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心靈

晨楓:美國的六代機在哪裏?

2024-12-31心靈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在2024年接近尾聲的日子裏,中國天空飄過一片美麗的銀杏葉。這或特許以稱為「銀杏葉時刻」。
1957年10月4日,蘇聯發射成功第一顆人造衛星「斯普特尼克1號」,震驚美國。這個閃亮的小東西時不時掠過美國,弄得美國人既驚恐又沮喪。實際上,第一種洲際導彈R-7(北約代號SS-6)在1957年8月21日已經發射成功,射程超過8000公裏,可以從蘇聯打到美國。這讓美國人第一次感到脆弱和無能為力。1961年4月12日,尤裏·加加林成為第一個飛出地球的人,再一次粉碎了美國人對於高居於世界之巔的自我迷信。
這是美蘇「導彈競賽」、「空間競賽」的時代,但美國屢屢失敗,在洲際導彈、人造衛星和載人航天方面都被蘇聯搶了先——這段歷史也被後來人稱為「斯普特尼克時刻」。
1957年10月4日,蘇聯搶先美國成功發射斯普特尼克1號人造衛星,令西方世界陷入恐懼和焦慮
需要註意的是,在「斯普特尼克時刻」時代,人造衛星和載人航天只是國家聲望的標誌,現實的經濟意義幾乎為零,對一般科技的影響也很有限。洲際導彈的使用門檻則是不可思議地高,也與國家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的日常運作關系不大。加上鐵幕的阻隔,蘇聯經濟對美國經濟和美國人的生活也毫無影響。
但「斯普特尼克時刻」最大的意義是對美國人的心理沖擊。在蘇聯的刺激下,美國投入舉國之力,奮力追趕,力圖奪回科技高地,以堅尼地時代的「阿波羅登月」計劃為頂點。
這也是美國人高度重視教育和科研的時代,大量高校增設STEM學科,大批優秀人才學習和從事STEM,大量政府資助的基礎和先導性套用科研遍地開花,ARPA(美國高級研究專案局,後來改名為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NASA都是這個時代組建的,原子能委員會(後並入能源部)和NASA的實驗室也在這一時期得到大規模擴建。
這也是美國制造幾乎占據世界半壁江山的年代。美國在戰時積累的制造和物流能力在戰後保持了慣性,再加上強勁的工程設計能力和產品化能力,使得基礎科研和先導性套用科研能夠迅速轉化為現實產品和未來積累。
「斯普特尼克時刻」還迫使美國人深刻反思社會與文化,最終匯入六十年代各種反潮流和民權運動,同時導致美國為了加強制度自信而強化的自由主義政治傳統,深刻影響了以後的美國政治走向。特朗普在2024年大選中的席卷,就有不小原因來自美國的自由主義政治「越過真理一步」。
美國的教育改革也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比如摒棄傳統課堂教育的滿堂灌,轉向互動化、寬松化和趣味化。
「斯普特尼克時刻」的影響所及不止美國,還遍及整個西方世界。伊恩·弗萊明的第一部小說【皇家賭場】在1952年就發表了,但富於科幻風的邦德電影是從1958年的【不博士】(Dr. No)開始的,就是一個例子。
但「銀杏葉時刻」是完全不同的時代。
這是中國制造幾乎占據世界半壁江山的時代。在世界主要經濟強國裏,中國可能是工業革命以來經濟發展唯一基本不受戰爭和軍工刺激的例子,中國制造可能也是工業革命以來滲透到全球社會脈絡最徹底的例子。
2007年,美國商務記者塞拉·邦喬內為了理解中國制造對美國家庭和生活的影響,進行了一年的生活實驗,一家四口一年不買任何中國制造。她們一家當然活下來了,但日子並不好過。11年後,特朗普決定再試一次,結果也一樣:能活下來,但日子並不好過。只是這一次的實驗物件不是一個家庭,而是整個美國。
在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一些中國制造正在被越南制造、印度尼西亞制造、孟加拉制造、墨西哥制造等取代。這不能簡單歸結為是中國制造的淡出,而是中國制造更加深入地埋入了供應鏈上遊。這也反映在中國對其他國家的出口上漲,顯著超過對美國的出口下滑上。
中國制造確實在淡出「短鏈」的低端制造,如服裝、鞋帽、玩具等。這些「短鏈」產業原料簡單、工藝簡單、啟動容易、勞動力要求較低,但附加產值低,可取代性強,發展的天花板也低,適合後進國家脫貧。
