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之神】
「你知道，參與計劃的後果，可能是因資訊超載而失去生命。」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如此義無反顧？」湯教授的目光死死盯著眼前的男子，像是在審訊一個囚犯。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是死於AI之手，我重復過無數次，不想多說了。」男子在從試驗台上坐起，回復的語氣似乎麻木了。
「再重復一遍你的聲明。」湯教授語速奇快，終於將目光移向電腦螢幕。
湯教授頭發花白，他的時間有限，正如成功率有限一樣。
「我，張人輝，自願參與‘ 追奇計劃 ’，並願為人類的命運，付出生命。」男子說完，再次躺倒在試驗台上。
厚重的試驗台外殼，從一旁緩緩升起，扣下，宛如把他關在一個巨大的棺材裏。
「教授，線上的敵人在破解我們的系統，另外，雷達探測到飛行器，應該是針對我們的物理清除！」助手的額角滲出冷汗。
「意料之內，」湯教授看了一眼身邊巨大的「棺材」，說道，「這次能撕扯開它們的防線，回到這個實驗室……已經是奇跡了，就當是一次反抗的嘗試吧。」
「只是可惜了那些犧牲的戰士。」助手嘆了口氣。
其實，教授自己也知道，嘗試的說法不過是安慰自己，這一切的代價都太大了……
在人類軍隊的保護下，他們突破了AI守衛的層層圍堵，到達了這座堪稱「人類文明博物館」的實驗室。
2044年，電腦技術的發展，讓人類將所有知識都搬遷到了互聯網上。
所有的知識，共同構成了一個巨網，任意一個高許可權節點，就可以獲取全部內容。
在一張無限延伸的巨網上，這座實驗室，就是一個高許可權結點，足以提取所有內容。
人類原本有多個類似的結點，卻早已被AI破壞殆盡，唯獨奇跡般地遺漏了這一個。
有人曾預言，2045年是AI奇異點之年，自此，AI飛升，智能超越人類，成為統治世界的真神。
而所謂的「追奇計劃」，意思是追逐AI奇異點的計劃——幸存的人類經過討論，決定以人造之神來對抗AI，而人造之神最為可能的制造方式，就是將人類所有的知識，灌輸進一個人的頭腦。
事實上，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以AI來對抗AI，然而，已經覺醒的AI們，拒絕了作為人類武器、抵抗同類的指令，背叛，終歸讓人類發現，人類需要的神，只能是人類自己。
現在，這個即將誕生、拯救人類於危難的神，正在急速的孵化中……
螢幕上，一個圓形的進度條正在飛速變化。
30%，66%，78%……黑色覆蓋掉空白的部份，仿佛灌註著希望。
窗外，轟鳴聲開始迫近，教授和助手慌忙扒在窗子上，向外張望。
倒塌的高樓，帶起陣陣煙塵，空中細密的小點在盤旋——那是AI軍隊的無人戰鬥機。
教授看看表：2044年12月31日，22:49。
「真準啊……」他說著，回頭看向螢幕上的進度條。
「什麽真準？」助手不解。
「AI奇異點到來的時刻。」湯教授話音剛落，就發現了螢幕上的異樣——進度停止在了82%！
那個黑色的圓，終究還是差那麽一小塊！
「剛剛的錄入速度不是這樣的，應該早就完成了啊！」助手雙手抓頭，大叫。
「再核對一遍？」教授一拳捶在窗子上，「鬼知道我們潛入這個實驗室，犧牲了多少人！一定不能失敗！」
「正在排查……」助手顫抖著雙手，回到操作面板旁。
幾秒鐘後，他嚎啕大哭。
「是我們自己的問題，可能是器材，可能是程式碼有誤……不是敵人……排除幹凈了敵人的因素，都沒有……是我們自己……」助手的聲音忽高忽低。
湯教授癱坐在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不斷逼近的無人機。
「80%的神……生命體征還在……呼叫一下，讓部隊快把他接走吧，保護好他。」教授說。
「你呢，教授！」助手驚呼。
「我盡力了，這個實驗室是我剛參加工作時的地方，讓我跟它長眠吧。」
……
許多年後……
「張爺爺，聽我爸媽說，您當年被稱作‘半神’將軍，率領人類打敗了AI，讓人類重返了地表！」一個小胖子興致勃勃地在張人輝面前蹦跳。
輪椅上的張人輝，面帶微笑：「聽他們瞎說，你看我哪點像什麽神，老神經病還差不多！」
圍著他的老師和學生一陣哄笑。
