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賭了小何,你二爺可就留給你六張地契。」十五方靠在褐色太師椅上,擡眼看著面前已經幾乎輸光了所有籌碼的年輕人。
年輕人身形消瘦,套著一件過大的灰色長衫,兩只手揣在粗大的袖口裏面。
袖口垂下來遮住了年輕人止不住發抖的手臂,手裏汗涔涔的,死死攥著最後一張地契。
——
十五方是金門周遭所有碼頭的總賭頭,當年靠十五方海沙進賭場。
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這個做苦力的挑工就贏到了人生第一家賭場,再過不到三年,金門碼頭所有大小賭場全部被他吃下來。
三年的時間,除了讓他十五方的名號響徹整個金門以外,還讓這個本身板正精瘦的挑工多了個呼哧呼哧的肚子。
人們都說十五方和之前的所有賭頭都不一樣,別的賭頭賺的是窮人的辛苦錢,十五方卻是只喝富人的血。
……
賭博是金門眾多碼頭苦力挑工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
碼頭短工都是一天結一次賬,拋去一天的吃穿用度之後剩不下幾分錢,嫖妓大煙是他們供應不起的娛樂方式。
而把錢攢一個月再去娼館煙館這種過於自律的事情,也不是這些人能做得到的,因此碼頭角落的各色賭攤幾乎成了他們的唯一選擇。
十五方當賭頭之前的金門賭業就是靠這些碼頭上的小螞蟻一點點支撐起來的。
但十五方不一樣,一當上賭頭就幾乎完全抹除了大小賭攤賭場的莊家抽水,只保留支撐營運的收入。
很多人都不理解當年的十五方,因為即便這樣那些賭客也不會因此感謝他,對於賭客來說,只不過是贏錢的時候多到手一成,輸錢的時候依舊是一分不剩。
贏錢的時候他們感謝自己的賭運,輸錢的時候還是恨不得把莊家、對家的親媽綁在一起亂殺。
但只有十五方知道自己為了什麽。
他不想吃螞蟻,他想吃肥肉。
時勢造英雄。
十五方三年前踏進賭場的第一步,伴隨著葡萄牙人的第一發炮彈一起落在金門。
那天他從賭場出來的時候就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亂則生變。
葡萄牙人來了,豪紳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變賣地皮產業,葡萄牙人要是能被擋在金門以外,賣出去的錢就會再變回房屋產業。
可要是金門破了葡萄牙人打進來,豪紳就會從各色豪華船艇上流回到闊別已久的大陸。
十五方想明白了這一點,而葡萄牙人這三年又正好始終在金門外蹭蹭不進去,豪紳們也揣著白花花的銀票在金門內晃了三年。
亂世、大錢、無所事事的豪紳們,這些元素疊加在一起,一夜時間,島內賭業爆發增長,大小賭場層出不窮。
但最能吸引豪紳賭客的還是十五方的金門賭坊。
因為此時金門賭坊已經以極低的抽水在島內打響了名聲。
就這樣,無數豪紳賭客捏著鼻子進了十五方的金門賭場,豪紳們討厭這裏遍布的臟臭苦工,卻又樂在其中。
口袋裏面抽出來的一點點賭酬都會讓站在後面看的一眾苦工打呼精彩。
但豪紳不知道的是,葡萄牙人打金門打了三年,碼頭上哪裏還有苦工,這些都是十五方每天三頓好飯留下的看客。
輸紅眼睛的豪紳會把口袋裏面的銀票地契一張張的拍出來,在背後站著苦工們繼續發出喝彩。
一套流程下來輸給十五方幾條街的人大有人在。
三天前,十五方得到洋人朋友的訊息,葡萄牙人這次真要打進來了。
要走。
十五方看著桌子上的金門版圖,自己或賭或買已經有了整整半個金門。
還差最後六條街,六張地契。
全在金門糧行的何家手上,老的不是死了就是跑了,留給小輩一個爛攤子。
十五方伸出手指在版圖上的空缺上劃了一道。
「等不及咯。。」
——
「小何,你要是不賭了,就走吧,最後一條街賣了還能供你回大陸過一輩子。」十五方眼睛笑瞇瞇的,望著面前的長衫年輕人,摸著自己渾圓的肚子,一副和善的長輩樣子。
話雖如此,但十五方知道,沒有一個賭客能夠收手。
他樂得做貼心的好人角色。
長衫年輕人的汗水從消瘦臉頰上不停往下淌,身體的抖動越來越劇烈。
隱藏兩只長袖中互相揣著的手止不住的發抖。
