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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要去和親了」為開頭寫一個故事?

2020-10-05知識

(完)

我要去和親了。

我被皇帝從死牢裏提出來,披上鮮紅的嫁衣,送往敵國和親。

和親物件正是敵國太子蕭棣。

兩國休戰交涉,蕭太子指名點姓要我。

他是不是忘了,不久前他才在戰場上殺死我的父親!

1

我本是將軍家的嫡女,也曾經隨父親銀鎧甲、紅纓槍,叱咤沙場,硬是被皇上安了個公主的名號,送給了敵國的太子。

彼時,我的父親,南國最英勇的征西大將軍,將將犧牲兩個月零三天,而殺死他的,正是我要和親的物件——北國太子蕭棣。

和親聖旨頒下來的當天,太監端著一碗能夠化去內力的湯藥灌進了我的喉嚨,我墨家世代效忠的帝王,才滿臉慈善地放我離開。

和親隊伍出發的那天,也不知蕭棣哪根筋沒搭對,居然千裏迢迢趕來親自接我。我那時心裏想,若是我還拎得起槍,定會讓他有來無回。

出門的時候,我沒有著嫁衣,一身素白,懷抱著父親的靈位,送親的使臣,嚇得差點翻白眼昏過去。

當時蕭棣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竟然預設了我的舉動。

出皇城一路向北,第十三日,終於來到了兩國邊境。

這一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南國皇長子尹端鈺。

我們相交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見他滿面風塵、氣喘籲籲的樣子。

我們兩個對望了一會兒,我先開口:殿下,你是來為我送行的麽?

尹端鈺沈默了片刻,忽然將我手腕一握,語氣堅定地說:不,我是來搶親的!

你在逗我玩嗎?

如果不是對他太過熟悉,我差點以為是有人易容了他的模樣。

我是認真的。尹端鈺微蹙著眉頭。

我有點想笑,仰頭望了望天,邊境的天空真清朗啊,連雲朵都亮的晃眼。想當年隨父親駐紮於此的時候,閑來無事,我最喜歡躺在茫茫草地上看天,太陽暖洋洋的,微風也是溫吞的,這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阿陵……

手臂被人扯了一下,我猛地甩臂,指著眼前人破口大罵:你早他媽幹嘛去了?我父親被汙蔑通敵奪去領軍權的時候你在哪裏?兩萬大軍糧盡水絕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墨氏一族含冤被誅的時候你又在哪裏?這時候你跳出來說要搶親?你他媽還不是在逗我玩?啊?

好久沒有一下子說這麽多話了,一口氣有些上不來,只覺得眼冒金星、兩腿發軟。

腰間突然多了一只手,將我穩穩攬住。為了不像一灘爛泥倒在地上,我順勢靠在了來人身上。

喘了口氣,笑道:一個要娶我,一個要搶我,要不你們先商量著?

蕭棣低頭看我,語氣是一貫的溫溫吞吞: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還想要跟誰走?

也是。我朝著尹端鈺攤攤手:殿下,你也看到了,你的父皇已經把我送給人家了,你現在又要搶過去,多少有點不講理了!

尹端鈺本就身體羸弱、面色蒼白,此時更是無半點血色,他動了動嘴唇,到底沒有再說出話來。

蕭棣攬著我往帳篷裏走,微風從臉旁吹過,隱約的嗚咽聲灌入耳中,也不知道是什麽鳥兒在叫。

日頭西斜,鉤月東升,寒氣從青草下的土壤裏漸漸泛了起來。我裹著毛毯,捧著熱茶,問蕭棣:我今日是不是對尹端鈺太兇了?

蕭棣搖了搖頭,將我的毯子緊了緊:天涼了,別凍著。

我自顧自地說:他這個人,二十多年恪守規矩,今日能說出來搶親這樣的話,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心理鬥爭,偏偏被我一盆涼水澆沒了熱情,只怕這輩子都有陰影了。

蕭棣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

話鋒一轉,我對他說:咱倆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了,你別做出一副好好君子的模樣,我看著惡心。

蕭棣被罵了還格外開心:你喜歡什麽樣?我改。

這人可真不要臉,我有心回他一句「我喜歡你埋進土裏的樣」,想想算了,懶得鬥嘴。

火盆裏的紅炭,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架子上的水壺,滋滋冒著白汽。我縮在厚厚的毛毯裏,思緒飄忽,明日過了邊境,就真的「故國是他鄉」了。

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一顆被我的國家拋棄的棋子,老爹啊老爹,您若泉下有知,看到你的寶貝閨女這慘兮兮的模樣,會不會氣的掀了閻王殿?想了想,又覺得可笑,我那忠君愛國的老爹,他能搗了閻王殿,但肯定舍不得動他的皇帝陛下一根頭發。

眼皮越來越沈,恍恍惚惚間,一只冰涼的手附在了我的額頭上,幾乎同時,我翻出了袖子裏的短匕,反手刺向了對方。到底是沒了內力,沒制住對方,自己個兒倒先喘上了。我仰頭瞪著蕭棣,只見他皺著眉頭,沈聲道:你發燒了!

怎麽可能!我當年臥冰飲雪還能天天生龍活虎,生病是不存在的,怎麽可能吹了吹風就發燒呢?轉念一想,現在可不是當年了,心啊,拔涼拔涼的。

因為這次突發的高燒,剩下的路程我都是在馬車上度過的,蕭棣命人用厚厚的毛氈將整個馬車圍的密不透風,車裏還鋪了軟綿綿的狐皮。一天裏有半數以上的時間我都縮在毛毯裏睡覺,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蕭棣說到京城了。

這是我第二次來北國的都城,還是那麽繁華,上一次來的時候,我還想有機會一定要找一個南國最好的畫師,讓他來北國都城看一看,將這盛景統統畫下來,讓我們的皇帝陛下好好看看,自己跟人家的差距。

我撩著簾子往外看,指著一個賣糖葫蘆的小商販,對蕭棣說:我要吃那個,你去給我買。

蕭棣沒有動,直接命人將所有糖葫蘆都買了下來,然後挑眉看著我笑。呦呵,這顯然對於當初糖葫蘆那件事還是耿耿於懷啊。

兩個月前的南北一戰,我父戰死,我也被俘,帶著滿身傷痕,在蕭棣的私人別苑裏躺了半個月,才有力氣爬起來。那時候還想,這北國優待俘虜的政策真是值得我們學習,不光每日好飯好茶供著,還有兩個婢女侍奉左右,就連北國的太子蕭棣都日日親來探望。

能下地的那天,我同蕭棣促膝長談了一夜,我得知道他這麽囚著我的目的到底是啥?即便是個棋子,也得知道自己是個馬還是個炮啊。

談完之後,我只有一個感想,這北國太子滿嘴放屁,到底是怎麽當上太子的。沒有得到任何我想知道的訊息,既然這樣,那小爺我可就不陪你玩了。

那一日,正值北國一年一度的花燈節,鑒於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相處的頗為融洽,蕭棣破例帶我出了別苑,人朝湧動的都城大街,五光十色的各色花燈,彩衣錦袖的世家小姐,吆喝叫賣的小商販們,看得人應接不暇。

蕭棣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來到一處月拱橋上,橋下一盞盞彩色花燈順水漂流,我數了數,笑著問蕭棣:你猜猜,一共有多少盞?猜對了有獎。

蕭棣笑著問什麽獎,我沒回答,拍了拍他的手臂,指著橋頭賣糖葫蘆的,說:我要吃那個,你去給我買。

蕭棣說了聲好,同身邊的侍衛低聲囑咐了幾句,擠過人群,向橋頭走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用口型說了四個字:後會無期。

那夜花燈節出了很大的事故,望月渠上的一道月拱橋塌掉了,橋上數十人都掉進了冰冷的渠水裏,所幸沒有人員死亡,只不過失蹤了一個南國囚犯。

在南國潛伏在京都的情報人員的幫助下,我終於從北國脫困,幾經周折,當我千辛萬苦回到故土京都的時候,卻發現我墨氏一族早已覆滅。而我也被扣上了一項叛國罪扔進了大牢。

緊接著,還沒等到朝廷的判決書,卻等來了北國的求親使臣,也不知道朝堂上是怎麽談,我就稀裏糊塗的從叛國死刑犯搖身一變成了和親公主。

後來我才知道,是蕭棣指名道姓點了我,還代表北國朝廷,非常誠心地和我們的皇帝簽了一份邊境通貿協定,允許中國將絲茶販賣到北國。南國數百年來都是以絲茶為本,這個協定一簽,意味著國家經濟有了很大的助力。皇帝當然高興,別說一個墨昭陵,就是十個嫡公主他也是舍得的。

2

又行了一盞茶的功夫,終於來到了太子府門前。

遠遠的就瞧見站在門口的宮裝美人,如果說南國的美女如春日嬌花,精致溫婉,這北國的美女就是深秋朗月,清爽高潔。

美人看見蕭棣,眼角眉梢都是喜悅,轉眼又看到扶著蕭棣手臂下車的我,那喜悅之情就肉眼可見地消散了。

這位美人我是認識的,他是蕭棣的軍事元睿的妹妹元縈,如今也是蕭棣的側妃。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別苑,她是背著蕭棣偷偷來看我的,結果被我當著面說要砍了她夫君的腦袋當板凳,美人嚇的面如土色。

如今打臉來得太快,我沒砍了她的夫君,倒是來搶她的夫君了。

元縈不愧是京城名秀,做事極為妥帖,將我的住所打理的十分好。蕭棣還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說院門上那塊「歲華」的牌匾是他親自寫的,難怪像狗爬的一樣。

我坐在榻上聽她跟蕭棣絮絮叨叨講述院子裏的安置,好不容易等她說完了,我將她連帶蕭棣和一眾奴仆全部趕出了。

蕭棣說大婚定在了半個月後,還說我身子虛,讓我這段時間好好調理調理。他說到做到,入府的第二日起,就有太醫定時來把脈,湯藥也是一碗碗的往歲華居禮送。那些懷著各種心思來「探望」的朝廷命婦們,也都讓元縈以準王妃需要靜養為由打發了。

蕭棣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限制我的行為,只要我願意,滿都城隨便逛,但是有一個條件,不許甩掉暗衛。我覺得他多慮了,我如今這個廢物身體,想甩也甩不掉啊。

那幾天,我不是在酒樓裏望江喝酒,就是在茶寮裏聽說書。我想著我早晚是要回南國的,現在多攢一點故事,將來才好回去炫耀。

來到都城的第九天,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本該死在邊境的人,如今卻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我面前。

這怎麽可能?

