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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美國防部長宣稱「中俄盟友加起來還不到10個」?

2020-10-22新聞

最近流傳一篇很廣的研究論文,LOUIS-VINCENT GAVE 的<The Revenge Of The Ottoman Empire>

https://research.gavekal.com/article/the-revenge-of-the-ottoman-empire/

這篇論文從西方人的視角觀察到了一個針對美國進行全方位替代的中國體系正在形成。冷戰之後的單一世界格局穩定態正在迅速分叉為多世界激烈競爭態。多世界激烈競爭態最容易勾起的西方人被蘇聯集團支配的恐懼。正是基於這樣的歷史記憶,西方人註定會以一種你死我活的心態來應對來競爭。有趣的是,面對同樣的問題中國人更多的是一種如履薄冰將信將疑的態度。中國人這種態度同樣是來自於對蘇聯的記憶,只是更多的來自於蘇聯模式全面失敗的記憶。蘇聯在基礎科學,工業技術,貨幣經濟上獨立於西方世界另起爐竈的嘗試在數十年的實踐中逐漸走向自我封閉與停滯,最後隨著蘇聯的解體而分崩離析。今天中國要實踐同樣的嘗試如何能保證成功?2018年貿易戰開始之後,中國還有機會透過改善中美關系盡量避免回答這道問題;但是2022年俄烏戰爭之後,針對俄羅斯的極限制裁使得西方體系提供的諸多無風險保障機制對於中國迅速風險化。因此中國勢必要去塑造一套全新的無風險保障機制。至此,整個脫鉤行程由2022年前的美方單向脫鉤演變為了中美雙向脫鉤。這種脫鉤既然無法避免,那麽我們就有必要回答清楚這一問題——在全方位替代西方體系的實踐中,中國如何才能避免蘇聯式自我封閉的結局?

回答這個問題的核心就在於中國應該如何去構建一個高質素的外迴圈。一個高質素的內迴圈當然是實作全方位替代的必要前提,但是僅有內迴圈最終必定走向蘇聯式的自我封閉之路。然而發展高質素的外迴圈恰恰是最令人沒有信心的部份。因為過往幾十年,中國一直沒有類似北約、歐盟這樣價值觀一致,協調行動的國際盟友。中國合作夥伴,有財力國力相對不錯的比如沙特、阿聯酋、巴西、新加坡,但大部份還是亞非拉的發展中國家。最令人焦慮的是,這些國家與中國的交往過程中幾乎都采取一種騎墻的姿態,比如杜特爾特時代的菲律賓,與中國關系非常不錯,但現在又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2023上半年沙特伊朗在中國撮合下建交,很多人認為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中東地區正在形成,但是下半年又傳出沙特正在與美國談判尋求與以色列建交。甚至連所謂的全天候戰略夥伴關系的「巴鐵」巴基斯坦,也不是向中國一邊倒的國際盟友,實際上巴基斯坦與美國的關系相當不錯,他們一直接受美國各種援助與美國共享情報。在中國外迴圈的實踐中,中國合作夥伴普遍具有「騎墻"偏好,基本上看不到俄烏戰爭中,G7,北約這樣緊密抱團一致對外的朋友圈。

以20世紀以來的國際政治實踐來看,一個高度忠誠(或者說高度受控的)「朋友圈」是大國博弈的必要條件。但這似乎並不是中國的一貫政治傳統。沒有「朋友圈」,並不是在1978年後才開始的。50-70年代美蘇冷戰期間,大國強迫小國弱國選邊站一邊倒是普遍的政治慣例。但是中國完全不采取這種做法。最典型就是中國與北韓的關系。中國犧牲了百萬誌願軍幫助北韓打贏了韓戰。按照當時的國際慣例,當然有權獲得被援助國的部份權益作為戰爭支出的對價,比如在被援助國長期駐軍。1953年韓戰結束後,中國的確留下了一只25萬誌願軍一邊駐守北韓一邊援助建設。但是這只駐軍最終引發了北韓內部延安派和蘇聯派的鬥爭。1956年中蘇發分歧日益擴大後,金正日加速倒向蘇聯。利用蘇共二十大反對個人崇拜的運動借機清理了北韓內部的延安派,延安派主要領導人最終流亡中國,史稱八月宗派事件。八月宗派事件後中朝關系陷入了低谷,北韓為了解決駐北韓誌願軍問題,甚至不惜提出讓美國為首的聯合國介入北韓來解決占領軍問題。經過2年的反復談判,最終中國同意撤出全部誌願軍。至此中國以犧牲百萬誌願軍並沒有換來一個忠誠的(受控的)盟友,甚至自己親自解除了控制盟友的韁繩。

