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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鮮事占據我們大部份時間,卻無法成為內在的生命經驗

2024-09-24心靈

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按照資本主義的宣傳,速度能令你在社會競爭中脫穎而出。加速社會的幸福公式就是在越短的時間內經歷越多的事件,進行越多的消費,生活就更美好——實質就是用更少的時間透過或占有更多的空間。」在【文學與電影十講】一書中,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系教師李思逸這樣寫道。

先是看電影以節約讀原著的時間,看解說以節約看一部完整電影的時間,然後刷更多短影片,不斷追求更多新資訊和新鮮事。這樣的生活能夠令人們感到幸福嗎?

反應快和有思想是兩碼事

【文學與電影十講】是李思逸開設的一門課程。「過去,一個大學的文科班上雖然就幾十個人,但總是會有一兩個願意花時間去讀書或者喜歡和你聊電影的人。最近這幾年,這樣的學生越來越少了。」李思逸告訴界面文化,香港地區的中學裏有一門課是「名著改編電影」,課程設定者認為,專門去看文學名著對中小學生來說太難,希望以電影的方式普及原著,激發學生的閱讀興趣。

雖然課程初衷是希望以電影作為引入,吸引同學們之後再去看文字作品,但香港學生同樣很「卷」,有很多事情要做。從他的經驗來看,大多數人看完電影以後就不去看書了,現在甚至連看電影的學生都很少了,許多學生會僅僅為了完成作業去看10分鐘的電影解說。「但是,你在加速狀態下讀完【戰爭與和平】又有什麽意義呢?」李思逸在書中寫到,加速,意味著不去考慮意義這回事,「反應快和有思想是兩碼事。」

李思逸 受訪者供圖

學生看電影解說,並不是身邊唯一「加速」的事。他身邊也有一些學電影、做導演的朋友,因為電影行業式微,在香港活不下去,選擇回內地拍網絡短劇。「短影片是這個時代的形式, 」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學院教授 毛尖 ——「三十萬,三萬,微信上看到三百字,就已經是長篇。影像也是,八十集電視劇,八分鐘就可以看完。短影片之短,其實是時代之短。」

加速也影響著人際關系。速度,是李思逸在前作【鐵路現代性:晚清至民國的時空體驗與文化想象】中思考過的問題。在他看來,火車車廂社會本身就是現代性處境的凝聚。車廂的加速狀態意味著人際交往在其中接近於角色扮演遊戲。「艷遇、騙局抑或什麽都沒有,這詮釋速度的產物,」因為「只要時間足夠久,沒有什麽東西,也沒有什麽人能讓你真正感到驚訝」。這並不僅僅是在說火車車廂,也是在談加速狀態下個體與陌生人打交道的模式——由於資訊的缺乏和時間的限制,人與人之間只能彼此提防。

對不同的人來說,加速並非均衡。「明明大家都存在於同一個時空之中,為什麽有的人是活在當下,可有的人卻像停留在過去?有的人早已超前消費,可有的人卻沒有未來?時間和空間本來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偏頗,但資本化的時空另當別論。」李思逸談到,全球化、現代性不只制造加速的快感,緩慢與破損同樣是它的產物。在觀看賈樟柯【三峽好人】時,他意識到,都市中心的天價豪宅和城市化過程中的暴力拆遷,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發展的不均衡就是速度的不均衡,發展需要犧牲,「凡是能被犧牲的人,終將會被犧牲掉。」

【文學與電影十講:在無限的世界裏旅行】
李思逸 著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 2024-8

