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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汪曾祺和他的文學作品?

2014-02-05知識

謝邀。

先說文,再說人。



汪曾祺先生文字的秘密,其實在他自己的【小說筆談】裏已總結過:

語言上:

語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聽就記住 語言的唯一標準,是準確。

結構上:

隨便。

敘述和抒情:

在敘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筆觸敘事。怎樣表現傾向性?字裏行間。

以及我個人認為,最關鍵的一點:

不要著急。

但是汪先生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麽沈靜自如的。

他早年,風格也華麗,也多變,也有殺意,有恨氣,有懸疑。比如【復仇】,比如【雞鴨名家】,比如【落魄】。實際上,汪先生早年相當華麗,也有恃才傲物、飛筆淩雲的時節。

但我們看到的大多數文章,都是他老來所寫了。境界到了。

像【異稟】,即描述一個熏烤攤主和一個藥店夥計各自命運的故事,有興旺有慘淡,對比強烈。這種故事,就是他早年寫過,晚年再修改了的——他晚年很少寫這麽跌高落重的東西了。他晚年的東西,尤其是小說,圓通融和了。

他的小說,有些是半揶揄的口吻,描述一些小人物的悲喜,但不算刻薄,有悲憫心。比如【八千歲】,那個吝嗇鬼米店主最後破了筆財;比如【金冬心】,小嘲弄了一把揚州八怪裏的金農。【歲寒三友】則是惻隱裏帶溫情。

反而是【皮鳳三楦房子】,需要用到刻薄口吻時,他反而不那麽遊刃有余了。

他也寫在北京生活所見的東西,比如【雲致秋行狀】,比如【安樂林】,比如【講用】。他寫這些,駕輕就熟,不需多表。

但真正見功力的,也是他明顯投註心力的,是他那些談不上有情節的,純粹敘述生活的小說。 比如【茶幹】,連萬順醬園的故事;比如【如意樓與得意樓】,簡直就是把兩個樓選單講完就結束了;比如【三姐妹出嫁】,就是把老人家和三個女婿家門說清就好了。

以及不朽的【受戒】——你去看,除了末尾那段,簡直根本談不上有故事情節。

1985年,汪曾祺先生如是說:

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 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 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沈澱,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幹】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鐘】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麽寫什麽,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 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所以,他的小說越到後來,越是返璞歸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跌宕起伏故事,只是呈現情景。 這樣寫看似容易,其實極難。因為你要保證情節本身的自然,要保證文筆的動人,節奏的連貫。

汪曾祺先生是從明清小說筆記裏找了許多靈感的,我感覺。他一定很喜歡張岱。

作為一個寫東西的人,我對一個人如何寫出東西來的過程很感興趣。如果看得足夠多,你能夠感受到汪曾祺先生的變化。像早年,還有點鋒芒畢露;到【雞鴨名家】,已經開始溫厚平淡,但那種平淡裏還有起承轉合的跡象。 但到了【茶幹】和【受戒】,斧鑿痕跡沒有了。 這不代表他就是信手寫出來的,只是說,功力到了。

至於他那些隨筆,真就是功力到了之後,自然而然流瀉而出,不會顯出用力痕跡了。



說汪曾祺先生這人。

他的經歷,自己文章裏陳述過多次。祖上算讀過書,後來入了西南聯大。建國後頗受老舍先生幫忙,又是沈從文先生的弟子。從他對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趙樹理先生、聞一多先生的回憶看,汪曾祺先生對天真質樸的才子有極大的喜好。

以我所見,他自己可能並非天生如沈先生那樣,是星鬥流水、天生如此的純然散仙,他比沈先生更聰明,有點小狡猾,所以更通透(這裏所寫的一切都不是貶義詞)。也唯此,能夠相對平安的,度過十年浩劫

但通透並不代表全盤接受。他寫北京的那些文章,很好。但最好的,是寫雲南,寫揚州故裏。我是江蘇人,所以汪先生寫的情感,我大概能夠明白。

骨子裏,江浙讀書人其實都是汪先生這樣的。不求顯貴,不想刻薄人,只想平靜溫柔的享受生活,享受生活裏的美好事物。 汪先生骨子裏,還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規矩,他喜歡自然純凈。 【受戒】裏,和尚們並不守清規,小和尚也有了愛情,但沒人會去指責他們,因為他們自然純凈。