如果你認為中朝關系的弱勢處理是因為新中國剛成立力有不逮且缺乏外交經驗導致那就錯了。如果我們檢視整個中國歷史可以發現,這種容忍盟友騎墻的政治策略實際上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政治傳統。漢代是出了名的對外強勢王朝。在國人普遍記憶中,漢朝對西域各國采取的是一種「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震懾性高壓控制。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漢書.西域列傳.六十六>中記載了一段,漢朝與烏孫國的交往歷史。

烏孫是位於現今塔吉克哈薩克與新疆交界處的遊牧民族國家。在漢文帝時被月氏擊潰,烏孫首領逃到匈奴,在匈奴的支持下在伊犁河谷復國,至此烏孫一直是匈奴的屬國。烏孫與漢朝的關系始於漢武帝元封年間(前111年十月-前104年),此時距離霍去病消滅南匈奴的漠北之戰已經過去了近十年。漢朝將漠南的匈奴勢力全部掃平,並且控制了河西走廊和西域諸國。匈奴部落被迫北遷至貧瘠而寒冷的漠北地區,面對更大的生存壓力匈奴開始侵略烏孫這些原先的屬國來尋求生存空間。

面對匈奴的入侵,烏孫王獵驕靡非常恐懼,便派人出使漢朝,獻上一千匹馬作為聘禮請求迎娶漢朝公主為妻。漢武帝派遣江都王劉建的女兒細君公主進行和親。烏孫與漢朝建立和親關系後,匈奴忌憚於漢朝勢力停止了侵襲,但是也派出了自己的匈奴公主與獵驕靡和親。獵驕靡將漢公主封為右夫人,匈奴公主為左夫人。自此以左右夫人為首在烏孫國內形成了漢朝派與匈奴派的平衡。

獵驕靡死前將王位傳給其孫子軍須靡,由於草原部落一直有「父死娶母,兄死娶嫂「的習俗,獵驕靡並要求軍須靡迎娶細君公主。細君公主不從上書漢武帝,漢武帝令其"從胡俗「.細君公主不久死去,軍須靡又向漢朝迎娶了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公主。軍須靡與解憂公主之間沒有孩子,但是與匈奴左夫人生了一個孩子叫泥靡。軍須靡死前泥靡還幼小,於是將王位傳給了他的堂弟翁歸靡,並告訴他

泥靡大,以國歸之

等泥靡長大了你要把國家還給他。翁歸靡又娶了解憂公主,生了三男兩女,長子叫元貴靡。到了漢昭帝時,匈奴吞並了車師國,又開始準備吞並烏孫。漢昭帝死漢宣帝即位,解憂公主上書漢宣帝說:

匈奴復連發大兵侵兵烏孫,取車延、惡師地,收人民去,使使謂烏孫趣持公主來,欲隔絕漢。昆彌願發國半精兵,自給人馬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彌。

匈奴吞並了烏孫大片土地,然後要挾烏孫交出漢公主。解憂公主說服翁歸靡出動烏孫一半軍隊約五萬人與漢朝合並反擊匈奴。本始三年(前71年)漢宣帝出動十五萬精兵分五路與校尉常惠、翁歸靡聯合指揮下的烏孫軍隊合擊匈奴,結果大獲全勝,常惠被封為長羅候。七年之後,元康二年,翁歸靡透過常惠上書漢庭