電光火石間,我的腦子裏想到了很多事情,當初我父親被汙蔑通敵叛國的主要證據,就是監軍汪正的一封密報,當時如果能夠和汪正當面對質,我父親是可以洗去冤屈的,可是等到收到訊息去尋找此人的時候,前線卻傳來訊息,汪正隨行的一支隊伍已經被北國軍隊滅掉了,無一生還。朝中一直與我父親不和的左丞相以此為由,指控父親殺人滅口、淪陷證據。當時我墨氏全軍皆在邊境,根本無法面聖陳情,就這樣被扣了頂通敵叛國的罪名。

現如今,汪正竟然活生生出現在北國皇都,如果說這裏面沒有陰謀,我死也不信。那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抓住汪正,查明真相,還我墨家清白。

等我回過神來,汪正已經與我擦肩而過,沒入人群裏,我立即朝著那個人影追了過去。眼看著就要追上了,肩膀突然被人按住了。出於多年習武的本能反應,我一矮身,錯肩避開牽制向前猛沖。

身後之人緊追不舍,幹凈利落地將我雙手反制在身後,我整個人都貼在了墻上,側目瞧見蕭棣,破口大罵:滾開!

蕭棣不語,也沒有放開我。

我心下一橫,歪頭向著釘在墻上的一根木楔子撞了上去,不管他是出於什麽目的要我和親,肯定不希望我現在就死掉。

果然,蕭棣迅速將手隔在了我的腦袋和木楔子之間,但他沒想到我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直接將他的手背撞到了木楔子上,血瞬間流了下來。

趁著這個空擋,我終於脫身出來,追到轉角,那裏卻早已空無一人。這時候我才感覺到渾身脫力、眼前發黑,靠著墻壁坐下來,擡頭看蕭棣:你可真夠卑鄙的!怎麽?戰場上真刀真槍幹不過,就用這種下三濫的陰謀詭計?

蕭棣臉色鐵青:墨昭陵,我沒你想的那麽不堪。

行啊,覺得我冤枉了你,那你解釋啊,我給你機會。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發問:汪正為什麽沒有死?還出現在北國皇都?

蕭棣別過頭去,語氣也緩了下來:汪正沒死的事,我確實瞞了你,但是和他密謀陷害你父親的事,跟我無關。

我:那跟誰有關?

蕭棣:我若告訴你,你會怎麽做?

我:不用你操心!

蕭棣笑:墨昭陵,發瘋也要看情況,你看看你這個模樣,能幹什麽?跟人拼命嗎?還是將人綁了押回南國審判?

我低著頭,連喘氣都覺得累,心裏雖然不服,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確實沒錯。我現在自顧尚且不暇,哪裏還能做別的事。

殿下,你怎麽突然就跑了?元睿小跑著追過來,扶著墻平復了一下呼吸,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小聲跟蕭棣說:你還得去郊外軍營巡視,不能耽誤時間了。

蕭棣沒看他,冷著臉對著現身的暗衛下命令:護送太子妃回府,告訴元側妃,把人給我看好了,若她踏出歲華居半步,全府上下都仔細自己的皮肉。

說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掉了。

元睿看我,欲言又止。我也仰著頭看他:幹嘛?有種你打我啊?狗頭軍師!

兩句話成功將人罵跑了。

就這樣,我被禁足在了歲華居。

3

剛來皇都的時候,我曾經試著聯系過潛伏在皇都的南國探子,那些人全都是尹端鈺秘密安插在這裏的,聯絡方法只有他和我知道,上一次逃離北國,就是靠聯系他們,但是這次發現原來的方法根本聯系不上他們了。

沒有辦法,我只能整天去大街上晃蕩,我的身份特殊,非常引人註目,若是他們看到了我,一定會想辦法主動聯系我。可如今我被禁足於此,與外界隔絕,心裏非常焦急。

蕭棣還是日日都來,我煩不勝煩,卻又無可奈何,每次他來我都從裏面把房門鎖了,不讓他進來。

我惦記著汪正的事,夜裏輾轉難眠,披上衣服來到院子裏,正值十五,月華如練,只見蕭棣挽著袖子和褲管,貓腰撅著屁股,不知道在地上挖什麽。

聽見動靜,他回過頭來。我才發現他居然在——種樹?!

蕭棣看到我好像非常開心,拍拍手上的土走過來,又見我只著了單衣,嗔道:怎麽穿這麽少?

他命人拿來厚厚的狐毛披風,細細地裹在我身上,這才擁著我指著剛種上的樹,笑著說:北國不比南國四季如春,咱們這裏冬天沒有什麽花草,只有這寒梅越到冷時開的越盛。這棵綠梅樹枝上全是花骨朵,過不了幾日就能看花了。

沒想到堂堂一國太子,居然這麽無聊。我自十四歲起,多數時間都是隨父親在邊疆度過,整日裏舞刀弄槍,對於花花草草著實沒有多少興趣。

蕭棣見我興致缺缺,只說過幾日再來看花,就攬著我又回了房間。

兩人對著燭台大眼瞪小眼,我問他準備關我到什麽時候,他卻說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關著我。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轉身合衣躺倒床上,背對著他,眼不見為凈。

蕭棣跟過來將被角掖了掖,就默不作聲地在床邊坐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只聽到他說「添碳」「保暖」什麽的,然後就睡著了。

外面雖然已經凍冰,房間裏卻非常溫暖,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醒來時,侍女說蕭棣又到城郊軍營裏去了。吃過飯,宮裏就來了人,說是皇後娘娘傳召我進宮敘話。

看一旁嬤嬤的臉色,我隱約感覺這是讓我去赴鴻門宴啊。這北國的皇室我也略有耳聞,蕭棣原是前皇後的兒子,在他五歲的時候,前皇後薨逝後,北國皇帝將十分得寵的應貴妃立為皇後,應皇後後來又生了個兒子,也就是現在的燕王蕭桓,子憑母貴,燕王母子才是北國皇帝的心尖寵,蕭棣雖然掛著個太子的頭銜,但卻是個不得寵的,要不然哪個國家會讓當朝太子常年鎮守邊關。

應皇後年近四十,保養的卻極好,見著我一臉歡喜,熱絡地聊東聊西,我卻渾身不自在,期間婢女還不小心潑了我一身茶水,剛到隔間裏換過衣服,外面就來報燕王殿下前來請安,我順勢告辭,所幸皇後沒有強留,遣了宮人送我。

走到門口時,正碰上迎面走來的燕王。這個人的眉眼和蕭棣有三四分相似,都是少見的美男子,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蕭棣只是讓人厭惡,這個燕王卻像個毒蛇一樣,讓人忍不住豎起渾身的汗毛全神戒備。

蕭桓看見我,嬉笑道:這可是我那準嫂嫂呀?

我回了一禮,轉身要走。

蕭桓在後頭開口,語氣裏滿是幽怨:怎麽我一來嫂嫂就要走呀?是不喜歡阿桓麽?

我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還沒回話,皇後的永寧宮裏急匆匆走出來個嬤嬤將我攔下,高聲叫道:準太子妃且留步,皇後娘娘有事急召。

該來的終於來了!

事情很簡單,我前腳剛走,皇後後腳就發現放在內室裏的一支九尾鳳釵不見了,而那個內室,只有我剛剛換衣服的時候去過。

皇後一改方才的和善姿態,對著跪了一地的宮婢太監怒斥,說她向來宮規嚴明,底下的人也都老實本分,怎麽偏偏今日就出了盜賊?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對我說的,但是她沒有直接跟我說,我也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聽著。蕭桓看了一出熱鬧,對皇後說道:母後莫急,這宮裏就這麽些人,只要查清楚今日都有誰進過內室就明白了。

一個嬤嬤回稟:今日並無外人進過內室,除了……

她擡頭看我,皇後娘娘也一臉尷尬地看向我。

我說:回燕王殿下,今日墨昭陵應召入宮,因被宮婢弄濕了衣服,到皇後娘娘的內室裏換過衣服,但我並不是唯一進入內室的人,這位剛剛回話的嬤嬤將我帶去了那裏、還有那位穿粉色衣服的宮婢在內室幫我換了衣服。我沒有拿內室裏的任何東西,但口說無憑,所幸今日我還未走出永寧宮,想要轉移贓物是不可能的,皇後娘娘,可是要我脫衣自證清白?

走敵人的路,讓敵人無路可走。這場鬧劇無非就是要折辱我,或者想給蕭棣難堪,如今我先提出來,難不成一國之母真的要扒掉他國和親太子妃的衣衫?那可有點欺負了人。

我又說道:此事往小了說是牽扯到了皇後娘娘和我,往大了說那可是兩國邦交問題,不如請皇上聖裁。

這……後宮之事,還是不要驚擾皇上了。皇後娘娘面色猶豫。

這下我可以確定,皇後並不想將這件事鬧大,那我就偏要鬧大,我轉身大步往外走,揚言要請皇上來。

皇後在身後急聲呵斥:攔下她!

一眾宮婢一起撲了上來。我如今雖然內力全無,但身法尚在,想要躲開幾個尋常女性輕而易舉,轉眼間就來到了宮門口,身後一群人緊追不舍,一個老嬤嬤要來捉我,還未近身自己卻摔倒了,本能反應她抓住了我的裙擺,我順勢在腰間一扯,輕紗羅裙撕拉一聲被扯破了。

我擡頭,恰好看到蕭桓還沒收回的腳,剛才是他故意絆了嬤嬤一腳。他一臉得意,裝腔作勢地在那喊:哎呀,衣服破啦!大膽奴才,竟敢扯破準太子妃的衣服!

我沒空搭理他,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撕破袖子、扯亂頭發,還在脖子上、手臂上狠狠地撓了兩把,這幾日指甲養的又尖又利,撓過之處立刻火辣辣的疼。

這是我第一次入宮,怎麽可能知道皇帝在哪裏。但是我知道皇子入宮必須要先去給皇帝請安,方才蕭桓打北邊來,我便一路往北邊跑。穿過長長的宮道,兩條岔路出現在面前。蕭桓絆倒嬤嬤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尖上沾著一點泥土。皇宮裏一塵不染,說到泥土,只有一個地方可能有,那就是——恰在此時,左邊的小路上兩名宮女抱著一簇鮮艷的梅花緩緩走來,我迎著她們跑過去。

沒想到皇宮裏竟還有這麽大的梅園,隔著滿樹半開未開的梅花,一頂明晃晃的華蓋出現在眼前。猜對了!

