿明姐和劉鵬相處得那麽好,為什麽劉鵬父母卻不滿意阿明姐呢?「可能是覺得阿明個子矮吧。」三舅母回答道。可是劉鵬也不像媽媽說的那樣「細細高高」,也就1米7出頭呀。

三、青年人如何經營婚姻?

1.娃娃媳婦和她的丈夫

文成是在Y村·M村片區藍莓基地打工的青年中的一員,目前已經三十歲,結婚已有2年,有一個2歲的孩子。文成是Y村人,但在從學校畢業之後近十年的時間裏都是在外漂泊。

「我2012年就畢業了,讀的專業是建築與施工。在昆明,先是幹工程測量,那個時候3500一個月,嫌薪金低。幹了半年,又在昆明閑了半年,然後又去楚雄祿豐,幹了一年。幹的是煉鋼廠下面的焦炭廠測量溫度的活計。然後就回來家裏在了兩年,回來幹農活,一開始是家裏的地,後面慢慢地會去附近的水果基地打工。然後幹到2016年,2016年又去昆明在了長(待了一段時間),到18年就去廈門打工去了。」

「哎,因為什麽都幹不成所以到處亂跑,光長年紀。2019年年底從廈門回來,2020年到2021年在建水縣城待了2年,做的送貨的工作。」

「然後我就在羊街那裏遇到了我媳婦,她在那裏工作。我們好著好著[3]就結婚了,2021年結的婚。結婚之後我就沒再出去了。」

文成沒有對我提及的是,他的媳婦今年只有18歲,嫁給文成的時候只有16歲。他的媳婦是建水隔壁的個舊市人,家在一個較偏遠的「山溝溝」裏的,年紀比較小的時候就跟著家裏人出來打工了。在認識文成前,文成媳婦也有過追求者,但是她拒絕了對方。文成的媳婦的理想型是「壯壯高高」的男子,因為她本人的個子很小,就怕找了個矮的老公生出來的小孩子也矮,而文成正好符合她的要求。以上這些都是村裏的其他人在閑聊的時候告訴我的。村裏人還說,不是文成看上了他媳婦,是他媳婦看上了文成。有一次過節,還沒結婚的兩個人一起到文成家。「還沒有文成一半高!」村裏人給我描述當時的場景。而他媳婦看到文成家裏自建房也蓋起來了,Y村的發展也不錯,就不想走了。

「聽說她家裏很窮,住的是石棉瓦房……總比嫁給他們那個山溝溝裏的人好吧?嫁給那裏的人可能要生很多的孩子,還會被丈夫隨便打罵。」

阿明姐這樣評價道,一旁的其他人也表示贊同。

文成媳婦嫁到這裏之後,因為年紀小,所以家裏面都不要她幹活,孩子也有文成的爹媽幫她帶。這個在訪談時,文成也有提到。像家務之類的,文成和爹媽都讓媳婦別做了:

「我們叫她別煮,但隨哪天(不論哪天)回去她都煮好飯了。她一般就煮飯,平時洗衣服也是她,有時候我們整,因為她時間多,她也是用洗衣機洗洗,平時的上班的衣服也不臟,用洗衣機洗洗就行,活也不累。」

結婚之後,文成再也不能輕易像之前那樣外出打工。家裏有老人、媳婦和孩子,老人的身體也大不如前,自己得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目前,文成家的勞動力主要是文成和爸爸,父子倆都是在同一個藍莓基地幹活。媽媽有時候也會來幹活,但僅僅限於「采果季」基地按采果斤數、籃數算工錢的時候,而媳婦就一般就駐守在家了。雖然文成已經能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但爸爸對他似乎還沒有完全放心——家裏的財政大權還是爸爸掌,文成自己掙了多少就夫妻倆自己拿著,但是家裏的當家的還不是文成夫妻倆。「當家就是家裏什麽事情都交給你了,我還不行,還掙不來吃」。「掙不來吃」在這裏是指文成的收入還不能足夠支撐家裏大部份事務的運轉。