願以漢外孫元貴靡為嗣,得令復尚漢公主,結婚重親,畔絕匈奴,原聘馬、騾各千匹。

翁歸靡想讓他的兒子元貴靡繼續贏取漢朝公主,並且徹底斷絕與匈奴的從屬關系。這一請求在漢朝朝廷內引發了激烈的爭論大鴻臚(管理外交事務的主官)蕭望之認為

烏孫絕域,變故難保,不可許

烏孫地方太遠,一旦出現變故漢朝無法確保他們的安全,不能特許這樣的請求。但是漢宣帝考慮到翁歸靡為擊潰匈奴立了大功,還是答應先迎取聘禮,烏孫徹底內附漢朝的事情另行商議。漢宣帝選擇解憂公主的弟弟的女兒相夫為公主,派遣長羅候常惠護送相夫公主去烏孫與元貴靡和親。當和親的隊伍走到敦煌這裏的時,常惠收到了烏孫的情報,翁歸靡已經死了,烏孫各個部落的貴人共同決定遵守軍須靡與翁歸靡即位時的約定將王位傳於泥靡。常惠上書朝廷

願留少主郭煌,惠馳至烏孫責讓不立元貴靡為昆靡,還迎少主

常惠想獨自去烏孫,問責烏孫人為什麽不立元貴靡為王,得到合理的答復後然後再將公主送去烏孫。這一建議又在漢朝朝堂上引發了爭議。大鴻臚蕭望之認為

烏孫持兩端,難約結。前公主在烏孫四十余年,恩愛不親密,邊竟未得安,此已事已驗也。令少主以元貴靡不立而還,信無負於夷狄,中國之福也。少主不止,徭役將興,其原起此。

烏孫本來就是在漢朝和匈奴之間騎墻,很難讓他們一邊倒。解憂公主在烏孫四十多年,和兩任烏孫王並沒有多深的感情,邊境也不算太平。如果現在以元貴靡沒有獲得王位而把和親公主撤回,那麽我們就向蠻夷們展示了我們漢朝的誠信。如果公主強硬前往和親,那麽漢朝的邊境就會興起戰爭。最後漢宣帝同意了蕭望之的建議撤回了公主。

泥靡即位後又迎娶了解憂公主,生了一個孩子鴟靡。泥靡對民眾非常殘暴而且與解憂公主的關系非常不好。漢朝使臣魏和意、任昌出使烏孫時,解憂公主與他們密謀說「泥靡不得人心,誅殺他並不難」。於是魏和意、任昌在宴會上拔劍刺殺泥靡,但是失敗了,泥靡受重傷騎馬逃走。泥靡的兒子細沈瘦,派兵將解憂公主與魏,任二人圍在赤谷城數月。最後西域都護鄭吉聯合西域諸國聯軍發兵營救,解憂公主和和意、任昌才得以逃脫。

漢朝派遣,中郎將張遵,長史張翁,副使季都組成使團以治療泥靡的名義安撫烏孫。魏和意、任昌被檻送長安斬首。張翁負責審問解憂公主密謀刺殺之事,公主不服,張翁抓住公主的頭大罵。公主上書朝廷,將張翁召回賜死。季都負責為泥靡療傷,泥靡傷愈後帶了幾十匹馬送給他。季都回到朝廷,因為他沒有在療傷的時候趁機除掉泥靡,而被處以宮刑。

翁歸靡的匈奴左夫人生下的兒子烏就屠,在泥靡被擊傷的時候逃回了匈奴,然後從匈奴搬來了救兵,將泥靡殺掉,自立為王。漢朝派遣破羌將軍辛武賢領一萬五千兵馬,準備討伐烏就屠。與烏就屠關系甚密的右將軍的妻子是解憂公主的侍女馮夫人。西域都護鄭吉策動馮夫人勸說烏就屠,如果漢朝真出兵,必定剿滅匈奴派,不如投降。烏就屠非常恐懼說

願得小號

我願意做小王。最後漢朝立元貴靡為大烏孫王領六萬戶,立烏就屠為小烏孫王領四萬戶。元貴靡死後,解憂公主已經近70歲,甘露三年(前51年)她上書朝廷請求歸骸骨,葬漢地.朝廷答應了她的請求將她接回,最後終老於長安。