我腳下一歪,撲倒在華蓋前,一雙凈白的手伸過來扶住了我的雙臂,擡頭就對上蕭棣滿含擔憂的眼神。他一把將我撈起來,又見我衣衫不整,麻利地脫下外袍將我裹住。

這時候皇後的人也追了過來,蕭棣將領頭的嬤嬤一腳踹翻在地,然後攬著我跪到皇帝面前:請父皇做主!

我渾身打著哆嗦,縮在蕭棣的懷裏哭哭啼啼,直說自己好歹是和親公主,怎能蒙受不白之冤,還讓一群奴婢如此折辱。蕭棣也非常配合的撫著我的後背,低聲安慰。

不過片刻,皇後也趕了過來,估計她也沒想到,眨眼不見,我就成了這副鬼樣子,又看到趴在地上疼到臉變色的老嬤嬤,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看到皇後,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一頭撞向旁邊的宮墻,要以死證清白,得虧蕭棣眼疾手快攔住了。

說我偷東西,可沒人看到,說皇後欺負人,這可是皇帝親眼所見。

後面的事就簡單了,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從人嘴裏掏話的法子,人拖下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招了,那支九尾鳳釵確實是一個負責打掃的宮婢偷了,東西現在還藏在她的住處。沒一會兒,鳳釵就呈到了皇帝面前。

一個小宮女哪來的膽子,敢偷皇後的東西,這事要是深究,可就有意思了,但是大家都沒有繼續追查的意思,我也只能作罷。

打皇宮裏出來,日頭已經西斜,兄弟二人道過別,蕭桓又歪著頭看我,笑嘻嘻地說:早就聽聞準嫂嫂當年在戰場上的威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呀,難怪讓我皇兄這麽些年心心……

桓弟!

蕭棣打斷他的話:我來之時碰到張禦史,說有要事與你相商,想必此時還在你府中候著。

蕭桓「啊」了一聲,匆匆上了自己的馬車,臨走前還朝我揮手:準嫂嫂,咱們改日再聚呀!

蕭棣不動聲色地將我拉到他身後,直到那輛馬車駛遠,才拉著我上了太子府的馬車,他先是拉開我的袖子,又扒開我的領口,我正要開口大罵,撓傷的地方忽然一陣清涼,蕭棣手指沾著乳白色的藥膏,正在給我塗抹。

怎麽對自己都下手這麽狠?他低聲責備。

我怒:什麽叫對自己下手,明明是你們北國皇室欺人太甚,我若跑的再慢一步,骨頭都要被拆了。

蕭棣連連稱「是」,塗完藥又拉住我的手說:我得到訊息,立刻就趕來了,可還是晚了一步……

我渾身不自在,默默抽回手,想要轉移話題:那個燕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蕭棣的臉色立刻變了:那個人你不要招惹,遇見了也盡量躲開。

我忍不住吐槽:剛剛還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怎麽轉眼就背後損人?

蕭棣扳著我的肩膀,神色十分嚴肅:其他事我都依你,唯有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

他越是這樣說,我對蕭桓就越感興趣,而且我有預感,我不去招惹他,他也一定會主動來找我。

4

就在距離成婚大典還有4天的時候,宮裏傳來訊息,皇太後因為舊疾復發,陷入了昏迷當中,前朝後宮,皇帝焦頭爛額,我和蕭棣的婚禮無奈只能延期。

我對此倒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有打算在這裏待一輩子。蕭棣還是日日都來,有時還會帶點小玩意兒,說是給我解悶。有一次,竟然還帶來一包野果子,青紅相間,核桃大小,他說是去山上勘察地勢的時候發現的,皇城裏沒有這東西,特意摘了幾個給我嘗嘗。我看著他手背上被荊棘劃出的血痕,不知道該說什麽。

慢慢地我也發現了一件事,蕭棣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只要我給他點好臉色,凡事還是好商量的。

沒過多久,我的禁足就解除了,我借著泡溫泉藥浴的機會,脫離了太子府暗衛的視線,成功地和南國密探搭上了線,我讓他們幫我調查汪正。這個人我以前也略有了解,聽聞他心思細密,要找他只怕要花些功夫。

晚上回來,我正裹著被子思考如何抓捕汪正,門外傳來蕭棣的聲音:阿陵,睡了嗎?

我回:睡了。

蕭棣一臉無奈的推門進來,坐到床邊看我:今天去泡溫泉了?感覺怎麽樣?

我回:挺好的呀,到現在渾身還是暖洋洋的。

他竟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腳,微微點頭:確實,腳也不似從前那麽涼了。

我老臉一紅,趕忙將腳丫子縮回到被子裏。這一舉動,反而惹得他低低笑起來。

我怒:看也看了,摸了摸了,你可以走了。

蕭棣站起身卻沒有走,他兩下三下除去了外衣,拱到我的床上,還扯了我的被子,說什麽全府就屬我這屋子裏最暖和,他不想走了。

真是給我氣笑了,我踢了他兩腳,他卻跟死豬一樣紋絲不動,倒是我生了一肚子悶氣。等氣過了,我開始認認真真看眼前這個人,當年在戰場上,我曾無數次夢到用紅纓槍將他捅個對穿,我父親被殺害後,我更是恨不得片了他的肉。真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這樣毫無防備地睡在我身邊。

我摸出了藏在枕頭下的匕首,緩緩抵到蕭棣的脖頸旁,只要我稍稍用力,就能立刻了結了他。可是我發現自己竟然下不了手,耳邊有個聲音一直在尖叫「殺了他!殺了他!」可是我的手卻不聽使喚地發抖。

不!我不能殺他!今夜我若殺了他!兩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和平,就會毀於我手。似乎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再合理不過的理由,那把匕首最終又被我塞回到枕頭下。

真是個廢物啊,啥也幹不了。我自嘲一笑,錯了搓臉,竟摸了滿手的眼淚。長久積壓的各種情緒仿佛突然找到了宣泄口,我埋首在膝蓋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那會兒只顧著自己哭,並沒有發現蕭棣何時睜開了眼,眼神清明,哪裏像剛睡醒的樣子,我哭了多久,他就看了我多久。

此後又過了八天,密探傳來的資訊,他們已經掌握了汪正的行蹤,令我沒想到的是,汪正居然一直在和蕭桓聯系。據我說知,蕭桓並沒有在邊境領過軍,這兩人是怎麽勾搭上的?

抓捕汪又有花了一番功夫,當我在茅草屋裏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有當場劈了他,見他之前我就用心地搜集了各種逼供的酷刑,遺憾的是,我才使出來兩樣,他就全招了。想當年我墨家軍威名赫赫,哪個不是鐵骨錚錚的兒郎,怎麽就出了這麽個貨色。

更讓我難以置信的是,他們陷害我父親的手法竟然如此拙劣,無非是他模仿我父親的筆記寫了一封通敵信件,再上報給朝廷,等到朝廷來查的時候,他又假死逃往北國,來個死無對證。而朝中左丞相再以殺人滅口為由,定我父親的罪。但凡朝廷仔細調查一下,所有誣陷都會立刻被推翻,可是就憑一封假的通敵信件,朝廷竟然信了!他們信了我父親叛國!然後連個爭辯的機會都不給,就匆匆定罪。

這什麽狗屁朝廷!!!

我又問他和蕭桓什麽關系。汪正說蕭桓才是整個事件的策劃者,原因是北國太子無能,只曉得戰場上正大光明的打,偏偏我父親用兵如神,他鎮守邊境兩年,還不能結束戰亂,蕭桓沒法子,只得暗地裏施一些手段,他也因此開始深得皇帝器重,如今也有了兵權。

我死死握著桌角,才能勉強站住。汪正給的資訊量太大了,我有點消化不了。

就在我失神之際,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直奔汪正,所幸密探反應快,將人推了一把這才避開。眨眼間,茅草屋裏竄出來四五個黑衣蒙面人,他們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殺了汪正。

我和密探護著汪正左右防衛,很快我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蒙面人出手果決,其他人很快都掛了彩,只有我毫發無失真。我決定賭一賭,閃身擋在汪正面前,握住了刺過來的劍。蒙面人沒有立刻抽回劍,反而一臉無措的看著我。

我沖著門外喊了一聲:蕭棣!滾進來!

門外靜默了片刻,一人推門進來,果然是他。

我將密探和汪正全都扒拉到我身後,這才問他:幾個意思啊?

蕭棣陰沈著臉:阿陵,這件事你查不了,查了也做不了。我之所以一直瞞著你、攔著你,就是因為我知道,追究到最後,受傷害的還是你自己。

我問:所以我父親、我數萬墨家軍、我墨氏一族就活該冤死??

蕭棣搖了搖頭:你根本不懂朝廷政治,你可以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但是一旦陷入政治漩渦,你只會遍體鱗傷。阿陵,我遠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以為查明真相就能討回公道嗎?你想的太簡單了!

我恨不得掄起板凳砸他臉上:若是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就該知道我為什麽能茍延殘喘到今天!!

蕭棣緊抿著唇冷冷地看我,過了一會兒,他過來拉住我:有什麽事,回去再說。放心,我暫時不會動你身後的人。

我們確實需要好好談談了。

5

回到太子府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我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反復琢磨了半宿,這才把蕭棣讓進來,跟他說說我的打算。我父親的冤案明了,我確實是誤解了蕭棣,但是這家夥居然從來不給自己爭辯,他是覺得無所謂,還是擔心我鬥不過幕後主謀,知道了真相反而會白白送了性命?不管什麽原因,至少目前看,我們兩個不再是死仇了。

我現在身份特殊,想要給父親翻案,只能秘密潛回南國再做圖謀。我和蕭棣說了我的想法,並向他承諾,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等到我父親的事了,我一定會回來同他完婚,絕不會讓他為難。

蕭棣默默地看著我:你確定還會回來嗎?你的心從來都不在這裏……

我很不耐煩,準備跪倒院子裏對天盟誓。他卻率先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走掉了,只丟下一句話:明日我同你一起回南國。

第二日等我起來的時候,蕭棣已經將一切都打理妥當,他給皇帝上書說要攜太子妃到泰安寺給皇祖母祈福,然後帶著我大搖大擺的出了皇城。

出城之後,兵分兩路,太子府的馬車一路向西,直奔泰安寺,當然,車上並沒有太子和太子妃,我和蕭棣帶著汪正和暗衛從小路向南,直奔南國,一路上可謂是策馬狂奔,原本半月的路程,第十二日,我們就到了邊境。

短暫的修正後又一路向南,十日後到達南國京城,我們落腳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客棧裏。蕭棣問我下一步有什麽打算。我想了想,如今我不便貿然現身,只能尋求我父親尚在朝中的舊識相助,思來想去,唯有禦史張繼來。