「幹啊!能贏的!」
「冊吶!」
「弄他啊!」
背後一眾看客腥臭的口水濺在年輕人的脖頸上。
「我賭。」
長衫年輕人牙齒打顫,從牙縫中擠出來兩個字,模糊不清,但足以讓十五方聽到。
十五方咧嘴笑了,還是那副和善的樣子,笑起來反而更加和藹了。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
十五方在心裏念叨。
年輕人兩只手揣在一起,從袖口的縫隙中把最後一張地契擠了出來,沈沈地落在了賭桌上。
地契已經濕透了。
年輕人也是。
「這次玩什麽?」十五方笑呵呵的說道。
「還……還是老樣子。」年輕人整個人幾乎佝僂起來,長長的額發粘著汗水貼在額頭上,像個將死的青面鬼。
「大還是小?」十五方極盡和善的拿起了骰盅,又輕飄飄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頭,更像是個和藹的長輩。
「……」
年輕人長久的沈默,伴隨著渾身的顫抖。
十五方卻很能理解他,此時不再催促,咪著眼睛欣賞眼前這位金門的最後賭徒。
「我賭小。」年輕人終於開了口,聲音沈穩了許多,眼神也跟著沈穩下來,他死死盯著自己和十五方之間的骰盅。
「好吧,那你自己開?」
年輕人站起來,長衫徹底濕透了黏糊糊在身上貼服著。
雙手仍是互相踹在長衫裏,年輕人用埋在長衫袖口裏的雙手推開骰盅。
十五方看著年輕人的動作,莫名覺得滑稽。
骰盅被推開。
十五方饒有興趣的看向結局。
笑了。
年輕人混亂額發下,那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眼神一下子渙散。
他整個人傾在椅子上,桌上的地契第一時間就被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來的手抽走了。
但即便是倒在椅子上,他的雙手仍然踹在長袖裏。
十五方伸了個懶腰,很是輕松。
「沒關系年輕人,這些都是天數,沒辦法的。」
「這是一百個銀元,足夠你回大陸買套宅子了。」十五方從背後摸出一個沈甸甸的袋子放在年輕人面前。
癱軟下去的年輕人卻又一下子彈了起來,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我還要賭!」年輕人撕心裂肺,一把撥開桌子上的一百銀元,白花花的銀元叮叮啷啷灑落一地,周遭苦工一哄而上,將地面上的銀元撿了個幹幹凈凈。
十五方皺了皺眉毛。
他不想用以前對待那些瘋狂賭徒的方式來對待最後的賭客。
這是給自己積德。
「可是你已經沒有籌碼了。」十五方臉上的陰翳一閃而過,又淡淡的笑了起來。
「我還有,73年我二爺買了九艘沈船,裏面三十多箱軍火,我用它們賭你的全部。」年輕人雙手揣袖黑色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翻出去,從牙縫裏崩出來一字一句。
十五方楞了,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表現出來驚訝的情緒。
「這對我沒用……你二爺想必也不想看到你這樣……」十五方再次換成和善的笑容,但話沒說完便被年輕人打斷。
「你別演了,你就是個吸血的雜種!你以為你每天臉上掛著笑就能把自己掩飾起來?!」
「這些年出了你的賭場轉頭跳海的人都快把海峽填平了!你躲得開麽?!」
年輕人撕心裂肺的吼叫著,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孱弱的年輕人竟然能爆發出這樣的聲音,紫黑色青筋從脖頸上根根爆起。
「你在說些什麽啊?可不是我讓你們來賭的。」十五方平生最信因果,一時之間被年輕人的聲勢震懾的亂了思緒。
不過很快又調整了回來,最後一個賭客,自己要有耐心。
「我再給你二百兩,你走吧。」十五方臉上的笑容消失,一雙吊睛不再上揚,這時候才能看到十五方平白的陰狠。
「你不敢賭?」
年輕人楞了一楞,開口說道,同樣面無表情。
十五方眉頭一挑,他沈默了。
而後直接挺身,甩手一拳打在了年輕人的頭上。
孱弱的年輕人直接被十五方一拳打飛翻到後沈沈的落在地上!
