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冬天特別冷。
大雪剛過,村裏的小路上結了薄冰,早上出門時能聽見冰碴子在腳下嘎吱作響。
北風夾著寒氣,把村口的老槐樹吹得直搖晃,光禿禿的枝條上掛著幾片枯葉,在風中搖搖欲墜。
這已經是今年第三次相親了。
上個月王嬸給我介紹了個鄉政府上班的姑娘,看是看了,但人家對我這個修拖拉機的沒啥興趣。
上上個月是供銷社的營業員,見了一面,嫌我老實。
今天這個,據說也在供銷社工作,是個會計。
那天早上,母親天不亮就起來燒炕。自從父親去年臘月因病走後,她總是睡不踏實,常常半夜就醒了。
父親是拖拉機站的老師傅,教了我一手修理的本事,可惜肝病拖了大半年,最後還是沒熬過去。
臨走前,他拉著我的手說:"小海,你得成個家,讓你媽也能省點心。"
母親把去年給我置辦的那套深藍色中山裝找出來,用熨鬥仔細地熨平,又用熱毛巾給我擦皮鞋。
這身衣服是用父親的遺腿金買的,就穿過兩次。
母親一邊幫我整理衣領,一邊說:"這姑娘聽說在供銷社工作,家裏條件不錯,就是……"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就是比你大兩歲。"
我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心裏一陣難受。自從父親走後,她就操心我的婚事。
村裏人背後都說,我今年都二十四了,在拖拉機站修了三年車,工作算是穩定,可就是說不上媳婦。
有時候晚上,我能聽見母親在房裏輕輕抽泣。
在農村,女方比男方大兩歲確實不太常見。
但那會兒我也不在乎這個,只是覺得,人到了這個年紀,的確該成家了。
每天去拖拉機站修車,看著同事們有說有笑地談論家裏的事,我就覺得自己缺了點什麽。
那天早上八點,我騎著單車去了鎮上。路上遇到不少人趕集,有推著架子車賣豆腐的,有挑著擔子賣菜的。
鎮上比村裏熱鬧,街道兩邊都是磚房,路也是水泥的。
供銷社就在街心,是一棟兩層的樓房,樓下賣日用品,樓上是辦公室。
約好在供銷社門口見面,王嬸和姑娘她舅媽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那時候相親都要找個長輩作介紹,不然顯得不正經。
遠遠地,我就看見一個穿著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姑娘站在那裏,頭發燙成了小卷,看起來很精神。
王嬸這些年給人說過不少親事,在鎮上很有面子,見了我就笑呵呵地招手。
可等我走近了,心裏就涼了半截。姑娘的相貌和氣質倒是不錯,就是個子比我還高了小半個頭。
我自己才一米六五,在男人裏算矮的。記得去年相親的時候,就有人嫌我個子矮。
這會兒看她穿著高跟鞋比我還高,這讓我一下子就沒了底氣。
供銷社的休息室裏暖和,墻上貼著幾張年畫,桌上還有個搪瓷茶缸。
王嬸給我們介紹,姑娘叫劉敏,是供銷社的會計,家裏是鎮上開副食店的。
她性格爽快,說話利索,跟我不一樣。我在拖拉機站幹活,整天跟機器打交道,說話都不利索。
聊天時,劉敏說起她的工作,說供銷社每天要核算幾十筆賬目,要記流水賬、算利潤。
我聽得直冒汗,只會咕噥著說修拖拉機的事:換零件、修皮帶、調節油門。
看得出來她對我們這種修理工沒什麽興趣,說話的語氣也漸漸冷了下來。
一個小時後,相親就結束了。
王嬸看出了端倪,拍拍我的肩膀說:"小海啊,緣分這事強求不來,改天再說吧。"
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又一次相親失敗了。
冬日的太陽暖烘烘的,可我心裏卻是涼的。推著單車往回走,路過供銷社的貨場,幾個工人正在卸化肥。
想起每次相親失敗回家,看到母親期待的眼神,我就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手都凍得發木了,還是慢慢地走,不想這麽快回家。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海,小海,等等!"
一回頭,是住在我家隔壁的李阿姨。她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圍巾都歪到了一邊。
李阿姨是村裏的小學老師,教了幾十年書,村裏人都很敬重她。
"阿姨,您這是?"我有些詫異。李阿姨平時很少出門,自從去年她愛人——我們村小學的校長查出胃病後,她就一直在家照顧他。
"我來供銷社配藥,剛才在樓上看見你了。"李阿姨整了整圍巾,"聽說你又去相親了?"
她的語氣裏帶著關切。這些年,她看著我長大,就跟自己的孩子似的。
我低著頭嗯了一聲,不想多說。李阿姨和我母親是幾十年的好姐妹,從我小時候就一起串門,有什麽事都商量。
她家的情況我也清楚,兩個女兒,大女兒在縣醫院當護士,小女兒小芳比我小兩歲。
李阿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說:"小海,還記得我女兒小芳嗎?"
