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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權傾朝野,心狠手辣,面首無數」為開頭寫個故事?

2021-03-24心靈

【辭】

(一)

我權傾朝野,心狠手辣,面首無數。

這是史書給我的評價,封皮上寫著【哀帝實錄】,開篇第一章,不是我那短命的表弟,也不是托孤的先皇和不貳的肱股,而是我這個長公主。

謚號「靈」,是個惡謚,被埋一年後還被拉出來鞭屍。

幸好我沒有子嗣,不然也得跟著遭殃。

三個月後,國破。那繼承了我表弟位子的大侄子被亂軍挾持並殺死,而那本【哀帝實錄】,也隨著莘梓閣的一把火,和其他史書典籍,被燒得一幹二凈。

我靜靜地飄在上空,看著這片土地,這片我曾經愛過恨過的土地,這片曾經我極力捍衛卻又失望透頂的土地,被如潮的黑甲軍占領,插上了燕國的旗幟。

我這個鬼魂的執念也了了。

那,我也該走了吧。

(二)

我十歲之前,和淑貴妃住在岫瑕宮。

這個地方離冷宮隔著一個荒廢的雜院。

只有一個宮女和一個仆役。

別誤會,我是皇後的親閨女,淑貴妃是我的姨母。

不過我出生時一聲沒哭,只是像小貓小狗一般細細地哼了幾聲。正值大旱,群臣上書此乃異象,請求皇帝把我處理掉。皇後苦苦相求,皇帝終於同意請欽天監算一處寶地以鎮壓我的「戾氣」。

這寶地就是岫瑕宮。

但我不能再給皇後撫養了,因為會壞了鳳儀宮的「靈氣」。

皇後又拖著剛生產完的身子,在書房外跪著哭了一夜,才換來皇帝同意由淑貴妃撫養我,而不是掖庭婢女。

淑貴妃,皇後的妹妹,看著挺尊貴的身份,但其實是個啞巴。

當然不是天生的,聽說,是進了宮後被人下了毒,還好發現得早,保住了命,但失了聲。

成了啞巴,即使身份再尊貴,在後宮也是一個尷尬的存在。淑貴妃自己也知道,於是她常年待在自己宮中,幾乎從不出門。

淑貴妃得知皇後要她撫養我後,沒有什麽喜怒,只是點了點頭,和我搬進了岫瑕宮。宮人們多不願來這種地方,她也不強求,只留了一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大宮女和一個有點駝背的仆役。

這些都是多年後大宮女白芷跟我說的,那時她鬢發花白,也有些駝背。

我最初的記憶是安安靜靜的,見到最多的畫面是淑貴妃或坐於桌邊,或倚在榻上,沈靜地看著書。有時我叫她,扯她衣裙,甚至故意惹她生氣,她都沒有反應,最多移開書沖我淡淡一笑。

所以我小時候覺得她不僅嗓子壞了,可能腦子也壞了。

而我當時問她最多的問題是:

「姨母姨母,你怎麽不出去走走啊?」

「姨母姨母,你可以帶我去找母後嗎?聽說我又有小妹妹啦!」

「姨母姨母,怎麽一直都是我們住在這裏,沒有人來看你,來找你玩呀?」

「姨母姨母……」

她都默不作聲。

我知道我有小妹妹,還是我八歲時被封為靜安公主的那天。媛兒出生時,正值破曉,萬道金光照在恢宏的琉璃瓦上,皇帝抱著哭聲嘹亮的嬰兒,大喜,當即封為迎澤公主,但被禮部尚書攔住了。

「陛下,不妥。」

「朕的女兒,朕賜封號,有何不妥?!」

「陛下,大公主還未受封,越級而封,不妥。」

我那皇帝老爹這才想起來,自己在冷宮旁邊還有一個啞巴妃子養著的閨女。

「那就給她封靜安吧。」

靜安,相當於說書先生口中的張三,街頭告示上的李四,和鄉間一呼百應的二狗子。

當時我年幼無知,歡天喜地地接了旨,逢人就說我是靜安。姨母仍然淡淡一笑,隔天靜靜地把幾本皇室族譜放到我面前。

我用一上午把它們看完。

喜悅頓時煙消雲散。

且不說前朝,前前朝有多少個靜安,就說本朝,至少我知道的,我大姑姑、我太姑奶奶、太姑奶奶她姥姥、先帝的二女兒和大孫女都是靜安公主。

敷衍。

十分敷衍。

自那以後,我好像漸漸明白了為什麽姨母不願讓我跑遠,不願帶我出去,也不願見客。

(三)

姨母不和別人交往,不代表我不和別人交往。

眾所周知,交往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

比如聊天,比如過家家,比如一起吃零嘴。

還比如打架。

今天戰況十分激烈,我倆都蓬頭垢面,最後決戰時刻,季炎澤揪住了我的耳朵,我就勢直搗他肚子,他又想來掐我臉,我眼疾嘴快一口咬了上去。

「啊!!!何瑛,你屬狗的吧!」

呸,真鹹。

他還在做著鬼臉大呼小叫,我嘴角都要咧到後腦勺了。突然,季炎澤一本正經,恭恭敬敬地行禮:「臣子季炎澤見過貴妃娘娘。」

我一回頭,竟然看見姨母靜靜地站著,臉上沒什麽情緒。

奇了怪了,姨母向來不出門,今天這是怎麽了?

我向白芷投去疑惑的目光,她低頭未動。

姨母點點頭,又沖我招招手。

季炎澤倒有眼力見,麻溜地說:「既然娘娘有事要同殿下說,那臣子先告退。」

我:……???

