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彤是我養過的一只小松鼠。
四年前，當我透過網絡從一個90後男孩手中買回它時，它已半成年。因為過了乳臭未幹、最易於和人類建立感情的年紀，已不易被馴化，而且並不是稀奇品種，資質平平，這種松鼠在寵物市場通常並不受歡迎，一般比較廉價。我買下它，純屬鬼使神差，因為第一眼就心生憐愛，就在心裏認定，它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松鼠。
當初男孩買回它時，忘記家裏還有一只金毛犬。金毛犬每天虎視眈眈，對著松鼠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用爪子撲它，用鼻子嗅它，對它齜牙咧嘴。它一直生活在對「大型猛獸」金毛犬的恐懼之中，日子很難過，緊張焦慮變成一種常態，整天戰戰兢兢，隨時擔心自己會被吃掉。
松鼠與狗實在水火不容，雖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但捕食者與被捕食者的關系早已寫在它們的天性中。它們註定無法共存一室。於是，男孩決定舍松鼠而取金毛犬也。
他向我表示，這只松鼠很好養活，聽話，食量不大，每周的食物只須一把葵花籽和一小罐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懸掛的水罐裏水質汙濁，長滿青苔。
松鼠的主要食物是堅果而非種子，它們需要透過剝開堅果外殼來不停地磨牙，以單一的葵花籽為食完全違背嚙齒類動物的天性，雖然它只是一只人工繁殖的寵物松鼠。看到它驚恐不安的小眼神，我毅然決然交錢把它帶走。
因為初見時它有一身漂亮的棕紅絨毛，紅彤彤的，宛如一簇新生的火焰，於是我為它取名彤彤。
幾個月大的彤彤對人類的未知世界充滿恐懼，初到我家的前三天，顆粒未進，躲在窩裏不肯出來，人靠近的時候，它的身體會微微發抖。所謂膽小如鼠當如是。三天後，雖然白天還在裝腔作勢，擺出一副不食嗟來之食的傲嬌模樣，但夜裏實在扛不住了，開始趁著夜色偷偷爬出來找食吃，早上籠子下的堅果殼就是鐵證如山。
後來，它似乎察覺到我並沒有惡意，每天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它，於是與我漸漸熟稔起來，甚至開始在我下班回家時賣力表演後空翻和倒掛金鐘的獨門絕技，露出那難得一見的雪白腹部。腹部是最脆弱、最靠近心臟的位置，小動物對你亮出肚皮，說明它已經完全信任你。
彤彤第一次見到松塔時興奮極了，機靈的小眼珠骨碌碌轉，眼神都被重新整理了。松鼠愛吃松塔是一種本能，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是一件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這種千百萬年前就寫在基因裏、刻在骨子裏的習性難被遺忘和抹煞。它歡快地跳躍著，小尖嘴接住松塔，長胡須微微顫動，兩只前爪緊緊抱住啃個不停，全然不顧現在還沒到秋天，松塔還太青澀，裏面一個成熟的松子也沒有。轉瞬間，它的身下已是一大片碎屑和木渣。
在金毛犬的淫威下忍氣吞聲好幾個月，到了我家，山中無老虎，這貨漸漸恢復囂張的本來面目，終於可以稱大王了。懶家夥每天在木窩和吊床上四腳朝天呼呼大睡，等它恢復了精力，方顯魔王本色。
彤彤像被外星人註入了破壞基因的小怪獸，成天上躥下跳翻跟頭。跳躍時越發輕盈，尤擅爬窗簾，三下兩下就竄上天花板，手伸過去，會順著胳膊爬上肩頭，但是，想要捉住它卻並非易事。花盆裏的小菜苗全部慘遭毒手，萌出的新芽不是被吃了就是被刨了，要麽就被壓壞，它總喜歡四腳巴叉大咧咧坐在花盆正中央。小家夥越來越挑食，不再吃葵花籽，只吃榛子，不管多硬的核桃，三口兩口瞬間咬碎。蘋果已經吃膩，黃瓜和番茄還可以。吃棗的時候不再傻乎乎把果肉剝掉猛啃棗核，現在知道雙爪抱著果肉吃。大尾巴越來越漂亮，厚厚的，油亮的，毛茸茸的，暖暖和和蓋在背上，耳毛也很有飆長的趨勢。