我使了個小手段,將人約到了酒樓裏,蕭棣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偏要跟來,這不,我們一來便吃了閉門羹。張繼來並不知道是誰約他,開啟門看到我的時候,一臉的不可置信,轉眼看到我身側的蕭棣,臉色突變,啪的關上了門。

我撲通一聲跪下,淒淒慘慘喚了一聲「張伯伯」。

門裏傳來聲音:敢問來者何人?若是他國皇族,恕不便相見。

我心下恍然,心急則亂,我竟然忘記了我朝「朝臣不得與他國皇族私下往來」的律令。於是推了蕭棣一把,低聲道:你快走。

剛吃了閉門羹,又被人驅趕,蕭棣很不爽,但是畢竟我們有求於人,也只能默默忍了。直到他下了樓,我才對著緊閉的房門說道:墨氏女昭陵求見張伯伯。

房門開啟,張繼來將我迎了進去。來不及寒暄,我說了此行的目的,張繼來一臉為難,畢竟此案是皇帝欽定,如今要翻案,無異於要打皇帝的臉。我原本也只抱了五成的希望,若是張繼來不肯幫我,那我就只能冒死闖宮門訴冤屈了。

最終張繼來還是決定一試,我放下心來,將汪正移交給了他。

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尹端鈺孤身立在院子裏,正幽幽地看天。聽見聲響,他扭頭看我,冷白色的月光照進他的眼底,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這次的事我沒有刻意瞞他,只是沒想到他來的這麽快。作為曾經的好友,我真誠地提醒他不該來這裏,最好當做毫不知情。

他卻自嘲一笑:如今你寧可冒險求助張繼來,也不肯來找我嗎?

我現在沒心思敘舊,只推著他快走,尹端鈺被我一推反而笑了,反握住我的手,問我還記不記得以前去太傅家偷酒被發現的事,那時我也是這麽急慌慌地推著他快走。

這時房門咣當一聲被人踹開了,刺骨的寒風湧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蕭棣黑著臉走進來,他原本氣勢洶洶,看見我抱著雙臂,終究是泄了氣,回身將房門又掩緊了。

他們兩個一直互不順眼,沒想到今夜卻統一了戰線,蕭棣認為久留生變,汪正已經移交,此後的事我什麽也做不了,不如跟他回北國;尹端鈺也是這個意思,他承諾會盡全力輔助張繼來,替我父親洗盡冤屈,但是我必須盡快離開。

兩個人吵得我耳朵疼,直到我將匕首拍在桌子上,這才住了口。

這之後,我們等了七天,張繼來傳來訊息,請求重審我父親叛國案的奏折已經遞上去了,對於是否要重審,朝堂上展開了激烈的爭辯,尹端鈺也因為贊同重審案件,公然頂撞了皇帝,如今被禁足在王府。

蕭棣酸溜溜地說:兒子頂撞老子也值得張繼來特意告訴你,我也為你頂撞過老子,我也沒炫耀過啊?

來,給你機會,炫耀吧。

蕭棣悻悻地住了嘴,沈默了一會兒,又對我說:我得離開一段時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不管事情進展如何,你都不許貿然行動,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我點點頭,他給我緊了緊披風,這才頭也不回地去了。我站在廊下看天,南國的天總是清清朗朗的,雲也是輕輕淡淡的,這麽好看的天和雲,以後是不能時時看到了。吐了一口氣,我轉身回房,卻不知蕭棣何時站到了我身後,我這一回身,險些撞進他懷裏。

你不是走了……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我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擂鼓一樣的心跳聲鉆進耳朵裏,我竟格外安心。

良久,他才放開我,低頭在我額頭親了親,說了聲「我走了」,這次是真走了。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房間裏,回味著方才的擁抱,猛然一拍桌子,媽的,竟然被這廝給非禮了!!

6

正值冬季,南國雖不似北國那樣冰天雪地,但濕冷的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鉆,也讓人有些吃不消,前幾日一直有蕭棣照看著,他這一走,護衛們都守在暗處,房間裏就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真有些不適應。

蕭棣走後的一個月,尹端鈺來了,來了也不說話,坐我旁邊一杯一杯地往肚子裏灌茶水。就在我忍不住要送客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阿陵,你和蕭棣回北國吧……

又是這句話!!

汪正死了!

?誰死了?

我沒反應過來,汪正死了?哪個汪正死了?我探究著尹端鈺臉上的神色,忽然覺得胸口氣血翻騰,握著茶杯的手都開始發抖,冷靜!冷靜!我心中默念,快速將事情捋了一遍,問道:是不是左丞相下的手?他坐不住了要殺人滅口!

尹端鈺卻搖了搖頭,糾結了半晌才開口說:是父皇親自下的旨意。

嘩啦!我將手中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猛地站了起來,卻陡然一陣暈眩,又跌回到椅子裏。尹端鈺要來扶我,也被我推開了。

皇上下旨處死汪正,這是擺明了不可能重審我父親的案子了。父親啊父親,這就是你拼死維護的君王啊!你替他沙場浴血、守衛山河,換來的是什麽?

我終於明白蕭棣為什麽阻止我查此案,因為真正想要我父親死的,不是左丞相、不是蕭桓,而是這南國的帝王,墨家軍鎮守邊境十二年,聲名赫赫,深得民心,皇帝既依賴又忌憚,他害怕有一天墨家軍的長槍會指向王城。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回想這些年的種種,只覺得可笑。我的左胸口有一道貫穿箭傷,那是三年前在戰場上留下的,當時差點要了我的小命,我曾將其視之為國而戰的榮耀,如今看來,竟毫無疑義。

抹去淚水,我鋪開宣紙,提筆漏墨。我在邊境多年,各處形勢熟稔於心,邊境之南雁來峰附近有一處險徑,雖然艱險,但可通人,從這裏潛入後,能夠直接切斷南國邊防軍的供給和退路,我父親當年偶然得知,就十分擔憂北國會從這裏偷襲,所以命人封死了訊息,搗毀了小路。但是我知道那條路並沒有被完全搗毀,只要有路線指引還可以穿行。

紙上走筆,我將記憶裏的路線一一描繪了出來。心中只有一個年頭,這尹氏江山,不守也罷。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副完整的地形圖呈現在眼前,我細細地端詳圖紙,忽然喉頭腥甜,咳出一口血來,正好噴在地形圖上,連綿的山巒瞬間一片血紅。

門外響起敲門聲,有人喚我的名字。

我望著滿紙的血紅,突然一身冷汗,我在做什麽?!我將圖紙團成一團準備燒掉,卻發現火爐早已經熄滅,敲門聲更加猛烈,情急之下,我將紙團直接塞進了嘴裏,費了好大勁才咽下去。

門外之人沖進來的時候,我正捂著脖子咳嗽。喉嚨裏仿佛還殘留著血腥和墨香,我看著手上沾染的血跡,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我真是瘋了!竟然想要幫助敵國攻破自己的國家!我恨南國的皇帝,卻不該用這樣的法子報仇。那張地形圖一旦泄露出去,我毀的不是尹氏王朝,而是南國的千裏山河、萬數黎民。

我差點——成了千古罪人!

耳朵裏像有一只蟬在叫,我看著一臉擔憂的蕭棣,看著他雙唇開合,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從那以後,我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這世上的事,對我來說都變得毫無意義。蕭棣帶我回了北國太子府,他日日都來陪我,會給我帶來外面的小玩意兒,會擁著我看天看雲,會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以前我還會嫌他聒噪,如今連厭棄他的心情都沒有了。

某一日,我正在房間裏翻看蕭棣搜集來的兵法圖略,元縈急急慌慌地闖了進來,拉起我便跑。她從來沒有如此逾矩過,弄得我一頭霧水,只聽她說皇帝傳來聖旨,要太子殿下和準太子妃主持祭天大典,但是太子殿下拒不接旨,與傳旨的公公正在前廳僵持著。

北國祭天大典有兩個目的,一是歌頌天恩,保佑國家繁榮昌盛,二是祭奠英魂,紀念邊境犧牲的將士。無論哪種目的,讓我一個南國人去主持大典,多少有點諷刺。想來蕭棣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才抗旨不遵。

我趕來前廳,就瞧見蕭棣直挺挺跪在那裏,傳旨的太監一臉苦相在旁邊勸誡。

「墨昭陵接旨!」

我高喊一聲,跪在蕭棣旁邊。

傳旨太監大喜,像丟燙手山芋一樣趕緊將聖旨塞到我手裏。

蕭棣按住我接旨的手,表情復雜地喚了一聲:「阿陵……」

我搖搖頭,示意他此時不要多言。送走了傳旨太監,蕭棣的眉頭依然緊緊皺著,那麽好看的眉眼真的不適合皺成一團,我伸出手指扶上他的眉心,嘆息一聲:

「你不必如此的。」

蕭棣握住我的手指放到唇邊,聲音低低地說:「我不想你受委屈。」

「南北兩國的將士,曾經是敵人,但不是仇人,他們都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本就該互相敬重,這次祭天大典與我而言,並非全是羞辱。只是,好羨慕你們啊,你們的將士即便百戰而死,還有國家惦記著,可我們的將士,死後卻只能做邊境孤魂……」

想起那些犧牲在邊境的將士們,我的鼻頭一陣發酸。

蕭棣緊緊地擁住我,他想說些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祭天大典的儀式並不復雜,我和蕭棣需要做的就是登上祭台,由蕭棣高聲誦讀祭文。蕭棣剛讀了幾句,我就聽出了問題,祭文裏原該寫著「北國鎮邊英靈」,可是蕭棣讀的卻是「鎮邊英靈」,少了兩字,那就不局限於北國了,也包括——南國。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心中卻有些憂慮,這種大型祭奠,蕭棣私改祭文,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只怕都會被追責。

果不其然,大典一結束,他就被皇帝叫走了,而我則和其他人去了祭典之後的宴會。分開前,蕭棣特意囑咐元縈一定要看好我,說的好像我會故意搗亂似的。

元縈非常聽話,當真對我寸步不離。

我曾聽聞北國人看不起南國人,果然是如此,眾人看我的眼神裏滿是鄙夷,即便我貴為準太子妃,可是南國人的身份,依然有很多人覺得我不配出現在這裏。

我吃了兩杯酒,胸悶得很,就離開宴席來到一處無人的亭子裏,元縈緊隨其後,她也不敢跟我太近,隔著七八步的距離站定,兩人誰也沒說話。

突然,不知哪裏竄出來一條黑狗,沖著我們汪汪直叫。

元縈臉色煞白,嚇得渾身都在發抖。

我將她一把拉到身後,折下一根樹枝防備著黑狗襲擊,一邊側頭問她:「怕狗?」

元縈緊緊抓著我的衣服,怯怯地點了點頭。

我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人出現,那條狗越吠越猛,幾乎要撲倒我的腳邊,我揚起樹枝狠狠地甩在了狗頭上。