對於未來,文成還沒有想太多,比如孩子的教育。在文成看來,孩子大概按他自己的老路走:幼稚園、小學在白雲小學,初中要麽岔科中學要麽隔壁鎮的四中。讀的不錯去好一點的中學,讀的不好就去一般的,看孩子自己的造化。花錢去私立?算了算了,沒那個工夫送去。

「結結婚,生生小娃,打打工,現在的農村小娃都是這樣。會做生意就做點小生意,不會做就打打工,但是你現在做生意都不好做。」

2.流動的青年人和流動的家庭

目前,Y村村民的收入來源主要有以下方面:地租、種地和打工。地租是農業集約化、產業化的結果,前面已有提及。而種地主要是種自家的、沒有被劃入流轉給農業公司的土地範圍的地,一般是種包谷、小米辣和烤煙。其中,種烤煙帶來的收入較多,但是過程辛苦且風險大。阿明姐向我解釋道:

「也不能旱,也不能澇,土太肥不行,要排水好的地,肥料藥水也要把握好,可以烤好拿回來,要綁了拿烤房烤。烤要分大中小火,最少一次也要烤半個月以上,烤出來也要按等級分出來。拿去煙站的也是要看等級來給價格,雖然價格不變,但是有時候會壓煙等級。」

目前村裏種地的人已經不多,而且大部份為中老年人,受過教育的青年人一般不會願意再回家來種地了。所以,Y村的大部份青年就流入到了打工大軍中。

而白雲青年打的工也分幾種:本地打工和到外打工。本地打工一般是在周邊的農業公司的基地幹活,例如前面提及的藍莓基地的長期工和臨時工。到外打工又可以分為兩種——其一,固定地到一個地方做較長期、穩定的工作,一般去上海、浙江、江蘇、廣東和省內,一般從事橡膠、紡織和玩具制造的工作,也就是「在廠裏打工」,月收入一般4000元到5000元;其二,流動地到全國各地的農業基地,做疏果、裝果的工作。上半年一般是進行疏果的工作,就是將還在生長的果子進行人為的修剪,「修成某種串型」。下半年是裝果。

「給你一個台面,(把果子)拾在台面上擺好,按人家的標準來,果子好一點就可以包一級,稍微不好點二級、三級」。

「出去疏果裝果是做完一個地方去下一個地方。一般一個地方做一個多月,多的兩個月,幾個地方加起來總共三個月,上半年疏果三個月,下半年裝果三個月,總共一年六個月。」

疏果、裝果的工錢計算一般是按「數量」,比如一天裝了多少果,一般是日結。一天大約能掙150到250元,一個月就有4000多到7000多元的收入。甚至,一些「手腳快」的人,一天可以掙一千多元,出去幹幾個月就帶著四五萬回來。而這樣的收入水平也意味著每天超長的工作時間。他們用「兩頭黑」來形容這種工作狀態:天不亮出工,天黑才下工,一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是常事。

而本地打工和到外打工也是可以相互配合的。從事疏果裝果的人們一年有六個月在外,而在剩下的六個月,他們一般會回到Y村,到Y村周邊的農業基地打工,做的也是類似疏果裝果的工作。

到外打工的Y村人中,大部份的年齡都是25歲以上的青年和中年。25歲以下的青年一部份在上學,另一部份——有的在周邊打工,有的「閑著不願意去幹(工作)」。而邁入25歲後,Y村青年大多已經成家,正要供孩子上學,要建房。如此,這些「25歲+」的青年或主動或被迫地趕赴村外務工賺錢。固定到一個地方打工的,大多因為工作繁忙、物價高、當地上學難等問題,無法將還在上學的孩子帶在身邊,而流動到各地疏果裝果的,在高度的流動性下,更加難以帶上孩子。孩子、老人就被留在了Y村。另外,有的村戶家裏因為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顧,外出打工的就是丈夫,而妻子、孩子和母親就留在了Y村。