一次，趁小家夥美夢正甜時給它換新窩，舊窩拿去清洗，順便吹吹風。彤彤是個鬼機靈，一溜煙就鉆進新窩，順便還叼個核桃藏進去，繼續倒頭呼呼大睡。別以為它睡得死，只要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馬上就會探出小腦袋，豎起耳朵聽，你再稍微靠近一點，它就會發出嗚嗚的低吼，不許你再靠近。
但是，一天下午的偶然事件讓彤彤一掃往日的囂張氣焰。它的小爪子勾在鐵籠子的縫隙裏，一旦陷入恐懼，它就變得神經質，越恐懼越掙紮，最後生生把自己一個趾頭折斷了。我回家給它處理傷口後，它先是撕心裂肺地嚎叫，然後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安靜地趴在鐵架子上，斷趾的傷口新鮮，毛尾巴背在身後，眼神空洞，憂傷地望著遠方。我這才發覺，這個讓它衣食無憂的籠子，同時也是束縛它的枷鎖。然而，牢籠永遠鎖不住一顆向往自由的靈魂。
突然很心疼這只和我一樣倔強任性、肆無忌憚的壞脾氣松鼠，那是我第一次動了這樣的念頭，它該是屬於廣闊森林的，即使它只是一只養殖的寵物松鼠。它本應生活在大自然的世界裏，每夜枕著松濤和蟲鳴入眠。曾經想過把它送到河北邊界的西靈山，那裏山清水秀，宛如世外桃源。後來考慮既然選擇養它，就要對它負責到底，斷不可半路拋棄。一只松鼠雖然微不足道，談不上生態入侵，但90%被放生的動物根本活不過被放生後的24小時，所謂放生，並不是一件十分高明的事。對於一只從小被人類圈養、完全沒有覓食和築巢能力的寵物來說，放生即殺生，只有死路一條。
冬天真的來了，松鼠的睡眠時間變長了。我下班歸來時，蓬蓬尾星人已經進入夢鄉，早上上班時，還在小木窩呼呼大睡，以往我還沒起床它就活蹦亂跳了。一天也難得見它一面。
彤彤時常會引發我的一些思考。松鼠的兩難在於一方面想要拼命儲備脂肪，大量進食高油脂類堅果，以抵禦北方寒冷的冬天，保證自己不會被凍死，一方面想要拼命甩掉脂肪，以獲得輕盈的體態，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一個樹梢躍上另一個樹梢，躲避天敵的追殺。有時候大自然的萬物在前進演化過程中是否也充滿糾結？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家裏的小松鼠開始躁動不安。每天早上，霹靂鼠大跳霹靂舞。七點準時開跳，周末也不例外，可真體貼我。
人前進演化為高等動物的代價往往違背某種自然天性。如有來生，應做冬眠動物，比如熊，秋天可以肆無忌憚地貼秋膘，冬天除偶爾出來補充熱量外可以長睡不起。待到來年春天溪水初融時，一身脂肪被消耗殆盡，抓一條肥美的鮭魚果腹，又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彤彤剛來時的棕紅絨毛，天冷時換了一身灰色冬裝。由於室內飼養，換裝有點紊亂，春天時，厚毛褪去，變成上半身背心、下半身棉褲的小禿子。夏天卻意外驚喜，看它七十二變，最後穿上一身烏黑油亮的夏裝。醜小鴨搖身一變，變成一只美耗子。小短毛別提多俊俏了，身形也秀氣許多，越發敏捷靈巧，正是我最愛的威風凜凜的黑魔王。
閑來無事時，總喜歡逗彤彤。
「偷偷帶你去黃石玩吧，這樣你就變成一只美國松鼠，一只真正自由的松鼠。」
家人在一旁插話，這樣你就多了一個美國親戚。
「彤彤，人家有的是背景，我與你留給這個世界的只有背影。咱們要拼命努力啊！」
彤彤一臉不屑一顧，它的內心一定在說，努力是你的事，關我啥事？它那一身漂亮的皮毛足以保證每天松子榛子供它享用，各種水果變著花樣吃，生怕營養不良，還有幾個大核桃備著，藏木窩裏，以讓它獲得足夠的安全感，於是養得越發油光水滑，毛色可鑒。這本是一個看顏值的世界。它只想安靜地做個美松鼠，讓醜兔子們嫉妒去吧。
有時它生氣了，背轉過身，氣鼓鼓的，時而發出一陣嗚咽。它也有七情六欲，好一只負氣的松鼠。
有時想沏一壺普洱玫瑰，卻以敏銳的目光發現玫瑰花裏有一根松鼠毛，我敢怒不敢言。想起是我的寶貝惹的禍，只能忍了。
都說寵物會越來越像養它的主人，其實主人也會越來越像他養的寵物。從彤彤身上，我獲得許多正能量，那些時日，我也化身為一只松鼠，每日以堅果、蔬果為食。
你以為它會滿足於安安靜靜地做一只本分的美松鼠嗎？才不，它最擅長惹是生非。