從漢武帝元封年間細君公主和親烏孫到漢宣帝甘露三年解憂公主終老長安,在漢朝與烏孫近60多年的同盟關系中,烏孫自始自終都采取"騎墻"策略。騎墻是源自於烏孫自己的安全訴求。烏孫離漢朝遠而距離匈奴近,因此透過匈奴左夫人來維持匈奴的關系可以盡可能的降低匈奴對自己的覬覦之心。但是烏孫能維持騎墻策略如此之久,更多的歸功於漢朝的理智、冷靜、克制的現實主義外交策略。當翁歸靡想徹底斷絕匈奴關系請求內附的時候,蕭望之斷然拒絕了他;當長羅候想要為了元貴靡的王位而降罪烏孫的時候,蕭望之又斷然拒絕了這種請求。

蕭望之說「烏孫持兩端,難約結",漢朝的決策者認清了烏孫這些西域國家的本質需求就是透過「騎墻」來維持自己的安全利益。這種需求源自於他們國家內部的權力結構是一種寡頭貴族均衡的模式,而不是中原王朝一家獨大的模式,在這種寡頭貴族均衡模式下,寡頭共主個人喜好並不能決定整個國家的走向。當翁歸靡向漢宣帝求救時說,「昆彌願發國半精兵,自給人馬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在我們中國人意識中,遇到外敵大規模入侵,那就應該舉國上下同仇敵愾,烏孫為何只發半國精兵?最後漢朝冊封元貴靡時給出了答案,漢公主一系的元貴靡掌握六萬戶,匈奴公主一系的烏就屠掌握四萬戶。翁歸靡要反擊匈奴,匈奴派的4萬戶不但不可能參與反擊,反而可能成為匈奴的內應,翁歸靡能夠動用的也就時5-6萬戶也是國半精兵。

漢朝統治者認清了盟友騎墻的這種政治現實,那麽他們就以現實主義的態度盡力維護盟國內部這種騎墻態勢的持續穩定。漢朝難道不想要一個完全聽話的盟友嗎?漢朝當然想要,否則就不會為了解憂公主的兒子元貴靡上位十幾年裏煞費苦心與烏孫匈奴派周旋。但是漢朝想要聽自己話的代理人上位前提是代理人上位的方式要照顧到各個派系的利益不受損失,情感不受傷害。因為只有這樣上位的代理人,他才可能以最低的成本來實作盟國的穩定管理。一旦盟國內部的騎墻派系喪失穩定,那麽就意味著,漢朝需要透過軍事介入來代替代理人維持穩定。這便是蕭望之說的:"烏孫絕域,變故難保"。

在刺殺泥靡這個陰謀中,魏和意、張翁、季都 三者受到的離奇懲罰。魏和意與任昌兩人刺殺泥靡被斬首意味著漢朝不同意刺殺這個做法。審問解憂公主的張翁最後也被殺,又說明朝廷是認同解憂公主的刺殺策略;最離奇的是,季都本身就被派遣去治療泥靡,但是最後朝廷怪他把泥靡治好了而不是借機弄死泥靡而被宮刑,這又說明漢朝的確是想讓泥靡死。

那麽漢朝到底想不想讓泥靡死呢?如果我們把烏孫內部的派系納入進來考量,這種怪異的懲罰就很好解釋了。魏和意與任昌,明目張膽的刺殺泥靡就會激起烏孫內部匈奴派的不滿。漢朝當然想弄死泥靡而讓元貴靡上位,但是前提是不能激怒烏孫貴人特別是貴人中的匈奴派。因為泥靡的即位是由軍須靡的遺囑確立,這個遺囑受到了烏孫各個派系的貴人們一致承認的,明著刺殺泥靡就激起了烏孫匈奴派的憤怒。

為了平息匈奴派的憤怒,漢朝隨即派出 張翁去審問解憂公主,季都去治療泥靡。張翁的審問應該是裝裝樣子演演戲走個過場給匈奴派一個交代就是完事了,但是他假戲真做觸怒了解憂公主,最後被殺。朝廷派季都去治療泥靡即是安撫烏孫匈奴派,也是借著治病了解泥靡的傷勢。公元前的草原上缺醫少藥重傷不治而死亡是常態。泥靡的重傷要請漢使帶藥來治療,說明烏孫人自己已經束手無策。此時季都只要放任不管讓泥靡自己死去漢朝目的就達到了。泥靡自然死亡即不會激怒烏孫的匈奴派,又可以讓雲貴靡合理合法的順利即位。但是季都也假戲真做把泥靡給治好了,從事後泥靡送馬情節來看大概率他是被策反了,所以他回了長安就被處以宮刑。