3.生計·育兒

外婆家由外婆、阿明姐、阿明姐的媽媽(三舅母)和阿明姐親哥哥的兩個孩子若若和伊伊(也都是女孩)組成,這是一個女性組成的家。但在離Y村千裏之外的大城市廈門,還有這個家的一部份,由三舅、阿明姐的哥哥阿真和他的妻子阿蕊組成。

2013年,三舅家剛借錢把新房子建了起來,阿真和阿明還在上學,兩邊都需要錢。三舅和三舅母兩人就到了廈門打工賺錢。2017年,廚師學校畢業的阿真也到了廈門,找了糕點廠的工作。2018年,阿真遇到了同在廈門打工的阿蕊,兩人在2019年初結婚,並在年末有了大女兒若若。自若若出生,三舅母就辭去了在跑步機廠的工作,在出租屋裏專心帶孫女。阿真則離開糕點廠,加入了「外賣小哥」大軍,每天十點出門上班,下午兩三點回出租屋吃飯休整,四點左右繼續出門上班,一直工作到淩晨2點。阿蕊在一個肉廠工作,每天早上八點上班,到晚上九點下班,回家時女兒已經進入夢鄉。三舅做的跑步機廠的工作要略微輕松一些,早八晚五。但每天下班之後,三舅都要和同事打牌。照顧孩子的工作大部份還是由三舅母承擔,包括晚上和孩子一起睡覺。阿真的第二個孩子伊伊出生之後,三舅母的帶孩工作變得更加繁重。除了日常的照護工作外,其他一些特殊的育兒事務得由媽媽阿蕊承擔,比如帶孩子去醫院看病。每次其中一個孩子生病時,一般由阿蕊帶去醫院,而三舅母則需要在出租屋裏照看另一個孩子。一方面,兩個孩子都還小,同時帶到醫院難以兼顧;另一方面,三舅母年紀大了,對醫院看病的流程不如年輕人熟悉。

三舅家在廈門住的出租屋

而這樣的家庭分工模式也在今年七月發生了變化:因為要照顧留在Y村的外婆以及送三歲半的若若到Y村幼稚園上學,三舅母帶著若若和伊伊回到了Y村,由此也形成了現在Y村外婆家的人員構成。而若若和伊伊也正式成為了留守兒童。回到Y村後,三舅母的日常仍然繁忙——外婆年紀大了,有時走路都成問題,無法幫忙看護孩子;阿明表姐白天要到藍莓基地上班,難以分擔家務。村裏能當若若玩伴的孩子不多,且舅母也不放心讓若若自己出門去玩。所以,舅母只得邊將伊伊背在背上邊幹活,而若若則整個白天都坐在沙發上刷短影片。舅母並非不知道孩子長時間接觸短影片的危害,但似乎也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在不知不覺中,一歲半的伊伊也學會了刷短影片。

背上新書包的若若

遠在廈門的阿真夫婦倆會在工作間隙給兩個孩子打影片電話,隔著手機螢幕問她們的近況,但每次都只能持續十多分鐘。伊伊學會了對著螢幕叫爸爸,而若若卻越來越抗拒跟螢幕裏的爸爸媽媽講話,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九月份若若就要到Y村幼稚園上學了,媽媽給她寄來了新書包,但若若不喜歡書包的樣式,把書包從樓梯上扔了下來。阿明姐只得進城給若若買了新書包。

阿真夫婦可以給孩子們做的還有郵寄奶粉和紙尿褲,作為若若幼稚園的直接聯絡人,以及每個月給三舅母錢。郵寄奶粉和紙尿褲是媽媽阿蕊負責的事務,因為三舅母不會挑選品牌和網購;而作為幼稚園的直接聯系人則是幼稚園的規定,聯系方式只能填寫孩子父母的;給三舅母的錢則每次都以「買菜錢」的形式出現,而每次三舅母都會舍不得接受這筆錢。在Y村,像這樣的家庭還有許多。