白芷過來,拉起我的手,跟著姨母走。走了幾步我才發覺,這不是回宮的方向。

「我們去哪兒?」

沒人回答我。

能說的不知道,知道的不能說。

七拐八拐來了一個小破院子,門都掉了半扇。姨母示意白芷在門口等著,領著我走了進去。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冷宮一類的地方,雜草都快到我肚子了,放眼望去,一切色調都是灰蒙蒙的。

「何瑛。」

聲音粗厲而又嘶啞,仿佛焦炭在坑坑窪窪的墻皮上滑過。

我驚異地看向姨母。她今日仍是那一身墨綠衣裙,隨意挽了個髻,幾縷碎發垂在耳邊,嘴角微微勾著,似笑非笑。

「何瑛。」我親眼看到她張了嘴,又叫了一遍。

這下張嘴的是我了。

姨母笑了,但眼睛裏的笑意只是閃了一下。她接著說:「我能說話,不過是為了自保,裝成啞巴。」

我剛閉上的嘴又大大地張開。

「當年,趙美人給我下了毒。這個地方,是當時她的住處。」她低沈嘶啞的聲音和她溫婉的氣質格格不入,再加上周圍蕭條的環境,讓我心裏有點發毛。

「也是她的歸處。」

(四)

多年後的一個傍晚,我擦拭著袖上血跡時,忽然想到了姨母在趙美人故居跟我說的那段話,那段被此後歲月反影印證著的話。她當時那嘶啞的聲音,漠然的神情,和四周肅殺的頹景,使那段話,仿佛一道詛咒,刻在她身上,刻在我身上,刻在這宮裏宮外的形形色色人身上,也許,在我們百年之後,還會有更多的人重蹈覆轍。

她說,趙美人給她下了毒後,畏罪投湖了。

她說,她某天夜裏不甘心,偷偷跑來看,賄賂了侍衛,發現趙美人是被人綁了扔進湖裏的。

她說,在她裝啞的日子裏,她深居簡出,靠看書來打發時間,在一本古籍上翻到了和那毒藥類似的方子。

其中一味,叫「萊香」,產自南疆,極其稀有。

那一年南疆進貢,香料眾多,其中就有萊香。

稀有香料,先由中宮挑選。

她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直到有一天,皇後來看她。那是皇後在她中毒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動去看她。她們聊了很久,自此,淑貴妃再也沒出來過。

有時候,得知了真相反而會更平靜。

淑貴妃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裝聾作啞反而能保全性命。

只是她沒想到,當她都覺得自己成了空氣時,皇後會突然讓她撫養我。

「都道是虎毒不食子,」姨母咳了幾下,接著說,「我看也未必。當初世人皆道皇後仁心,不舍骨肉,照拂庶妹,我只覺得,她要麽是想讓你’克’死我,再借機處置掉你;要麽想利用我對她的恨,借我之手,除掉你這個孩子,讓我自己也背上罵名。」

八九歲的我楞了好久,雖然沒完全理解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但嘴角微微抖著,眼睛裏也慢慢蓄出淚來。

「別哭,別哭,沒用!」姨母幫我擦去眼角的淚,力氣忽然變大,按得我有點疼。她有些生氣地說:「哭?你哭破了嗓子,哭幹了眼淚也沒用!你越害怕,就越會被吃掉!這就是世道,這就是人心!你以為誰會是大善人?她,你母後有惡,趙美人有惡,那陛下就沒有惡?我就沒有惡?這世間,王公貴族,車夫走卒就沒有惡?你以後也會有惡!」

我被她突然升高的嘶啞嗓音嚇了一跳,我看著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又像是透過我的身體看著別的什麽。忽然,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垂眸嘆了口氣,靜靜坐著,看著我慢慢抑制住自己的抽噎,直到和她一樣默不作聲。

「那季炎澤,安平侯的二兒子,你怎麽認識的?」她再次開口,換了個話題,語氣和緩了許多。

「就是……我去年生辰,您特許我出去玩,正好看見他和大皇兄在一起。我一開始躲了起來,看他們走了才出來,結果他突然一個人跑回來,正好碰上……就一來二去地,認識了。」

其實我還隱了一段沒說,就是我為什麽躲起來。

大皇兄看見我便大呼小叫,嘴裏喊著「掃把星掃把星」就和其他幾個貴族子弟沖過來作勢要打。其他人還好,拿著小木劍。大皇兄那個二楞子,耍著一把真劍就劈了過來。季炎澤一把把我踹到石獅子後面,閃過劍,沖他們喊:「哎哎哎,那小東西往太液池那邊跑了!」

「太液池?不能讓她禍害了仙鶴!那可是皇奶奶的福祿!」

「對,過去打她!」

一群傻子跑了過去。

我當時個子小小的,躲在石獅子後面,還保持著那個被踹倒的姿勢,楞怔地看著季炎澤。

「沒事吧?」他要把我拉起來,我躲了一下,趁他發楞的當兒,我利落地爬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再後來,他來找了我幾次,無非是帶些吃食和閑話。一來二去地熟了,從最初的尬聊到現在的打架。

姨母似是略略思索了一下,接著開口道:「安平侯一家,少往來。」

我對朝中動向略有耳聞,要麽是聽下人們說的,要麽是季炎澤說給我,有時候我也能從王公子弟們的交往中猜到幾分。

或許我和別的小姑娘不一樣吧。聽說舒寧郡主,小我兩歲的表妹,一聽到這些朝堂中事就煩燥,覺得甚是無趣。我倒相反,聽得津津有味,有意思得緊。仿佛窺到了人心,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在一個大舞台上粉墨登場。甚至有時我會猜測某個官員的動向,得到證實後異常興奮,頗有一種指點江山的隱秘的成功感。

為什麽說隱秘?因為這些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不能亂說。

安平侯早年武將起家,有女入宮,有子為官為將,功高不已,黨羽甚密,帝頗忌憚,皇室子弟密切交往者少。

但……我想了想季炎澤那個紈絝,若安平侯真有二心,他這個二兒子不會是肱股,充其量是炮灰。

之後姨母還問了些什麽,我也記不清了,估計是些和之後沒什麽關系的瑣碎事。出去前,姨母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旁人今天的事,出去後繼續裝啞。

一個月後,我才真正理解了姨母向我袒露秘密的理由。

(五)

我記不得那天具體的日子,只記得當時岫瑕宮墻根下的狗尾草長得毛茸茸的,甚是可人,我正挑幾根壯實的,想等季炎澤來時逗逗他。忽地聽到門外人聲嘈雜,駝背仆役一顛一顛地跑進來,高聲喊道:「娘娘,娘娘,陛下旨意到了!」

一打眼看見我正蹲在墻根下刨土,恨鐵不成鋼地揪起我的後領子,說:「快去快去,好歹洗洗!」

我懵懵地,袖子裏還藏著那根狗尾巴草,被人扯去洗臉擦手,重新梳了頭。余光看見姨母也仔細地描了描眉,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早就知道這一天似的。

我學著別人的樣子跪下,聽著那個大肚子太監拿腔拿調地讀著明黃絹布上的字,挺拗口,我沒記住,根據我後來的經歷,估計是我那皇帝老爹因為這幾年風調雨順,國力昌盛,深感前幾年聽信了讒言,不該如此對我,要我以後搬到鳳儀宮和皇後及迎澤公主一塊住,並且入學讀書。