這句話讓我楞住了。說起小芳,記憶一下子就回到了小學時候。
那會兒我和她同是在村小學上學,她成績特別好,經常考第一,李阿姨總說她像她爸爸。
"小芳她..."我有些疑惑地看著李阿姨。印象裏小芳一直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愛紮著兩條小辮,性格安靜。
後來她考上了縣城高中,村裏人還專門說了好幾天,誇李校長教女有方。
"她去年高中畢業後,在縣城百貨公司上班。"
李阿姨說著,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孩子懂事,每個月薪金都寄回來一半,說是給她爸爸治病用。現在在布料櫃台,跟著老師傅學做營業員,領導說她做事認真。"
說著說著,李阿姨又提起了往事:"還記得你小時候幫她補單車胎的事嗎?那時候她騎車去學校,半路上車胎漏氣了,是你幫她修好的。"
這事我還真記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早上下著小雨,我騎車去上學,看見小芳蹲在路邊。
她的單車是李校長騎了多年的老鳳凰,補胎用的工具我都隨身帶著。
那會兒我剛在拖拉機站學修車,手藝還不太好,補了好一會兒才補好。
"現在的小芳長大了,模樣俊,性格也好。"李阿姨繼續說道,"每次回家還問起你,說看見你在拖拉機站修車,幹活特別認真。要不,你去縣城看看她?"
聽到這話,我心裏突然一動。記憶中的小芳總是笑瞇瞇的,說話輕聲細語,和村裏的姑娘們很不一樣。
就算後來在縣城上學,每次回村看見我,還是會甜甜地叫一聲"海哥"。只是這些年,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小海,你也別有壓力。"李阿姨看出我在思考,又說,"就當去看看老同學。小芳這孩子,從小就懂事,不會給人添麻煩。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們還是老鄰居。"
我點點頭,心裏的失落感慢慢散去了。想起小芳,就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我在地裏幹活,她經常給她爸送飯,路過總會給我帶瓶水。
記得有一年夏天特別熱,她還特意摘了幾個西瓜,說是專門給我和父親解暑的。
回到家,母親正在院子裏餵雞。看見我這麽快回來,她什麽也沒問,只是嘆了口氣說:"沒事,慢慢來,總會有合適的。"母親太了解我了,知道今天又是沒成。
我猶豫了一下,說:"媽,李阿姨剛才跟我說起小芳的事。"
母親停下手裏的活,臉上露出了笑容:"小芳啊,那孩子不錯。前幾天她回來,還特意來看我,問我身體怎麽樣,給我拿了些鈣片,說是縣城醫院的。這孩子,比以前更懂事了。"
"李阿姨說,讓我去縣城看看她。"我低著頭說。這話說出來,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從小到大,我一直把小芳當妹妹看。
母親放下手中的米籃,擦了擦手,認真地看著我:"你覺得呢?"母親的眼神裏帶著期待,但又不想給我太大壓力。
"我也說不準。"我實話實說,"就是覺得,和小芳說話不會那麽緊張。她從小就性卻雲和,說話做事都讓人覺得舒服。"
"那就去看看唄。"母親笑著說,"小芳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性格秉性都知道。她爸是咱們村的校長,教書育人這麽多年,把孩子教得懂禮貌、明事理。再說了,老李家和咱們是幾十年的鄰居,兩家的情況都清楚,比外人強多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
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在地裏幫父親修拖拉機,太陽毒得很。
小芳給她爸送完飯,特意繞到我這邊來,給我帶了一瓶涼白開。
那會兒她才十五六歲,頭上戴著草帽,看見我就笑。
臨走的時候,還特意說:"海哥,天太熱了,你也歇會兒吧。"
第二天,李阿姨來我家串門。她和母親坐在堂屋裏,說起李校長的病情有所好轉,說起大女兒在縣醫院工作得不錯,又說到小芳在百貨公司很受領導器重。
臨走時,她悄悄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小芳在百貨公司的班次。我知道,這是在給我創造機會。
李校長知道這事後,特意找我聊了聊。他還是那個樣子,說話慢條斯理的,一點架子都沒有。
他說:"小海啊,你是個老實孩子,從小我就看著你長大。你要是真想去看看小芳,我和你李阿姨都支持。不過得記住,感情這事不能勉強。"
周末,我特意刮了胡子,換上一件新襯衫,坐早班車去了縣城。
那時候從村裏到縣城還沒有直達車,要先坐拖拉機到鎮上,再轉汽車,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
百貨公司就在汽車站旁邊,是個三層的樓房,在那會兒算是很氣派的了。
一樓賣日用品,二樓是布料和服裝,三樓是家電。
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看著進進出出的顧客,心裏直打鼓。
這是我第一次來縣城的百貨公司,感覺特別新鮮。
門口有個大喇叭,正在放著鄧麗君的歌,周圍還有賣冰棍的小販在吆喝。
鼓起勇氣走進去,順著樓梯上到二樓。小芳在布料櫃台,我一眼就看見她了。
她穿著藏青色的工作服,頭發紮得整整齊齊的,正在給一個顧客介紹衣料。
樣子很專業,完全不像我印象中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她說話很有耐心,一塊布料能給顧客講出好多門道來。
等她忙完,我才走過去。她一擡頭,看見是我,明顯楞了一下,臉一下子就紅了:"海哥,你怎麽來了?"那聲"海哥",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親切。
"我...我來買布料。"我隨口編了個理由,說完就後悔了。從小到大,我就不會撒謊,每次說謊臉都會紅。
"買布料?"她笑了,眼睛彎彎的,"要買什麽樣的?"