4.流動的家庭

另外,「流動性」還催生了其它的家庭問題。水飛今年20歲不到,但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她前不久剛和「丈夫」分手,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水飛「結婚」的時候年紀小,沒到可以領證的年紀。丈夫和她「結婚」後,就去外出打工了。因為水飛娘家只生了水飛和妹妹兩個女兒,沒人「撐家」,所以水飛時常得「兩頭照顧」夫家和娘家。丈夫長期在外,娘家又需要照顧,水飛就索性回了娘家。丈夫每次回家,水飛就回夫家住;丈夫一走,水飛又回娘家。就這樣折騰了幾次之後,兩人有了矛盾。水飛的丈夫也意識到長期在外對兩人關系的不利,於是回到了Y村,到藍莓地裏找活計做,但仍沒能挽回兩人的感情。因為沒領證,也不涉及什麽財產上的分割,說一句「分手」,兩人就各奔東西。

村裏的婦女主任說,從前村裏經濟條件不好,貧窮,各家要種地,要做家務,要建房子,還要養小孩,活計重又沒錢,吵架是經常的事。現在,地租、打工帶來的收入要比原來的多很多了。天亮之後,大家各忙各的活計,光幹活去了,哪裏有吵架的時間。的確,在當地農業產業化發展以及外出務工的機會增多後,Y村家家戶戶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但是,收入的提高似乎沒能解決所有的問題,而發展、流動又給Y村的家庭帶來了新的矛盾和問題。

四、火把節的尾聲

隨著火把節的來臨,我在Y村的田野也接近尾聲。火把節當晚,外婆家對面的小廣場上搭起了舞台,堆起了火堆,來自州、縣、村的歌舞團給Y村的村民帶來了精彩的歌舞表演。在本村的舞蹈隊表演時,我看到了幾個曾交談過的村民,其中一個是小高,她剛結婚沒幾年,火把節之後就要出發去省外裝果。

歌舞結束後,活動終於迎來了高潮——圍著火堆跳舞!阿明姐和劉鵬帶著我擠進了人群的最裏面、離火堆最近的地方,音樂響起,我們開始圍圈跳舞。在火光和燈光的映照下,我看到許許多多的青年人,有的是三兩個朋友,有的是紮堆的情侶夫妻。火把節似乎把Y村以及周邊的村鎮的青年都匯集來了。

火把節上的場景

熱鬧的不僅只在小廣場,從小廣場到一旁的村道、村道連通外村的岔路口和村道旁的平台都擠滿了跳煙盒舞的人、擺攤的人和閑逛的人。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曉蘭和她的男朋友手挽著手,他們會像計劃的那樣結婚嗎?曉蘭的小吃事業會成功嗎?擺攤的人裏,有本村的青年夫妻,他們也會像舞蹈隊的小高一樣,在火把節之後去往外地裝果嗎?還有同行的阿明姐和劉鵬,等到中秋節來臨,他們會訂婚嗎?還是選擇「不耽誤彼此」呢?還有蹦蹦跳跳跑回家的若若和伊伊,她們今年過年能見到爸爸媽媽嗎?Y村的青年婚戀事還在繼續……

所以,鄉村青年的婚姻到底重不重要?有沒有被調研的價值?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在Y村,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夫妻關系的結成,也是兩代人觀念的碰撞,還是兩個家庭的交往或交鋒。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結為夫妻的那一刻,還有邁入婚姻前的戀愛,還有婚後的生計和育兒,婚姻有可能持續,也有可能破裂。Y村像其它無數的村莊一樣,正在經歷發展和轉型,Y村青年的婚戀事是其發展和轉型的對映。Y村的青年婚戀事還在繼續,其背後的問題與矛盾也值得且需要我們的繼續關註。

(以上人名、具體村寨名為化名)

註釋:

[1] 部份數據來自Y村村委會。

[2] 建水紫陶街位於建水縣新老城交匯處,與碗窯村相連,是建水著名的夜市小吃街。

[3] 「好」在當地方言中有「戀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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