而中國制造則轉入了「長鏈」的高端制造。從研發、供應鏈開始,高端制造的「長尾效應」大大高於「短鏈」產業,入門門檻高,可取代性低,發展的天花板高,勞動力要求高,附加產值高。即使是低端產品,中國產業也在透過自動化、機器人化、AI化、資訊化、少人化而「變質」,實際上「高端化」了。
這種廣泛而深刻的經濟轉型,對於有些人是機會,對於有些人是陣痛,但對於美國來說,這意味著「中國制造霸權」將持久化,而且是高低通吃。
對美國來說,恐怖已經到來:中國制造在從美國「讓給」中國的低端,向美國「決心堅守」的高端迅速挺進。光伏、鋰電池、電動汽車號稱中國出口「新三樣」,但真正讓美國心焦的新三樣是新能源(包括風電、先進核電、先進蓄能)、先進交通(包括高鐵、先進船舶、eVTOL)、ICT(包括先進5G/6G、AI、量子計算、機器人)。中國制造在吃掉美國的主食,而不是零食。
美國為了獨霸AI、機器人、資訊化高地而對中國發動芯片戰,結果把自己圍進小院高墻裏。在美國的屠龍技與中國的馴馬術之爭中,美國痛苦地發現:龍只是傳說中的祥瑞物,而馬才是幹活、打仗的。而且中國在美國「拿走拐棍」之後,自己練跑練跳,竟然成為世界最大芯片出口國家之一,而且很快這個「之一」可能也要被拿掉了。
不僅如此,軍事是美國自詡「唯一超級大國」的底氣之所在,但「銀杏葉時刻」使得這底氣也要泄掉了。
從二戰開始,空中優勢就是美國軍事力量的中堅。洲際導彈、核武器很厲害,但只有放在發射架上才最有用,誰都不敢輕談使用。
在艾森豪威爾時代,美國奉行大規模報復戰略,這實際上是防禦性戰略,目的是以最低成本打退蘇聯進攻。在堅尼地時代,美國轉向靈活反應戰略,要求在世界各地積極攻城略地,擴大美國勢力範圍,壓縮蘇聯勢力範圍。這是進攻性戰略,也是美國擴張主義的決定性時刻。
擴張主義要求有隨時、隨地、隨意可以投入的軍事力量,對於美國來說,自然是空中力量先行。
在大規模報復戰略時代,美國空軍建設的重點是轟炸機,「把敵人炸回到石器時代」。戰鬥機的主要任務是攔截敵人的轟炸機,不讓敵人把自己「炸回到石器時代」。這是不得已的剛需,但不是建設重點。
在越南戰爭中,美國空軍發現定位錯了。轟炸機不能決定戰爭,爭奪制空權依然重要,戰鬥機的機動性依然重要,視距內空戰依然重要。反過來,一旦贏得制空權,空中力量可以靈活、迅捷、不受阻礙地打擊敵人。在越南戰爭中,步兵班呼叫「鬼怪式」成為常態,空中力量甚至形成「包打天下」的錯覺,空中炮艇、前沿空中火力引導機等紛紛出現。
真理越過一步就成了謬誤,在以後的幾次局部戰爭中,美國有過科索沃戰爭中的「運氣」,更多的時候則是發現空中優勢並不能決定戰爭的勝利。但空中優勢的思路並沒有錯,只是不能包打天下而已。
空中優勢的基礎曾經是、現在是、將來還是制空權,這也是戰鬥機的主要使命。依據越南戰爭經驗研發的F-15強調機動性和態勢感知,強調均衡的超視距和視距內空戰能力,用「鷹墻」硬推空中戰場的前沿,最終掃清戰場的天空。低成本的F-16在一開始對態勢感知和超視距空戰能力有所放棄,但在後期的改進中逐步補上。
為打破蘇聯空地結合的一體化防空體系而研發的F-22,強調隱身、超巡、超機動和資訊融合,強調「虎口拔牙」的穿透作戰和穿針引線的協同作戰,透過敲掉敵人的關鍵節點,動搖敵人的空中作戰體系。低成本的F-35放棄超巡、超機動,加強資訊融合和對地攻擊能力,但在F-22數量嚴重不足和過早老化的情況下,即便速度和機動性不足也要勉為其難地充當空戰主力。
F-22猛禽戰鬥機
這個頂層設計曾經是管用的。殲-10C、殲-16等四代半與F-35的對抗能力總是存在很多不定性,最起碼存在繞不過去的隱身短板。殲-20的出現否決了美國空軍的這個頂層設計,把F-35關進了羊圈,殲-35則在圍欄上釘下了粗大的釘子。
被贊美為銀杏葉的中國六代機,則徹底顛覆了美國空軍對於未來空戰的認知,「殲-8槍挑F-22」的尷尬歷史正在逆轉。
最早提出第六代戰鬥機的其實是美國空軍,但六代機往哪裏去,美國空軍不僅自己把自己繞糊塗了,更被NGAD的天價嚇住了。在銀杏葉飄起來之前,美國空軍至少還可以想象「F-35大戰殲-20」,還可以想象缺斤短兩的六代機如何還是六代機,還可以想象如何預留空間和升級途徑、避免「問世就被趕超」的尷尬。但銀杏葉飄起來之後,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美國的六代機在哪裏?
