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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婚之日,他逃婚了。
阮家在江州城世代百年,祖上也是出過大儒的世家,誰承想,阮家的公子居然逃婚!
此時,紅彤彤的喜房裏,新嫁娘淩魚正端坐在鏡前,將頭上的珠釵一件件卸下來,大紅喜服早已經被脫下來扔到喜床上,而幾個阮府女眷則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
當初死活非要求娶淩家女兒的是阮府,現在逃婚的也是阮府,如今淩家的姑娘竟生生成了笑話。
淩魚淡定的一件件將首飾褪下來,擺在妝台上,道:「大娘子來清點一下吧,全都在這了,一件不少。」
阮家大媳婦周氏看看邊上幾個妯娌,各個眼觀鼻鼻觀心,頭恨不得縮排領子裏去,知道這幾個是指望不上的,只得尷尬笑笑道:「弟妹說的這是哪裏話?什麽清點不清點的,這不都是你的東西嗎?快趕緊放好才是。」
「大娘子慎言。」
淩魚一邊從陪嫁帶來的箱子裏拿出一件家常衣服換上,一邊沈聲道:「我與阮七公子並未拜堂,算不得你們阮家婦,既然七公子沒有成親的打算,那我便先回去了,明日讓我爹將貴府的聘財送回來,至於我的嫁資,勞煩大娘子使幾個小子幫我擡回去,我一人實在拿不動。」
阮大娘子還想再說些什麽,邊上的二妯娌白氏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新郎都跑了,這親事明顯是不成了。如今倒不如不再纏結淩家,勉強還能給自家留一丁點體面。
淩魚冷著臉出了阮家大門,心中一股子怒火熊熊燃燒,暗道日後再見那阮七郎,定要扒了他的皮!無視周圍那些指指點點的人群,徑直往東市去了。
東市是個鬧市,江城最繁華之地,青樓楚館,酒樓客棧,還有各種攤販,三教九流集聚於此,路兩旁商販唱賣聲絡繹不絕,路上有人那平時日相熟的攤販認出淩魚,紛紛跟她打招呼,淩魚像往常一樣笑著應了,又大踏步往前去了,留那熟人暗自納悶這姑娘不是今日大婚,怎的出現在這裏?
淩魚直走到東市盡頭的柳樹下,這裏是淩家賣熟食的攤位。淩父是個老實漢子,平日除了伺候家裏的一畝三分地,就是去給人殺豬貼補家用,一來二去便低價買了那些豬頭豬腸之類的東西,回家讓妻子做成熟食來賣,雖然攤位位置偏,好在味道不錯,平日生意還可以。
淩魚還未走近,就聽到母親的大嗓門在吆喝著攬客,而弟弟淩正此時正將盆裏的豬頭肉仔細分切,用油紙給客人包起來。平日裏都是淩魚和母親弟弟一起擺攤,今日淩魚不在,可真給母子倆忙的團團轉。
淩魚到了攤位旁便接過弟弟手中的刀開始切肉,把淩正嚇了一跳,大聲道:「你怎麽在這裏!」淩母聞言回頭一望也是大駭,急急跑過來道:「怎麽回事?!你這死丫頭,你來這幹什麽?!你不是成親去了!」
淩魚頭也不擡,麻溜地將手中的肉包好遞給客人,又示意淩正接過人家遞來的錢,這才輕聲道:「阮七郎逃婚了。」
多諷刺啊!阮家,江州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當初卻不知為何看上了東市商販之女,媒人六次登門,重金聘之,而阮七郎卻在大婚之日,當眾逃婚,將新娘一個人孤零零的扔在喜堂上,淪為全江州城的笑柄。
淩母是個脾氣不好的,聞言被氣了個倒仰,差點背過氣去!大聲道:「他阮家是打量我們淩家小門小戶就隨意欺負是吧!他們還書香門第,竟然做出如此沒臉沒皮之事!你個死丫頭還回來做什麽,沒得給家裏蒙羞!咱們就該去阮家門口一頭撞死,讓全江州的人都看看,他阮家是個什麽貨色!」說完一把拽起淩魚的胳膊就要去阮家討公道。
淩母向來少根筋,又心直口快,此時怒火上了頭,只曉得那阮家逃婚無恥至極,哪還記得起自家閨女被逃婚更是屈辱,竟在大街上這樣嚷嚷開來。她平日攬客練出了大嗓門,嚷這一嗓子,讓半條街都知道淩家女兒被逃婚了,霎時間,街道上的人紛紛投來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淩家母女一下子仿佛站到了聚光燈下。
淩魚低頭將母親的手扒開,低聲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還嫌女兒不夠丟人嗎?」
江州城不大,高門大戶的阮家求娶賣熟食的淩家女,曾在一段時間內是江州人民茶余飯後的熱門談資,人們紛紛議論阮家公子莫不是吃錯了什麽藥?竟瞧上市井人家的女兒。那淩家姑娘,確實是個能幹的,也頗有幾分姿色,若是阮家想求個妾也說得過去,畢竟高門大戶去寒門買妾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可誰承想人家開口就是聘為正頭娘子。
關於這件事,後來還傳出許多版本。
有說那阮家七公子是個癡情種,某日到東市遊玩對淩家女一見鐘情,非卿不娶。
還有說那淩家女表面看著正派,其實暗地裏一兜兒的下作狐媚手段,將那阮家公子勾了魂去,想攀上高門呢。
又有說阮家如今只是表面光鮮,這些年不過是蒙祖蔭綿延之此,其實內裏只剩空架子,畢竟他家已是好幾輩沒出過舉人相公了。娶淩家女是因為他們根本求不到高門大戶的女兒。
其實阮家媒人初次登門,便被淩魚一口回絕了。她雖從來沒有見過阮家公子,卻也明白那阮家不是一般人家。
阮家老爺前幾年中風癱瘓,早就不能理事了,便將家中大權放給了他們兄弟七個。七個人,六個都已成了家,各自有了兒女,卻還是一大家子鬧哄哄擠在一起不說,時不時還傳出兄弟為爭奪管家權大打出手,妯娌之間使絆子互撕的新聞。且不說以自己的身份地位算不算高攀,只說這樣混亂的家庭關系,進了門也盡夠自己喝一壺了。
而淩母不這麽想。
阮家怎麽說也是高門大戶,據說太祖時,阮家的太爺爺也曾做過翰林大學士。這樣的顯貴,從前她們是想都不敢想的,現在人家媒人上門,這盼都盼不來的好事兒,竟讓淩魚給回絕了,這死丫頭莫不是豬大腸洗多了,腦子裏進了水?
淩母只恨自己當時不在場,沒有一口答應下來,白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轉身又把淩魚好生罵了一頓,:「阮家那樣的家室你都看不上,怎麽著,你還想嫁將軍啊!」
第二章
淩魚知曉她的脾氣,像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炸,當下也不說話,只待她氣消了,才慢慢同她分析其中利害。
淩母雖然是個市井婦人,可也不是完全迂腐不通氣的,待女兒一通分析後,她心中也覺得有理,一時間又是心痛跑了那麽好的女婿,又是自豪閨女能被貴人看上,百感交集,自出去同左鄰右舍吹噓不提。不幾日,整個江州都知道阮家向淩家提親沒成的事了。
誰知那阮家竟是個倔強的,連著六次派媒人登門,將那阮家公子說的花枝亂墜,最後又許了高額聘財並西郊二十畝上好水田,大有勢在必得的勁頭。
淩母被錢財沖昏頭腦,心動不已,想著家中還有一個八歲的幼子淩正,如今早過了開蒙的年紀,卻還跟著自家風裏來雨裏去的做生意。若是手中有了這大把銀錢,不僅可送淩正去學堂,還能盤下兩三間店面來,將生意做大些。
想想女兒淩魚,在家裏白吃白喝養了十幾年,也該為家裏付出了。如今只需要她嫁個人便可讓家裏都過上好日子……更何況,那阮家顯貴,不一定真的如傳言中那般不堪,淩母越想越覺得,肯定是那些個外人,吃飽了撐的,搬弄口舌是非,將阮家汙名化了。
於是風風火火找到淩魚,一哭二鬧三上吊逼她點頭應下婚事。淩魚看向淩父和弟弟,淩父是個怕老婆的,見狀忙忙推說有戶人家叫他殺豬,自去了,淩正倒是出言攔了一攔,被他老娘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攆了出去。
淩魚心知自己的老娘是被這大把的財帛迷住了,現在和她說什麽都沒有用,最後只得答應下來。暗道只能等進了門,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待婚期的日子,淩魚一直在琢磨,那阮家公子為何非她不可。說起來,她可從未見過那人,想來他也是沒見過自己的,連對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家如此執著,非要娶一個市井女子為妻呢?
這期間,淩魚也偷偷去打聽過,阮家公子身體康健,不需要沖喜,也未曾聽說有什麽隱疾,胳膊腿兒的也都健全,不存在身有殘疾的情況,真是太奇怪了。
這起門不當戶不對的婚禮,在街頭巷尾的議論聲中來到了。
大紅嫁衣,龍鳳燭,鏡中美人烏發雪膚,眉目如畫,可惜,新郎沒福氣啊,誰他逃跑了呢。
淩母年輕時便是出了名的潑辣莽撞,不肯吃虧的性子。如今閨女在婚事上鬧那麽難看,索性生意也不做了,回家拖了淩父直沖到阮家大門前,往地上一坐,兩手一拍大腿就嗷嗷哭起來,道是阮家不做人,欺負窮苦人家,壞人家姑娘名聲。
很快,周圍看熱鬧的人一圈圈圍攏過來。江城地界小,鄰居街坊都知道他們兩家的事兒,此時見她在阮家門前鬧,都過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淩母見此,哭的更大聲了……
此時淩魚被她鎖在家裏,也是急得不行,老娘那個急脾氣,惹毛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而她爹那個溫吞性子,不被她娘指使跟著瞎胡鬧就不錯了,想指望他阻止是萬萬不可能的。現在想出去,只有一個辦法了,她看了看高高的院墻,墻邊上還有一棵梧桐樹郁郁蔥蔥……
阮家緊閉的大門裏,此時也亂成了一鍋粥,院子裏的大紅燈籠還沒摘,正堂布置的一片喜慶,而他們一家人正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吵架……
「我說什麽來著?想跟京中的大人搭上線,咱就該把錢往京裏送,找找父親從前的舊友,讓人家幫著走動走動,可你們非要逼著七郎娶那個賣豬肉的!你看看現在,人沒娶進來,七郎也不見了,咋整?」阮家五爺三十多歲,一張大胖臉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倒背著手,像個陀螺一樣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說的唾沫星子都飛出來了。
阮六道:「五哥你別走來走去了,我瞅著眼暈。」
阮二道:「老七花出去這些錢怎麽辦?還能要回來嗎?」
阮三接著道:「要回來之後,是咱們分了,還是存進公中,留著給老七下回用?這些得有個章程才是。」
阮四想的比較多:「這次雖沒成了親,但是很多錢已經花出去了,采買了酒食宴席招待客人,紅綢布帛燈籠等物裝飾府內,一會得讓賬房將賬本拿過來,趁早將賬目理清楚才好。」
幾人同時看向上首坐著的阮大郎。
阮大郎是家中長子,此時正一手扶額坐在太師椅上,也是十分頭痛。阮老爺癱了以後,理應由他來掌家,奈何底下四個弟弟都是阮老爺的寵妾生的,只有老七和他是大娘子生的,阮老爺早早發了話,掌家權和家產,七個人平分,也是非常奇葩了。
七人同時掌家的局面就是,大事小事都要開會表決,各有各的打算,此時你一言我一語,吵的他耳朵嗡嗡響,腦袋裏亂成一團。
良久,阮大郎終於思考出來一點頭緒,道:「事有輕重緩急,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老七,確認人是否安全。再就是淩家,出了這種事兒,到底是咱們對不起人家在先,那些聘財千千萬萬是沒臉給人家要回來的,賬目事先讓賬房算清了,明日再論。」說到這裏,他掃了阮五郎一眼道:「拿錢去京中走動?那些人有幾個是能辦事的?以前父親年年都送去大把禮物錢財,何時成事過?若是京中路能走通,我們又何必出此下策,讓七郎與淩家女結親,好同那人攀交情。」
阮大到底是家中嫡長,名正言順,還是有些威望在的,此時他一發話,底下幾個即便心有不甘也不敢再多說,只低頭暗中嘀咕。
似這種家庭會議,阮家一眾女眷和孩子是沒有發言權的,此時她們正聚在邊上,旁聽。
阮家之所以非要娶淩家女兒,乃是因為,年初的時候,淩父曾救過一個人,那人的真實身份是翰林編修陸之昂,當今宰相的得意門生。當初他經過此地意外落水,淩父救了他性命,他感激涕零,道他日必好好答謝恩公。淩父不認得那人,也沒當回事兒,自去了。而阮家大郎卻是識得此人的,只是那陸之昂出了名的正直無私,阮家縱然有心結交,卻始終不得法。
這回卻是打了淩家對他有恩的算盤,阮家若是能成了淩家的親家,開口求他幫著提攜一二,也算師出有名。想來他念著淩家的恩情,也不會拒絕。
阮家這一手好算計,算的又精又妙,兄弟幾個這才兌了錢為老七操辦婚事,結果他們千算萬算,沒算到老七他不願意娶媳婦兒啊!他逃了婚,所有的計劃泡了湯不說,淩家那邊也被得罪個幹凈。
一大家子正頭疼的緊,忽然門房來報,「淩家老太婆正在門口撒潑呢,趕也趕不走,又叫又罵,哭的震天響,老爺娘子快去看看吧。」那門子是個年輕小廝,剛剛去驅趕淩母被打了一個耳光,啐了一臉的濃痰,此時狼狽至極,連滾帶爬過來通報。阮家人一看他那慘樣,心裏面就涼了半截,心知同淩家這事兒,怕是不能善了了。
第三章
卻說這邊,淩魚好不容易順著梧桐樹爬到墻上,卻騎在墻頭發起抖來,她恐高,往下看一眼都覺得暈,這麽高,如何下去啊?