元貴靡的上位為什麽一定要照顧烏孫匈奴派的利益與感受呢?當時的漢朝是沒有「雖遠必誅"的能力嗎?顯然不是的,無論是常惠率領下擊潰匈奴的十五萬漢軍,還是破羌將軍辛武賢準備族滅烏就屠的一萬軍隊,都足以說明漢朝有能力在西域任何地方投入軍事力量鎮壓必要的反叛。那麽漢朝能不能透過武裝介入穩定元貴靡的統治呢?當然是可以的,但是這種策略套用蕭望之的說法:"此非中國之福也「.

什麽是中國之福呢?蕭望之說「令少主以元貴靡不立而還,信無負於夷狄,中國之福也"。蕭望之的用詞是很精妙的,他用「夷狄「而不用「烏孫「。這一詞之差顯示出了蕭望之與常惠之間的不同格局和眼光。常惠這些前線指揮官只著眼於烏孫一國的得失,而作為漢朝外交總負責人蕭望之是站在中國利益層面上考慮與整個西域的關系。西域大大小小的國家三十六個,這些國家基本上都采取烏孫一樣的騎墻模式。如果漢朝在烏孫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破壞烏孫內部匈奴派的利益,那麽失信的將不只烏孫一國,而是整個西域的所有同盟國家。每個盟國中的匈奴派都會為自己的前途擔心,這樣西域各個國家都會陷入不穩定,而漢朝不可能為每一個盟國投入軍事力量幫助他們維持穩定,最終漢朝的整個西域都護府就會陷入到內戰之中而分崩離析。反過來,漢朝如果遵守了軍須靡的遺囑維護了烏孫匈奴派的利益,不僅現有騎墻的西域國家會維持穩定,而且向匈奴一邊倒的核心盟國也會出現松動。因為與漢朝結盟的國家匈奴派的利益會得到漢朝的承認和維護,那麽這些匈奴核心盟國的背叛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漢朝對盟友騎墻權的維護本質上是在對盟國實行一種「軟影響」。這種「軟影響」與近現代強權國家對弱國施行的「硬控制」有巨大的差異。「硬控制」模式起源於大航海時代的殖民統治。在大航海時代,無論是征服美洲,印度,非洲,亞洲,歐洲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都存在著巨大的代差。基於這種代差促使殖民者形成了以「實力-占領-清洗-傀儡」為基本套路的「硬控制」。首先先發強權以實力代差為依托,對小國進行武裝占領,隨後對被占領國中的反對派進行大規模清洗,最後扶植自己的代理人上台實施代理統治。

雖然自大航海時代以來,世界強權你方唱罷我登場經過了幾次輪替,但是先發國家與後進國家的技術代差一直沒有消失。因此「硬控制」模式不斷在強權之間承襲-演進-叠代,而無關乎任何宗教,意識形態,價值觀。直至今天,這套模式演進出了兩個版本,「硬實力硬控制」vs「軟實力硬控制」。

蘇聯以及現今的俄羅斯是「硬實力硬控制」的代表。蘇聯雖然在意識形態上追求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目標,但是他對同盟國家的統治,仍然延續是殖民時代的「硬實力硬控制」,即以絕對軍事實力鎮壓同盟國的反對派嚴禁盟國騎墻必須一邊倒。比如「波匈事件」「布拉格之春」,東歐各國共產黨想走自己的社會主義道路,就是東歐各國的本土共產主義者想要維護自己本國本民族的權益,而親蘇派則極力的維護蘇聯在東歐的權益。最後蘇聯出動軍隊進入盟國震懾遊行民眾,抓捕並處死本土派而告終。蘇聯的這種「老子黨作風」是沿襲了殖民時代以來強權以軍事實力代差為依托的「硬實力硬控制」模式。