黑狗的一只眼睛立刻見了血,它滾到地上開始慘叫。

這時候幾個少女突然冒了出來,為首的粉衣少女對著我們尖聲訓斥:「你們竟然敢傷我的大黑?」

這是掐著時間來的呀,我理了理衣服坐下來,用腳尖指了指滾在地上的黑狗:「這不長眼的畜生驚擾了太子府的女眷,打瞎它一只眼睛都算便宜的了。」

粉衣少女一臉不屑:「就你們兩個也配稱太子府的女眷?笑死了,一個被當做貢品送過來的南國人,一個小官吏家沒見過世面的女兒。」

我笑笑沒有說話。

元縈擋在我身前,挺直了脊背對粉衣少女說:「寧安郡主,請為你剛才的話道歉!我們兩個人,一個是太子殿下欽點的太子妃,一個是皇帝賜婚的太子側妃,你敢侮辱我們,是在質疑皇上和太子嗎?」

這頂大不敬的帽子可給小姑娘嚇壞了,也不管大黑狗了,跺了跺腳就跑開了。

我和元縈相視一笑,我忍不住打趣:「沒想到你的嘴巴也挺厲害的。」

元縈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窩裏是非多,我若不橫一點,只怕天天要被人當軟柿子捏。」

這個小意外,倒讓我們兩個的關系跟親近了些。

這時,一個小宮女跑來說皇後要召見元側妃,要元縈趕緊隨她去皇後宮中。

也不知是不是那個什麽寧安郡主去告了黑狀,元縈不放心我,再三囑咐我在這裏等她回來,這才隨著小宮女去了。

這個宴席分為內外兩宴,內宴都是女眷,外宴則是朝臣和皇室男子。我在亭子裏坐了一會兒,就聽兩個宮女打旁邊小路上經過,兩人竊竊私語,說外宴上來了個南國的大官。

我心中有疑,全然忘記了元縈的囑咐,沿著小路偷偷去了外宴。

事後證明我真的太魯莽了,險些將自己陷入萬死境地。

「張大人,這次自南國千裏而來,真是辛苦了!」

剛走到外苑,就看見兩個男人往一座小院裏走去,兩個人寒暄著,從對話可以判斷出其中一人正是侍女所說的南國來的大官。

我緊追過去,兩人卻突然不見了身影,這個小院裏只有一間屋子,我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摸進去,又反手關上門,進入內室就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背對著我脫衣服。

此人的背影頗為眼熟,我正想著在哪裏見過這個背影,男人突然轉過身來,竟然是元睿!

「你怎麽在這?!」

「你怎麽在這?!」

我們兩個同時開口,我追問:「今日宴會,可是來了個南國的大人?」

「並沒有。」元睿一臉疑惑,思索片刻,臉色大變,快步奔到門口,卻發現房門不知何時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我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所有的門窗都被鎖上了,而且所有門窗都是經過特殊加固的,從內根本打不開,只有案幾上的香爐裏,冒著裊裊輕煙。

元睿也註意到了香爐,拎起茶壺直接將香爐澆滅了。

「什麽情況?」我問。

元睿的臉色不太好看:「方才在宴席上,有人打翻杯酒弄濕了我的衣服,所以侍女引我來此更衣。你說的南國大人並不在宴席上,如果我猜的沒錯,我們兩個是被人設計了,那香爐只怕也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

元睿猶豫再三,才弱弱地開口:「裏面可能有……有……催情之物……」

我常年在邊境,戰爭雖然殘酷,但都是真刀真槍的打,屬實沒見過這等齷齪詭計,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們北國人太無恥了!」

元睿訕笑。

我又問:「你有沒有辦法出去?」

元睿搖了搖頭,抱怨道:如果不是你大意著了道,咱們何至於如此。

我敢打賭他說這話是因為我上次罵他「狗腿子」,他記仇了。我對他說:「我有一個辦法,只是要委屈你一下。」

元睿聞言,一步步退到離我最遠的地方,一臉防備地看著我:「你準備怎麽做?」

我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茶杯立刻四分五裂,我撿起一片瓷片,隔空對著元睿比劃了比劃。

「殺了你!就說你要盜取太子的情報,被我發現了,你的同伴跑了,而你在反抗時被我殺死了,死無對證,由不得他們不信。」

元睿大叫:「為什麽是我啊?說你盜取情報不是更合情合理嗎?」

我想了想,回他:「蕭棣一定不想我死。」

元睿都快哭了:「你冷靜冷靜,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想出一個我們兩個都不用死的法子。」

我坐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點點頭:「這才對嘛,你好好想。」

元睿來回走了兩圈,突然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竹哨,以特殊的頻率吹了幾聲。這是某種傳遞訊息的訊號,只不過這次是皇室宴席,只怕暗衛之類的很難進來。

我們又等了片刻,就聽見門外有人小聲喚了一聲「兄長」。

是元縈!
接著一陣嘻嘻索索的聲音,門鎖居然被元縈開啟了,這個女子著實不簡單。

來不及解釋,元睿返回了宴席上,元縈則拉著我往內苑跑,我們兩個跑的急,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男人。

方才房間裏溫度過高,出來又吹了點冷風,冷熱交替,我只覺得昏昏沈沈的,只聽元縈叫了聲「殿下」,就感覺自己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阿陵!」

是蕭棣的聲音。

我死死抓著他的手臂,才沒讓自己癱倒在地:「我想回家」

直到上了太子府的馬車,我才略微清醒一點,只覺得從心中燒起了一股烈火,由內而外將四肢百骸都燃燒了。蕭棣要摸我的額頭,我將他的手打掉,整個人幾乎縮到了馬車角落裏,說話都帶了哭腔:「你別碰我!」

蕭棣收回手,靜靜地看我。

我掐著手臂,讓自己保持清醒:「蕭棣,我寧願被真刀真槍殺死,也不願遭受這麽惡心的算計。」

蕭棣說:「都是我的錯,這件事我一定會查清楚。」

他沒有帶我回太子府,而是去了京郊別苑,也是,我這幅鬼樣子要是被全府上下看到了,我以後也別在太子府裏混了。

這處院落就是上次我被蕭棣囚禁時住的那個,院裏的奴仆都是太子府的心腹,不用擔心會暗藏一些略七八糟的眼睛。

蕭棣將我抱到床上,雙手支撐在我肩膀兩側,俯身看著我。

我的臉上滾燙、心跳如擂鼓,不安地扭動著身體,臉頰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沁涼如玉,心裏的焦躁也跟著減了幾分,我下意識地用臉去摩挲那只手,那只手也非常配合地翻過來掌心向內任由我摩挲。

一個不經意的擡眼,我望見蕭棣灼灼的目光,靈台有片刻的清明,我不安地用手臂擋住眼睛:「你一定要讓我這麽難堪嗎?」

上方沒有回應,過了很久,才傳來一聲嘆息:「浴桶裏倒好了水,你泡一泡會舒服點,我在外面守著。」說完他就出去了。

7

我在浴桶裏一直泡到日頭西斜,才穿好衣服放蕭棣進來。我來北國不過短短數月,又常常深居簡出,不曾與人結怨,被人陷害也只有一次,就是在皇後宮裏那次,我想來想這次陷害皇後的嫌疑最大。

蕭棣也證實了我的猜測,只是我不明白,皇後為什麽要一直針對我。

蕭棣給我解惑:「當初我與你聯姻,皇後一黨就曾經跳出來大力反對,無非是擔心我借助南國的力量不斷壯大,最終會威脅到蕭桓的地位。她針對你,無非也是要給我制造麻煩,好讓父皇和朝臣們對我生出意見。」

這麽說我是被他連累了,蕭棣看我眼神不對,拉起我的手滿臉愧疚地說:「讓你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沒想到蕭棣的處境竟然這麽艱難。忽然我又想到這次祭祀大典上,蕭棣以北國儲君的身份主持大典,皇後和燕王心裏肯定更加不甘,只怕又要整幺蛾子。

疑惑解開了,天也黒透了,吃過晚飯我就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可是蕭棣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也只好強撐著眼皮,撐了半晌實在撐不住了,這才下了逐客令。

蕭棣不但沒走,反而霸占了我的床。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無賴。」

蕭棣朝我招招手:「那你拉我起來吧。」

我握住他的手,卻被他順勢一帶也滾到了床上,我掙紮著要爬起來,卻又被他死死地困在雙臂之間。

「蕭棣!我生氣了!」

「別動!」

蕭棣把腦袋窩到我的後頸上,溫熱的呼吸讓我渾身泛燥。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的聲音悶悶的。

「……」

我楞了一下,一時沒有理解「要走了」是什麽意思。

「你要去哪裏?」

「剛得到軍報,西南戎狄犯境,可是常年駐守那裏的裘老將軍重傷未愈,如今朝中最熟悉西南邊境情況的只有我了,朝中有官員舉薦由我領兵出征,父皇已經批準了。」

我抱怨道:「放眼四海,天天讓太子殿下領兵出征的,除了你們北國皇帝,只怕找不出第二個了吧。」

蕭棣笑出了聲,打趣我:「怎麽?舍不得?」

我本來還想懟他一懟,但想到他明日一走,我們有好長時間都不能見面了,嗓子眼裏的話終究是咽了回去,乖乖地窩在他的懷裏,靜靜地感受他的呼吸。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蕭棣已經走了。他走了的第二天,元縈就來到了別苑,說是受了蕭棣的委托來照顧我。

我們兩個實在是沒有話說,不過元縈很識趣,我倚在榻上看兵書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在一旁做女紅,絲毫不會打擾到我,還會時不時地給我端茶遞水削水果。

在手裏被第七次塞入水果的時候,我看著手裏的紫葡萄,終於忍不住開口:「元縈,你不是我的婢女,不必這樣守著我。」

元縈削蘋果的手一頓,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我搖搖頭:「你只是……不需如此,你大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是被困在這裏。」

元縈也搖了搖頭:「我並不覺得這是「困」,我喜歡做的事,就是殿下需要我做的事。」

「難道你的人生裏就只有一個蕭棣嗎?」

元縈非常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不,還有一個人,我的兄長。」

她的想法我不能理解,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她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成為太子側妃嗎?」

我沒有做聲。

她繼續說道:「我和兄長原本是邊境流民,兄長自幼熟讀萬卷書,胸中有大誌向,卻苦於出身微末無處施展。後來有幸遇到了殿下,殿下知人善任,為了給兄長一個正大光明進入仕途的身份,這才將我納為側妃,有了我這層關系,兄長也能脫開流民賤籍、施展才華,殿下也向兄長許諾會護我周全。」

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樣的經歷,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會不會覺得很不公平?」

她笑:「什麽是公平?若沒有脫離賤籍,我就會一直像個物件一樣被賣來賣去。如今我貴為太子側妃,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她握住我的手,掌心的熱度溫暖我冰冷的指尖:「我同你說這麽多,只是想要告訴你,你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人,我也會好好護你,因為只有你好好的,殿下才會開心。」

我低下頭,心中五味陳雜,最後也反握住她的手,語氣堅定地告訴她:「我也會好好護你。」

我那時信誓旦旦,並沒有想到,不過短短數月我就食言了……

自蕭棣走後,每月都會來一封家書。可是從第五個月開始,家書就斷了,我知道戰爭已經到了最激烈的時候。

一日,兵部陸大人突然來造訪,他帶來了一個壞訊息,蕭棣的三萬大軍突然之間憑空消失了!