一天午後，媽媽帶它出去曬太陽，嚙齒類動物需要攝取大量鈣質，紫外線可以幫助它補鈣。漂亮的彤彤太招眼，一個沒註意，貪玩的孩子打翻了松鼠籠子。受到驚嚇的彤彤跳了出來，一路被看熱鬧的孩子追，被最害怕的狗嚇，像只瘋狂老鼠落荒而逃，轉眼工夫就不知去向。等我回到家中，花園草叢石縫翻了個遍，恨不能方圓一裏掘地三尺，但依然無濟於事，再也找不回我的松鼠。
我以為失去了它，沒想到它竟死裏逃生，陰差陽錯跑進一個汽車配件商鋪的倉居里。夜幕降臨，我提著籠子走進滿是油泥味的倉庫，千呼萬喚，躲在一堆淩亂齒輪背後的彤彤終於露出驚恐的小腦袋。看樣子它頗吃了些苦頭，掛滿蜘蛛網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受到了驚嚇，它神經質的毛病再度發作，很是警惕，不敢靠近我。我赤手空拳也不敢貿然行事，畢竟，它的尖牙和利爪不是好惹的。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在堆積如山的汽車配件中，眼看最後的機會錯過，我懊悔不叠，我再次失去了它。家人說這次再也找不回它了，我卻心不死，臨走時仍抱有一線希望，叮囑商鋪老板，如果松鼠出現，請一定及時告訴我，必有重謝。那晚，我流了很多眼淚。
第二天，這個潑皮無賴果然出現了，在老板的臥室上竄下跳，差點沒跳進人家飯碗裏。後來，老板用羽毛球拍捉住了它，爸爸把它帶回了家。我隨後提著禮物過去，對老板千恩萬謝。
彤彤的後腿被球拍傷到，跳不起來了，它拖著傷腿，拉著胯，垂頭喪氣地坐在角落。我遞過一個核桃，它又恢復往日飛揚的神采，興高采烈地吃起來。小動物自愈能力很強，它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很快，它又可以上下翻飛無惡不作了。
失而復得的彤彤令我倍加珍惜，我們繼續和諧愉快地相處，我以為我和它會這樣一直快樂地生活下去，我負責賺錢養家，它負責貌美如花，幾乎忘卻人生終有聚散。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生機勃勃、元氣滿滿的彤彤竟會突然暴斃，它的死亡是如此突如其來。
那天下午它還歡快地跳來跳去，晚上我回家後，它沒有如常地迎接我，它突然動不了了，趴在窩裏奄奄一息。我遞一個松塔過去，它想吃，卻挪不動爪子，全然沒有力氣。很快，它停止了呼吸。我到現在也搞不清究竟為什麽。
失去彤彤，心裏很難過，但我知道，人生無常，以後的日子，我將失去更多。
我把彤彤連同小木窩以及它最愛的松塔埋在附近的小花園，質本潔來還潔去，化作春泥更護花。
從小就很喜歡動物，曾經養過許多寵物，小狗、鴿子、小兔子、小鴨子，還有小魚，我很愛它們，它們也為我的童年帶來許多歡笑。但是，從來沒有誰比這只兇悍倔強的壞脾氣松鼠為我帶來更多發自內心的快樂。那麽長時間，我小心翼翼地照顧它，對它呵護備至，餵它吃堅果和蔬果，做它的鏟屎官，每天仔細觀察它有什麽變化，耳毛什麽時候脫落，什麽時候換裝，看它翻跟頭、剝核桃，怕它寂寞，不管多忙，每天都抽空陪它玩。
盡管後來，我在寵物市場又看到很多更萌更漂亮更可愛更高貴的松鼠，雖然彤彤只是一只普通東北灰松鼠，品相一般，血統平凡，是寵物市場最便宜的品種，但它卻是我獨一無二的最愛。
我曾經想嘗試再養一只小松鼠，但是最終都放棄了，對我來說，彤彤是絕無僅有的，只有它，才是我的松鼠。因為我為它傾註了太多感情，花費了太多心血，付出了太多愛。之後的日子，我的生命中還會遇到很多松鼠，對我來說，每一只松鼠的存在仿佛都只是為了讓我思想起它，讓我感到一種令人心碎的懷念。
即使到現在，我依然時常想起它，時常對著它每天玩耍、吃堅果的地方失神。我幻想它還會回到我身邊，突然不分青紅皂白竄上腳面，順著小腿，頑皮地攀上膝頭，與我促膝談心。那已然是不再可能的事。
在寫這篇文章前，我和自己打賭不會哭泣。我太高估自己的淚點。
我輸得好慘。
歡迎關註個人原創微信公眾號：稻麥青花（daomaiqinghua）！
這裏有關於讀書、電視、電影、心情、武俠、娛樂的很多很多，或者你會喜歡~~
也許你說我只是個夢想家，我卻相信有天你會被感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