在60年前的1964年9月9日,米格-25的原型機秘密首飛成功。1967年7月6日,四架米格-25在多莫傑多沃航展中意外地轟鳴而過,美國大為震驚。誤入歧途已深的F-111研發剛剛改道,空軍型主打戰轟,海軍型徹底拆散、重新包裝,形成全新的F-14,但美國空軍急需全新的空優戰鬥機。1969年,美國空軍選擇麥道方案,啟動F-15的研制,1972年7月首飛,1976年服役。1977年4月27日,美國空軍第53戰術戰鬥機中隊從蘭利起飛,嶄新的F-15機群浩浩蕩蕩地飛越大西洋,前往西德位元堡空軍基地,開始了F-15接掌中歐空防的幾十年,直到冷戰結束。
從「多莫傑多沃驚嚇」到F-15重建空中優勢,美國用了10年。但現在,美國還行嗎?
美國十大軍工企業
美國長期居於航空科技頂尖水平,已經在舒適區躺太久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這裏也是一樣的。更大的問題是,即使美國國會馬上打錢,美國航空工業是否接得住?
在1969年F-X競標中,通用動力、費爾柴爾德共和、北美羅克韋爾、麥道送出了設計方案,最終麥道入選。這還是美國航空工業可以百花齊放的年代,有眾多戰鬥機公司有豐富的設計經驗和現成的產能、供應鏈。
通用動力除了首名昭著的F-111,還有早年的F102、F-106截擊機。如果不算夭折的F-103,費爾柴爾德共和有F-84和F-105,更有戰時著名的P-47。北美羅克韋爾則在50年代曾經雄踞美國戰鬥機王座,旗下有F-86、F-100,即使不算夭折的F-107、F-108,戰時的P-51就不用說了。
戰後才開張的麥道作為戰鬥機廠家資格不算老,但成功地趕上了噴射時代的第一波大潮,從海軍的F2H起家,延續到F3H,在F-101時代打出輝煌,F-4「鬼怪」式時代達到頂點。F-15是麥道「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的時刻,後來從諾斯羅普撿漏過來的F-18則成為麥道最後的戰鬥機。
1967年也恰好是麥克唐納與道格拉斯合組為麥道的時候,從此,麥道身跨軍民兩界。道格拉斯是海軍飛機老字號,從戰時的SBD和TBD到50年代的A-4「天鷹」,道格拉斯在海軍裏的人脈日後對麥道本已深厚的海軍人脈是很有用的加成。但麥道在1997年被波音買入,連名字也沒留下。
在F-15競標的時代,洛克希德、諾斯羅普、波音在場外,但也有設計和制造戰鬥機的能力,還有格魯曼、錢斯-沃特等一眾「海軍戰鬥機專業戶」。
現在,美國只有洛克希德-馬丁、諾斯羅普-格魯曼、波音還有戰鬥機設計和制造能力,其中只有洛克希德-馬丁在最近30年內有全新設計,波音在炒麥道時代的冷飯,諾斯羅普-格魯曼的戰鬥機設計能力可能只有理論上的。
這不僅是缺乏競爭的問題,也有容易形成思維定勢和鉆牛角尖的問題。即使到ATF(最後產生F-22)時代,美國依然有足夠多的戰鬥機公司,美國空軍還有足夠的外部資源可以借用。軍方畢竟是打仗的,對技術、制造、保障和成本控制總是隔一層,需要外部專家幫忙獨立評估。ATF時代北美羅克韋爾沒有入選資格,但總師就被借調到軍方的評估團隊。
但在今天,波音和諾斯羅普已經30年沒有設計過新戰鬥機,洛克希德的F-35成為「別學我」的教科書,要找獨立的評估專家都難。只會紙上談兵的磚家總是找得到的,但有用嗎?