新的刺激不產生新的理解

加速是高懸在人類命運之上的大問題。但對於普通個體來說,刷刷短影片,追追熱點新聞,又有什麽過錯呢? 【文學與電影十講】提醒 我們警惕「經驗被資訊覆蓋」的問題。

李思逸以本雅明【講故事的人】為例著重區分了故事與小說、經驗與資訊。故事不在於絕對的新奇或刺激,大多數故事都是古老的,是我們從小就聽過的。當大家圍在篝火旁聽故事時,「講故事的人」像是遠方的來客,以一種「手藝人」的方式在把自己的經驗傳達給聽眾;聽眾聽完故事之後,也能夠以類似的方式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並且可能有新的領悟。口耳相傳地講故事,其實是經驗在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之間流動。人總在不經意間回憶起對自己影響很大的故事,因為它已經成為了人生命經驗的一部份。

【講故事的人】
[德]華瑟·本雅明 著 方鐵 譯
文津出版社 2022-01

小說取代故事,是指19世紀小說和報刊讀物日益普遍、占據主導,故事和抒情詩則逐漸沒落。經驗也不再獨一無二,其萎縮雕零的程度與越來越多的刺激恰成反比。人們總是以一種讀小說的眼光看待世界,期待著情節的反轉,甚至總想先發制人地預判對方的預判,這就是「世界的小說化」。

在今天,小說似乎也顯得陳舊、緩慢、跟不上時代了,類似的現象或許應該叫「世界的短影片化」。為了追求刺激,我們不停刷手機,急於發現所有新鮮事,「刺激你不停刷手機的,不是你能從中得到什麽確定的東西,而是無法停止的追求新資訊、新鮮事的沖動——至於那些新東西是什麽其實根本不重要。」其實,大多數的新鮮事很快就會過去,被我們遺忘,它們占據了我們生活的大部份時間,卻沒能成為人內在的生命經驗。

李思逸認為,文學和電影的魅力歸根結底是一樣的:呈現多元的人類經驗、對世界予以不同的理解,最終和我們的人生發生關聯,幫助我們形成完整的敘事。他認為,新的技術能夠帶來新的刺激,卻不一定能產生新的理解。在今天,包括虛擬現實(VR)在內的各種各樣的技術,給觀眾提供了纖毫畢現的清晰度與身臨其境的體驗。但是,「VR做到極致,也就是給你提供一個新的世界,至於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麽,它好不好玩,玩家的決定有沒有意義等,大都和技術無關。因為賦予世界意義,仍然是文學和電影的敘述功能。」

絲路電影節上觀眾體驗VR虛擬現實影像(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比如,當下很多「異世界」動漫被戲稱為「廁紙」,因為它們只有設定而沒有故事,美麗的人設、精彩的打鬥都無法彌補「沒有意義」這一致命的缺陷。反過來,像【塞爾達:曠野之息】這樣的作品,雖然會被詬病技術比較陳舊——至少在視覺、操作體驗上沒有那麽先進,卻能夠賦予玩家的各種選擇以意義,讓玩家在對世界的探索中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體驗。在分析賈樟柯的電影【世界】時,李思逸也觀察到:科技並沒有幫助人和人之間進行更好的溝通,反而是兩個語言不通的人在古老民歌【烏蘭巴托的夜】中實作了真正的交流。

「‘人不應該拒絕時代’和‘短影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這樣的論述我聽過很多,我想它們其實也是對的,特別是在幫助年輕人停止內耗、緩解焦慮這方面。」李思逸認為,過去人們的憂郁是遺憾自己生錯了門第、階級,今天年輕人更多抱怨自己生錯了時代、過得辛苦。如果人能學會和自己的時代和解、不再糾結,至少心理層面會輕松很多。

「但是,如果你能想清楚,做一只忽視時代精神、把頭埋在地下的鴕鳥也挺好。犯不上和時代對抗,也不用自怨自艾;看看過去時代的偉大作品,努力為將來的時代做點鋪墊性的工作,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不過, 思考 和閱讀都 意味著需要時間去進行,反思其實是某種停止。 他原本 想把本書的副標題定為「在無限的世界裏停留」,文學和電影並不是 什麽 特別了不起的東西, 只不過 它能夠讓 自己這類 「有所 停留 」。 當然, 人也可以選擇其他方式 在這個世界上有所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