只字沒有提姨母。

我們按照流程接了旨,姨母讓白芷和仆役去收拾我的東西,自己牽著我來到了她的臥房。

她的臥房有很多架書,走進去總有一股淡淡的紙墨味兒。她揮手示意我去關門,自己則去關窗,又轉身在小桌台上點燃一根蠟。

我關完門走過來,看著她從書架上挑挑揀揀,取出一本本書。糾結了一下,終究還是問出來:「姨母,我走了,你怎麽辦啊?」

「我們以後還能再見面嗎?」

「我和母後十年沒見了,我以後要怎麽和她相處啊?」

「姨母……」

她仍低著頭,看了看手裏的書,終於開口說了話:「你回去,估計也有你母後的意思,她不會為難你。」

「姐……你母後長相和我相似,但脾氣大些,有些偏執。這些年不走動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樣。」

「你們好歹是親生母女,她也不能置你於死地,你見機行事,夾著尾巴,保住小命就行了,別像在岫瑕宮一樣,事事出頭。」

「我自然去我該去的地方,用不著你操心。」

說著,她把挑出來的一摞書放到桌子上,對我道:「這些都是我近幾年收集來的孤本,涉獵較廣,我看著覺得有用,就給你了,待會走時帶上。別弄丟了,這可是我的家當,不然,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找你算賬。」

她點了點我的額頭,我卻有些笑不出來,總覺得有什麽未知的事在等著我,帶著難以琢磨的危險性,讓人感到不安。

(六)

我終究沒有等來季炎澤。那根狗尾巴草還藏在我的衣袖裏,壓得有些扁了。中宮來接我的掌事嬤嬤從白芷手裏牽過我,看見我緊緊攥著袖口,便拉了過來。見到是個這東西,皺了皺眉,順勢把它扔到地上,拍拍我的袖子,沒說什麽。

我上了轎子,看著那根被我精心選出來的、藏了幾乎一天的、最終又被扔到地上的狗尾巴草,心裏忽然對季炎澤有些生氣。轎子晃悠悠地擡起來,走了。我看見姨母和白芷立在宮門外,看著我們走遠。她們的影子被斜陽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有些斑駁的朱色宮墻上。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姨母。

也是我最後一次,如此在乎一顆草芥。

我印象中第一次見到母後就是這天了。她的眉眼的確和姨母相似,但妝很濃,遮住了歲月的痕跡,也添了幾分距離感。我一被帶到宮內,她就「霍」地站起身來,一把把媛兒塞給乳娘,提著繁復的宮裝小步快走,到離我三五步遠的位置停下,欠著身,沖我伸開胳膊,臉上現出悲淒的神色。

「寶兒,我的閨女,我的心肝兒,快,快到母後這兒來!」

我兒時有些認生,猶猶豫豫不敢上前。不知是誰,許是嬤嬤許是太監,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撲到她懷裏,她立刻緊緊將我摟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還幾度險些暈了過去,惹得周圍宮人好一陣忙活。

我從未見過這等場面,混亂中帶著幾分讓當時的我感到不舒服的成分。

後來我知道了,那叫逢場作戲。

直到晚宴結束,母後依然拉著我的手,一口一個「寶貝兒」「心肝兒」,當時覺得美滋滋的。很多年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她其實是忘了我的名字。

何瑛,何瑛,我叫何瑛。不過她告訴我這件事時,天下已經無人不知何瑛。

從人見人打的「掃把星」到被皇後捧在手裏的「小公主」,這種轉變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實在十分美妙,以至於回寢殿的路上我都蹦蹦跳跳地哼著小曲,特別想和別人分享一下我的喜悅。

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季炎澤。

「殿下是說安平侯二公子?」貼身宮女敏兒猶豫了一下,「聽說最近和燕國的戰事吃緊,安平侯子弟都被派到前線了,二公子應該也去了吧。」

「哦,好吧。」

我忽然又想到什麽,問:「那姨母呢?淑貴妃?我可以去找她玩嗎?」

她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別處:「奴婢不清楚。許是不能吧,殿下明天起就要入學了,平時課業多,這裏離岫瑕宮又很遠呢。」

「岫瑕宮?姨母有自己的寢殿啊,她是為了照顧我才去岫瑕宮的,怎麽我走了,她就不能回自己的宮了嗎?」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給您鋪床吧,早些歇息,明天第一天入學……」

說完,她就去忙活了。

(七)

關於我在宮裏讀書的四年,我不是很想多說。

但我不說,不代表它不存在。

有些經歷,的確構成了我一步步爬上高位的階梯,但也是我夜半夢醒後的余悸。

在我二十六年人生裏的前十年,我幾乎處於放養狀態。姨母還在裝啞自保,教不了我讀書,白芷只會帶著我讀幾段蒙文,仆役大字不識一個,她的名字還是我教她寫的。

所以,入學第一天,十歲的我坐在一群五六歲的小孩子中,格外鶴立雞群。

窗內,我的弟弟妹妹表弟表妹堂弟堂妹們,有的好奇地看著我,有的呆呆吃手,有的忽然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我身上,旁邊的宮女嬤嬤手忙腳亂。

窗外,一個個攢動的腦袋笑嘻嘻地等著看熱鬧。我記不太清其他人了,只記得有大皇兄,二皇弟和舒寧郡主。

總之,一向沈悶的莘梓宮因我的到來忽然變得格外熱鬧。

但快樂都是他們的,我只覺得吵鬧。

為了擺脫這種如蚊蟲咬嚙般的恥辱感,我玩命讀書,一個月內突飛猛進。驚得蒙學先生逢人便誇;驚得一群小屁孩以崇拜天神的眼神看我,每天賄賂我給他們寫作業;驚得皇上有一天破天荒地叫我去禦書房。

對,這是這個便宜爹第一次要見我。

我回到母後身邊時,他沒來,說是邊境戰事緊急,政務繁多。

聽說最近和燕國的談判有一定成果了,戰事停了一段時間。

我被宮人領到禦書房門外時,太監說趙丞相正和皇上議政,馬上就結束了,讓我稍等片刻。

當時應該是仲夏吧,空氣又粘又悶,站著不動都是一身汗,薄薄的紗裙糊在身上,讓我極其想跳進書房外那個池子裏洗個澡。

「吱呀——」門開了,小太監點頭哈腰地和一個花白胡的紫袍官員走了出來。這個應該是趙丞相了吧?我學著記憶中嬤嬤教給我的樣子,有些生澀地行了禮。

「哎呦呦,見過靜安公主。」趙丞相看著挺和藹地笑了笑,「快進去吧,剛剛陛下還跟我念叨殿下呢。」

在我跨進門檻的那一剎那,我似乎聽見趙丞相很輕的聲音:

