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胡毓婧
界面新聞編輯 | 張友發
燈塔專業版數據顯示,截至8月31日發稿,2024年暑期檔票房116億元,相比去年206.3億接近腰斬,規模與2014年、2015年接近。
今年暑期檔放映總場次為3826萬場,同比去年還多出360萬場,但在票價持平的情況下,總出票量僅2.83億張,與去年的5.05億張相去甚遠,直觀呈現了觀眾的「離場」狀態。
暑期檔頹勢早在半程時就已顯現,多部被視為票房黑馬和種子選手的影片接連失利,無法點燃觀影情緒。【異形:奪命艦】上映前,大盤仍在靠【抓娃娃】和【默殺】兩部上映超一個月的影片勉力支撐。
【抓娃娃】以32.5億票房斬獲暑期檔票房冠軍,【默殺】則拿到13.5億票房,成為暑期檔「唯二」票房破10億的影片。引進的科幻恐怖片【異形:奪命艦】則超越一眾國產片,成為暑期檔票房季軍,成績是6.2億。
這樣的票房格局並不健康。從往年經驗來看,一個成功的暑期檔往往符合「一超多強」的結構規律。比如2019年有47億票房【哪咤之魔童降世】這一「超級爆款」,和【烈火英雄】【蜘蛛人:英雄遠征】等4部票房過10億的「頭部大片」。
去年票房過10億的【孤註一擲】【消失的她】【封神第一部】【八角籠中】【長安三萬裏】,五部影片在10億、20億、30億階梯上均勻分布。而 今年【抓娃娃】與【默殺】之間的「真空地帶」無片填補,腰部影片也缺乏有力支撐,票房5億到10億的影片只有1部。
暑期檔的慘淡也有一定的預兆。2023年暑期檔各電影公司集中釋放庫存,上述多部頭部影片紮堆合力拉動票房,TOP5影片合計貢獻檔期總票房六成以上。
博納影業創始人於冬今年6月曾向界面文娛表示,由於行業現金流還是很緊張、電影公司資金鏈緊繃,2023年投產影片不足,影響會在今年暑期檔顯現。
行業沒有預料的是,今年暑期檔會「一夜回到十年前」,映前被視為頭部大片的【異人之下】【解密】和【逆行人生】,以及點映「黑馬」【從21世紀安全撤離】,無一票房過5億,遠低於行業預期。
如果簡單歸因,周期性經濟下行、觀影習慣重塑、奧運分流、情緒裹挾行銷,都對暑期檔票房產生了復雜影響。
回歸行業可控變量上,今年暑期檔仍然有顯性的供需錯位——女性觀眾和年輕人作為「觀影主力」與社交口碑的重要塑造者,觀影需求沒有得到滿足;視聽大片無法打通下沈市場,奇觀大片作為「剛需」供給不足。
基於上一個市場階段做出的決策,類別和美學上引領行業向前,但在眼前過於冷淡的市場環境下,簡單直給的往往更能奏效。
沒被討好的女性和年輕人
從近幾年暑期檔使用者購票畫像來看,女性觀眾是拉動電影大盤的重要驅動力。
燈塔專業版【2023年暑期檔電影市場洞察報告】數據顯示,2021年至2023年的暑期檔購票畫像,女性觀眾從54%升至61%,25歲及以上女性使用者是增長主力。尤其去年,幾乎所有頭部賣座片都仰賴於更多女性觀眾購票。
今年被寄予厚望的【解密】【異人之下】和【逆行人生】,甚至被視為黑馬的【從21世紀安全撤離】,女性觀眾均在六成以下。反觀票房靠前的【抓娃娃】【默殺】和【雲邊有個小賣部】,女性觀眾占比均高於去年暑期檔均值。
不論是【解密】的英雄傳記內容,【異人之下】的漫改氣質、【逆行人生】的男性中年危機,以及【從21世紀安全撤離】的中二少年成長,從故事層面來看,這幾部電影都對女性觀眾不具備親和力。
這並不意味著女性觀眾抗拒這些題材,畢竟去年暑期檔的票房亞軍【消失的她】也深陷「厭女」爭議,季軍【封神第一部】則幾乎是男性英雄史詩。