隨著70年代後期美國在通訊技術上突飛猛進,美國在傳播能力上與後進國家拉開了代差。於是美國依托在全球構建的通訊媒體網絡,實作了「軟實力硬控制」模式,也即依托媒體傳播價值觀、煽動情緒來破壞目標國國內的力量平衡 ,使得己方代理人獲得更多的政治支持進而掌控政局。一旦己方代理人掌控政局,便開始借代理人之手清理各色反對派。「軟實力硬控制「 最經典的案例就是,2000年之後,在中東,東歐發生的一系列「顏色革命「。美國利用網絡技術的優勢代差,在各個目標國國內進行輿論宣傳,煽動越來越多的民眾加入美國代理人行裏,最後導致目標國的政治力量失衡,進而使得代理人以「近似合法」的程式掌握政權。當代理人上位後,就開始大規模清洗反對派。最典型的就是烏克蘭,2014年廣場革命後,亞努科維奇出逃俄羅斯。波羅申科當選總統後將舊政府親俄派公務員清洗出政府,並且在全國範圍內去蘇聯化。

「硬控制」模式隨著技術的發展、時代的進步的確在「柔軟化」。但是美國現在提倡的「軟實力」與中國傳統上的「軟影響」有著本質的差別。漢朝煞費苦心與烏孫匈奴派周旋十幾年最後讓自己的代理人元貴靡上位,但是漢朝並沒有更進一步武裝援助元貴靡消滅匈奴派烏就屠,反而以朝廷的名義冊封了烏就屠,確立了他正當的合法統治身份。

無論「硬實力」還是「軟實力」最終目標是清除盟國中敵方支持者,進而實作盟國一邊倒的「硬控制」。而「軟影響」策略並不尋求盟國的一邊倒,甚至在很多情況下主動拒絕盟國向自己一邊倒。這種本質的差異實際上源自於兩種完全不同的博弈環境。「硬控制」前提條件是先發強權與後進國家之間存在巨大技術代差。而在過去幾百年的歷史中,後進國家要麽以新技術代差快速替代先發強權,要麽先發強權擊潰後進國家繼續維持自己的舊代差,甚少出現強權之間低代差對峙數百年的情形。而從漢代開始,中國與周邊強權的博弈過程中,就很少出現巨大的技術代差,無論是漢對匈奴,唐對突厥、吐蕃,宋對遼、金,還是明對蒙古、女真,中原與遊牧強權之間的代差都沒有歐洲殖民者與印第安人那麽大。因此在中國兩千多年歷史中,中原王朝與勢均力敵對手共存數百年是常態。低代差的強權共存中國逐漸演化出了「軟影響」的外交策略,即不以顛覆盟國內部政治格局為前提盡力施加各種「軟影響」使得盟國做出更有利益於自己的決策。

新中國成立以後,中國外交方針繼承了這種「軟影響」的政治傳統並且加以現代化,在1953年正式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中朝駐軍問題,正是這一「軟影響」的最佳實踐。1956年八月宗派事件爆發時,25萬誌願軍就駐紮在北韓。如果以「硬控制」策略,那麽這個時候誌願軍就應該幫助北韓的延安派奪回北韓政權。但是中國放棄了這種選擇,不幹涉北韓的內部鬥爭,而是選擇主動撤回所有誌願軍。這一決定讓北韓在隨後的中蘇論戰中不斷兩頭騎墻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的同時更偏向中方,特別是60年代中蘇在北方邊境互相對峙時,北韓徹底偏向了中國,大大減少了當時東北的防務壓力。如果1956年中國選擇"硬控制「策略,那麽很可能在60年代後期的中蘇對峙中面臨南北夾擊的危險。

在全面脫鉤時代,學習美國去構建一個忠誠的「朋友圈」是圖虛名而招實禍,而真正的自救之道恰恰是看上去沒什麽朋友的「軟影響」。

美國以"硬控制「策略來構建小院高墻的朋友圈。無論是「硬實力硬控制"還是「軟實力硬控制」首先都取決於實力地位,而實力地位本質上就是先發強權與盟國之間保持代差,盟國與非盟國之間保持代差。代差本質就是一種種壟斷,壟斷則一定會產生超額利潤。比如說Nvidia的AI芯片為何會賣那麽貴?因為全世界目前就他一家能夠提供AI芯片。壟斷超額利潤必定是順著代差的反方向流動,盟國向先發強權支付超額利潤,非盟國向先發強權極其盟國支付超額利潤。