「唉,這麽小的孩子啊……」

(八)

禦書房裏格外清涼,甚至讓帶著一身汗的我覺得有些冷。走廊裏的侍衛身後每隔五部便擺著一個大銅缸,缸壁上如人出汗般滲著水珠,想必裏面放的是消暑兼防火的冰塊和冰水。

我和領著我的太監宮女走在鋪著地毯的走廊裏,走廊很長,我的紗裙也很長,拖在地上梭梭作響。走廊兩側,窗戶和墻柱相間,光線忽明忽暗,仿佛此後飛逝的歲月,而我一直這樣走著,走著,直到多年後在山呼中看著眾人匍匐在我腳下。

「兒臣見過父皇。」

「起來吧。」聲音不如我想象中那樣洪亮,甚至有些細弱。

這是一個幹瘦幹瘦的中年人,鬢邊已白,龍袍套在身上顯得有些空。他略帶疲憊地窩在圈椅裏,身後的墻上掛著一副很大的地圖,桌上幾本雜亂堆疊的奏折,硯台邊搭著幾支筆,筆尖半幹,有些分叉,筆邊有幾團廢紙。

「來,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他向我招招手,眉眼間擠出一絲笑意。許是我自幼練就的察言觀色的本領,我當即覺得那笑裏帶有一些虛。

他端詳我良久,道:「眼睛隨朕,嘴巴和鼻子隨你母後。就是性子別隨了她才好。」

接下來就是一堆無關痛癢的話。無非是他當年把我送出去也是有苦衷,不要聽信流言蜚語,他這麽多年還是一直惦念我的。姨母照顧我也辛苦,我現在回來要多陪陪母後和弟弟妹妹,好好讀書,多學女子才藝,不能丟了皇家顏面之類的。

我想了想我這靜安的封號,只是保持微笑,頻頻乖巧點頭稱是。

「聽先生說,最近進步不小?」

「不過是兒臣應該做的。」

他笑了笑:「挺好,這性子不像你母後。那麽,如果下個月讓你和大皇子他們一起讀書,怎麽樣?」

「但憑父皇做主。」

於是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臨走時,他忽然問我:「瑛兒,若是……朕是說如果,大陳需要你……或者是你皇兄,你弟弟妹妹,你……你們會怎麽做?」

當時我覺得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自然做兒臣應該做的。兒臣身為皇室長女,國家有求當必應,國家有難當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想必皇兄他們亦會如此。」

我當時多大?十歲吧?這些話可不是我一個十歲小孩說的,不過是聽先生念叨得多了,一知半解地背了下來,下意識地覺得這會讓皇帝開心。

畢竟,當時還算養尊處優的我,我的兄弟姐妹,根本體會不到什麽叫易子而食,黍離之悲。

他果然臉色和緩了,柔聲道:「去吧去吧。」

此後,我竟成了禦書房的常客。皇帝和群臣議事時,若非機密,經常叫我過去。皇帝倒也怪,雖說是他喚的我,可我到了後又只顧著和大臣討論,視我如空氣一般。於是我要麽坐在一旁作課業,要麽站在桌邊磨墨。這一波大臣說完我也該走了,背上我的小包,和他們一起被大肚子的馬公公送出去。

最初的一年多時間裏,我什麽也聽不懂,只覺得他們好煩啊,說個話拐彎抹角,動不動就跪下高呼「聖上英明!」「臣等冤枉!」

後來,我漸漸聽出了些門道。比如說,皇帝老爹一直勸年過半百的安平侯再納個妾,其實是想再安個眼線;韋州守看著平平無奇無甚政績,其實貪了維河款還嫁禍給了手下副官,沒出事全因為他是敬王妃的親哥哥;兵部尚書看著像個門神,其實懼內得很,沒交奏折是因為內人和他吵了架不讓他進書房;趙丞相的獨子俊美,但遲遲不願入官場,似乎還有龍陽之癖……

還有,和燕國的戰事以和談告終,而談判還在推進。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隱約得知,當初朝中主戰主和分化嚴重,甚至連一向清閑的欽天監都摻了進來。

哦,欽天監就是當年說我命不好的那群家夥。

皇帝一看,兩邊吵得太厲害了可不行,以後是戰是和阻力都挺大,自己說話會沒多少人聽啊。

那怎麽辦呢?

殺雞儆猴吧。

於是點了幾個欽天監裏蹦噠得最歡的主戰派,以如今國運昌隆為由,給他們按了個玩忽職守,汙蔑皇嗣的罪名,砍了。

對,那個皇嗣就是我。

嘖嘖,不愧是我爹,就是有手段,親閨女都得利用利用剩余價值。

然而,當時的我還沒想到,對於皇帝而言,這可不是我最後的價值。

(九)

舒寧郡主是我的表妹,敬王嫡女。

聽聞太後偏愛這個小兒子,也就愛屋及烏地偏愛這個小孫女,破例把她養在宮裏。在我沒回到中宮時,簡直是後宮團寵。一個小郡主比我這個公主的吃穿用度好了不知多少倍。

當然,我回到中宮依然沒有撼動人家團寵的地位。不知道的以為舒寧才是皇後親閨女。

也難怪,人家長得比我漂亮,聲音比我好聽,說話也比我甜,還多才多藝。

我不酸。

假的。

然而一個十歲小屁孩能做的事就是不搭理她,暗地裏事事和她比。

現在想想也很幼稚。

二皇子承錦是我親弟弟,然而跟我不是很親,我也不是很喜歡他。

誰叫他一口一個「舒寧姐姐」叫得親熱,還時不時跑去母後那兒打我的小報告。說我逃課、打架、打擾父皇。

打擾根本談不上,明明是皇帝叫我去的禦書房。

至於逃課打架……

好吧,是我幹的。

逃課逃的是女則課,氣得女官橫眉瞪眼。沒辦法,她講得我實在犯困,不如去做一點有意思的事。

打架打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大皇子大我一歲且高我一頭,我打不過,跑唄;舒寧是看熱鬧的,並且畢竟是姑娘家,不好。

那就沖我弟下手。

切,慫包,被我打哭了就去告狀。

但是,別誤會,我不是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暴戾之人。打他們事出有因。

也不知是怎麽傳來的風言風語,說和燕國的談判結果是和親。和親定要用到宗室女子,可惜先皇僅有皇帝和敬王兩個兒子,而皇帝有我和媛兒兩個女兒,敬王只有舒寧這一個寶貝閨女。舒寧肯定不行,太後拼死也得護著,而媛兒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奶娃娃。

那就只有我了。

(十)

「哎,別看書了,父皇要把你嫁給燕國的老皇帝做小媳婦呢!」

大皇子,哦,三年過去,現在他是太子了,猛然竄到我面前,一把搶走了我的書。那書是姨母給我的。

「聽說那老皇帝老得路都走不動了,每天上朝都這樣。」

說著,康國公的兒子陳樂眼歪嘴斜地模仿起來。周圍人都笑,我笑不出來。

可笑嗎?人家皇帝都這樣了,燕國卻還是戰勝國,我們作為戰敗國不得不去和親,可笑嗎?