因果報應的話已經讓十五方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可真正讓他暴怒的還是這輕飄飄的一句你不敢賭。
「我不敢賭你媽的比!你爹我要是不敢賭,金門是怎麽成了老子的地盤的?你這種雜種也配跟你爹提賭?!」
十五方大吼出來,又走過去惡狠狠的踩在年輕人的臉上。
「你他媽的比要跟老子賭什麽?」
……
一刻鐘後。
長衫年輕人和十五方對坐賭桌兩邊。
年輕人半邊臉高高的腫了起來,汗水混合鮮血把頭發粘成一縷一縷,他的雙手仍然揣在袖子裏。
對面的十五方面無表情。
手下人剛剛傳的信,何家小輩沒說大話,外面碼頭上確實放了三十幾箱軍火。
亂世,這些東西的分量重的驚人。
「你要怎麽賭?」
十五方打算用最後一場賭局,讓年輕人和這一切全部結束。
「我和你,賭單雙。」長衫年輕人開口費力,聲音模糊不清,他的嘴角在剛才十五方的一拳裏被打腫。
「好。」十五方準備拿起骰盅。
年輕人搖了搖頭:「我不賭骰子,賭點別的。」
說著年輕人第一次將自己的手從袖子裏伸了出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他用兩只手的手背對著十五方,隨後又縮了回去。
「賭我的手指,是單是雙。」
十五方楞了。
「十根手指,我看到了,還怎麽賭?」
十五方的靈魂深處,是一個純粹的賭徒,對於這種新奇的賭法,他來了興趣。
年輕人卻不再多說。
憑空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把砍刀,撒手往頭頂一丟,明亮的刀身在空中轉了幾圈,十五方眼看著那砍刀直直落在年輕人面前的桌面上。
年輕人雙手疊加揣在一起,被刀刃砸下!
十五方下意識向後一退,跟著趕忙閉眼,鮮血濺射過來,滾燙的血液打在他的臉上。
等到十五方再次睜開眼睛,砍刀已經落在桌面上,年輕人灰色的長衫完全被鮮血染透,灰白的骨碴從被砍刀劃開的布料上漏出一片蒼白。
可對面這個看似孱弱的年輕人卻一聲沒出,只是臉色徹底灰白,比身上的灰色長袍更加灰暗,就像是入土三天的屍體一樣泛青色。
「賭……沒斷的手指單雙。」
年輕人牙縫中蹦出字眼,一字一頓。
十五方摸了摸臉上濺來的血。
是溫熱的。
十五方也燥熱了起來。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十五方竟然露出了笑容。
因為,十五方才是整個金門最膽大的賭徒!
「你以為你會嚇到我嗎?以為我會驚慌失措?你就能獲得一盤公平的賭局?」
十五方站了起來,整個人手舞足蹈起來,笑容讓他的嘴角咧到了一個恐怖的振幅。
他就像是一個吃了亢奮藥的猴子,手腳開始不自覺的抽搐,眼神中冒著邪惡貪婪的目光。
這麽多年來,十五方從來不抽大煙,不是因為他愛惜身體,而是大煙對於他的刺激根本不及賭博的萬分之一!