最後還是說一下汪先生的 」不著急「

我在豆瓣和知乎寫吃的,都遇到過有同學說我寫字像汪先生。其實他那境界,非我所能追逐,但我還是願意現身說法,當個活解剖材料。

【金瓶梅】裏,西門大官人能吃能喝,花樣百出。家常那些打鹵面、悶豬頭大油大膩之後,還炫耀「你做夢也夢不著的好東西」,所謂「衣梅」,楊梅用各種藥料加蜜煉制過,薄荷橘葉包裹,大概清涼甜美吧。【儒林外史】裏,嚴貢生吃雲片糕,還訛詐船夫。後來喝問起來,船夫還老實報雲片糕的配料,「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可見那時候販夫走卒也都吃得起這類小吃了。當然,算不算甜品得兩說。

似乎大多數甜點,都少不了面粉、雞蛋、鮮奶油,以及諸般香草。逯耀東以為滿、蒙人善做乳制品,所以連帶著北方甜食都跟牛羊奶沾了邊,花樣百出。唐魯孫說北京東來順有道菜叫做「炸假羊尾」,蛋白打起泡來,裹細豆沙和面再炸,想起來大概取炸面的酥脆、細豆沙的沙感,以及蛋白之嫩吧。這就算是甜品發展到高端的境界了:單是甜潤適口不夠,要口感紛繁華麗,吃的就是個變幻莫測。比較天然的是老北京馬連良們吃的河鮮冰碗,據說是一大碗裏有藕有蓮子有雞頭加冰匯總,實屬天然,可惜如今這世道沒處覓去。
我小時候,流行些順口溜。意思可東擺西扭,只要押韻。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周扒皮的老婆幹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比如,「雞蛋鵝蛋鹹鴨蛋,打死鬼子王八蛋。」我一直覺得這句唱錯了,很可能原話是「手榴彈」。因為你給對手扔鹹鴨蛋,簡直是包子打狗。

高郵產鹹鴨蛋,大大有名。我認識許多人,不知道高郵出過秦觀和吳三桂,只知道「啊喲,鹹鴨蛋!」可見傳奇遠而粥飯近。高郵是水鄉,鴨子肥,蛋也就多,高郵人本身又善於腌鹹鴨蛋,遂海內知名。
鹹鴨蛋家腌起來並不難,但腌得蛋白不沙、蛋奶油酥,很靠手藝的。這和曬醬、做泡菜、腌蘿蔔乾一樣,瞧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們這裏腌鴨蛋,多是用黃泥河沙,有誰腌得不好,被人指責手臭了,就惱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鴨子差,沙子不好不吃鹽。

吃鹹蛋分蛋白蛋黃。好鹹鴨蛋,蛋白柔嫩,鹹味重;蛋黃多油,色彩鮮紅。正經的吃法是鹹蛋切開兩半,挖著吃,但沒幾個爸媽有這等閑心。一碗粥,一個鹹蛋,扔給孩子:自己剝去。
鹹蛋一邊常是空頭的,敲破了,有個小窩;剝一些殼,開始拿筷子挖裏頭的蛋白蛋黃。因為蛋白偏鹹,不配粥或泡飯吃不下,許多孩子耍小聰明,挖通了,只吃蛋黃,蛋白和殼扔掉。家長看到,一定生氣,用我們這裏的話:
真是作孽啊!!

這兩篇其實都是我寫的,後一篇有人提過,有些像汪先生,前一篇就沒有。

具體哪兒像呢?汪先生也寫過鹹鴨蛋,但我與他並無一字重復。

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後一篇比前一篇,詞藻運用更樸實,短句更多,有民間俗諺,有對小時候的細節回憶。所謂現在寫字像汪先生的,其實大多都逃不過這幾天: 樸實字句、大量短句、對民間生活的平靜陳述,這已經成為一種」汪曾祺符號「了。

以及——這是我唯一用的小技巧:

第二篇裏有這麽句:

周扒皮的老婆幹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

汪先生也用過類似的套路:閑說著話,自問自答,然後過去了。這樣的方式,很容易讓人有」確實像在聊天「的氛圍,以及調節文本節奏之用。最重要的就是,這句話一說,你就知道汪先生不著急,真的在跟人聊天。這就是他的節奏,這就是他的文氣,這就是他跟其他人最不同的所在。



還是補汪先生自己的文字。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幹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裏。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卷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裏,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幹草的松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磐。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松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以上是【復仇】。文辭華麗,節奏細密,感官描寫敏銳,簡直像詩,但略鋒銳。這是汪先生早年的文字。


茶幹是連萬順特制的一種豆腐幹。豆腐出凈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裏,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裏倒出來。這種茶幹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紮包時每一包裏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幹上,字就出來了。這種茶幹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裏面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幹」。連老大監制茶幹,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幹的牌子闖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幹,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以上是【茶幹】。文字質樸,但節奏更流暢,更溫和,更慢。這是汪先生晚年的文字。


所以,汪曾祺先生的淳樸、自在、溫潤、通透快樂,最後都是從文字的「不著急」這一點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