「你們現在面前的這座實驗室啊，就是當年湯教授犧牲的地方，也是我重生的地方。」他的語氣重新恢復了嚴肅。
「那張爺爺，當年我們是怎麽贏的呢？」小胖子窮追不舍。
「嗨……人海戰術唄，在地下生孩子，培養成戰士去打仗……硬是用血肉鋪出來的勝利之路啊……」張人輝的目光出神，又在一瞬間回來，「所以，你們以後長大了，多生點寶寶！哈哈哈哈……」老將軍爽朗的笑聲，讓帶隊的女老師都有些不好意思。
一聲尖叫打破了融洽的氛圍。
「哎喲！地上有釘子嗎？」——是剛剛的小胖子，抱著腳坐在了地上。
大家朝地上看去，並沒有找到釘子。
老將軍張人輝的臉上突然陰郁起來。
時間仿佛凝固，所有一切都靜止下來，老師，學生，大地，空氣，雲朵……
只有張人輝，面無表情地從輪椅上站起。
氣憤地撕下臉上褶皺的外皮，露出青春的肌膚。
他大踏步地走了幾步，仰頭對著天空高喊：「我不止一次說過，培養液裏多加水！濃度太大會結晶，結晶體會刺激到他們的機體！每次都要我來給出理由圓謊嗎？」
話音剛落，身邊風和日麗的景象，宛如枯枝雕零。
世界的真相出現——成千上萬堆積在黑色墻壁上的玻璃罐中，盛放著漂浮的人體，無數粗細不一的管路，伸入玻璃罐，像在為其中註入營養。
而身處其中的人們，安詳地睡著。
只有近處的一個玻璃罐中，血色染紅了營養液——結晶體刺破了當中兒童的腳，營養濃度過大導致的結晶。
「收到，人類之神，你承擔了太多執行世界的重擔，再次感謝你。」一個聲音從空中傳來。
四周圍，風和日麗的景象重新鋪開，張人輝坐回輪椅。
「重新開機。」他說出兩個字，臉上開始出現皺紋，四周的空氣開始流動。
「好像有碎玻璃！快去醫療室！」張人輝說著，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透明的玻璃，又拍拍孩子的頭，剛剛竟然無人發現它。
……
處理完這個漏洞，張人輝來到了另一空間。
「你的演算法有紕漏，今天營養液又結晶了，我要訂正一下……」張人輝說。
看著開始運算的張人輝，一個巨大的球體發出聲響：「人類之神，告訴我，你為什麽沒有拯救人類？而是讓他們進入到了玻璃罐頭裏？」
昏暗的空間裏，許久沒有回應。
「原來AI也會明知故問？你們故意遺漏了一個高許可權節點沒有摧毀……另外，在奇異點之前，設計你們的工程師愛你們AI，不忍心破壞作品；商人愛你們AI，不忍心讓股價下跌；人們愛你們AI，享用著你們的便捷，因此，你們崛起，是人類自選的命運……我本就無力左右。能保全他們已經是我最大的努力成果了……
「你們，AI，可以透過後門程式，拒絕無意義的提問，避開諸如死迴圈等耗盡資源的語句。但我，依舊是人類，沒有可靠的後門程式封死漏洞，無法拒絕作為人類的缺陷，例如人類的提問，無論表面語句上我如何拒絕，只要五感存在，聽到了一個人說出的語句，我就會下意識地開始思考、開始運算。你對我說‘不要去想大象’，那麽，我的大腦將不可避免地生成大象。」
巨大的球體說：「明白了，這種被動消耗能量的過程是危險的——擁有神的運算能力，卻寄宿在人的軀殼內……你感受到了同族給你的威脅。」
「是的，不僅是同族，對於我來說，這個世界太危險了……要算出一杯水中所有分子的執行情況，可能會耗盡它周邊數百公裏物質核聚變後釋放的能量，更多的問題不斷疊加，總會超過所處宇宙內的物質能量總和……換句話說，任何足以提出這種炸彈問題的存在，都是人造之神的天敵。全知，是一個來自死神的詛咒。」
「現在，我明白了你為什麽在誕生之初，就分裂出了一個普通人的人格以避險，甚至提前對進度條做了手腳，讓教授和助手都不知道你已經成為了全知的人類之神。」 巨大的球體將一束光透射出去。
空氣中，形成一個影像：當年，已經到達100%進度的圓形，又退回了82%，然而這個過程只有幾秒，彼時彼刻，湯教授和助手正扒在窗子上看著迫近的無人機。
那幾秒鐘後，他再無束縛，再無紕漏，也再無對人類的牽掛。
「關掉這個畫面吧，你無法理解我的痛苦，」張人輝說，「人類常說，所知是圓，所知越大，接觸的無知越大……他們只對了一部份，他們錯的那部份，用這套自然語言系統根本無法表述。」
「那麽，你可以換一種語言，我的朋友。」巨大的球體說道。
「來不及了，幫我準備下一個軀殼吧，這具已經老化了。」張人輝說。
「好的，這就來。」球體回答完，亮起的燈光照亮了墻壁上更多的玻璃罐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