此刻空氣中充斥了極度癲狂的味道!
十五方的唐裝褲子下滴落下黃色的尿液,他卻好似沒有感知到一樣,興奮的看著這個滿臉青色,雙手被釘在桌子上的年輕人。
他上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三年前贏下第一個賭場的時候!
對面的的年輕人大概也沒想到十五方會是這種反應,混亂額發下的眼神再一次渙散下來。
「你以為你丟刀出去的時候,我閉眼睛是害怕麽……小鬼?」
十五方脖子向後仰去,整個人像是提線木偶一樣轉過來看著年輕人。
「我不看你的障眼法……我是要聽刀片刮開你骨頭的聲音啊。」
「咯嘣,咯嘣,咯嘣。」
「咯嘣,咯嘣。」
「一共是五下哦!」
十五方的雙手像是被繩索提起,如同被牽引著的木偶。
此刻他的身體正分泌著比三年前入行時更瘋狂的激素。
即便是最頂級的大煙也不能做到這種程度的百分之一!
十五方癲狂了!
「是單數!是單數!你的手指頭還剩五根!是單數!是單數啊!」
十五方呼吸急促,唐裝褲子裏的尿液和糞便更加沒有休止的排泄!
十五方走過去一把掀開那被刀片破開的長袖!
空氣中十五方身上的腥臭味裹挾著年輕人的一刀斬下的血腥味,和碼頭的海風一道,在大堂裏將這兩種氣味完全擴充套件開來!
此時的年輕人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具屍體,青色的臉不僅僅是因為斷指的不停失血,似乎同樣更是被十五方的癲狂樣子驚嚇到。
他的心臟越來越無力了。
長袖之下。
年輕人疊加在左手之上的右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正如十五方說的那樣全部被斬斷!
白色的骨碴在血糊糊的一片中格外顯眼。
十五方的心臟被繼續分泌的荷爾蒙推動著來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抽動速度!
他大手一揮!年輕人的四根斷指飛了出去!
「我就知道!」疊壓在下面的左手中指同樣有一片明顯的骨碴!
「五根!就是五根啊!」
十五方把手上的鮮血塗抹在臉上,滾燙的鮮血和滾燙的臉貼在一起,甚至能看到白色的蒸汽從十五方的臉上升騰起來!
「年輕人!和我賭?!你什麽也沒有了!抱著你殘缺的身體爛在金門海溝裏去吧!」
「金門最後的賭徒,是我啊!」十五方大吼,軀體前傾,他用畢生最大的力量吼出這一句,整個軀體此刻像是為了這聲怒吼而存在的容器!
年輕人的額發被這聲怒吼吹開。
年輕人的眉眼第一次完全漏出來,此刻卻顯露出堅毅到無法想象的眼神!
十五方被年輕人的眼神死死盯住。
十五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臟緊緊收縮了起來。
一個輸的這麽慘的人怎麽可能還有這種眼神?!
年輕人站了起來,脊背第一次完全挺直,十五方這才發現年輕人比他想象中的要高上不少。
「你做的,是加減題,做的很好……」年輕人一邊說話一邊甩開手上的血水。
「可你,看錯了題。」
年輕人再一次將雙手舉起,露出殘缺的手掌。
右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手指,四根齊刷刷的斷口。
左手只斷掉一根,還剩四根手指。
十五方的瞳孔劇烈的擴著,眼前的數碼並沒有錯誤,自己沒有算錯……但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
年輕人的眼神太熟悉了,那是自己經常掛在臉上的,得逞之後的上位者的悲憫眼神。
此刻,十五方眼睜睜看著,年輕人的左手虎口內側,有一根沾滿鮮血的手指從掌心緩緩升了起來!
「這道題,是十一減五啊。」年輕人笑了。
他用殘破的雙手將長長的額發向後仰過去,用他自己的血水整理出了一個堪稱精致的背頭。
「總不見得,每次你都會贏,對吧?」
……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
——莊子·外篇·駢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