我趁太子不備,站上他身後台階,用胳膊一把勒住他脖子,當然沒使太大勁,只是驚得他往後一仰。我見他手松,搶過書,躲過聞訊而來的太監,撒腿就跑。

路上發現這裙子太礙事,我不得不把裙擺提起來掖進腰帶,跑得快了不少。只是不知太子犯了什麽邪,往日跑不了幾步就累得不行,只得作罷。今日不僅跟著我跑出了莘梓宮,還大有要追我到禦書房的架勢。

嘖,難搞。

但我轉念一想,其實,他跟來也不見得是壞事。

眼看再過一道門便是禦書房前的甬路,我放慢速度,把裙擺理好,攏了攏頭發,在當值侍衛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走過去。

侍衛見我是常客,也沒阻攔。太子傻乎乎追上才反應過來到了什麽地方。可是侍衛們都看著,他也不好到了皇上屋外不打招呼就走,只得懵懵跟我走進去。

「 太子殿下,靜安公主,請隨奴才來吧。」馬公公看到我倆有點驚訝,但隨即進去通報,並把我們領進屋。

見到父皇,我搶先一步撲通跪下,悲悲戚戚地說:「父皇,兒臣愚鈍,對軍國大事一知半解。聽及皇兄道兒臣要去燕國和親,兒臣……兒臣不想啊!兒臣不過將笈之年,而燕帝已逾花甲,這不是活生生斷送了兒臣的一生啊……」

我哭了。

我裝的。

因我這一大段搶白,太子請安的話才起了個頭就忘了,跪在地上,瞪著迷茫的大眼睛,不知道自己要幹啥。

擦去我那擠出來的淚水時,我透過手指縫隙看到皇帝緊鎖眉頭,嘆了口氣。

他「啪」地一聲放下筆,道:「別哭了,起來吧。」

「兒臣……」

「起來吧,朕沒說讓你去和親。」

說罷,他用略帶責備的眼光看了太子一眼。

看著太子那惶恐的表情,我差點笑出來。呵,你以為我來禦書房就只是磨墨捶肩寫作業的?

的確,談判時朝中又分為兩派,一派以趙丞相為首,一派以康國公為首。趙相主張兩國割地並進一步開放邊市,康國公提出兩國互派和親公主。

但燕國不同意。準確來說,是燕國鄧皇後不同意。

之前小孩子之間的胡鬧先放一邊,有一說一,燕國老皇帝的確生活難以自理。也許是中風也許是過於好色……咳咳,總之,偶爾清醒,所以幾乎由皇後把持朝政。

鄧氏何許人?老皇帝的發妻,出身貧寒,且聽說曾有過夫君,之後才嫁給老皇帝。至於她究竟是怎麽一步步爬上去的,一直是個謎,但想必此人頗有手腕。

鄧皇後聽了我方條件後,隔了三個月才派使臣來回話。對於方案一,她認為戰事由陳國挑起(當然我們這邊一直強調是燕國挑起),就沒有燕國再割地的道理。對於方案二嘛,其實這個方案提出來就沒多大把握。素聞鄧皇後善妒,看看燕國那空蕩蕩的後宮和寵成寶貝疙瘩的太子就知道了。所以說,送個和親公主過去,沒準會進一步引發戰事。

所以,康國公耍聰明失敗。

所以,太子現在跪在地上想哭。

(十一)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別低頭,擡臉,看著朕。」

我在旁邊乖巧看戲。

「父皇,兒臣……兒臣知錯了,兒臣不該議論國事……」

「啪」地一聲,我們都楞了。

皇帝右手還在微微發抖,太子捂著左臉呆住了,馬公公嚇得立即跪倒,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我也被嚇了一跳,縮頭默不作聲。

「你身為太子,若連國事都置之不理,就給我滾出東宮!」

太子顯得委屈極了,淚花花在眼眶裏打轉,嘴裏只會木訥地重復著:

「兒臣知錯,兒臣知錯……」

「那你可知你錯哪兒了?」未等他回答,皇帝一聲冷笑,「估計你也意識不到,就像你身為太子,卻仍然沒有一點政治敏感度一樣愚鈍!」

他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轉過身,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道:「你先退下吧。」

太子囁嚅著走了,心情是如此低落,以至於他都沒有向往常一樣剜我一眼。

我揣度著皇帝的話。他剛剛一直在和太子說,且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沒太理我。

那要不……我也偷偷溜了?

正當我沖馬公公擠眉弄眼,示意他幫忙打掩護時,皇帝背對著我們突然出聲:「靜安留一下。」

哎,好嘞。

「宣皇後。」

「喏。」

馬公公邁著小碎步走了。只留下我和皇帝大眼瞪小眼,房梁上趴著的暗衛可以忽略不計。

「十年不聞不問,心裏肯定是怨朕吧?」

不敢吱聲。

我怕你也打我。

「但你沒說,也沒表現出來。」他的眼神裏竟有幾分贊賞。

「我之前說過,你性子不要隨了你母後。你母後太急,太淺,若非是身為大將軍嫡女,恐怕也保不住中宮之位。」

「太子雖為魏賢妃所出,但由皇後撫養了十多年,性子學了個十成十。」

「老二還小,看不出什麽,有點小聰明小滑頭,但登不上大位。」

「至於你,」他頓了頓,「你很像皇祖父。」

他的皇祖父,是本朝第三代皇帝,武宗。

我眨巴著眼睛,正要聽他說怎麽個像法,外面忽然宣皇後來了。

(十二)

我與母後,關系挺微妙。

罵過我嗎?沒有。打過我嗎?沒有。我有求她必應,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甚至頻頻勸我放下書多去外面走走。