我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更緊張了:"我是說,我來縣城辦點事,想著來看看你。"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耳根子都燙了。
小芳抿著嘴笑了:"我知道,我媽都告訴我了。"
她說這話時,臉更紅了,但眼神卻很溫柔。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好像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
那天,我在百貨公司待了一下午。小芳工作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的櫃台轉轉。
那時候百貨公司是縣城最大的商場,一到周末特別熱鬧。
看她跟顧客說話細聲細氣的,待人特別有耐心,隔壁櫃台的大姐還打趣說:"小芳,你男朋友來看你了?"
小芳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哥哥。"她這麽一說,我反而覺得自在了。午休時候,她帶我去了員工食堂吃飯。食堂的大師傅認識她,還特意給我們多打了幾個菜。她說,這裏的夥食比家裏差,但她已經習慣了。
下班後,我們一起去街邊吃了碗面。那時候縣城就這麽一條主街,路兩邊是各種小店鋪,到了晚上特別熱鬧。小芳說起了在縣城的生活,說一個人住在單位宿舍,雖然簡單,但很充實。宿舍是四人間,和她一起住的都是外地來的姑娘,平時互相照應。
"我現在在跟老師傅學管賬,"她說起工作時很認真,"想考個會計證。現在百貨公司生意越來越好,以後肯定要用更多的會計。"聽她這麽說,我突然想起了今天上午相親的那個會計姑娘,心裏不由得感慨。
天快黑的時候,我把她送到宿舍樓下。那是一棟六層的樓房,一樓有個老大爺看門。小芳說:"海哥,謝謝你來看我。"聲音很輕,但很真誠。我能感覺到,她說這話時的眼神和小時候一樣純凈。
"下次,我還來。"我說。這句話說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勉強。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但我心裏卻亮堂堂的。這種感覺和之前相親完全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小芳不會讓我感到壓力,也或許是因為我們認識了這麽多年,早就熟悉了對方的一切。
母親見我回來,臉上帶著笑意,什麽也沒問,只是給我熱了一碗粥。晚上,李阿姨來家串門,笑瞇瞇地看著我,也什麽都沒說。但我知道,她們都懂。李校長第二天還特意來找我父親的墳,說:"老張啊,你放心,孩子們的事,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都看著呢。"
從那以後,我經常去縣城找小芳。每個星期天早上坐第一班車去,晚上坐最後一班車回來。有時候趕上車少,就得在路邊等很久。遇到下雨天,我就打著傘在百貨公司門口站著,等她下班。小芳說我傻,我卻覺得這樣的等待特別踏實。
慢慢地,我在百貨公司也熟悉了。認識了看門的老大爺,他總說:"小夥子,你可真有耐心。"認識了小芳的同事,她們都叫我"修車師傅"。我有時候幫她們收拾貨品,整理倉庫,修理壞掉的電扇。日子久了,連樓下賣盒飯的大姐都認識我了,總給我多打一個雞蛋。
小芳也經常給我織東西,說是下班後跟宿舍的姑娘們學的。先是織了一條深藍色的圍巾,說縣城的冬天比村裏還冷,讓我多穿點。後來又織了一頂毛線帽,還有一雙手套。每次送我這些東西的時候,她的樣子特別認真,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有一次,我檢查她們宿舍的單車,發現車鏈子都生銹了。第二個星期天,我特意帶了工具來,給她們宿舍四個人的車子都修了一遍。小芳在旁邊打下手,遞扳手遞鉗子,熟練得很,說:"海哥,我可是看了好多年你修車了。"
臘月的時候,李校長的病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他專門叫我去家裏,說:"小海,我看你和小芳處得不錯。你要是真心的,過了年,咱們就把事定下來。"李阿姨在一旁抹眼淚,說這是她最盼的事。
那年冬天,我和小芳定了親。沒辦酒席,就是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
母親特意去鎮上給小芳買了一條圍巾,說這是兒媳婦第一件見面禮。
李阿姨和我母親抱在一起哭,說她們盼這一天不知道盼了多久。
李校長拉著我的手說:"小海啊,你父親要是在天有靈,肯定也替你高興。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就是希望你們好。"他的話不多,但句句在理。
村裏人都說,這門親事好。一個是老實本分的修車師傅,一個是溫柔懂事的營業員,兩家人又是幾十年的鄰居,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再合適不過了。
王嬸後來還專門來我家說:"小海,你看,最好的姻緣就在身邊。"
這些年,日子過得平淡卻溫暖。小芳白天在百貨公司上班,晚上去黨校進修會計。
我還是在拖拉機站修車,但現在能修的機器多了,還帶了兩個徒弟。
農閑的時候,我會去縣城幫小芳整理庫房,她也會在周末回來幫母親幹活。
現在想想,那個冬天的相親雖然失敗了,但卻讓我遇到了最好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