正當她進退兩難之際,墻外忽有人開口問道:「請問,這裏是淩記家嗎?」淩記是淩父的大名,淩魚一邊點頭稱是,一邊打量來人,手裏牽著高頭大馬,身材頎長,青衫美髯,可不正是數月前父親救的那位落水書生陸之昂。
此時他正好奇的打量騎在墻頭的淩魚,而跟在他身後的少年卻是直接笑出聲來,道:「大哥,你這恩公家裏的倒是有點意思,大姑娘騎上墻頭下不來的事,我可真是頭回見。」
淩魚聞言又羞又氣,若不是事態緊急,誰願意跳墻啊。再看那少年,唇紅齒白,劍眉星目,跨坐在馬上,此時正好整以暇的瞅著墻上的她,端的是個玉樹臨風的俏公子,可惜長了嘴。
淩魚尷尬的不行,臉上像燒了團火,卻還是開口道:「我是淩家的女兒,阮府逃婚,我爹和我娘去阮府鬧事了,我怕他們出事才出此下策,陸……陸大哥能不能過去看看他們怎樣了,就是前街大院的阮家。」她知道這樣有點冒失,但眼下自己被困住下不去,也只能求助於他們了。
陸之昂沈吟片刻,點頭答應下來,便打馬往前街而去,臨行特意交代那少年,一定要將墻上的恩人之女好生弄下來,莫要傷到。
那少年本想拒絕,又看看淩魚一張小臉憋的通紅,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此時都要落下淚來,到底是於心不忍,點頭稱是。
陸之昂走了以後,倆人面面相覷,一個在墻頭,一個在墻外,氣氛相當詭異,良久,淩魚開口道:「可否勞煩這位公子,去鄰家借把梯子來?」
那少年摸了摸下巴,一雙桃花眼裏笑意盈盈,道:「不用那麽麻煩,我站到墻下,你盡管往下滑,我會扶著你的,保管不讓你摔角。」
淩魚本想拒絕,他又道:「你家這左鄰右舍都鎖著門,怕是都跑去哪裏看熱鬧了吧。」好吧,借梯子無望,可她還是得下去,索性眼一閉心一橫,就按他說的,轉身便從墻上往下禿嚕,也不管他扶不扶得住,大不了摔一跤就是。
那少年沒想到她動作那麽快,眼見她沿著墻滑下來,忙忙伸手去扶,畢竟那麽高,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他手伸的太慢,剛扶到她腰就感覺胳膊一疼,倆人雙雙倒在地上。
淩魚只記得屁股底下一軟,想來是坐到人家了,飛快地爬起來,想來拉他又不敢,只得低頭道:「你怎麽樣?」
那少年給淩魚墊了底,此時只覺得胳膊疼,肚子也疼,又見她起來的那麽快,一點事沒有,心裏沒來由的有點生氣,當下便沒好氣的道:「你且等我緩一緩再說。」
淩魚焦急的看著他,她心裏有事啊。爹娘還在鬧事,不知那裏此時什麽情況,若是那阮家發起狠來,他們小門小戶豈能鬥得過?大哥你要沒事就趕緊起來,我得走啊!
那少年坐在地上緩了一會,揉了揉肚子,擡頭看到姑娘焦急的看著自己,便道:「你放心,我大哥大小是個官,他過去了,那阮家不敢把你爹娘怎麽樣的。」
說著便要從地上站起來,卻覺得胳膊一疼,心知完了,怕是扭到了筋,當下也不客氣的喊淩魚:「快快來搭把手,扶我起來。」
淩魚趕緊上前扶他站起來,之前在墻上沒發現,這人很高,比她高了一個頭不止。淩魚覺得很有壓迫感,索性略略後退兩步,才仰頭同他說話。
「你大哥是官?大不大?」
「他是翰林院那邊的,皇上的近臣,你說大不大!」
淩魚點頭,又道:「害你傷到胳膊真是對不住,但我現在得先去前街看看,你要是疼的厲害就去東市找方郎中,他最會接骨推拿,稍後我便去尋你。」
少年見她急得鼻尖都沁出汗來,還不忘囑咐自己,突然覺得其實也沒那麽疼,當下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痛算什麽,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說不定還能幫上點忙。」
第四章
阮府門前此時正熱鬧,阮家人見圍觀的人眾多,皆是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深覺丟臉,忙客客氣氣的要把淩家人請進去說話。
淩母本來心裏還有些忐忑,現在見他家示弱,深知是輿論的力量。
當下更來勁了,抱緊了門口的大柱子,死活不撒手,道他家這深宅大院,她這小婦人若進去了,怕是沒命出來喲~
阮家大娘子被她氣的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穩了穩心神,一揮手,身邊幾個家丁一擁而上,竟是要把人拖進去,淩母頓時抱死了柱子大聲哭喊起來。淩父欲上前拉她,也被人轉手拖著往那門裏去了,周圍的人哪見過這陣仗,紛紛感嘆豪門大院惹不起,卻是無人敢上前幫忙。
這邊拉拉扯扯正熱鬧,忽聽一聲渾厚的「住手!」仿佛天籟之音,在場的人都楞住了,好奇的四處張望。
只見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男子,青衫皂靴,白面短須,氣度不凡。他分開人群,緩緩行至中央站定,向四處拱拱手道:「在下陸之昂,是京中的四品翰林學士,今日特來拜訪淩老爺。」
此話一出,人群中「哄」的一聲炸開了,一是這小地方,何時見過京中翰林院的大官啊,都稀奇得緊。二是這大官叫淩記「淩老爺」,誰不知道,淩記就是個殺豬漢,除了怕老婆外也沒啥特長!他什麽時候竟吸引了京中大官來拜訪,還成老爺了?
阮大娘子本來以為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人出來攪局,此時一聽這話對方竟是阮家拼命想攀上關系的陸之昂,當下忙揮退了撕扯淩家夫妻的小廝,轉身跑進府裏報信去了。
此時,淩父也認出來此人正是半年前自己救的那個落水人,實在是沒想到他竟是個大官,當下被駭的楞住了,不知是該上前打招呼還是直接滑跪當場。
而淩母就比較直接,放開柱子直接撲過去抱住陸之昂大腿哭嚎,喊青天大老爺為俺們做主,這阮家仗著高門大戶竟在大婚之日逃婚,毀我女兒清譽,如今還想打殺我們夫妻,求老爺做主啊!
陸之昂剛剛已在人群中站了片刻,對事情原委已經了解了大概,這阮家確實做事不地道,只是淩母現在抱人大腿哭也不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掙了一下沒掙開,把眼望向淩父。淩父這才回過神來,忙忙上前將妻子拉開,低聲道:「這是京裏來的官,你莫要歪纏,萬一傷到人家,十個你也賠不起,你就去吃牢飯吧!」
淩母聞言像被燙到了一樣,立刻撒開了手。陸之昂趕緊後退幾步,同她拉開些距離,這才長舒一口氣道:「淩娘子莫急,淩老爺對我有恩,今日裏我必定會幫你們討回公道的!」
淩母聞言這才止住了哭聲,邊打量他邊被淩父扶起來站到邊上,又扯了淩父的衣裳擦臉上的眼淚鼻涕。
阮家大郎帶領著一家老小風風火火地迎出來,見到陸之昂,長長的一揖到底,道不知陸大人來訪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又熱情地請人到家裏吃茶不提。
陸之昂本打算拒絕,想了想又答應下來,正欲擡腳跟隨他進阮府,又看了看淩家夫妻,那阮大郎知曉他的意思,忙又客客氣氣地請淩父淩母進府,並稱今日必定商量出章程,讓淩家滿意。
淩父淩母知道自己老在這門口鬧也不是個事兒,此時見他態度恭敬,戰戰兢兢,又有這京中大官給自己撐著,便也跟著進了阮府。
等到淩魚和陸之揚過來時,阮府門口的人已經散的差不多了。同人打聽了原委,這才知道,父母沒事,且俱跟著陸之昂進阮府去了,當下放心了些許,陸之揚卻在邊上輕聲道:「看來是來晚了啊,沒有熱鬧看了。」
低頭見她臉色不虞,一雙杏眸冒著火,正憤怒的盯著自己,又趕緊道:「我哥在呢,你爹娘他們不會有事的,他們是我哥的恩人,他肯定會護著他們,你莫要擔心太多。」
見她欲上前敲門,便攔住她,道自己胳膊疼的厲害,非得拽著她去東市找方郎中,大有訛上她的架勢。
陸之揚是陸之昂的弟弟,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比陸之昂小了二十歲不止,或許是從小嬌寵,有時小孩子心性上來了,便有些無賴。
此時他非得讓淩魚帶他去瞧郎中,淩魚不去他就恐嚇人家,道自己被她害的廢了胳膊,下半輩子已然完了,娶不上媳婦養不了家,她是個罪人等等等等。
淩魚沒想到,一個看上去玉樹臨風,儀表堂堂的男人,竟這麽無賴又絮叨,無奈只好被他扯著去了東市瞧郎中。
其實他那胳膊也沒甚大礙,只是被砸了一下,抻到了筋。郎中捏了捏,給了貼膏藥便將他們打發走了,淩魚見天色已晚,便捎上還在看攤位的淩正一道回家。
左右不過兩盞茶的功夫,淩家與阮家已經把事情解決好了。
阮家給的二百兩聘財,作為精神損失補償給淩家,至於其他布帛首飾等物需悉數還給阮家。
淩母不服,道自家閨女可能會因此事一輩子嫁不出了,哪能是兩百兩銀子就打發的?阮家雖心中不甘,可是瞧瞧邊上撚須而坐的陸大人,不得不妥協,道那些財物也不要了,再追加一百兩作為補償。
淩母這才嘟嘟囔囔的勉強應下,不甘不願地拉著淩父回家去了,臨走不忘叫上幫了大忙的陸大人。
阮家盛情挽留,陸之昂卻表示,今日有事,改日再來拜訪,便毅然跟著淩家夫婦走了,頭都沒回一個,把阮家人氣的跳腳。
陸家兄弟今日特來感謝淩父的救命之恩,沒想到遇到這個事情,便伸手多管了下,幸而阮家給面子,不然真不好收場,陸之昂捏了一把汗。
淩母為了感謝陸大人的幫助特意宰殺了家裏生蛋的老母雞,又去菜圃裏拽了把青菜,切上點豬頭肉翻炒一番,好生準備了幾個下酒菜。
淩魚一進門,就被淩母打發去買酒。又瞧見她身旁的陸之揚,長身玉立,氣宇軒昂,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又聽得陸之昂介紹,原來是個貴公子,忙熱情地迎上前去拉住了,化身七大姑八大姨,問他今年多大、可有婚配、做何營生、長得真好等等。
直問的陸之昂渾身起雞皮疙瘩,看向哥哥,他正老神在在的和淩父聊天,眼風都不給自己一個,而淩正則眼觀鼻鼻觀心,默默走到竈間燒火,半點幫自己的意思也沒有,無奈只好一咬牙道:「嬸嬸,我得跟著去買酒,淩魚一個姑娘家,不知道我們這些男人愛喝什麽酒。」
說完就猛的一扯袖子,飛奔出門追淩魚去了,留下淩母在後面喊:「跟她說捎點花生米來啊!」人早已沒了影子。
第五章
陸之昂和陸之揚兄弟倆在淩家停留了兩天。淩家上下起初見到大官還戰戰兢兢,到後來見他們親和沒架子,尤其是陸之昂一口一個恩人,慢慢也都放松下來,熟稔的像老友一樣了。陸家兄弟臨走時,告訴他們,如果在江州待不下去,可以去汴京城找陸家,到時候不管是務農還是做生意陸家都能幫襯。
淩家本來以為陸之昂誇張,怎麽就到了過不下去的地步?誰知道過了幾個月,現實就告訴了他們陸家兄弟的意思。
阮家七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人。那女人是七公子的老相好,可惜是個青樓女子。阮家雖然敗落了,但讀書人的品格還在,斷然不讓那女子進門,後來七公子大鬧一場,差點自己吊死在祠堂,阮家大哥心疼弟弟,終於松口,道那女子可以進門,只能為妾。
七公子知道,這是家裏最後的讓步,但是,沒有妾先正妻進門的道理,況且阮家還想和陸之昂進一步攀交情,一來二去,他們又把算盤打到了淩魚頭上。
淩魚的日子也不好過,之前沒同阮家有糾葛時,媒婆天天上門,她家門檻都被踩地裏去了,她娘仗著女兒吃香,天天用鼻孔看人。而經歷了阮家逃婚事件後,淩魚的名聲基本上是沒了,甚至還有那碎嘴的傳出謠言,道是她命格重,阮七公子怕壓不住才逃了婚。
淩魚娘現在整天跟人吵架,東邊吵完西邊吵,生意都顧不上了,吵完回家罵淩魚是喪門星,罵完又心肝肉的哭嚎,一家子過得水深火熱。
淩魚本來覺得謠言止於智者,只默默低頭做生意,不理那些人就是了,可是後來,她發現,圍在她們攤位前的人越來越多,買東西的越來越少,這些人大部份都是帶著好奇的眼光打量她,對她指指點點,甚至有那好事的,直接問她是不是命硬克夫。淩正氣的直接跟人打起來……
這些糟心事情,在阮家媒婆二次登門時達到了高潮。
那媒婆一改先前諂媚奉承的嘴臉,道阮家再求淩家女是看得起淩家,這滿江州打聽打聽,除了阮家,誰還敢娶淩家閨女?便是去那普通人家做妾,也得人家命硬要得起!