但是舒寧和承錦能在她的懷裏撒嬌,我從未有過。舒寧求她給自己梳妝,她眉開眼笑地應了。承錦給她炫耀新逮的蛐蛐,她心疼地擦去他臉上的土,又溫柔地誇獎他。

我好像都沒有過。

梳妝穿衣這種事有敏兒,並且我自己也可以做,實在無法理解舒寧為什麽還要去求母後。

我也早過了逮蛐蛐的年紀。偶有課業被先生表揚的訊息傳到她耳中,她只是笑著對我點點頭,道句:「善。」

承錦撒嬌時我在一旁或站或立,他們笑我就笑,他們說話我就附和。舒寧在宴上說了什麽,他們樂我也樂,他們誇我便跟著誇。

只是這種融入他們的嘗試總是以失敗告終,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孤寂感。我要說什麽時,母後笑著看我一眼,最多接幾句,但大多時候,都是笑著岔開話題,或是一直看著舒寧和承錦,聊得親親熱熱,對我置若罔聞。

我只得尷尬地摸摸鼻子,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似乎在母後面前,我和隨侍的宮女沒什麽區別,只不過穿得好些罷了。

至於這其中的深層次原因,大概我們都有些吧。我因姨母的話而與她有些隔閡,她因我當初差點讓她丟了中宮之位而心存芥蒂。

所以現在除了問安和宮宴,我幾乎不怎麽主動去見她。

珠釵輕響,衣裙梭梭,母後淺笑著進來:「陛下喚臣妾何事?」

一轉身看到我:「啊,瑛兒也在呀。」

我們十分客氣地行了禮。

「今日朕有要事需征得你的同意。」

「陛下說笑了,事事全憑陛下做主,臣妾哪有置喙的道理。」

「近日,和燕國和談條件已初定,兩國商定互換質子。」

母後臉色倏地一變。

「太子萬萬不能動,所以朕想問問你,能不能委屈一下老二……」

皇帝話還沒說完,母後踉蹌著撲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陛下,陛下三思啊!錦兒他才多大啊,他可是臣妾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盼頭,是臣妾的命啊!」

後面她無非又哭著說了不少哀求的話。我站在一旁,心裏聽著挺不舒服,別過眼去不想再看。

媛兒三歲了,不知道能不能聽懂這些,聽後又作什麽感想。

皇帝緊鎖眉頭,馬公公一直勸慰著,母後還在苦苦相求。

「那你當時倒是寫信給你爹,讓他聽朕的令!現在在他手裏吃了敗仗,朕還沒追他的責,你倒先哭上了!」

今天的禦書房真是格外熱鬧。

我實在無聊至極,想看一眼房梁上的暗衛大哥,看到了一點黑影。眼睛漫無目的地亂轉,腦子裏慢慢把所有事過了一遍。

我忽然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一開始我把太子引過來,不過是想讓他出出醜,沒想到父皇竟然發了這麽大火氣。

太子的事完了,我也該走了,但他又讓我留下來。現在說的是質子的事,只有承錦的份,還讓我待著幹嘛?

莫非……

(十三)

我叫何瑛,陳國的靜安公主。還有一年及笈才被封為長公主。

此時我正和我親娘皇後同乘一攆,這在我十四年的人生裏還是第一次。

有點緊張也有點尷尬。

因為母後正悲悲戚戚地抹眼淚,她的女官正在勸慰她,還時不時掃我一眼,那眼神稱不上討厭,但也不算友善。

剛從禦書房出來的我們,正在回鳳儀宮的路上。

剛剛,母後哭著求父皇時,一眼看到了縮在角落裏企圖透明化的我。

「陛下……瑛兒比錦兒大五歲,心智也成熟不少,可否讓瑛兒擔任維系我大陳和燕國關系的使者?」

說罷,帶著眼淚轉頭看我:「想必瑛兒也願意為弟弟去吧?」

「我不願。」

話一出口,我都楞了一下,她的臉色也一下子僵了。

壞了,終究是孩子心性,想什麽說什麽。

「罷了罷了,朕只是告訴你一聲,談判條件早就擬好了,哪有輕易改動的道理,你也不要再逼她了。時候不早了,你們都退下吧。」

「陛下……」

「馬公公,送送皇後和公主。」

然後就是現在這個局面。

我心裏很生氣,也很委屈。我就想不明白了,我長得不漂亮但也不算醜得離譜,我不是什麽博愛眾生的大聖人但也從沒有害過人,為什麽一胞所出,承錦和我相比就是天上地下。

就因為我出生時欽天監說我是災星?

但後來不又下旨說他們汙蔑嗎?

母後的抽泣聲斷斷續續,攪得我的思緒紛紛亂亂,不覺懷念起小時候和姨母待在一起的安靜日子。

話說,自從回到鳳儀宮,我就再也沒見過姨母。

姨母還在岫瑕宮,我曾偷著跑去幾次,但只能見到白芷。那個仆役太老了,放出宮了,現在只有白芷陪著她。

姨母不知怎麽回事,每次對我都是避而不見,我只能托白芷帶話。學了女紅和書畫後,我還托白芷給她帶了一些自己粗制濫造的小玩意兒。

偌大的宮裏,人們似乎忘了淑貴妃的存在。

「我們這是去哪兒?」母後終於說話了,開口問女官。

「回娘娘,回鳳儀宮。」

「不,先不回。先去昌樂宮。」

(十四)

昌樂宮是淑貴妃曾經的住處,如今空置,僅左邊的小院裏住著一個貴嬪。

我大概猜出來她要做什麽。

罷了罷了,我還是低頭吧。從皇帝叫我留下那一刻起,我的命運似乎就被註定了。

隨從們安靜而快速地打掃了宮內,接著像影子一樣依次退了出去,女官走在最後,低著頭悄悄關了門。

我看著那些灰蒙蒙的簾子和許久未開而有些朽壞的窗,仿佛還能看到曾經住在此處的人影。

「瑛兒,你是個聰明的,母後也不跟你繞彎子了。」她說話時並不看我,眼睛隨意看向左面一處擋屏。

「我要讓承錦當上太子,日後繼承大統。」

我不禁挑挑眉。瘋了吧?

「錦兒是我所出,只有他才有資格坐上那個位子。承冀不過庶子,憑什麽和錦兒爭?」

唉,我在心底嘆了口氣。平時沒事時我喜歡讀讀閑書,才子佳人看過,但看多了總覺得都是一個路子,唯有稗官野史奇詭曲折,煞是有趣。裏面寫的奪權篡位者不少,打的旗號多為天下正統,但也勝敗參半。勝者自然流芳,敗者自然名裂,更甚者身裂。

但,這正統不正統的……

向來不都是勝者那一方說了算麽?