我花費了好大功夫才弄清楚「憑空消失」的意思,蕭棣率領三萬大軍深入敵區,然而還沒有和敵人交戰,就失了蹤跡。

三萬人,不是三個人,怎麽可能憑空消失?真實情況絕非戰報上說的那般簡單。

我告訴元縈,我要去前線看看。

她被我的想法嚇了一跳,按照律令,皇室內眷不得擅自離京。可是管不了那麽多了,我讓她幫我打好掩護,連夜就匆匆出了京城。

我騎了太子府裏最快的馬,單人單騎,千裏奔襲,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西北軍營。

我手中有太子府印信,直接傳喚了營中軍銜最大的將領來問話。

那位將領名叫張安,言語之間看得出他極度崇拜蕭棣,我讓他給我詳細復述了蕭棣出兵前後的情況,他所說的和戰報上的並無大差。

我始終無法理解三萬大軍怎麽會憑空消失,古往今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戰例。

我讓張安在地圖上給我繪出了蕭棣失蹤前的行軍計劃和實際行軍路線,很快我發現了一件事,蕭棣失蹤的地點竟然是一處伏擊的絕佳地點。我反復詢問了張安關於蕭棣的排兵策略,又調查了蕭棣出兵後軍營中的人員變動,以我對蕭棣作戰手法的了解,一個大膽的設想在腦海中逐漸浮現。我又在沙盤上反復推演了七八遍,越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這軍中有奸細,並且權利非常大,所以蕭棣出兵前才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行軍計劃,就是擔心他走後軍中會有異變。另外,蕭棣出兵後不久,西南方向的一支側翼部隊就遭到了戎狄的伏擊,最後全軍覆沒。

如果我猜的沒錯,蕭棣此時正隱藏在某處,三萬大軍如林中猛虎在悄悄地向獵物靠近,只是意料之外,猛虎的伏擊圈現在出現了問題。

張安對於我的推測頗為不服:

「如果你推斷錯了呢?」

彼時,我剛剛命令張安在軍中點了兩千精兵,而我將率領這兩千人去完成西南側翼部隊未竟的使命。

我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張安,此次點兵他也是冒了殺頭的風險,想到此不免心中對他升起了幾分敬意:

「若我推斷有誤,我給蕭棣償命!若我推斷正確,我給這兩千兵士償命!」

8

兩千精兵沿著側翼部隊原路線急行軍三天後,我命人砍了一堆樹枝,系上繩子拖於所有馬匹之後,擂起戰鼓,策馬狂奔,所過之處塵土飛揚、喊殺震天,兩千人營造出了上萬人的聲勢。

踏冰河,越雪山。

我們找到戎狄大本營所在,數次偷襲,每次又都及時撤退,就如同幽靈一般,始終徘徊在戎狄軍營周圍,卻又讓敵軍摸不清虛實。

如此反復,終於惹得對方將領大怒,而我的目的也達到了,這之後,我們就開始將戎狄軍隊引向我推測的北國軍隊伏擊圈。

雙方你追我趕,最後在一處山谷中短兵相接,對方將領這才發現將自己耍得團團轉的竟然是一支千人小隊,震怒可想而知。

那次交戰頗為慘烈,我眼睜睜看著將士們一個個倒在我的身旁,可是預料中的北國大軍卻始終沒有出現……

溫熱的血飛濺到臉上,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將士的、還是敵人的,生死搏命關頭,皆是殺紅了眼。

我終究是因為體力不支,摔落馬下。

須發張揚的戎狄將領怒目圓睜,在我面前高高舉起了染血的彎刀——

鋼刀懸頂,我內心裏竟然異常平靜。

這不正是我給自己設想過無數次的結局嗎?也算無憾了,唯一不甘心的便是臨了犯了戰略性的錯誤,坑害了兩千名無辜兵士。

彎刀眼看著就要砍下來的時候,那戎狄將領突然一聲慘叫,從馬上跌落下來。

耀眼的劍光裏,我恍惚看到了一身肅殺的蕭棣,接著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我已經回到了北國軍營,蕭棣守在我床邊,從他的口中,我知道戰爭已經結束了,戎狄主力已經覆滅,戎狄首領已經向北國朝廷遞交了降書,願意俯首稱臣。

因為戰場上遭了重創,那段時間我的精神很不好,蕭棣因為戰後善後事務繁忙,白日裏並不能常來看我,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同我說一會兒話。

我們不過相處了五六日,蕭棣要到戎狄那邊處理事務,臨走前他將親兵安排在我的帳外,再三叮囑我除了他誰的話都不要聽。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果不其然,他前腳剛走,聖旨後腳便到了,是召我回京的。我若抗旨,害的便是蕭棣,所以我不顧那些親兵的阻攔,坦然接下了聖旨。

臨行前我給蕭棣留了信,上面只有八個字:

勿憂勿念,切記切記!

聖旨名為傳召,實為押解。但總歸是顧慮我的身份,沒有將我塞進牢籠裏。

回京之後我便被軟禁在太子府,與外界徹底隔絕,盡管如此,我也隱隱察覺到——

京城要變天了!

剛被軟禁的時候,我曾經試圖逃離,結果發現從臥室走到院門口就氣喘籲籲的,逃離計劃只得作罷。從那些監控我的人口中,我知曉皇帝病入膏肓,已經被皇後母子控制,如今這京城裏,只怕是燕王獨大。

那幾日,天光晴好,我拖來躺椅在院子中央曬太陽,人被曬得渾身暖洋洋的,將睡未睡之際,頭頂上突然罩上了一片烏雲。

睜眼便看到一張俊臉正在俯視我,是蕭桓!

我沒想到他會來,他卻像個老友一樣自來熟,也拖了把躺椅過來曬太陽。

我兩個誰也沒說話,各自曬了半晌,蕭桓先開口:

「蕭棣回來了,你返京的第二日,他就急急慌慌地追了回來,現在就駐紮在城外。」

我心裏一咯噔,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蕭桓搖頭笑道:「你們兩個呀,你為了他未得批示私自離京還膽敢調遣兵將,他為了你未經傳召私自返京還抗旨私帶兵械,嘖嘖嘖嘖嘖……」

我面無表情:「他私內建兵返京不是正合你意嗎?」

蕭桓面露得意:「我那個哥哥又倔又絕,我想了一圈,能拿捏住他的貌似也只有你了。瞧,我這不是押對了?」

「承蒙燕王殿下高看。」

蕭桓又換上一副哀怨的神情:「我高看你,你卻從未曾正眼看過我,如果當初你和親的是我,說不定你就會發現我比蕭棣更適合那個位子,你覺得呢?」

我認真想了想,回道:「我們兩個之間隔著血仇,恕我不能客觀地回答你的問題。」

蕭桓正了顏色:「你父親的事,我很抱歉,不過你也該明白,即便我不插手,你父親的結局也不會改變。」

默了片刻,他又說道:「自我幼時,母後便告訴我父皇的位子早晚都是我的,她不光自己努力給我爭取,還督促我也去爭取,還拉攏了一幫大臣幫我爭取,我原本沒興趣的,可以數年來我目睹了蕭棣的種種行徑,我越來越明白一件事情——「他看著我,一字一頓說道:

「蕭棣黷武,他若稱帝,天下必亂!」

我側目懟他「你也不是什麽好鳥,別把自己粉飾的那麽正義!」

蕭桓噗嗤笑了:「說不定我當皇帝,會做的比他更好呀。」

「你在這東拉西扯,到底來幹什麽的?」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久沒跟人傾訴了,有些話不說出來會憋得慌。」

我腹誹:我跟您很熟嗎?

他突然站起身來,正色道:

「我做過的事,我從未後悔,自古帝王為了穩固江山,試問哪個沒有一些陰謀手段?我自認為自己可以做一個好皇帝,所以我爭取了,但我不一定有機會,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希望你能說服蕭棣三件事,其一,善待那些支持過我的朝臣,他們不光是燕王一派,還是朝廷肱骨,有不少人曾經為北國鞠躬盡瘁;其二,四方諸國,若無侵擾,各自相安,殺伐無度,傷的終是天下黎民;其三,我的母後,請不要傷她性命……」

說完鄭重其事地朝我施了一禮。

我沒想到他會同我說出這樣一番話,呆了半晌,問他:「那你呢?」

蕭桓高傲地揚起下巴:「成王敗寇,我認!」

自蕭桓走後又過了數日,這天我正與周公暢飲,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帶著起床氣我氣洶洶地拉開門,卻一頭撞進了溫暖的懷抱。

我沖著來人笑:「你來了!」

來人也沖著我笑:「我來了!」

我看著他解下繡著五爪金龍的披風裹到我身上,有些失神。五爪金龍是天子象征,那披風上的金龍張牙舞爪,仿佛要掙脫披風的桎梏一飛沖天。

後來我才知道,皇帝早在蕭棣圍城的時候就薨逝了,只不過皇後隱瞞了訊息。而蕭桓在蕭棣破城之時,就在自己的府中服毒自殺了,留給蕭棣的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蕭棣繼位後,也沒有為難燕王一派的朝臣,就連皇後都只是安排到宮外的庵堂裏靜修。

北國皇位更叠,就此結束。

9

蕭棣當上皇帝沒幾天,就幹了一件幾乎讓所有朝臣都反對的事情,那就是封我為後。

按照朝臣的意思,我作為戰敗國和親公主,隨便封個妃嬪就是擡舉了,怎麽能做一國之母呢?我也同蕭棣提過幾次,位份什麽的我並不在意,但是他的態度非常堅決。

朝堂上接連爭論的好幾天,雙方各不相讓,最後蕭棣怒了,甩手將禦用佩劍釘在了盤龍柱上,對著滿朝文武說:「若是誰能將這把劍拔出來,朕就再不提封後之事!」

朝臣們瞬間噤了聲,拔皇帝的禦劍,根本是挑戰皇帝的權威,除非是想要謀反!