雖說阮家媒婆被淩母劈頭蓋臉的罵了出去,可到底是,淩家閨女的名聲壞了,若是繼續在這江州城裏,必定姻緣艱難,並且如今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淩家一家人坐下來商量一夜,最終決定,去投奔陸家。雖說有點厚臉皮,但是為了求個活路,也只得如此了。
他們賣掉了房子和田地,揣好陸之昂給的信,當夜便上了北上的船。
從江城到汴京大半是水路,路上淩母暈船暈的不行,早沒了在家時的霸氣,就連淩魚同船家講價時,她也沒有起來,只是不滿意的哼了幾句而已,淩父也得了幾天清凈。
淩正是第一次坐船,新奇不已,難得沒覺得行路枯燥,就這樣,一家人趕了三天水路,又坐了兩天馬車,第五天傍晚終於看見了汴京城的城門。
汴京是宋國都城,自是比江城那個偏遠小城不知繁華多少倍,城門前人來人往,雖然他們趕到時天色已晚,但進出城的人依然眾多。
原來這裏的城門要到亥時才閉,從天黑到關門的這段時間,城外這片空地人來人往,漸漸成了夜市。天子腳下,太平糊樂,城中的平民百姓和達官貴人,都會都有趁夜出遊的習慣,所以這城外的夜市相當熱鬧。
此時只見行腳的商人和趕著牛車的農人正陸陸續續的出城,而城外的夜市則沿著城門往外支了二三裏。
有那買賣茶器古董的胡商,也有販賣自家地裏土特產的農戶,有賣簪花綢緞的小娘子,也有賣熱湯面的小哥兒。
在此間遊玩的顧客也是各種各樣,有布衣素衫的老嫗,有搖著團扇的姬伶,有騎著馬的江湖人,也有坐著團花馬車的官人。
一家人看時間尚早,便在城門口略逛了逛。淩母此時已恢復了以往的活蹦亂跳,她捂緊了錢袋子看著丈夫和兒女,說什麽也不肯掏錢出來。
淩魚看看眼巴巴的弟弟和新奇打量四周的老父親,好說歹說,向她討了幾個銅板一家人去喝碗湯面。
湯面就是普通的素面,看著清湯寡水,上面搭著幾根青菜。入口卻別有乾坤,湯汁齒頰生香,面條彈軟勁道,竟是從來沒吃過的美味。淩正和淩父都喝的呼哧呼哧的,淩母卻咂摸著嘴道:「就這麽幾碗清水面,收我十二個錢,真是個幺毛!」
她說的是江州方言,罵那店家奸商,店家是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雖然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麽,但也知道不是好話,當下駁道:「你這個老媽媽,休要胡言,你便去這汴京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搟面老四的名號?我的面,便宜又劃算,湯是用牛骨豬骨精心熬制一整晚吊出的高湯,面條也是我親自搟出來下鍋的,一般人沒有咱這力氣,力氣不夠,揉出來的面不夠勁道,還真出不來咱這個味道。四碗面收你十二個錢都嫌貴,那你倒是說說我這面收幾個錢合適?」
淩母扁扁嘴道:「你這後生仔,賣碗面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你咋不說你這面是天上王母娘娘賞的,可真能吹!」邊上吃面的人聞言都笑著看過來,有那路過的也圍過來看熱鬧。
那賣面的小夥被她氣個倒仰,當下也不揉面了,大力扯下脖子上的毛巾就要過來理論,他生的高大,此時又氣勢洶洶,怒目圓睜,看上去頗有氣勢,淩正和淩父此時也站起來將那挑事兒的女人攔在身後,旁邊人也忙忙拉住那小夥,免得他沖動行事。
現場亂做一團,淩母突然就開始挽袖子,自己的老娘自己了解,淩魚知道她下一步就是坐到地上拍大腿哭嚎。
這裏天子腳下,畢竟不是江城,如此行事怕會有大麻煩,又想到她們初來乍到,還沒去陸家便出來這些事情,怕到時陸家也跟著蒙羞。
心念急轉,伸手按下母親,給她一個休要鬧事的眼神。淩母正欲大幹一架,突然見一向內斂的閨女將自己按住,火冒三丈,正欲發作,見她又指了指裝陸家信件的包袱,這才閉了嘴,不甘不願的坐下。
淩魚到那小夥面前福了福,道小哥做面手藝高超,自己老娘是鄉下粗人,不會說話,還望小哥原諒則個。
那小夥是生意人,剛才一時沖動後也反應過來,知道跟客人起沖突不是什麽好事,現在見她禮數周到誠心道歉,便也沒說話,只擺擺手表示自己不追究,回去繼續揉面,雖然臉色仍然臭的可以。
淩母見此又要爆發,被淩父和淩正一左一右夾起來飛快朝城門方向而去,徒留幾句裹著方言的斥罵破碎在風裏,淩魚這才低頭拿起他們的包袱緊跟上去。
那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看熱鬧的人群,本來興致勃勃的,以為能欣賞到一場鄉下婆子撒潑,此時也都失望地四散開去,而人群中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則望著淩魚離開的背影,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手中的團扇,這汴京城裏,還是有趣的人多呀。
第六章
一家人進了城門,只見大路兩邊粉墻黛瓦的民居、商鋪鱗次櫛比,不遠處一條蜿蜒的小河從城外的護城河引過水來,穿過民居,兩岸邊栽滿了柳樹。
街上的商鋪密密麻麻,李家米鋪,鄭記綢緞莊,老高打鐵鋪,米記包子鋪等等,五花八門的招牌密密麻麻擠擠挨挨的靠在一起。大街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家人一時間傻了眼,她們不知道陸家在哪啊……
淩家困頓,淩父和淩母都是不識字的,淩正是個未開蒙的,只有淩魚,幼時跟著村裏的秀才讀了幾天書,後來人家要束脩,淩母拿不出錢來,就不讓她讀了,說起來也算是勉強識得幾個字。
此時她拿起陸之昂留下的信,信上的地址很只有五個字,長豐坊陸家。
淩魚前世是個大學老師,意外車禍重生到這裏,為了與新的身份契合,她不得不假裝出沒文化的樣子,偶爾看到和文字有關的東西,都要裝模作樣的辨認許久。
這次也是,她接過信翻來覆去的看了許久,才告訴淩家人去長豐坊。
一家人照著那信上的地址一路打聽一路問的找過去。雖然過程曲折,但好歹在天黑之前找到了。
汴京城的高官顯貴,為了上早朝方便,紮堆住在離朱雀街不遠的長豐坊一帶,陸家就是其中之一。
她們扣門時,陸家的門子正在睡覺,開門看他們的打扮,還以為是鄉下的無賴親戚,呸了一聲道:「又來打秋風,我家老爺說了,他的錢就算扔到水裏,也不會借給賭徒!回吧!」說著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留下一家大小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眼看天就要黑下來,淩母急得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嘟嘟囔囔數落陸家不做人,卻是不敢再叫門,淩父在一邊愁眉不展,淩正也拽緊了姐姐的袖子。
她們身上帶著賣房賣地的錢,還有阮家賠償的精神損失費,加起來也有四五百兩,大不了找個腳店先住下,無論如何也不會流落街頭的。只是來日方長,她們在這汴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還需得陸家幫忙才能安穩,淩魚想了想,又走上前叩響了門。
那門子一看還是她們正要罵,淩魚卻先行開口道:「勞煩小哥兒,請問陸之揚陸公子可在?他的信落在我家裏了,今日特意來送。」說著遞出了陸家兄弟留在淩家的信件。
那門子一看信封上蓋的果然是自家老爺的章,便遲疑了,對著他們上下打量起來。陸之揚雖然是陸府小公子,可結交的朋友卻是三教九流啥都有,對他的朋友不敬,可要吃板子的。淩魚大大方方的任他看,那門子看了一會,道:「等著。」將門一關進去通報了。
沒一會兒,一個中年美婦人帶著倆丫鬟迎了出來,見了淩父長長一福道:「不知恩人到了有失遠迎,還請恩人不要怪罪。」淩父見她出來本就有些呆滯,此時又見她行大禮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淩魚在後面推了他一把輕聲道:「快還禮。」淩父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對著人家作了個揖,別別扭扭道:「夫人客氣了。」
而淩母則咬著手指頭,只顧打量那美夫人,淩正卻是偷偷藏在姐姐身後只露出個小腦袋,好奇的往大門裏看。淩魚一看自家人這反應,只得自己上前,對陸夫人福拿夫道:「夫人安好。我老子娘和弟弟第一次出遠門,十分不習慣,禮數不周,還望夫人莫要怪罪。」
陸夫人本就是個爽朗的女子,此時見她說話行禮落落大方,完全沒有鄉下小姑娘的扭捏,心中甚是喜愛,忙不叠地說不礙事不礙事,請人進府,一邊吩咐兩個丫鬟端上茶點果子,又安排去將後院幾間客房收拾出來好安頓客人。
淩魚也不推辭,只問陸大人可在家,何時回來等語。
「快了快了,夫君天黑便回。還有我家兄弟,他倆日日在外頭忙碌,早先就叮囑了我,準備好院落家當,就等著你們來呢!」
正說著,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喧嘩,正是陸家兄弟歸家了。
當晚一群人自是把酒言歡不提。
飯畢,提到今後的打算,淩魚說,想出去找房子租下來一家人住下,再去市場支起攤位來。
陸家夫婦都熱情,有意將他們留在陸家,卻聽邊上的陸之揚道:「我已托人打聽了,三菱街東邊的秦家,他家大人前年便告老還鄉,剩下的兩進的宅子空著想賣,也不貴,三百兩,就是小了點。但好在離市場近,明日我帶你去看看?」
這最後一句,卻是對著淩魚說的。
陸之揚也看出來了,淩家父親老實,母親是個虛張聲勢的紙老虎,真正能當家的,還是淩魚,她一個被逃婚都能理智面對的女子,必然是個有傲骨的,斷斷不會甘願寄人籬下。如此,也不強留,早早替她們找好去處才是正經。
而陸之昂夫婦聽見兄弟這麽一說,對視一眼,也都點頭道:「秦家宅子確實不錯!」
又說那院子就在陸家後面,離的也近,平日裏若有什麽事兒,自家開了後門就能過去,方便的很,那院子雖不大,但淩家幾口盡夠住了。說的淩家一家也很心動,俱都看著淩魚,等她的意見,淩魚見一屋子人殷切地盯著自己,有些哭笑不得,當下點了頭,與陸之昂約定明日去看房子。
只是陸家的人情,她們是欠大發了。
有了陸家的幫助,事情推進的很順利,半個月後,宅院過戶完畢,市場的攤位也找好了。淩家全家煥然一新,提著魚肉酒果子等物隆重去陸家拜謝了,才又在市場做起生意來。
淩魚本來還擔心這汴京城的貴人們嘴刁,吃不慣豬下水之類的鄉下菜,沒想到平日裏賣的最好的竟是豬大腸!