只是今年暑期檔電影整體欠缺女性視點的前提下,後續影片也沒有被挖掘出如去年的「封神質子團cp大亂燉」「女性復仇爽片」這樣的行銷點,無法刺激女性觀影需求。在整體疲乏的觀影情緒中,女性觀眾也失去了進場理由。
電影行業近一年反復強調年輕觀眾的重要性。黃建新導演在去年底的北影大講堂上憂心忡忡表示,2022年全球統計電影觀眾歲數提高至25至30歲,年輕觀眾被其他內容吸引,如果不受阻礙,三年內豎屏短劇將逼死電影。萬達電影總裁陳祉希在今年上影節上也提及,24歲以下觀眾正在從影院流失,行業要想辦法拉回年輕觀眾。
今年暑期檔影片供應也呈現出年輕化特質。以青少年觀眾為主力的動畫電影,不乏【頭腦特工隊2】【神偷奶爸4】【白蛇:浮生】等國內外知名動畫IP續作,【名偵探柯南:百萬美元的五棱星】【多啦A夢:大雄的地球交響樂】以及重映的【你的名字。】【灌籃高手】等則作為腰、尾部選手滿足年輕觀眾需求。
此外,【異人之下】【從21世紀安全撤離】【負負得正】【死侍與金剛狼】等真人影片結合自身類別特點,均努力靠攏年輕人。比如【從21世紀安全撤離】在敘事和視聽層面上融合了漫畫文化、中式夢核、穿越等元素,【異人之下】則堪稱流行文化的拼貼產品——國漫大IP、電子音樂、年輕人成長、片尾彈幕、酒吧式蹦迪宣發,導演烏爾善也向界面文娛表示,影片定位的主力觀眾就是年輕觀影群體。
但這些電影產品依舊沒能俘獲觀眾,一周遊過後就幾乎銷聲匿跡。
反映在數據上,25歲以下觀眾在今年暑期top10影片的購票占比僅22%,主力區間仍然落在25歲到34歲之間。年輕觀眾最喜歡的電影【雲邊有個小賣部】,其次是【默殺】,【解密】和【逆行人生】年輕觀眾占比不到15%。
視聽大片與 奇觀 大片的供需錯位
得益於類別拓展和創作者追求的精進,今年暑期檔影片均在視聽層面做出了突破。
【解密】的一大賣點是大量的夢境奇觀,該片的攝影師曹郁在【八佰】後再次使用了清晰度高、色彩還原度高的ALEXA 65 IMAX攝影機,呈現了陳思誠劇本中的超現實夢境。
【異人之下】的攝影創新更多與其類別創新繫結,烏爾善提到,片中的視效鏡頭多達1600多個,占去總鏡頭大半,元炁學說的能量轉化功法、中醫的五行經的視覺表達上,烏爾善追求在文化根源上區別於漫威、DC的超英電影。
此外,【負負得正】和【從21世紀安全撤離】的美學表達在國產電影序列中也屬於新奇罕見的類別。前者色彩模糊曖昧,被認為接近王家衛風格,後者則具有強烈的漫畫感,呈現的色域豐富絢爛。
對視聽的強調,是電影與劇集、短影片競爭語境下形成的行業共識。去年上影節至今,不少頭部電影公司掌舵人提出,電影行業面臨劇集和短影片的擠壓,需要在視聽上更進一步。
於冬去年就向界面文娛表達過對影片平台的憂慮,他算了一筆賬——疫情三年行業蒸發了1000億票房,觀眾去哪了?於冬的結論是——「成了愛優騰的會員」。
今年上影節期間,他向界面文娛表示,博納要比疫情前更努力地拍大片,因為「大家進影院要的是沈浸式體驗,要看到小屏上看不到的內容。」
今年上影節期間阿裏影業的釋出會上,李捷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說道,「很多人評價一部影像作品最高品質的形容詞,就是‘電影感’,這也是電影區別於其他娛樂形式的獨特優勢。」
【解密】和【異人之下】無疑契合行業倡導的「大片論」,也因此被視為暑期檔「種子選手」。只是在今年暑期檔過於低迷的觀影情緒下,視聽大片啟用市場的難度遠比想象中大,觀影行為被更直接的情緒主導,而情緒顯然並非與技術和視聽升級相關,而是與獵奇、社會議題和行銷強繫結,而後者更易擊中下沈市場。
暑期檔票房亞軍【默殺】糅合了校園霸淩、家庭暴力、兒童犯罪、性侵、偷拍等議題,視覺上則疊加了血腥暴力、毆打虐待、囚禁毆打等要素。