自那以後,禦劍就留在了柱子上。

入宮後,蕭棣將皇帝皇後的寢宮合二為一,我假裝生氣:「試問歷朝歷代還有比我更寒酸的皇後嗎?連自己的寢宮都沒有!」

蕭棣笑著反問:「試問歷朝歷代還有比你更得意的皇後嗎?夜夜讓皇帝侍寢!」

我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回過神來,一張老臉瞬間通紅。

我和蕭棣一路風風雨雨走到今日,男女之事麽,也是水到渠成。

什麽?想聽細節?做夢!!

春去秋來,轉眼兩年。

一封來自南國的書信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

信是尹端鈺寄來的,與此同時還有蕭棣帶來的訊息——南國老皇帝薨逝,尹端鈺已經成了新君。而端鈺的信也說了這件事,他給我來信,是告訴我他準備重審我父親當年的冤案。

剛知道這個訊息的時候,我激動得捏著信紙的手都控制不住的發抖,可是細細一想,我又搖了搖頭,新君繼位,最該考慮的就是穩定政局,而不是著急推翻老皇帝的權威,那樣只會讓南國朝堂陷入混亂當中。

我的身體愈發的差了,宮裏人都還穿著薄薄的秋衫,我就裹上了冬日的大氅。

蕭棣這幾日很忙,每晚回來我都已經入睡。他怕打擾到我,幹脆直接睡在了隔間裏。

我知他辛苦,命人做了宵夜送過去,正巧碰到他在批閱奏章,看到我進門,他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奏章趕緊合上,眼神也躲躲閃閃,我雖然心中有異,但是並沒有追問。

隔天,我在議政殿外堵住元睿,軟硬兼施,可是沒想到這小子嘴硬的很,我撬不出任何資訊,最後扒了他的衣服,才意外發現了一份文書,這文書上竟記錄著一件我難以接受的事情——

蕭棣準備南征。

我拿著文書去找他對質,換來的卻是他的強詞奪理。

他說天下分久必合,戰亂連年不斷,南北諸國互不相通,唯有四海歸一,方能天下安寧!

他說南國積弱久矣,百姓水深火熱,朝廷根本無力自救,唯有先破後立,才能終結戰禍!

放他娘的狗屁!!!

活這麽大,頭一次見有人把侵略戰爭說的這麽冠冕堂皇!!!

那天,我們兩個互不相讓,爭吵的非常激烈。

我生平打架無數,吵架卻不是強項,怒極之下,我砸了他的議政殿。

到了最後,蕭棣倒沒有怎樣,反而是我居然被那廝硬生生給氣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蕭棣一臉喜色地對我說:

「阿陵!我們有孩子了!」

我茫然地望著帳頂,手不自覺地撫摸腹部,心中一片死寂。

蕭棣每天都在規劃著這個孩子的將來,若是女孩,他便要她成為北國最尊貴的公主,若她喜歡,還可以像我一樣,將來做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若是男孩,他會把他培養成北國未來的王,外能安天下,內能定乾坤。

每每這時,我都會安靜地聽他說完,然後反問他:「你要把我的孩子,變成你手中的刀槍,再去攻打我的國家?」

朝堂上又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上次是因為我,這次是因為我腹中的孩子。

我若生下的是個男孩,那便是蕭棣的嫡長子,按照北國帝制將來他是要繼承蕭棣的皇位的,可是帝位何等尊榮,怎麽能讓一個血脈不純的孩子來繼承?

爭論過後,百官們派出了三個元老級的代表來跟蕭棣攤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廢除我的皇後之位,如此可保我腹中孩兒,但這個孩子只能是皇長子,將來沒有繼承大統的資格;第二個選擇就是讓我落胎,去子留母,那樣我還能保住皇後之位。

這些話蕭棣自然不會讓我聽到,還是元睿「不經意間」透露給我的,他來求見我的時候,還帶來了一封聯名諫書,內容不無非就是那兩個選擇,我草草掃了一眼,將諫書丟到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元睿。

元睿做賊心虛,被我盯的坐立不安。

我問他:「我若對蕭棣說,是你逼我落胎的,你冤嗎?」

元睿低著頭,語氣堅定:「臣不冤!」

那就好。

當晚,我就見了紅。

那時候蕭棣還在南山軍營巡視,等他快馬趕回來,孩子已經沒了……

他握著我的手,雙眼通紅,幾度哽咽。

我披頭撒發,面目猙獰,用盡渾身的氣力嘶吼:「殺了元睿!殺了元睿!給我們的孩兒償命!!」

我心裏清楚,蕭棣南征,元睿此人就留不得。殺元睿,就等於卸了蕭棣一條臂膀。

我心裏更清楚,即便元睿不來,這個孩子我也不會留下,不要怪我心狠,我不希望在北國有任何羈絆。

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蕭棣沒有殺元睿,只是將他流放西北。

陽光暖洋洋的,我曬了半日,卻依舊渾身冰涼。蕭棣這幾日因為失去孩子肉眼看可見的憔悴,胡子拉碴的,他將臉埋在我手心的時候,紮的我手心發疼。

我說:「蕭棣,你放了我吧!」

他猛然擡頭,一臉不可置信的看我。

我沒有看他,自顧自說道:「你都要攻打南國了,我遲早要以身殉國,總不能殉在北國的皇宮裏啊……」

蕭棣握緊我的手:「阿陵,你怎麽還不明白!!南國積貧積弱、大廈已傾,尹端鈺根本無力回天,即便沒有北國,南國早晚也要被其他國家蠶食!」

「這就是你侵略我們的理由嗎?」

「阿陵,你只是著眼於南國一隅,而我看到的是整個天下,如今四海分裂,各國間爭端不斷,唯有一統,才是萬民之福。」

「萬民是誰?北國人還是南國人?我只知道身為「亡國奴」,歷來只有被勝利者踐踏的份兒!」

蕭棣沈默了片刻,說:「這就是你擔憂的嗎?我明白了。」

說完他就走了,倒讓我楞在了當場,我原本準備慷慨陳詞、大罵蕭棣一頓,最後卻感覺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從那天起,我就被軟禁在了寢宮裏,而蕭棣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直到殿外的荼蘼都枯萎了,蕭棣才再次出現。

他一進來就緊緊地抱住我,滿心歡喜地說:「阿陵,你不要再擔憂了……」

聲音戛然而止,他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又緩緩低下頭看著插在他腹部的金簪。

我面無表情的收回手,退開兩步,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猛然朝著殿外高聲喊道:「皇後要刺殺皇上,來人啊!!」

殿外立刻湧進來無數禁衛軍,刀劍出鞘,將我團團圍住。

蕭棣鐵青著臉怒吼:「都滾出去!」

那些禁衛軍面面相覷,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聽令退了出去。

我沖蕭棣攤攤手:「這回你要強留我,只怕你的朝臣們死也不會答應了!」

我跟之前一樣,還是下不了死手。蕭棣傷的很重,但不致死。他捂著傷口突然笑了一聲,又因為抽疼緊緊皺起了眉頭,他說:「這麽多年了,沒想到你還是那麽決絕。」

「我可以走了嗎?」

「阿陵,你能不能先看看這個再決定要不要走?」蕭棣將一份公文塞到我手裏,眼底滿是乞求。

我心中悲慟,忙轉移開視線,將公文胡亂塞入懷中:「我會看的」。

他不再說話,只是眼神始終膠著在我身上。

經此一別,後會無期!

我想要說點什麽告別的話,想了想,實在不知道怎麽看開口,背過身去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出了寢殿。

穿過狹窄的宮道,走過高大的宮門,我遙望長空,一行大雁正從頭頂飛過,向著南邊飛去。

巧了,我們同路。

我一路南下,輾轉數個州城,所到之處,滿眼繁華,百姓富足,這些年蕭棣將北國治理的很好,不得不承認,他是一位難得的明君。

再往前走,就是鳴金城。當年南國將我送往北國和親,同時奉上的還有鳴金城。

一座被國家拱手相讓的城池,一城被國家狠心拋棄的百姓,進城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城內的光景卻讓我有些恍惚。

在這裏,南國人和北國人竟然相處的非常和平,南國人雖是戰敗國的降民,但是並沒有受到任何歧視,他們可以和北國人一樣上學、經商、入仕,或者說在這列根本沒有南人北人之分。

後來我才知道,在北國接管鳴金城的時候,蕭棣就頒發了一系列的律令,又派遣了能力出眾的官吏來治理,這才避免了北尊南卑的局面出現。

再往南走,就到了邊境線,過境之後,所歷所見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很多百姓生活艱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官吏們私立名目橫征暴斂,我心中憤恨「尹端鈺怎麽將國家治理成了這個樣子?」走過南國數個州城後,我慢慢理解了尹端鈺的無力感,尹端鈺繼位後,接連頒布了多條改革政令,若是推行開來,南國絕不是這般光景,奈何整個官場都已經腐朽不堪,一個個欺上瞞下私斂橫財,尹端鈺一腔救國熱血始終只是一腔熱血罷了。

進京之前,我先去祭拜了父親,這些年多虧有尹端鈺的照拂,父親的陵墓才不至於一片荒蕪。

我在墓前坐了半日,將這些年的經歷一一說於父親聽,不知不覺天色已暮。

我準備跟父親辭別,坐了久了一站起來就一陣暈眩,手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扶,意外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掌心裏。

「阿陵!」來人輕喚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在這裏遇見尹端鈺我一點也不意外,只怕我剛一進入南國他就知道了。