這一日開張,淩父跑了幾家肉攤,沒找到什麽好肉,倒找到不少豬腸豬皮等物,淩魚就煮了一鍋大腸頭去街上賣,揭開蓋子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子臭味兒,吸引了許多人好奇圍觀。眾人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東西,一個個都新奇的不得了,知道這是鄉下來的菜色,又露出鄙夷的眼神來,只捂著鼻子指指點點,卻無人敢上前。
突然,人群中出來一個年輕男子,手搖折扇,打扮貴氣,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出來遊玩。只見他見了那大腸頭也不嫌棄,竟是踱步上前問道:「小娘子,不知這肉腸怎麽賣啊?」
淩魚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五文錢一碗。」
這搖著扇子裝大尾巴狼的公子不是陸之揚又是誰!
經過大半月的相處,兩人已是混熟了。知道陸之揚這是假扮客人來給自己捧場,也不點破,又道:「我這菜可是汴京城裏獨一份的,聞著臭吃著香。公子來點嘗嘗啊?」
只見陸之揚做作的拿扇掩鼻,撇嘴道:「怎麽這麽臭,我得先嘗後買!」
淩魚好笑地看他一眼道:「可以。」說著手腳麻利的將鹵好的豬大腸切段,放入碗中,加上蔥花香菜及各種調料,又配上骨湯,一碗熱氣騰騰的鹵煮就做好了。
陸之揚接過來嘗了一口,咂咂嘴,配上淩家的火燒,又喝了一口,然後舉起碗,唏哩呼嚕一碗就吃下去了,完了手一伸道:「不錯!再給爺來兩碗帶走!」把周圍眾人看的目瞪口呆,想不通這臭烘烘的大腸頭有什麽好吃的。
有人開始上前嘗試,一碗兩碗三碗……買的人漸漸多起來,雖說那個味道,有人喜歡有人討厭,但到底是,一鍋腸頭,一筐火燒,沒一會兒就賣完了,淩家的生意得了個開門紅,在汴京夜市街打出了名頭。
為了感謝陸之揚,淩魚傍晚收攤後特特拿了自家熬好的豬油送去陸府,卻被陸之揚直接叫去了小廚房,原來陸府來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客人。
那人有個特殊愛好,愛吃魚,且嗜辣。
陸家的廚子望著那人提來的魚卻是犯了難,時人做辣口味的魚,都是將辣椒搗碎,直接蓋在腌好的魚上上鍋蒸,那客人卻說不要蒸魚,這可難壞了廚子,不知該怎麽做才合適。
正發愁著,卻見二公子領著一個瘦小的姑娘進來。
那姑娘看著也不過二八年華,穿著打扮皆是樸素無華,只是面容白皙清秀,一雙秀目炯炯有神,而素手有些粗糙,想來是二公子從外面找來的廚娘,只是這麽年輕的小丫頭能做出什麽花來,心中雖不服氣面上卻不顯,很自覺的讓開了位置,一邊到案上準備其他菜色,一邊偷眼瞧這邊的動靜。
淩魚看著眼前水盆裏的大鯉魚,也有些為難。不知道這些古代人,能不能接受水煮魚的吃法……
遂擡頭看了陸之揚一眼,陸之揚瞬間明白了她的顧慮,拍著胸脯道:「你只管放心大膽做,就算是那客人不滿意,就說是我做的,有我在,左右不會讓人說你半句不是!」
淩魚聽他這話,知道他是少年意氣,笑著搖了搖頭,一邊伸手將那魚從盆裏抓出來打殺,一邊道:「生火吧。」
竈間本有個燒火的小童,此時聽她要火正欲過來,卻被陸之揚一揮手打發了出去,他自己一掀袍子在竈前坐下來,竟是要親自燒火了。
旁邊那偷看的廚子此時趕緊躬身過來道:「公子千金之軀,怎能做這些事,還是小的來吧。」
「你去看看淩姑娘需要什麽,給她打打下手。」陸之揚頭也不擡,拿出火石引燃了稻草,動作倒是十分嫻熟。
那廚子很有眼色,見少爺都親自燒火了,知道今個兒這菜怕是不一般,也不敢輕看淩魚了,乖乖的按她指示去準備蔥姜蒜辣椒豆芽菜等物事。
淩魚動作很麻利,殺魚片魚頃刻完成。只見她將片好的魚肉拿鹽和酒腌制,又倒入蛋清和少許面粉抓勻備用,待鍋中油熱放入蔥姜蒜和辣椒醬翻炒一陣,再將魚骨魚頭倒至鍋中炒至金黃,倒入開水,煮出濃湯,加入調料,將準備好的豆芽和青菜下鍋,緊接著又將那腌好的魚肉也倒入湯中打了個滾,一個白底青花的湯盆早已備好,鍋中香氣四溢的水煮魚被盛入盆中,撒上滿滿的蒜末。
當眾人以為這道菜已經制作完畢時,只見她又抓了一把幹辣椒,一把花椒撒在那盆魚肉上面,緊接著刺啦一聲,一勺熱油淋上,瞬間香氣撲鼻,連站在廚房外面的下人也被引的直咽口水。
陸之揚熄了竈中的火,有些興奮道:「我就知道,他們做不出來的菜,找你準沒錯!」
他玉白的額頭還抹著幾道黑灰,鼻尖也隱隱有些汗珠,不知是因為被火熏得還是因為過於興奮,兩頰掛著紅暈,雖然整個人像個花貓,但兩只眼睛卻放著光,神采奕奕。
「你怎麽知道我能做?」
淩魚一邊清理竈台上的雜物,一邊問道。
「我就知道!畢竟你連豬腸都能做那麽好吃!」
他高興的見牙不見眼,好像是自己做的菜一樣,比她還自豪。
「這水煮魚,還不知道味道怎麽樣呢,你別高興太早。」
「我聞味道就知道了,保管沒問題!」
此時一個老嬤嬤上來將那水煮魚端走,邊走邊嘀咕:「這一個做飯一個燒火,一個說一個笑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兩口呢……」
老嬤嬤年紀大了,耳朵不好,自以為嘀咕的很小聲,卻沒想到在場的人俱都聽的清清楚楚,倆人瞬間不說話了,尷尬的氣氛彌漫開來,比水煮魚的香味還要重。
淩魚低頭洗著手中的鍋,羞得不敢擡頭。陸之揚假裝竈前沒理幹凈,又一屁股坐到了竈前,只是偷偷紅了耳朵。
沈默,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沈默越久,尷尬越久,就在淩魚絞盡腦汁想著怎麽打破眼前的尷尬枷鎖時,忽覺手中正刷著的鍋越來越熱。
「陸之揚,臭小子!怎麽又把火生起來了?!」
「你怎麽罵人呢!」
「就罵你!燙死我了!混蛋!」
倆人又是一通手忙腳亂的收拾,最後互相看了一眼,都被對方的狼狽樣子逗笑了,尷尬的氣息不知何時已經悄悄散去,兩人並肩往前院去了。
留下廚子和燒火小童悄悄道:「可不就是像小兩口嘛,劉嬤嬤眼睛真毒嘞!」
第七章
水煮魚端上去了,前院也遲遲沒有動靜,陸之揚帶著淩魚到自己的院子裏休息。一邊走著一邊起了些逗弄她的心思,道:「你可知前面要吃魚的那位客人是誰?」
淩魚心說,能讓你們陸家兄弟如此緊張的人,八成是身份不一般,不過這京中貴人想吃什麽沒有,何至於到一個翰林府上要魚吃,還害人為難。
心裏那麽多小嘀咕,面上卻不顯,只順著他的話,懵懂搖頭說不知。
陸之揚突然將頭靠過來,附在她耳邊小聲說「是皇後娘娘……」
說完得意的看著她,果然就見她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僵在了原地。
淩魚雖心裏想著那貴人可能身份不凡,卻是沒敢往宮裏那兩位身上想。想想自己一個村姑,何德何能,竟能為皇後做吃食!若是她吃的滿意還好說,若是不對胃口或者吃出問題來,那自己豈不是就闖了彌天大禍?
心裏這樣想著,臉上就露出擔憂的神色來,再看一臉得意的陸之揚,這個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啊?
陸之揚見她由震驚變為擔憂,又轉而一臉憤怒的盯著自己,卻唯獨不見半點喜色,以為她是怪罪自己隱瞞貴人身份,心虛的摸了摸鼻子,道:「你看你,別生氣別生氣,不是啥大事。皇後娘娘與我嫂子是閨中密友,經常來,以往也常在這用飯的……」
淩魚看看四周,這裏離他住的院子還有一段距離,幸好周圍沒什麽人,索性就站在這裏跟他把其中的厲害說明白,省得刀都架到自己的脖子上了,他還一臉天真無邪。
「陸公子,你是有權有勢的人,不明白我們鄉村小人的苦楚。今天我就同你說道說道。」
陸之揚不知為何她突然嚴肅起來,也跟著站定。
「我們一家人,從江城來到汴京,不過是為了謀個生路,安穩度日而已。這汴京城確實是繁榮富貴,遍地都是權貴,而我們這種升鬥小民,命如草芥,平日裏做生意也是以和為貴,怕的就是得罪了人,被人家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斷了生路。而現在,我卻因為二公子,有幸為皇後娘娘做了菜,若是能讓貴人開顏是我福氣身深厚,若萬一……你陸公子倒是不怕什麽的,只是我們全家的性命怕是要搭進去了。」
她從來都是溫聲細語的,眼裏時常帶著笑,什麽時候如此嚴肅過,更沒這麽義正辭嚴教訓過他。
這個樣子的淩魚,好兇……
陸公子覺得有些不開心,他往前一步想要解釋,她卻接著開口。
「二公子,自我全家入京以來,你和貴府對我們多有幫助,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只是我們似乎相處的太過熟稔了,才讓陸公子覺得我同你是一樣的人?」
她嘆了一口氣,繼續道:「可我們不一樣,我只是一個鄉下來的小村姑,畢生目標就是安穩活下去。」
得了,明白了,她這是怨他了。
陸公子很生氣,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自己做這些還不都是為了她好,還說什麽小村姑,地位不一樣,真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陸公子現在很想暴走。
「淩魚,你想多了,皇後娘娘是我嫂子的密友,她們情誼深厚,幾十年的交情。我父母早逝,是哥嫂一手帶大,說是娘娘看著我長大的也不過分。皇後娘娘為人和善,小時候我跟著嫂嫂去她宮裏玩,打碎了皇上最愛的筆洗,還是她幫著遮掩過去。」
「她現在有了身孕,吃什麽都不對胃口,聖上急得不行,正好今日到咱們府上找嫂嫂小聚,途中突然想吃魚,便著人送來兩條黃河大鯉魚,卻是挑嘴的很,廚子不會做,我這便想到了你,一來是相信你的廚藝,二來,是覺得,這對於你來說,也是個機會。」
「機會?」淩魚不解地看著他,她想不出來,除了有嘗斷頭飯的機會,還有啥機會?
陸之揚正欲再說,卻見剛剛端魚上去的老嬤嬤匆匆而來,道:「哎呦,你們怎麽在這裏,前面貴人要見廚娘呢,快快過去,莫讓人久等!」
「看,機會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行!」陸之揚高興地看了她一眼,當先往前走去,回頭看看她沒跟上,索性又回來扯著她袖子就往前去。
淩魚不得已被他扯的快步如飛,也沒心思計較這個不合禮儀,畢竟還擔憂著身家性命呢!