所以我對她的熱衷持保留意見,只是垂眸不做聲。

「我在承冀小時候就把他接過來,在我身邊養,我要讓他沈迷玩樂,我要讓他昏庸無能,我要讓他難成大器!可是,那老東西……」

她咬牙切齒地說,但聲音很輕。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四處張望還有沒有其他人聽到。

「他居然還是立他為太子,說什麽立長不立嫡……」

她說到激動處,忽然喘得很厲害,我急忙找水,可這裏哪有。我又站起來要去叫人,她卻一把拉住我。

「不用……一會就好……」

空寂的房間裏回響著她不順暢的呼吸聲,我默默地幫她捋著背。過了一會兒,她好多了。

「你也有這毛病吧?」

我楞了一下。的確,我自幼偶爾呼吸不暢,但沒有她這麽嚴重,最多不能平躺入睡,或打哈欠時常常一口氣提不上來。這時那個力氣大的老仆役就會拎著我的腳把我倒過來。按照她的理論,我站著呼吸不暢,倒過來氣就順了。

但我會頭暈得幹嘔,並且噴嚏咳嗽鼻涕眼淚亂飛。

可她怎麽知道的?我一向不願麻煩別人,到這邊來後,每次不舒服自己忍忍就過去了,從沒和她說過。

「你出生時我們差點以為你是個死胎,幾乎沒有聲音,呼吸也細得很。我娘說,我剛生下來時也這樣。」

她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地面,那上面只有厚厚的灰和我們剛留下的腳印。

「娘知道你委屈。」她第一次跟我這樣說,我有點受寵若驚。

「但是,承錦必須留下來,他不能離開京城,否則他怎麽培養起自己的勢力,拿什麽和承冀爭?」

「女兒明白,女兒去就是了。」

她微微有些驚訝,似是沒想到我答應得這麽快。

我再不願還有什麽用?皇帝的態度,從叫我留下那一刻起已然明了;母後把我叫到這裏,無非是想用姨母逼迫我。既然這樣,我不如爽快應下,都給大家一個台階下。

「好,好,母後知道你懂事。」

此後我們默默無言,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夕陽的斜影一點點移動,直至爬上東側的墻。

「那便最好。」沈默許久,她忽然很突兀地又補了一句。

我卻不願再多說什麽。

(十五)

我走的那天,是元成三年九月廿四。

本來禮部官員建議,讓我等到明年及笈後再去。因為和約中議定的是互換四年,否則我要在異國及笈了。

但兵部說和約既定,燕國催得緊,若再拖,怕是又起戰事。

行吧行吧,橫說豎說都是你們有理,我哪敢吱聲。

臨行前一晚,舒寧笑意盈盈地來找我,狀似無意地說起太後要給她和康國公之侄在及笈時訂親,還再三保證明年會給我送去及笄禮。

我謝謝您嘞。

承錦這小兔崽子倒算有點良心,這段時間一直「阿姐阿姐」地跟在我屁股後面,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母後她……

母後她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

倒是父皇……

我坐在車內,摩挲著手中的銅制鷹符。

他最後一次叫我去禦書房,屏退了馬公公等人。

「朕上次沒說完,說到你像武宗。」

「父皇說笑了,武宗雄才大略,兒臣不過弱女子,怎能相比。」

他笑了笑。他那日不像往常一樣為政事忙得焦頭爛額,只是很隨意地披了件外袍,斜倚在榻上。

「你能忍,能潛,懂得守拙,但忍的背後是蓄力。」

「就像冬日潛行於水下之獸,旅人不知,尚以為冰面厚實,安全可行。獸潛行於冰面之下,緊隨旅人,時隱時現,旅人見影而懼,未見影卻疑。如此反復,待到旅人心力交瘁,疲而不察時,獸猛然破冰而出,咬其頸脈,未曾給旅人呼救之機,旅人即成其口中之食。」

窗外吹來一陣風,吹得枝葉沙沙作響,幾片提前掉下來的秋葉簌簌地打到閉著的窗扇上。

「太子欺你很久了吧?朕聽聞,當初你還在岫瑕宮時,他看見你就追著你打。」

我閉了閉眼,再睜眼時,臉上沒什麽表情。

「但你忍了這麽多年,也沒和他正面沖突,更沒和我打小報告,倒是把他浮躁沖動的性子揣摩得透透的,然後抓住時機,讓他在我面前出了次醜。」

「要知道,太子到這個年紀還不知輕重,對政事判斷失誤,和朝中某黨走動過密,那可是致命錯誤。若非朕子嗣單薄,朕還真想再另立太子。」

他話都說這麽明白了,我也不好再裝傻充楞,只得微微一笑以示承認。

「瑛兒,你說,我大陳是需要一把刀,還是一柄劍?」他說這話時,眼睛慢悠悠地從看向窗外轉向看我。

我略略思索,答道:「劍,兵者,雙刃,傷人亦可傷己。刀,同為兵者,單刃,刃向外。兒臣若選,」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兒臣願為刀。」

他大笑,連連拊掌道好。「當初把你接出來,除了借此打壓打壓朝中黨派,還想看看朕到底有沒有頂用的孩子。如今看來,朕沒看走眼。」

他說著,從榻上站起來,走到書桌邊,在桌下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小木盒。

「此戰,暴露出我大陳在燕國諜網有了紕漏。」他開啟木盒,裏面躺著一對鷹狀銅符,我心裏突地一跳。

鷹符,就是陳國所有探子眼線的統調權。

陳國的情報機構不像燕國花裏胡哨,整個名字叫什麽青什麽衛,還都穿的青面織銀織金袍,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搞情報的。

我們就不一樣了,只知道目前情報機構歸皇帝管,沒有正式名字,沒有統一制服,樸實無華。

其實是國庫吃緊。

「朕懷疑,有高級情報官員,背叛了我大陳。」他拿起其中一塊,摩挲著上面的紋路。

「朕也不希冀你能除掉他,畢竟對你而言太難了。要麽查出來是誰,告訴朕;要麽借鷹符重整諜網。」說著,他把鷹符放到我手裏。鷹符涼涼的,棱角有些紮人。

最後,我要離開時,他第一次摸了摸我的頭,垂下眼,像一個老父親般說:「明哲保身,四年後好好回到大陳。」

思緒回到現在,我身著紅綢織金芙蓉團錦宮裝,頭佩十二金釵,濃妝香粉,端坐在車內。車外是浩浩蕩蕩的使臣隊伍和國禮。若不是沒有紅蓋頭,旁人真以為是去和親。

啊呸。

我現在只想隊伍麻溜地趕到燕國,好讓我脫下這一身勞什子玩意兒。

可這隊伍還在京城裏聽皇帝念叨。

敏兒跟著我來了,她坐在我旁邊,一直紅著眼圈。我有些看不下去,便說:「若是掛念家人,大可留下,人之常情,本宮不會怪你。」

她卻擡起眼,含著淚看向我:「殿下,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只是想到,四年後,若我們能有幸回來,殿下也已雙九之年,到時候可還能尋到好人家?」

我:………???