我們去了墨府舊宅,這些年尹端鈺一直命人修理打掃,一磚一瓦竟然都還保持著我記憶中的模樣,只可惜早已是物是人非。

一番深談,我才知道南國現今的局面遠比我想想的還要嚴峻,尹端鈺比之前消瘦了很多,他握著我的手,長久的沈默之後,突然嘆息一聲:「阿陵,這個國家我快守不住了……」

我鼻子一酸,當年在朝堂上百官面前款款而談治國之道贏得一片贊賞的少年郎,終究是不見了……

「我不懼背負亡國之君的千古罵名,也不怕遭受多大的淩辱折磨,我只是不放心啊,南國覆滅,萬千百姓又該如何安身。」

他擡起頭來看著我:「你說,蕭棣會善待他們嗎?」

我猶豫再三,還是將離宮前蕭棣交給我的東西給尹端鈺看了看,那文書裏記錄著蕭棣制定的南北統治策略,尹端鈺看完文書眼睛裏閃爍著明明滅滅的光:「他可以做到嗎?」

我又將沿途所見一一講述給他聽,末了心情復雜搖頭苦笑:「你說我這算不算叛將之舉,我爹若是在這裏,只怕要清理門戶了。」

尹端鈺默默搖了搖頭,我們一直聊到半夜,他邀我入宮小住,我拒絕了,我想要在舊宅裏待一待。送走端鈺,我端著燭台來到廊下,隨意尋了個地方坐下,沖黑暗裏高聲說道:「出來聊聊吧。」

剎那間,八九個黑衣人出現在眼前,這些人面面相覷,顯然之前都未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左邊四人齊齊跪下低聲叫了聲「娘娘。」

「這裏沒有什麽娘娘,」我說:「多謝諸位一路相護,你們可以回去了。」

為首的一人略作沈思,應了聲「是」,顯然在出發前就得了蕭棣的某些命令。他又問:「娘娘可有什麽話要傳給皇上?」

「沒有。」我又對右邊幾個黑衣人說道:「你們也可以去向尹端鈺復命了,這裏不需要任何暗衛。」

打發走那些暗衛,我終於可以好好睡個覺了。

這一夜少有的睡得很安寧。

住進舊宅以後,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整理父親當年留下的軍略書稿,又在院子裏栽種了幾樹白梅,白梅耐寒,是邊境少有的開花樹種,看著滿樹梅花,恍惚回到了駐守邊境的那些日子。

「阿陵……」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喚。

我猛然回頭,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搖搖頭苦笑起來,我怎麽突然想起蕭棣了,隱約記得當年我剛到北國的時候,他也是在我的院子裏種了好多梅樹,原本還說過幾日就能看到梅花了,可惜因為種種事情,終究是錯過了花期。

我扳著手指算了算,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數月,近來上街總能聽到「北國軍隊就要打過來了」的聲音,我心中煩躁,幹脆閉門不出。

我找出了塵封多年的紅纓槍,在院子裏耍了一會兒,就感覺手臂發抖——我竟然已經羸弱到連槍都提不動了,坐地上喘了一會兒,再起來的時候,就感覺天旋地轉。

當晚我就發起了高熱,人也迷迷糊糊的,挺屍一樣躺在床上,望著窗上的梅影,心中一片死寂:

如果我就這樣悄無聲息了死了,是幸還是不幸呢?

朦朧中,我仿佛看到蕭棣推門進來,將我從床上扶起來抱進懷裏,還低低地喚我的名字。

怎麽又夢見他了呢,我無力的笑:「蕭棣啊蕭棣,你可真是我的克星,別人要死了,都是黑白無常來索命,我要死了,怎麽是你來索命啊?」

「阿陵,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怎麽?你也死了?」

耳邊又是一聲嘆息:「阿陵,你燒迷糊了。」

我掙紮著爬起來,將床邊的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終於確認這不是幻覺,蕭棣真的來了。

蕭棣給我餵了水和藥,東方發白的時候,我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

我們兩個依偎在一起,他緊緊地抱著我,口中一聲一聲地叫我的名字。

我有氣無力的懟他:「叫魂呢?別叫了!」

他的聲音悶悶的:「我們有一百九十七天沒有見了,我很想你。」

我嘆了口氣,沒忍住說了一句破壞氣氛的話:「你不該來這裏的,尹端鈺要是知道你在這裏不會放過你的。」

「我已經知道了!」門外忽然傳來尹端鈺的聲音,溫溫潤潤的非常好聽「阿陵,我可以進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前這個局面,本應該如同仇人見面的兩國國君,居然像多年老友一樣坐在一起舉杯暢飲,而我裹著薄被縮在床上像個局外人,全程插不上話,也沒有人搭理我。

端鈺溫煦謙和,相比之下蕭棣說話就有點嗆人了,我實在忍不了,一把將枕頭砸過去,怒氣沖沖瞪著他:「說話客氣點!」

蕭棣竟然一臉歉意的對端鈺說:「拙荊失禮,南帝莫怪!」

端鈺笑而不語。

我老臉通紅。

直到日落西山的時候,南北兩國國君終於非常「友好」地達成了協定——

蕭棣的意思很直白:北國不可能休戰,但是他會保證盡量不傷南國百姓。

端鈺的意思也很直白:南國會積極應戰,我們可以戰敗,決不投降!

協商結束,我提了最後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把蕭棣軟禁起來,借此要挾北國?

另外兩人都笑了,我想了想也覺得不可能,蕭棣敢來這裏,必然已經安排妥了一切,挾持他並不能改變什麽。

蕭棣想要帶我走,我拒絕了,他承諾兩國就交戰會善待南國百姓,我得在這裏看著他兌現承諾。

我告訴蕭棣,我有一個秘密想要告訴他。還未開口,就被他用吻封住了雙唇,他說:「我們下次見面,你再告訴我。」

我微微一怔,嘴上回了一聲「好」,心中卻有些悵惘,我們真的還會再見嗎?

尾聲

蕭棣走後一個月,北國軍隊揮師南下直指南國京都,尹端鈺禦駕親征去了前線,在苦苦支撐了一個多月後,被困死在落雁城。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他也算成全了自己。

我得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北國軍隊已經抵達京都城外,他們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抵抗,順利進城並火速控制了京中大小官吏和守城軍隊。

蕭棣如承諾的那般,並沒有為難滿城百姓,反而在進城之初頒發了一系列利民律令,安撫了南國百姓慌亂的心。

我將蕭棣當初給我的那份南北合治的策略書在案幾上展開,仔仔細細看了又看,滿紙清雋的小楷中八個大字格外醒目——

四海歸一,天下平寧。

這是多少人窮盡一生所追尋的夢想,又是多少血淚灑盡也不曾實作的夙願。

我有多想陪著他看這繁華盛世的到來,就有多怕這美好夙願最終會成為夢幻泡影。

蕭棣,蕭棣,我可以信你嗎?

我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眼前逐漸浮現出這短短的一生,馬背上肆意馳騁的幼童,烽火中英勇奮戰的少年,天牢裏絕望無助的囚徒,皇宮中尊貴無雙的國母……千帆過盡,如今我即將成為墨氏舊宅裏的一縷孤魂。

意識逐漸模糊,我努力撐著眼皮,手指死死捏著策略書。蕭棣一定會懂我的意思:不見太平盛世,我死不瞑目。

想到他,心口又有些隱隱的痛。

蕭棣,那個秘密我還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你。

你知道嗎?早在戰場上第一次交鋒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

是那種想要廝守一生的喜歡。

可惜,來不及了。

【完】

【番外】

蕭棣知道墨昭陵後肩處有一處箭傷,墨昭陵卻不知道這傷是蕭棣當年用利箭留下的。

那是他去到邊境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和墨家軍交戰,那次他和下屬連續兩天分析形勢、排兵布陣,北國三萬大軍以林火之勢沖向南國軍隊,最後將南國主力部隊圍困在一處山坳裏,原本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哪裏突然竄出來一股精兵小隊,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硬生生將北國的包圍圈撕開了一道裂口,給被圍困的南國士兵爭得了一線生機。

當時他站在山頂,目光死死地盯著精兵小隊的首領,那是個一臉英氣的年輕人,少年無畏,他很敬佩,只可惜他們是敵人。

搭箭,彎弓,利箭呼嘯著像一條毒蛇釘在了少年的後肩,可惜偏了兩寸,沒有命中他的心臟。

後來再次與南國交戰,他又見到了那個少年,少年跟在南國征西大將軍墨寒山的身後,銀鎧甲、紅纓槍,英氣勃發。

兩軍交戰,取勝之道,貴在知己知彼,越來越多的關於那個少年的資訊遞交到他的案幾上。

原來他叫「墨昭陵」,自幼隨父親墨寒山生活在邊境,十三歲入伍,從士卒做起,因為在戰場生沖殺勇猛、屢立奇功,如今以成為墨家軍裏有名的「墨小將軍」。

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墨昭陵竟然是個女子,他在沙場上見慣了糙漢,還是第一次見到女子,還是個女將軍,有趣的很。

有一年春天,他和下屬到邊境的一個小城中偵查,中午在一個小酒館裏吃飯的時候,恰巧遇到了墨昭陵,她一身勁裝打扮,烏黑的頭發高高豎起,手指勾了個小酒壺前來打酒。

軍隊禁酒,想來她是偷偷跑來的。酒館掌櫃要給她打酒,她卻將手一收,斜斜依靠在櫃台邊,嘻嘻笑道:「我只喝阿秀打的酒,老爹快去喚阿秀出來。」

酒館掌櫃哈哈一笑,沖裏間喚了一聲,一個清秀的少女掀開簾子走了出來,笑著將小酒壺盛滿,又遞給墨昭陵:「喏!」

墨昭陵接過酒壺聞了聞,依舊笑嘻嘻地:「果然還是阿秀打的酒最香。」

她在酒館裏和阿秀耍了一通,這才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一直默默觀察她的他都忍不住笑了。

此後沒過多久,他的軍營裏發生了一起暗殺事件。

他治軍嚴苛,整個軍隊守衛嚴密,刺客竟然如入無人之境,於軍帳內取三名官兵性命,而且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他震怒,親來查驗,那三名士兵皆是被一刀斃命,刺客的手法幹凈利落,顯然是個好手。

他還在士兵屍體上發現了一張紙箋,上面詳細記錄了三人被殺的原由。

原來這三人在六日前曾經在小城中一個酒館內強奸了一名少女,還殺害了少女的雙親,後又為了掩藏罪證,防火燒毀了小酒館,如今那少女已然瘋了。

如此罪刑,不誅不足以慰亡靈。因而有秉持天道者,夜奔百裏,來索惡人性命。

紙箋底部還有落款——墨昭陵。

真夠大膽的!

他追查下去,確定墨昭陵所言非虛,那三人若不是已經被誅,按照軍法也難逃一死。

因為私自行動,墨昭陵被她的父親罰了三十軍棍,軍棍打完以後,她在床上趴了半個月。

也是在這半個月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墨寒山被南國朝廷扣了一頂叛國罪名,最後還沒等到被押解回京,就死在了邊境的戰場上。

墨昭陵帶著滿身傷痕趕來的時候,正好目睹了她的父親倒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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