到了正房前,早走那機靈的丫頭將簾子打起來請他二人入內。
屋裏沒有熏香,只在窗邊斜斜插了幾枝百合,淡淡幽香彌漫著整間屋子。堂屋正中擺了一方大圓桌,桌邊圍坐了幾個人,淩魚一進門便看見了桌上的那個盛水煮魚的大盆,此時只剩下一些湯汁了,暗暗松了口氣,也不敢多看,只低了頭跪下行禮。
只聽上頭有人笑說:「我道是個什麽樣的廚子,竟做出這如此香辣霸道的魚來,沒想到是個如此水靈的姑娘家。」
聲音清亮爽朗,想來便是那皇後娘娘了。
「擡起頭來讓本宮看看。」
淩魚稍稍擡頭,只見桌前坐了四個人,陸之昂夫婦,一個通身貴氣的男子,還有一個做了樸素裝扮的婦人,縱是衣著簡單,也難掩天資絕色,此時正笑吟吟看著自己,淩魚很快垂了眼,不敢再多看。
「唉,你不就是那日在城門口帶著老子娘吃面的姑娘嗎?那日瞧著就是個能屈能伸的,沒想到竟還有如此手藝,果然是個好的。今日你這菜做的甚合我胃口,本宮打算給你一個獎賞,可有什麽想要的?」
淩魚沒想到那日皇後娘娘竟在場,暗嘆幸好沒鬧出大動靜來,不然可就丟了大人了。趕緊伏地道:「謝娘娘賞賜,只民女現下沒有什麽想要的。」
「你沒有想要的,那小陸大人呢?你找來的廚娘,也算大功一件,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一邊的陸之揚也跪下來道:「臣想向娘娘討一件飾物,只要是娘娘身上佩戴的,隨便哪一件都可以。」
皇後聞言笑而不語,只是她身邊那個貴氣男子聞言氣的眼睛都瞪大了。皇後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問道:「本宮今日特意喬裝了出來,身上著實沒有什麽值錢的首飾,不如把這支釵子賞給你吧。」
說著,自發間抽出一支不甚起眼玉釵,釵頭一朵玉蘭花栩栩如生,卻是由宮中專供的和田玉雕琢,也算是世間獨一份了。
陸之揚歡喜地上前雙手接過,謝了恩,轉手就捧到了淩魚眼前。
這一下子,不止淩魚,整個屋子的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皇後娘娘甚至玩味一笑,一副看戲的表情。
「你揣上娘娘賞的釵子,以後出去做生意,再沒哪個敢去找你麻煩的!」
他怎麽知道有人找自己麻煩?
淩魚平日裏帶著弟弟做生意,有那無賴見她美貌,經常上來調戲,拉拉扯扯也是有的。淩正到底年紀小,雖幾次攔著,但也沒少吃了虧,淩魚最近正盤算著將淩正送學堂,把那窩在家鹵菜的老娘提溜來一道看攤子。有她那個炮仗一樣的婦人守著,倒也不怕有無賴地痞再來鬧。
只是,這些事兒,陸之揚是怎麽知道的?現在又替自己向皇後求了這釵子,又是哪一出?
淩魚盯著那玉釵,摸不清他的心思,猶豫著不敢接,他卻將釵往她手裏一塞,對座上的人拱手道:「陛下,娘娘,這釵子可容臣轉贈與人?」
皇帝難得笑了一下,看了皇後一眼,皇後笑道:「你這皮猴子,送出去了再來問,本宮豈能說不行?賞給你了就是你的,自是隨你處置。」
淩魚知道了座上那陌生的男子是皇帝,並不覺得驚訝。同陸之揚一道拜謝了才退了出來。
此時天色已晚,月兒慢慢爬到了枝頭,丫鬟們正將院子裏的燈籠一盞盞點起。
陸之揚背著手走在前面,滿臉寫著高興,回頭看看一臉茫然跟著自己往前走的淩魚,以為她還未從剛才的莊重氣氛中回神,便站住腳等她跟上。
淩魚看著他臉上大大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恍惚,感覺心尖也跟著他臉上的笑顫了一下,又被她強行按住了,暗罵自己這麽快忘了在阮家栽過的跟頭,凈想屁吃。
罵完自己,人也坦然了,臉上也展出笑來,大大方方上前,對著陸之揚福了一福道:「謝二公子今日為我討賞,天色不早,這就別過了。」
陸之揚見她突然如此有禮,頗有些不習慣,覺得她和自己突然有了距離。轉過身故意不受她的禮,也不看她,只道:「拿了爺的釵子,這就生分起來了,真是個忘恩負義的!」
相處這些日子,淩魚知他小孩兒性子,有時會耍耍小脾氣,也不生氣,只道:「那你待如何?」
「你得回送我一個東西,我瞧著你這荷包就不錯。」說著,盯著她腰間的荷包不挪眼。
那荷包只是個粗布做的,上繡了個歪歪扭扭的「魚」字,是自她學習刺繡以來的的最好作品了,這種有曖昧嫌疑的東西,卻是不敢隨便送他的。
淩魚將荷包用衣服掩了掩,遮住他的目光道:「陸公子想要荷包,府裏的繡娘一天能給你繡一筐,何必盯著我這個醜的不能見人的,這個不能給,換一個吧。」
誰知陸之揚長臂一伸,就將那荷包搶了過來,攥在手裏揚了揚道:「我就要這個!」
說著這話,他兩眼晶亮的看著她,等她踮腳來搶了,他就往上舉了舉,他生的高,淩魚縱是伸長了手也不能夠到那荷包分毫,急得汗都出來了,依然不肯放棄,荷包這種女兒家的東西,怎能輕易被他拿走呢!
陸之揚見她嚴肅,本想和她開個玩笑,可是低頭時,卻看見她扇子般的睫毛撲閃著,嫣紅的小嘴微微嘟起,圓潤小巧的鼻尖上因為著急沁著細汗,登時心裏冒出四個大字「人比花嬌」。
淩魚因為拿不到氣的不行,正要開口數落他欺負人,誰知他竟突然轉身,大步走遠了,淩魚想追,但天色已晚,自己再追去一個男子院裏不合時宜,只得跺跺腳,暗罵該死的兔崽子,決心改日再向他討要。
這一晚,陸之揚在床上翻來覆去烙大餅,眼前晃來晃去都是少女那張俏麗的臉蛋兒……
少男懷春也是詩……
淩魚本待下次見那人時,將荷包拿回來,誰知竟一連幾日不見他蹤影,時間轉眼便到了十月初八。
十月初八,龍王爺過壽,對於汴京城的人們來說,這可是個大日子,據說很久以前,汴京城遭遇了一場千年不遇的天火,幸而龍王及時降雨,滅了天火,保住了汴京的十萬生靈。因此,龍王爺在汴京人的心目中是救世主一樣的存在,到了龍王過壽這一日,家家戶戶放鞭炮,晚上在院裏擺上供果酒水香燭等祈禱平安。
不僅如此,晚上還有花燈會,舞獅和雜耍的班子更是整晚不停,在街市上走來串去的表演,當今聖上與民同樂,特意恩準開放禦街,所以天還沒黑,那禦街兩旁也已經是被賣東西的占滿了。
通宵的夜市,全城的狂歡,勤勞的生意人卻不敢歇下來,淩魚前日便讓那相熟的屠戶送來了肉,淩父淩母在廚房忙活了整整一天,累的倆人早早躺下睡了,都沒了出去看燈會的心思。
淩魚帶著淩正,他倆人小,都沒啥力氣,費力吧啦的拉了兩大車鹵好的豬頭豬蹄豬下水等物,跟家裏人招呼一聲,便去了自家支攤位的地方,將爐竈擺上了。
天剛剛擦黑,街面上已是人聲喧嘩了。
舞獅的班子從正陽門出發,一路叮叮咣咣舞到了長豐門,路上遇到那熱情的店家,打賞一包銀錢,那幾頭威風凜凜的獅子便去人家商鋪門口大舞一歇,後面圍觀的人群也熙熙攘攘跟著前進,熱鬧非凡。
今日是個大日子,那起子平日裏不愛出門的,那些達官貴人家裏的女眷,此時也都出來遊玩。雖有那規矩大的帶了幃帽面紗等物遮擋,但總有那膽子大的小子趁亂偷掀人家面紗,惹得笑罵聲一片。
而那些平日難得相見的年輕男女,也趁著今日出來,互相大大方方相看,不過那些人大部份都在汴河邊。汴河邊兩排垂柳挺拔,雖然葉子落的差不多了,但柔軟的柳條依然蔥蘢地垂到河水裏,柳樹上早已被掛上了排排紅燈籠,映著波光粼粼的河水,煞是美麗。
淩家姐弟倆今日也是忙碌的不得了,淩魚忙著切肉調味,脖子就沒擡起來過,淩正則算賬找零,兩人都恨不得多生幾只手來才好。
待得將東西賣的差不多,街面上的人也漸漸少了,擡眼發現已經是三更天了。
淩魚正將鍋子爐炭等物裝車,卻聽得邊上的淩正忽然叫了一聲"陸二哥!"
眼前正站著的,不是陸之揚還能是誰?只是他此時愁容滿面,懷裏還抱著個大約兩三歲的孩子。那孩子被他用袍子裹著,看不清面容,似是睡得很香。
淩魚驚訝地看了他……的孩子一眼,心中納罕:這陸家二公子看著人模人樣的,怎的背地裏孩子都這麽大了?雖然心裏覺得不可思議,但面上不顯,只問道:「天色不早,陸公子怎的還抱著孩子在外?他母親呢?」
陸之揚聞言臉上一紅道:「我不知道啊!這又不是我的孩子,他突然跑過來喚我父親,還抱著我的腿不撒手,我實在沒辦法了,這才抱他起來找他的家人,只是找了大半宿都沒找到,小崽子卻睡著了……」
他說的一臉委屈,淩魚聽得一臉好笑,問道:「聽說今晚府尹也派了許多兵士出來維持秩序,你為何不找他們?」
陸之揚一屁股在還沒收起的板凳上坐下來,沒好氣道:「你不知道,我和他們指揮長有舊怨,找誰也不找他!」
又轉頭對淩正道:「淩小弟,還有能吃的嗎?快拿出來些,逛了這大半宿,可餓死我了。」
淩正忙重新將爐子鍋子卸下車來,生了火,就著肉湯給他下了碗面,端到桌子上。
淩魚將睡熟的娃娃從他懷裏接過來,好方便他吃東西,淩正也湊過來打量這個小家夥。
卻只見這娃娃胖嘟嘟的,粉白一團,睡得呼呼的,眼睛緊閉著,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珠,瞧著十分可人。再看穿著打扮,錦衣華服,靴子也是絲綢的料子,應該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公子。
若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走失,估計天不亮家裏人就報了官了,得快點送回去才是,不如直接送去官府,倒還省事些。
淩魚思索的功夫,陸之揚已經是風卷殘雲將面前一大碗湯面吃盡了,連點子湯底都沒剩,直看得淩正目瞪口呆。
幾個人正說著,卻見一隊有七八人的士兵騎著馬,急急從遠處奔來,當先一人是個年輕英氣的長官,披甲挎刀,雙目炯炯。他們直沖這個小攤而來,轉眼已是到了面前。
那人從馬上下來,也對著陸之揚拱拱手道:「陸公子。」
陸之揚一見他立刻變了臉色,只揚著下巴瞧著他,眼中的厭惡之意十分明顯,半晌才道:「謝大人,別來無恙。」
他兩人只是面對面站著,打了個招呼,旁觀幾人卻覺得氣氛僵硬,劍拔弩張的仿佛倆人即將進行一場廝殺。
那人同陸之揚對視片刻,便離開了視線,轉而看向淩魚懷中的小兒,展開一張畫像到淩魚面前道:「金吾衛奉旨尋找郴陽世子,現在,得勞煩姑娘跟我們走一趟。」
淩魚皺眉看那畫像上所畫孩童,和懷中這個的確相像,只是沒想到這麽一個小娃娃竟是郴陽世子,當下便覺得懷中人有些燙手。
一雙手當先伸過來,將孩子抱走,卻是陸之揚道:「這娃娃是我撿到的,要走也是我跟你們走,關她什麽事兒?」
那人聽他如此說,不由地多看了淩魚一眼,卻被他一個箭步上來擋住了目光道:「謝大人,孩子找到了,還不快回去交差?」
一行人便俱上了馬去,陸之揚非說自己抱了孩子不方便走動,楞是搶了一個士兵的馬來騎。
臨行時對淩魚道:「我跟謝大人去京兆府逛逛,你回去跟我大嫂說一聲。」
那位姓謝的將領聞言,又回過頭來打量了淩魚幾眼,方上馬離去,不知為何,淩魚總覺得他眼神怪怪的,看來不是什麽善類。一陣冷風吹來,淩魚打了個寒顫,淩晨的天氣涼的很,她們得趕緊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淩魚替陸之揚傳完話,回來一覺睡到晌午後了,肚子餓的咕咕叫,索性去竈間,就著昨日賣剩的鹵肉下了碗酸辣湯面,吃完出來時,才發現家裏冷清的很。
淩父淩母幫人家殺豬去了,淩正一個人在院子裏翻洗豬大腸,跟著父母姐姐做生意這段時日,他做起事情來已經是有模有樣了。
淩魚看他幹的賣力,也不上前幫忙,只扯了一把小凳子過來,坐一邊打量他。
只見他面容嚴肅,嘴唇緊抿,一心專註地搓洗,盆中加了燒酒,面粉和鹽巴,一雙小手靈活的上下翻飛,他雖然才八歲,可是這些活計做的卻如此熟練,絲毫不亞於一個成年人。
淩魚在心裏嘆了口氣,在前世,她沒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就算是死掉了,也沒人為她流半滴眼淚。誰能想到,老天垂憐,讓她重生一回,還給了她父母兄弟。
「阿正。」淩魚喚道。
淩正擡起頭來看著她,眼睛裏寫滿了疑惑,不明白姐姐突然叫他做什麽。
淩魚看著他那跟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孔,心裏暖暖的,這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啊!真好!