如果說古代的弱小國家的騎墻需求源自於對自身安全的恐懼,那麽現在後進國家的騎墻需求正是源自於「硬控制」模式下超額利潤帶來的損失厭惡。我們可以從經濟學中找到無數的理由為超額利潤正名,比如獲得超額利潤是為了獎勵創新者下一次創新。但事實上,有很多案例告訴我們,持續的壟斷利潤恰恰阻止了壟斷者的再創新,最典型的就是柯達的研究部門最早發明了數碼相機,但是傳統菲林業務高額壟斷利潤讓柯達對照相數碼化毫無興趣。

正如電視劇<繁花>裏說的那樣:養三文魚的池塘裏需要丟幾條鮎魚,這樣三文魚才能遊的更快。真正促進壟斷者去再創新的不是壟斷利潤給予的獎勵,而是消費者對超額壟斷的損失厭惡餵養出來的價值淪陷者。AMD在芯片歷史上並沒有比INTEL有更出色產品,但是AMD依然活到現在。為什麽呢?因為消費者對INTEL透過擠牙膏收取的壟斷利潤天生抱有極大的損失厭惡,這種損失厭惡養活了AMD這條鯰魚

後進國家天生對超額壟斷利潤具失真失厭惡,他成為了全方位替代者最豐富的養料。換而言之,正是「硬控制」自身制造了全方位替代的潛在市場,中國的「軟影響"則有能力將這一潛在市場變成現實。

中國的「軟影響"策略,並不要求後發國家非此即彼的一邊倒,而是鼓勵所有的夥伴國家搞騎墻雙軌制。比如越南修建鐵路,他們即選擇向日本購買鐵路技術,也向中國購買鐵路技術。中國從來不會要求這些夥伴國家像美國要求盟友拆5G器材那樣拆掉另外一條軌域。中國第二軌的存在大大增加了夥伴國對先發壟斷者的議價能力,只要是美國壟斷利潤的損失厭惡方,那麽他就有動力對接中國的第二軌。甚至對於美國體系內的那些不穩定盟國而言比如法國,中國的第二軌也是一個非常不錯的議價籌碼。這無疑就是大大擴充套件了中國產品的銷售市場。

當有足夠多的雙軌市場時候,中國的產品就會和先發國家的產品同台競技,競價獲得足夠多的市場反饋資訊,另一方面足夠多的市場也能帶來更多的收入投入產品的研發,進而完成自身的產品演進和叠代。先發國家小院高墻裏的壟斷利潤有多高,那麽中國這條鯰魚就能遊的有多快。

蘇聯模式走向封閉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他們根本不想去做一條鯰魚,而是企圖透過「硬控制「模式圈起自己的池塘去當享受壟斷利潤的三文魚。當美國搶先實行"硬控制「模式的情況下,蘇聯也爭鋒相對的實行「硬控制"模式。圈起了一群「忠誠的小弟」拱衛身旁的虛名最終招來了市場萎縮的實禍。蘇聯針鋒相對地實施硬控制,結果就是把大量騎墻派國家排除在體系之外,放棄了中間騎墻派變相的縮小了自身的市場規模。市場規模的萎縮帶來研發資金的萎縮,研發資金的萎縮導致產品叠代的緩慢,最後不得不陷入停滯。

當然「軟影響」也並非沒有缺陷。相對「硬控制」而言,「軟影響「顯得十分沒有效率,它需要花極長的時間去持續的對盟友施加影響。比如中吉烏鐵路從1997開始規劃,和中亞數國以及俄羅斯反復拉鋸了26年,終於等到俄烏戰爭這個契機把中吉烏談了下來。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硬控制」就是用鐵錘子砸碎核桃取出果肉,"軟影響」則把核桃放在水裏將殼泡軟,或者讓它日曬雨淋,等待核桃自然爆裂的恰當時機。對於中國這樣一個已經存續了數千年的文明,似乎最缺的並不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