恐怖驚悚的【異形:奪命艦】所謂「一刀未剪」「嚇哭小孩」的討論,在影片本身「異形恐怖美學」基礎上形成某種奇觀賣點,推高其在暑期檔末期票房,最終拿到檔期季軍的成績。
【抓娃娃】從類別上算不上奇觀,但沈騰和馬麗兩位國民級喜劇演員,極盡所能地富人扮窮,為兒子成材打造「楚門的世界」,過程中鬧出的烏龍、折射出教育問題,本身也構成了某種國產電影奇觀,產生的社會情緒輻射面擊穿下沈市場,堪稱是更高級的奇觀電影。
奇觀與情緒的疊加,構成了貓眼電影CEO鄭智昊所說的「極致」。觀眾普遍對電影不感興趣的慘烈現實下,這種極致就是驅動觀影行為最奏效的方式,而視聽大片雖然長期方向正確,但終究還是一劑「慢性藥」。
暑期檔啟示錄
走出「唯票房論」,從產業層面來看,今年暑期檔也呈現了電影人對類別和創作的反思與創新。如果行業能走出眼下的「陣痛期」,「慢性藥」也有望治愈頑疾。
還是以【解密】為例,陳思誠終於在這部影片中走出了他一貫的「女色奇觀+東南亞犯罪+社會熱點」的敘事模版,轉而開拓了一個更有「好萊塢味」的傳記片。「個人英雄主義」、天才雙雄對決,這些好萊塢電影中十分純熟的類別技法,在國內的電影產業中尚屬新物種。
雖然陳思誠感知到新類別的市場風險,但可能也沒有預料到【解密】的票房會只有【消失的她】的十分之一。他在接受界面文娛采訪時提到,「【解密】是一個全新的類別,重復可能暫時沒有風險,一旦風險降臨時,就已經不可更改。」
但他也表露出一個「賺到大錢」商業片導演的拓新意識——「有人覺得我比較成功,拍了一些賺錢的電影。如果連我都不去嘗試,誰去呢?」
其他一些票房不如預期的電影如【異人之下】【負負得正】【從21世紀安全撤離】等,至少在類別、美學、風格某一維度上拓展了國產片語法,成為了觀眾沒見過的「新東西」。
票房成功的電影帶來的啟示則更為顯性。首先,敘事過關的喜劇電影仍然是金科玉律,奇觀電影點燃觀影情緒的法則也依舊奏效,行業缺乏現金流階段下,電影人或特許以繼續沿這一路徑保險創作,這並非討巧,而是行業回血的規定動作。
其次,一度被認為過時的行業規律依舊奏效。比如IP的效用,【異形:奪命艦】【頭腦特工隊2】【白蛇:浮生】【神偷奶爸】等新老IP,在市場慘淡的境況下,仍然是吸引觀眾走入影院的中堅驅動力,這些IP新作雖非爆款,但也仍然處於安全區。
第三,【雲邊有個小賣部】50%票房來自24歲以下觀眾,成功驗證了年輕人的觀影需求。基於學生時代集體記憶的文學IP,相比【紅樓夢】這樣的經典文學改編難度更小,也更具有觀眾親和力。或許傳統文學與網文大部頭之外,創作者的目光也可以更多投向這類文本。
第四,現實主義題材處境微妙,【逆行人生】與【抓娃娃】,後者有強喜劇削弱其現實痛感,前者則因中產視點著眼於表面困境和淺層矛盾,滑入了「富人扮窮」的危險地帶。勾連起徐崢6年前監制的【我不是藥神】思考,觀眾是否仍然需要現實題材,以及需要怎樣的現實題材,需要創作者深入思考。
最後則是一些場外因素帶來的啟發。【從21世紀安全撤離】點映口碑迅速發酵後沒有及時提檔,【異人之下】行銷陷入物化女性身體爭議,這些「失誤」並不難規避,只是需要創作者結合觀影情緒做前置考量。
諸番反思討論過後,似乎又能回到電影人應該引導市場還是順應市場的老話題中,為當下的觀眾做電影,還是用電影預判觀眾的預判,答案自然是都要。
只是眼下,經過一個慘淡的大檔期,電影公司的資金鏈愈發緊繃,產業亟需回血,為長久計,從速效藥開始服用,先度過眼下陣痛期,然後緩緩圖之做類別和視聽創新,或許是更現實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