「你想不想去學堂?」
淩正聞言猶豫了一會,擔憂道:「我去學堂的話,姐姐就得一個人去出攤了,我怕有人欺負你。」
「無事,姐姐現在有皇後娘娘賞的釵子,沒人敢對我無禮的,你放心好了。」
淩魚見他點頭應了,又繼續道:「聽說陸家本家有個私塾,過幾日跟我去拜訪一下如何?」
「人家會不會不要我?以前姐姐教我的那些論語什麽的,我都好久沒念過了……」
「沒關系,我弟弟是最聰慧的,先生都喜歡聰慧乖巧的孩子,你若是緊張,這幾日再捧起書來看一看就是了。」
說完便讓他洗了手,帶到街面上買了筆墨紙硯等物,又去成衣鋪子裏添了幾件新冬衣才轉回家去。
一晃幾天過去,父母聽說要送兒子去讀書自然是十分支持,淩母掏出了床底下藏的一個小瓦罐,數出一排大錢作束脩,淩魚看了看淩父糾結的臉色,知道淩母是動了他的私房錢,也不點破,接了錢便往陸家去了。
陸之揚那日在京兆府同那府尹掰扯半天,終於撇清了人販子的嫌疑,將孩子平安送了回去。只是那姓謝的,真是橫豎看不順眼。
這幾日鋪子裏沒什麽事兒,他也難得清閑,煮茶賞花,好不自在。
淩魚一早就問了陸家嫂嫂學堂的事,卻被告知學堂是陸之揚在管,便湊了個他在家的日子,帶了兩盒自己蒸的糕,去找他說說這件事。
一個丫鬟將她引到院子門口便止住了腳步,道是二公子不喜下人隨意進出,請淩魚自己進去,福拿夫身子便離去了。
淩魚上前輕輕叩了叩門,一個灰衣小廝低著頭開了門,又貓兒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在門邊,從頭到尾連個眼神都沒丟出來。淩魚暗道陸之揚真是深藏不露,一個看門小廝還整得這麽神神秘秘。
陸之揚正坐在院子裏的大槐樹下煮茶,見淩魚來一點也不意外,原來陸家嫂嫂早就知會了他這件事兒。壞小子這幾日琢磨著,怎麽拿這件事從小姑娘身上撈點好處。
人的肚子裏一翻壞水眼睛裏的光就變了,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也不例外。可惜淩魚不明白,只以為他是饞自己帶來的糕餅,忙端了擺到他面前,這才道明來意。
前些日子陸家嫂嫂說學堂還有名額,只需知會陸之揚一聲便可,誰知今日陸公子卻扶著下巴說為難。
淩魚拿起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垂了眼等他接下來的話。
「我在城南盤了個酒樓,如今缺個大廚。」陸之揚見她不語,繼續道:「不白用你,工錢絕對讓你滿意,不說別的,肯定比你在外做生意要掙得多。」這是赤裸裸的誘惑了。
淩魚初進京時就聽說過,陸家兩位公子,老大為官,老二從商。
陸之昂就不用說了,官拜翰林大學士,是天子跟前的人。陸之揚早年習過武,後來不知為何走上了經商的路子,且生意很廣,京城裏酒樓飯鋪,綢緞莊米店,到處都有他的身影。如今新盤了個酒樓,奈何京城裏酒樓多的是,若想拔得頭籌,就得有些獨一無二的菜色來打出自己的風格,所以找個比有特點的大廚十分重要,而淩魚是他早就看上的大廚。
沒想到他這麽看得起自己,雖然心裏高興,只是淩魚自覺沒有做大廚的潛質,正要推拒,又想到淩正入學還得靠這個人幫忙,只得先行答應下來,道自己先做一段時間試試看,不過要他多準備幾個廚子準備著,萬一自己不行還能有人頂上,不至於壞了人家的事兒。
見他點頭,這才把話題再次引到淩正入學的事情上來,陸之揚這次十分好說話,滿口答應下來道,「我明日就帶淩正去拜見先生」,讓她不必再操心此事,按時到酒樓上工便可。
淩魚回家交代了父母一番,道以後將生意交給父母打理,自己去給陸之揚打工,淩母起先十分不願,後來聽說工錢豐厚,比女兒拋頭露面出去擺攤不知好了多少,便也不再阻攔,高高興興的將活兒攬了過去。
等到新年來臨時,陸之揚的酒樓已經在京中小有名氣了。人人都知道那陸家酒樓,裝修不俗,服務一流,菜品繁多,是京中達官貴人和讀書人裝逼吹牛的好去處。
酒樓中的一些特色菜,水煮魚、水煮肉片、糯米雞、鍋包肉、拔絲地瓜、佛跳墻、素什錦等等,更是需要提前預約,排好久的隊才能買到。
一時間,吃上陸家酒樓的菜,成了許多人炫耀的資本。
酒樓的生意好,淩魚卻覺得有些吃不消。做菜她可以做些前世拿手的,只是對於這個朝代的大部份飲食,她的認識著實有限。並且,每天那麽多人點菜,她從早到晚地站在竈台邊上,累的眼冒金星,就算有好幾個廚師在一旁幫忙,她也覺得累的直不起腰來。
陸之揚是個好領導,他接到淩魚的反饋,心中也怕累壞了這個寶貝疙瘩。略微沈吟,直接為她設了個小廚房,撥了幾個廚娘幫手,只做特色菜,且限量供應,其他菜讓本地廚師去做。
如此一來,淩魚輕松了許多,有更多的時間去研究回憶其他菜系,且限量也讓她的時間寬裕起來,每天上午,那些限定數量的菜基本就做完了,常常一個下午沒事做,被自己老板揪去下棋喝茶。
年底的時候,陸之揚賺的盆滿鍋滿,自是十分高興,也果然沒有虧待淩魚,給她包了厚厚的紅包。而淩魚卻沒接,她只說了一句話「這錢我要入股。」
陸之揚聽了更是眉開眼笑,正中下懷。如今酒樓裏的好生意,除了自己的苦心經營,一部份也是幸虧淩魚的獨到菜色,這些高門顯貴,圖的就是個新鮮,她做出來那些個稀罕菜色又香味俱全,因此備受青睞。
每當酒樓推出新菜,汴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顯貴就要派人來排幾天隊,甚至還有人各種托關系和他搭上話,想提前預定,就怕買不到。以前那些笑他從商下九流的人,如今各個都以吃到他酒樓的菜為榮,也是十分諷刺了。
感慨之余,他也明白,若沒有了淩魚,那麽酒樓如今的輝煌便是流星趕月,過眼雲煙。因此他時刻警惕同行來挖墻腳,把她藏的嚴嚴實實,連上下班都親自專車接送,就怕一不小心被誰撬了墻角。
但是,他又想,想將她留住,眼下的辦法就是入股分紅,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他喜歡她,有心讓她做陸夫人,卻又不敢貿然行動,只能在心裏默默打算。
倒是沒想到他還沒說分成的事,她就先提了出來,正中下懷,當即答應下來,並立下字據,直接給她兩成的股份,若是明年做的好還能再漲。
淩魚拿起字據看了看,也十分滿意,酒樓的生意興隆,她就財源滾滾,細算下來,不出三年,她就能攢出自己的小金庫。
到時候手裏有了錢,她就給爹娘開個飯鋪,再留出淩正進學的錢,剩下的買幾間鋪子和田地,每天翹著腳等著算賬收租,做無憂無慮的地主婆,過逍遙自在的後半生。至於婚姻大事……她一個被逃了婚的女子,在這個封建時代,恐怕是沒有哪個好人家願意接納了,活了兩世,她早已不是天真的小姑娘,這些事情,想想就算啦……
淩正在學堂適應的很好,雖然他啟蒙的晚,但是謙虛好學,不卑不亢,夫子對他的表現點頭,也讓淩魚放了心。
臘月二十六,下了一整天的大雪,整個汴京城銀裝素裹,分外美麗。
許是人們都不願出門的緣故,酒樓裏的生意也格外冷清。淩魚下工的時候,已是傍晚,雪停了,陰沈的天漸漸放晴,夕陽的光從雲層裏斑斑駁駁的漏下來,鋪在皚皚白雪上,撒下一片稀碎的琉璃,路上有那深處的積雪已是沒過膝蓋了。
往日若是遇到天氣不好,要麽是使幾個錢租個車,要麽是搭了陸之揚的順風車,只是今日特殊,大雪之日路滑難行,街上那些專拉行人的馬車也少的可憐了,陸之揚有事去了河北未歸,看來今日她不得不用兩條腿走回去了。
積雪雖深,只各家商鋪和居民紛紛自掃門前雪,打掃出路來,倒也不覺難行。有些在外搭了棚子的飯鋪酒肆,被雪壓塌了,癱在路邊上,主家正請了四鄰忙碌清理,大街上別有一番熱鬧景象。
淩魚緊了緊披風,沿著街道慢慢走著,想著前世雪天的糖葫蘆,冰涼酸甜,別有滋味,可惜這街上沒有,略有些悵然。
正琢磨著去哪裏買些山楂解饞,耳邊忽聽得巨響,就接著又是一陣急呼,原來是一家綢緞店的招牌不堪積雪重壓,垮落下來砸傷了人。
街上的人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都往那處圍攏過去。剛打掃出來的街道狹窄,淩魚無奈也被人一並帶著擠了過去。
湊近才發現,被砸傷的是個乞兒,看著也不過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渾身臟兮兮的,衣衫破爛單薄,手腳生滿凍瘡,此時正抱著腳在地上打滾哭嚎,圍觀的人眾多卻無人上前,只在旁竊竊私語道怕被招牌砸斷了腳骨。
那綢緞莊的老板娘一臉晦氣道:「他在我檐下避雪,我沒趕走他已是好心,如今被砸到也是他自己不知躲避,不關我家的事。」說完竟是將門「咣」地一關,不再露面。
圍觀者面面相覷,各自低著頭悄悄散去,誰也不想多管閑事。眼看那小乞兒臉色發青,嘴唇都咬出血來,想是疼的厲害。天寒地凍的,若是無人理會怕是得疼死凍死。淩魚覺得,無論如何,她是做不到見死不救的,若是真的就這樣冷漠的離開,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向左右店家打聽了,好不容易尋了個肩輿擡過來,卻發現早有人先她一步,將受傷的小乞兒弄上了一架馬車,走近一看,正繃著臉負手而立的,卻是那金吾衛的謝統領。
原來聖上仁慈,聽聞京城遭了雪災,憂心城中的貧苦百姓,特意命人在城外設了育嬰堂和救濟所,又叮囑府伊挨家查探。謝統領也被派到街上巡視,就怕出現大街上凍死餓死人的事情。正巧,那受傷的乞兒被謝統領派來的人發現,已是被送走醫治了,想來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淩魚見此,長舒一口氣,正準備將借來的人和物送回去,剛轉過身,就聽身後有人僵硬地開口道:「人已到醫館去了,救治之後會被送到城外的育嬰堂。」
原來那謝統領見她帶人扛著肩輿過來,也明白了她來救人的,心中便對這個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多了幾分欽佩,因此一向話少的他特意開口解釋。
淩魚聞言,對他福了福,算是感謝他的告知,然後便離去了,不知道身後人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市的轉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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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過得很快,轉眼冰雪消融,草長鶯飛二月天了,淩魚存錢的小鐵罐也沈甸甸的了。數了數,足有兩千多個大錢。再加上她存在錢莊裏的分紅,估摸著有三千多兩,若是在江城,這些錢夠她們一家十年的嚼用,便是在這金貴的汴京,也能買到一處不大不小的飯鋪子了。這可真是要感謝陸之揚,對員工出手大方,待遇也好,真是好領導啊!