制造也是問題。F-35A在2006年12月就首飛了,這也是邊試飛邊生產的。但到現在,F-35的生產依然被供應鏈問題拖累,A、B、C型都受害。軍工制造掉鏈子的問題不僅出在航空工業,「維珍尼亞」級核潛艇的建造也是「加油不加速」,美國海軍只能婉拒美國國會的額外撥款,免得年底問責時沒法交待。最簡單的炮彈生產也一樣,弄得烏克蘭炮兵只能伸長脖子等炮彈。
在「銀杏葉時刻」之後,美國倒是有追趕目標了,但追趕需要時間,更需要發展速度。美國會一步慢步步慢嗎?
剛進入21世紀時,中國軍事現代化初見成效,但美國自信足夠領先,畢竟F-22已經服役,F-35「近在眼前」,無人作戰飛機在緊鑼密鼓的籌劃中,B-2依然是無可爭議的最先進隱身轟炸機,空中優勢將是破解中國「反介入/區域拒止」的神器。所以美國在2010年正式推出「空海一體戰」理念,核心是用隱身、大航程的有人和無人作戰飛機深入中國,在空射、海基巡航導彈的配合下,摧毀關鍵節點,獵殲機動打擊平台,最終動搖中國的「反介入/區域拒止」體系,肢解中國的戰爭能力。
然而不到10年,「空海一體戰」就不合時宜了,現在沒人提了。事實上,「銀杏葉時刻」之後,中國對美國在亞太的軍事存在實行反向的「空海一體戰」,已經成為現實的可能性。
在技術不占優勢的情況下,美國空中力量不是沒有作戰過。二戰初期,日本「零」式戰鬥機對美國海軍是很大的壓力,美國陸軍航空隊(戰後獨立為空軍)的P-47面對德國Me-109和FW-190時也不占上風,P-51則是到換用羅爾斯-羅伊斯「墨林」V12後才贏得足夠的技術優勢。
但二戰時代的美國正在蒸蒸日上中,工程和制造能力不僅超強,而且全頻譜都有。幹什麽都是「捅破一層紙」,也確實在到處捅破。日本「零」式幾乎是偶然,此外再無輝煌,被美國趕上只是時間問題。相比之下,德國更加發達、均衡、可持續,但還有英國制衡。
現在的美國軍工企業,有錢掙就好了
現在,去工業化對美國的影響是全方位、全層次的。據紐約聯儲2月24日報告,美國航空航天畢業生失業率竟然位列第4,達到7.8%,排在美術史(8.0%)、文學(7.9%)、純藝術(7.9%)之後,在歷史(7.5%)、英文(6.6%)、傳媒(6.2%)、物理(6.2%)、工業美術(6.0%)、社會學(5.5%)之前!
中國卻在蒸蒸日上。過去30年,即使不算殲-15、殲-16等已有平台的深度大改,還有接連推出了全新的殲-10、殲-20、殲-35。「梟龍」都不算了,只是「被遺忘的大作業」而已,現在更是南北兩種六代機。如果說以前還是以趕為主,現在開始超了。不是從領先者意想不到的角度彎道超車,而是從領先者經營已久的角度直道超車。
中國的蒸蒸日上還是全方面、全層次的,並且在以科技為基礎的新質經濟方面領導世界。在中國,移動支付已經天經地義,低空經濟正在啟動,黑燈工廠也在悄悄蔓延。這些與航空科技沒有直接關系,但都是載舟之水。
「銀杏葉時刻」與「斯普特尼克時刻」最大的不同在於:後者對於美國只是蘇聯在彎道超車中的一次驚嚇,而前者代表的是此消彼長的交叉點。
在更加狹義的軍事層面上,「銀杏葉時刻」的意義也是顛覆性的。在美國六代機的空窗期中,空中力量先行的軍事指導思想就不可行了。離開可靠的空中優勢,美軍還會打仗嗎?折騰一下伊朗、敘利亞什麽的還是行的,但美軍的格局沒有那麽小。
在烏克蘭戰爭之後,北約已經在談論不能依賴絕對的空中優勢,但那只是在說美國空中力量可能無法完全克服對方的一體化防空體系。如果美國以空中力量頂不住對方的空中優勢,就是完全不同的問題了。
對於中國來說,在已經世界領先的彈道導彈和高超音速導彈打擊力量的支援下,空中力量先行成為可行可靠的選擇。如果說「斯普特尼克時刻」中洲際導彈是「中看不中用」的威懾,那「銀杏葉時刻」的空中力量則是完全現實可用和可持續的。這對國家戰略的重要意義是怎麽強調都不過分的。
中國信奉和平崛起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永遠不窮兵黷武,但家有寶劍,方無惡鄰。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國的鄰居不僅在國境線上,也在藍色星球上的各地。這才是「銀杏葉時刻」的真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