淩魚坐在床沿上盤算,過幾日跟請個假去牙人鋪子裏轉轉,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飯館盤下來,給老爹老娘做門面。
正琢磨著,忽聽得外頭人聲喧嘩,以為是自己的老娘又惹了事兒,趕緊把東西收好,出門檢視。
只見一群人正浩浩蕩蕩的進了院門,當先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穿著花花綠綠的錦羅,鬢邊插著一朵碩大的黃綢花,身後跟著一些看熱鬧的左鄰右舍,而自己老娘在一旁殷勤小意著,一邊引人進門一邊點頭哈腰,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淩魚!小魚!死丫頭!家裏來貴客了!快出來!」
甫一進門,淩母就扯起大嗓門叫了起來,身後的看客見她如此,皆哄笑起來,她也渾不在意,一路高喊著一路引著人往淩魚房裏去。
院子不大,淩母淩父平日住正屋,淩正住東屋,南面的廚房平日作操作間,淩魚住在西屋裏。
現下見家裏來了人,老娘二話不說往自己的閨房引,當下皺起眉頭來,看來這人是沖著自己來的。
趕緊整理一下衣服頭發迎出門去,老娘沒長腦子,敢把人往閨女的閨房帶,她可不敢讓這些人進自己屋,若是如此,那她所剩無幾的名聲可就真臭到底了。
邊上的婦人一邊跟著淩母往前走,一邊打量這小院,見整潔有致,暗暗點頭,又見淩母直帶著她往西屋去,想來那便是女兒家的屋子,自個兒的腳步便慢下來了,眼中劃過一絲鄙夷,舉起帕子掩了掩嘴角,暗道鄉野婦人,果然內裏還是粗鄙不知規矩,怎能帶著這麽些人去女兒閨房,成何體統?
正要停下腳步,卻見一年輕女子從屋子裏笑吟吟地迎出來,身段窈窕,唇紅齒白,尤其是一雙眼睛頗有靈氣,只見她盈盈上前來福了福身道:「不知哪家貴客登門,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又起身道:「廳中有熱茶和果子,客人這邊請。」說話間已是領著眾人轉身往正堂去了。
從容不迫,進退有度,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果然好人才。崔媒婆暗暗點頭,想不到淩母這樣的粗鄙之人,竟生出如此水靈的女兒來,當下臉上也帶出笑來。
坐下喝了口茶,才清了清嗓道:「小婦人是汴京的媒婆,夫家姓崔,這汴京的人皆喚我崔媒婆。」邊說邊打量淩魚的反應,見她只是微微點頭,心想小丫頭還挺沈的住氣。
又道:「今日我來,是收了金吾衛指揮使謝沈索托,來向貴府小姐提親的。」
話音一落便聽得周圍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接著便是議論紛紛。金吾衛指揮使,對於他們這些升鬥小民而言,那是多麽高高在上的存在啊!淩母早就喜的找不到北了,直道:「好呀!好呀!」坐下又站起來,出去又進來,後來直接在屋裏轉起了圈圈。
淩魚見她忘形,頗覺頭痛,只得安排她去拿茶果子給鄰居們分食。眾人也識趣,吃了茶點便自覺退去了,待人都下去了,淩魚才道:「崔嬸子,你有所不知,往日我在老家時,曾同人訂過親,只是後來那人在大婚之日逃了婚,後來我家和他家弄的一地雞毛,很不愉快,我的名聲也盡毀去。」
崔媒婆眼中難掩驚訝,她竟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謝統領是個好的,只是我一介草民,又是個沒了名聲的,萬萬不敢高攀於他,勞煩嬸子幫我帶個話吧。」說著已是塞了一只綠瑩瑩地手鐲到了崔媒婆手上。
崔媒婆不動聲色的將那手鐲掂了掂,又捋到腕子上,才道:「今日與姑娘有緣,我老婆子有些個問題,想問問姑娘。」
淩魚點了點頭,作出洗耳恭聽狀。
「你在老家的事情,若你我不說,這京城裏的人有幾個能知道的?說句多余的,今日謝統領托我來,說的可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何不抓住機會,放下從前,重新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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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這些,淩魚不是沒想過,只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何況這件事,自己的家人,沈家兄弟都是知道的,就算他們不會說出去,自己也會良心不安。
縱然自己假裝無事發生,僥幸嫁了,難保日後不被泄露出來,到那時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呢?
與其嫁了人,整日過得提心吊膽,她更喜歡如今自由自在的生活。
說清了自己的意思,那媒婆見她實在無意,也不多留,扭扭腰自去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媒婆前腳剛走,後腳陸家二公子就氣勢洶洶地殺到了。劈頭就問,你沒答應吧!淩魚被他問的一頭霧水,懵懵懂懂地搖頭道:「沒有」。
陸之揚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那謝忱可真不是個東西!趁著小爺不在京中,竟琢磨著對你下手,看小爺不打他個屁股開花!」說完又一陣風一樣卷了出去。
淩魚雖不知他為何如此生氣,只是看他殺氣騰騰的樣子,怕他惹出事來,忙忙吩咐淩正去通知陸夫人,自己卻是急急跟著追了出去。
只是陸之揚騎著高頭大馬,哪是她兩條腿能追上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人一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轉角,不見了蹤影。
眼看著日頭漸漸西沈,一輪明月緩緩爬上了樹梢,淩魚和陸夫人焦躁地站在廊下,看著陸家的下人們有序地將廊下的燈籠一個個點亮。忽聽得一陣嘈雜傳來,陸家大門裏湧進來一圈人,當先是陸大人,一臉凝肅,看來是真生了氣。後頭一群家丁仆役擡著的,真是陸二公子陸之揚。
此時他已經被打成了豬頭臉,爬都爬不起來,哼哼唧唧的被人擡往他自己的院子。
淩魚剛想追上去看看,卻是被陸夫人扯住了袖角。陸夫人道:「淩姑娘,天色已晚。咱們先去花廳用些點心吧。」淩魚一心想去看看陸之揚的傷勢,被陸夫人一提醒才想起,這個時候,自己一個姑娘家跟過去確實不便。
她想告辭離去,又放心不下,便不得不厚著臉皮跟著陸夫人踱到花廳,還沒坐下,就有陸之昂身邊的貼身長隨,名喚東秦的,過來跪下,一五一十地將今日之事稟報。
卻原來,陸之揚著人從海上進了一批高檔食材,親自押運,還未入京,就聽說了謝忱去了淩家提親的事,大怒,什麽食材也不管了,趕緊去了淩家阻止這門親事,雖說晚了一步,但好在淩魚沒有應下。
他卻是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直接打馬直奔京兆伊府上,去找謝忱一決雌雄。倆人本就有舊怨,加上如今這檔子事兒拱火,一時間鬥得是你死我活,不相上下。陸之昂趕到時,倆人都躺在地上咽血沫子,竟是都沒落了好去。
如今,陸之揚傷的不輕,雖無性命之憂,但是大夫叮囑至少需得躺上十天半個月才行。只是,只是……那長隨說著說著,確是不敢再說下去,只是瞥了陸夫人一眼。
陸夫人是個精明人,揮揮手,身邊的大丫頭識趣地將花廳外的仆從丫鬟俱都趕到外院去了。
那仆從這才開口道:「二公子回來的時候同那謝將軍放話說,他已經和淩姑娘心意相通,定下終身,還……還拿出了一個荷包為證。」
說完便長長一揖,不再擡頭。
陸夫人聞言大為震驚,再看淩魚,臉色青白變幻,似是另有隱情,摒退了長隨,著人關了廳門,只等她開口。
淩魚縱然心中已是將陸之揚那個無賴翻來覆去罵了千八百回。只是面對陸夫人疑問的眼神,該說的話還得說清楚,便將當日如何被陸之揚搶了荷包,如何沒能要回細細解釋了一番,末了道:「夫人明鑒,民女自知身份卑微,且我淩家全家感念陸大人的恩德,斷斷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的。」
陸夫人聞言瞪大了眼睛,問道:「你真這麽想?」
淩魚堅定地點頭。
陸夫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我這小叔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淩魚不解其意,靜待下文,陸夫人端起茶抿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道:「你入京這麽久,人品性子,我自是看的清楚,你若是那起子貪圖富貴安逸的,以你的人才相貌,早就飛黃騰達了,且今日也不會拒了那崔媒婆。」
「只是我這兄弟有意於你,這心思怕不是一日兩日了。別人看不出來,我同夫君卻是看得清楚。」
見淩魚一臉無措,正欲開口,她又道:「你莫急,先聽我慢慢跟你說。」
「我這兄弟是我公婆的老來子,父母又走的早,由我們倆一手養大,說來好笑,我們夫婦無兒無女,他對於我們來說,雖是兄弟,卻說是當兒子養也不為過。」
「前些年,他醉心武學,一心想進京畿衛。卻在選拔的最後一日,對上了謝忱。謝忱的父親是京兆伊,祖父和曾祖父都曾是鎮守西北的大將軍,本身又武藝高強。我那兄弟的武藝雖同謝忱不相上下,但各種綜合方面來看,謝忱是武將世家,更適合些,就這樣,陸之揚沒有進入京畿衛。從那以後,他便放棄了練武,從商去了,同謝忱的仇,卻是那時結下的。」
「當時你你一入京,我們便看出他對你似有不同。你不知道,這孩子看著沒個正形,可什麽事兒都在他心裏,明白的很,不然也不會把生意做那麽大了。可是他面對你的時候,經常是小心翼翼,還各種小心思。」
「又是幫你們找房子,又是向皇後討封賞,他從前何曾操心過這些事情。更別說今日裏因你而同那個謝忱決鬥去了。他搶你的荷包,怕也是藏了些私心在裏頭,我卻是不好說的,只能你去問他了。」
淩魚雖在心裏想過,陸之揚可能對自己有些不同,但今日被人點破,還是有些驚訝,也有些羞赧。當下心中亂做一團,彎腰對陸夫人一福道:「夫人,我曾被人逃婚,且身份……」
「無妨。」陸夫人一揮手道。
「這些日子,相信你也看得出來,我們家不會計較這些。只要你們心意相通,這些都不礙事,你莫要再糾結這些無意義的問題了。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你了,不過,我兄弟好像傷的不輕,他平日最愛你做的甜羹,你明日若是方便,可否給他做些?」
淩魚看著陸夫人,她笑的眼睛彎彎,眉眼間的真誠多的像是要溢位來,應該不是說反話。便點頭應了告退不提。
這一夜,淩魚失眠了……
而陸夫人,越看越覺得這個弟媳婦兒滿意,當晚就跟自己夫君通了氣,陸之昂也沒耽誤,直接著人把訊息傳給陸之揚。
陸之揚本趴在床上讓人上藥,聽得訊息一下子跳起來,疼的嗷嗷叫,暗道還得是嫂子出馬,自己將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翌日,淩魚起了個大早,去酒樓跟掌櫃打了個招呼,請了一天假,又回來叮叮咚咚做了一壺甜羹並幾個粉糕,塞進食盒裏便去了陸家。
陸夫人早就著人在門口侯著,一見她來,便忙不叠地領著她往陸之揚的院子去了。
一進門便看到陸之揚一身錦衣華服,擺著自以為最酷帥的姿勢歡迎她,殊不知他腫著個豬頭臉,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都用繃帶吊著,又擺出這種姿勢和表情來,看上去多麽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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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魚並沒有笑他,只是認真地將帶來的東西擺在他面前的案上。之後就是低著頭也不看他,沈吟不語。
陸之揚原本心中還有幾分自信,覺得憑咱這長相,咱這交情,咱這一腔真情,淩魚應該能接受咱。可如今一見她這冷冰冰的情形,心一下涼了半截。
果然,只聽淩魚輕輕開口道:「姑娘家的東西,不敢隨便予人,請陸公子將我的荷包還回來。」
這句話,不亞於兜頭一盆涼水,將陸之揚一顆火熱的心澆的透透的。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陸之揚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不小心扯到傷處,疼的他齜牙咧嘴。
「字面上的意思。」淩魚也不看他,只扯著繡花桌布的一角,在手上絞來絞去。
陸之揚起先有些失望,有些生氣,但是看著她低著頭,小巧的耳朵尖微微乏著些紅,一只小手努力扭著桌布的樣子,又覺得心中大為愧疚,仿佛自己欺負了她一般。
定了定神,他溫聲道:「昨日,嫂嫂對你說……」
「陸夫人什麽都沒說!」
他的話突然被打斷,只見淩魚正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一雙杏眼閃閃發亮仿佛要溢位水來,沈聲道:「快將我的荷包還來!」
陸之揚被她的樣子嚇到了,心說難道這丫頭今日來不是為了和自己互訴衷腸,而是來劃清界限的?那怎麽行?吃到嘴的鴨子還能讓她飛了不成?
當下心一橫,捂緊了前襟的荷包道:「這荷包是你送給我的,是咱們的定情之物,怎麽能讓你拿回去,我還得帶著它去你家提親呢!」
「無賴!」
淩魚沒想到這個人竟如此沒臉沒皮,只好好言勸道:「陸公子,你人品長相俱佳,自是能覓得如花美眷,何必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你在我心裏,就是最好的那一個。這麽些日子,你當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陸之揚深情地看著她,淩魚不敢同他對視,怕自己溺斃在他的一汪深情裏,沈吟半晌,將當日他向皇後討的那支發簪放在桌上。道:「我已心有所屬。」
陸之揚只覺得頭頂「轟」地一下,仿佛一個炸雷在他的天靈蓋炸開,滿天星星,意識瞬間空白。好半晌才顫著嗓子問:「他是誰?」
「與你無關,以後酒樓我也不去了。」
淩魚一伸手扯了他胸前的荷包,轉身往外飛快去了。他想伸手去拉,卻因身上的傷扯著,僅能劃過她袖邊的一點布料。
到底是誰?除了自己,到底是誰與她往來甚密,甚至於能走進她的心裏呢?陸二公子仰頭看著天,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從他眼角劃過,誰的天空下雨了?
拒絕了陸之揚,淩魚心裏也十分難受。這麽長時間的朝夕相處,說是沒有動情是假的。只是她一直擔心,在這個時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且兩人的身份地位又差距太大,萬一這陸之揚哪日厭棄了自己,到時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她只想穩穩當當地活下去,愛情的苦,她前世已經吃夠了。
陸二公子失戀了,之後變成了一個工作狂,不過才兩個月,卻關了酒樓,後來聽說要跟著商船出海做香料和珠寶生意。而淩魚則幫父母在街上找了鋪面,開了飯莊,自己做起了掌櫃,愈發忙碌起來。
他出海的前一日,特意來到飯鋪門口,淩母熱情地招待他進去,他卻搖頭,只殷殷地看著她。淩魚知道,他是有話要說,想了想還是對他點了點頭。
他終於露出了些許笑來,埋頭拐進飯鋪旁的一個小巷子,淩魚也默默跟了上去。待兩人站定,他才開口道:「我要走了,先去汨羅,再去婆娑,聽說那邊有許多稀罕物,且風土人情也與我們這裏有很大不同,我想去見識見識。」
自從上次那件事情過後,淩魚就沒怎麽見過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如今聽他說要走,猜到知道有幾分可能是因為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愧疚,看了巷子口探頭探腦的淩母一眼,方小聲道:「那,我祝你一路順風。」
他苦笑了一下,想不通兩個人的關系怎麽變成了這樣。但還是不想放棄,她的眼睛向下垂著,在陽光下的睫毛像晶瑩的小扇子,愈發覺得她真是可愛無比,自己真是無藥可救了。
定了定神,他還是決定抓住機會搏一搏,便道:「那日,你說你心有所屬,我想了半日,除我之外,並無同你走的近的男子,想來你是拿那話來誆我的。」
淩魚正欲開口辯解,卻被他打斷道:「我不管你那日因何拒我,不過知道你心中就算沒有我,也沒有別人,這就說明我還是有機會的。所以我是不會放棄的,你等我從汨羅回來,給你帶頻婆果。」說完,往她手裏塞了一個東西便大步流星地離去了。
淩魚攤開手,是那支玉簪……
轉眼時間又過去了兩個月,這一日,淩正從學堂回轉,帶回來一個訊息,陸之揚失蹤了。
他們乘坐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暴,連人帶船俱不見了蹤影,如今已是有十幾天了。陸夫人整日在家拜佛祈禱,陸大人也去求助皇上,現下宮裏也派出了人去尋找,只是一點蹤跡都無,學堂的人都在私下議論,怕是兇多吉少了。
淩家一家都是受了陸家恩惠的,尤其是陸之揚,聞言也是大為唏噓,淩父淩母又特意吩咐女兒準備一些吃食果點,去陸府問候陸夫人。淩魚心裏亂糟糟的,沒有註意到淩母的臉色有些奇怪,只下去準備禮品果子不提。
陸夫人病了,整個人靠在迎枕上,蔫蔫的,兩眼無神,不見了平日裏的意氣風發。淩魚鼻子也酸酸的,知她是憂心陸之揚,卻想不出什麽話安慰她,只能上前握緊她的手,希望能給她一些溫暖。
陸夫人見她來,眼淚一下子滾下來,撲在她懷裏哭了出來,看來是這些日子憂心壞了,淩魚抱著她,一邊拍著她的背順氣。
哭過後,許是情緒穩定了些,陸夫人絮絮叨叨,把陸之揚走之前交代的話說給淩魚聽。
「我最近心中郁結,不出去走走無法排解,我走以後,請嫂嫂代為看顧一下淩家的鋪子,京城多無賴,他們家又是沒根基的,別讓人欺負了去……」
難怪這飯鋪開張的這麽順利,卻原來是他在暗中幫助,淩魚心中愈發酸澀。
「……我從來沒有那麽在乎過一個姑娘,嫂嫂,一想到她不要我,我就好難受,心都碎了……可是,我只想她能過得好,我這些年也攢了些財帛,若是她要嫁人,嫂嫂可拿這些錢以自己的名義給她添份嫁妝。」
淩魚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陸之揚,你個舔狗!自己有什麽好的,你何至於此啊!
又過了十日,陸府掛起了白幡,闔府上下一片慘淡,年紀輕輕的二公子,就那麽去了。由於屍體也沒找回來,陸家只得在棺木裏放上他生前的衣物和最愛的寶劍等物,淩魚亦將那個醜醜的荷包放了進去……
陸夫人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陸大人幾次暈倒在靈前。
而淩魚,她以未亡人的身份,為陸之揚穿了白……
送葬的隊伍淒淒慘慘的出了城,往東山陸家祖墳而去。誰知半路竟沖出一隊人馬來,這些人皆身穿鐵甲,黑紗敷面,兇猛異常,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不光陪葬的的錢財被搶了個幹凈,就連隊伍中的年輕女子也不放過,被盡數擄了去。
淩魚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身邊一盞如豆的小油燈在晚風中微微打晃。她坐起身,發現自己身下都是稻草,想來是被擄到了賊窩,關到了柴房,也不知陸夫人如何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還有些痛。尤記得賊人沖過來,她跟著人四散奔逃,卻被一騎馬的賊人攔腰抱住擄到了馬上。她掙紮一歇,見無用,沒奈何拔下頭上的玉簪就朝那人的大腿刺去。卻在刺下去瞬間被人一個手刀砸昏了,也不知道刺中沒有。
打量四周,這房子沒有窗,只有一個小門,周圍堆滿了稻草和木柴,她使勁推了推門,發現從外面拴住了,推不開,只得再想辦法。正當她琢磨著用什麽東西把外面的栓子頂開時,門突然開了,進來個蒙著臉的年輕漢子。
他一進門便將門拴好,然後朝她步步逼近,淩魚雙手抱胸步步後退,計劃著先踢他下盤再找個趁手的棍子給他腦瓜開瓢。
當她退無可退,正打算伸出大力一腳時,卻見來人一屁股坐在了她剛才躺過的稻草床上,開口就是一堆方言。
道:「俺這山上啥都不缺,就缺個壓寨夫人,小娘子,俺剛才看了一圈,覺得你最對俺胃口。你放心,只要你嫁給俺,俺馬上放了那些人,而且,俺說一,沒人敢說二,跟著俺讓你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著那個死鬼守活寡要好過?你再給俺生倆胖娃娃,以後的日子錦衣玉食,逍遙自在。今天,無論如何你都得從了俺,否則,俺就送你去見你那個死鬼丈夫!」
「那你送我去見他吧!」
淩魚閉了閉眼,本著士可殺不可辱的精神,耿直了脖子,狠狠「啐」了那土匪頭子一口道:「呸!就你還想跟他比!好笑!他是天上的白鶴,你就是那泥裏的賴蛤蟆,就你還想著吃上口天鵝肉呢!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說著便拔下頭上的簪子對著自己的喉嚨。也沒來得及想簪子什麽時候回到頭上的。
「慢著!」
那土匪頭子一擡手,眼中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你那丈夫真有這麽好?我可聽說你倆都沒成親,你是在他死了以後以未亡人的身份穿的麻衣,可有此事?」
淩魚一聽,這匪頭子知道的還不少,只道:「幹你何事?」卻沒空琢磨許多。
繼續道:「之前是我對不起他,辜負了他的心意,如今我既已認識到自己對他的情意,縱然是他不在了,我也願意守著他想著他,為他一生不嫁。」
她說著說著便覺得喉間酸澀,哽咽起來,最後竟是抑制不住哭出聲來。這些天,她真的很後悔,很愧疚,也很……想念他。原來動心的不止他一個,只是她太膽小,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辜負了他,也害死了他。
她一度想著就此跟他去了,卻被陸夫人拉住了,讓她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因為這是他的心願……
「真是個有氣節的女人啊!若是下輩子你能再見到他,你還願意嫁給他嗎?」
「我願意!若是能再見他一面,我死也心甘了……」淩魚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原來他早已在她心裏生根發芽,只是她故意讓自己不去在意罷了。她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註意到對面人已經揭下面紗,一步步朝她而來。
來人輕輕捧起她的臉,少女掛滿淚珠的臉蛋兒如盛開的新荷,眼睛裏的悲傷讓他心疼不已。
「陸之揚?」淩魚抽泣著,淚眼朦朧中看清了來人的面貌,她哭的更大聲了。
陸之揚將她攬進懷裏,緊緊擁住,任由她的淚水打濕了自己的前襟。
我曾無數次幻想著擁你入懷,如今,終於如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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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是個好日子,皇後娘娘今日誕下了小皇子,皇上一高興,下旨全城同慶,正趕上長豐坊陸家二公子今日也要娶新婦,整個汴京城到處張燈結彩,比那過年還熱鬧。
淩魚又一次披上了嫁衣,坐在妝鏡前,心緒同上一次卻是完全不同了。原來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這種感覺,甜蜜又害羞。想著他馬上就要把自己娶回家,以後的日子兩人共看日升日落,就充滿了期待。
又想到今晚……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暗暗捏了捏袖中的小冊子。昨日陸夫人特意著了個嬤嬤前來,叮囑她一定要好好看一看。淩魚前世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冊子上的內容她大概猜了個七七八八。一翻開果然,鬧了個大紅臉,古人真的好直白啊……
淩魚被淩正背著上了轎,隱約聽到陸之揚與眾人相互道賀,心中翻起陣陣甜蜜。
到了陸家,被陸之揚引著跨了火盆,拜了天地,接著被送進了洞房,眾人又是一番恭賀祝福,撒了多子多孫的果子,又在哄笑中看著兩人結了發,喝了交杯,這才算鬧完了洞房。陸之揚被朋友拉出去灌酒,沒得片刻便回來了。
淩魚剛拆完頭面凈了臉,便被他攔腰抱起滾到了喜床上,原本一堆堆疊整齊的喜被被倆人壓的東倒西歪。
「阿魚」他埋頭在她頸間,使勁香了一口,沙啞道:「我心中很歡喜。」
淩魚被他壓在喜被裏,本想掙紮起來,聽他這麽一說,瞬間柔軟下來,不禁捋了捋他的發絲道:「我也是。」
陸之揚聞言從她頸間擡起頭來,深深地看著她,眼睛裏仿佛冒出火來,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把她吃下腹去。
他也果然這麽做了,一口含上了那張夢寐以求的櫻唇,天知道,這是他無數個午夜夢中的盼望啊。
正得意著,卻被淩魚一把推開:「快去沐浴,一身酒氣,臭死了!」
陸之揚看著她紅彤彤的小臉兒,咬著她的耳朵輕聲道:「一起洗。」然後就被淩魚一腳踹進了凈房。
這一晚,紅燭搖曳,被翻紅浪,二少爺房裏的動靜直到了三更,連月亮都聽不下去,害羞地躲進了雲裏。淩魚累極,將將睡過去時,聽到他在耳邊說,:「娘子,日後我們把那冊子上畫的都來一遍可好。」
「不好……」
「娘子說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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