我忽然想起,昨日母後來看我收拾東西,問我可有中意兒郎。我使勁想了好久,最後只得訥訥道沒有。

真沒有,誰說謊誰小狗。

舒寧雖小我兩歲,情竇倒開得挺早,今天是王家公子明天是李家哥哥,腰上別人送的小東西掛了一圈,收到了酸詩還半遮半露地給我們看。

嘖嘖嘖。

興許我就在這方面成熟得晚吧。

忽地聽到車外鼓樂聲起,車子開始緩慢移動。我挑開一點簾子,看見浩浩蕩蕩的隊伍和外圍夾道的百姓。

百姓的神情並不是那麽歡欣,更多的是好奇看熱鬧和事不關己的漠然。

我看著隊伍出了慶陽門,即將進入甕城,正要放下簾子,卻聽見後面一陣騷動。好奇心驅使下,我又扒著看了看。

離得有點遠,我只看到一小支軍隊正從甕城進來,和正要從甕城出去的我們打了個照面。軍隊裏挑著季字旗。

哦,是安平侯的部下。

突然間,那隊兵都走出去一段了,從裏面沖出來一騎,直楞楞地向我們跑來。領頭的人看見了,大喝一聲,立即有好幾個兵去攔他。

我瞇著眼,看了好久才認出來。

季炎澤。

好小子,四年不見,躥了不少個頭,也壯了不少,就是黑得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看見他急吼吼地騎馬跑過來,中途又被人硬生生攔下,就要和那幾個兵打起來,又來了個將領模樣的人,他安靜了。

隱約聽見他的吼聲:「為什麽不告訴我……」聲音也粗了不少。

敏兒好奇地問道:「季家二公子?」

「好像是吧。」我放下簾子,扶了扶發髻,淡淡說道。

(十六)

我們走水路和陸路,總共用了一個多月,才趕到燕都成陽。

越往北走越冷,甚至到成陽那天,天空飄起了小雪,不過很薄,落地即化,就是寒風砭骨地冷。

聽聞燕國送去陳國的質子是一個閑散王爺的庶子,已經在路上了。

這話是趙慕延告訴我的。

老趙是鴻臚寺派來的主事,四十出頭,身形矮胖,挺能說也深諳見風使舵之道。我記得我兒時在岫瑕宮門口好像見過他和其他官員,他當時蹩了我一眼便走了,如今卻是上趕著跟我說話,三句離不開誇。我實在煩,總想把他轟走。

「殿下,您看,咱現在走的可是燕都的禦道……」

「本宮看得出來。」

廢話,這道又寬又直,直通宮殿,不是禦道還能是別的?

趙慕延討了個沒趣,悻悻地閉了嘴,老老實實地騎馬跟在車旁。

忽然間,我只聽到窗外一聲馬嘶,緊接著車身狠狠一晃,敏兒嚇得立刻撲過來,車外隨行的陳國士兵和開道的燕國士兵紛紛拔刀。呼喝聲、尖叫聲、馬嘶聲和金屬碰撞聲混成一團。

我被敏兒這個傻丫頭護在懷裏,能感覺到她實在過於緊張,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安撫地拍拍她後背,示意她直起身。

車子被撞了一下,有些歪,無大礙。我掀開簾子,看見幾片青面織銀袍角。

嘖,怕什麽來什麽。

趙慕延這個倒黴家夥被撞得從馬上摔了下去,地面濕冷打滑,他剛站起來又摔了一跤,惹得旁人大笑,他自己罵罵咧咧。

我們的士兵拔刀對著來者,對方清一色青面織銀袍,帶著刀把我們圍了起來。

場面十分混亂。

忽地聽得對面傳來噠噠馬蹄聲,人們閃開一條道。一青袍織金武官坐於馬上。

「我乃陳國使團,奉我大陳皇帝之令護送靜安公主來燕,以結兩國同好。現下燕國軍士無故沖撞,這是何意?!」

鴻臚寺的李老頭朗聲問道,隱有怒氣。

對面人不答,只是揮了揮手,身後人便丟過一物至雙方對峙處,四周圍觀百姓瞬間驚恐散去。

人頭,雙目還未閉,血跡被地上雪水洇開,一片暗紅。

敏兒嚇得縮在我身後,我下意識隔著衣服摸了摸懷裏鷹符。

「這是貴國歸順我大燕的細作,如今戰事結束,兩國永結同好,這種小人留著也沒用,不如呈給公主殿下,以示我青羽衛和大燕的誠意。」

話說得挺漂亮,可事兒辦得不怎麽順眼。

我看向車外,李老頭也回頭看我。人家都點我名了,不露個面不合適。

「本宮就先謝過閣下了。」我走下車,朗聲應道。

嘶,好冷好冷。但不能讓他們看出來。

於是我甩了甩袖子,掩飾過剛下車的寒顫。

「但畢竟是我大陳逆賊,不若交給我方處置更為妥當,這種蒜皮小事,何必再勞煩青羽衛,汙了閣下的手,也嚇著貴國的百姓。」

我溫和笑道,平靜地看向他。風吹動我的衣擺,我一身紅衣立於車前,周遭環境一片暗色。

「殿下好膽識!」那人看了我一陣,拊掌大笑,對旁人說:「將首級收好,清理地上汙臭,好生護送大陳使團。」

我拱了拱手,轉身回車時,垂眸看了一眼那首級,那雙來不及閉上的眼裏盡是驚恐。

(十七)

燕國建築和我陳國明顯不同,雖亦為飛檐鬥拱,但色調暗沈單一,造型粗樸,乍一看有些粗糙的堆砌感,但看久了也覺得大氣有味。

「宣,大陳使團覲見——」

「宣,大陳使團……」

九次傳喚聲依次響起,我和鴻臚寺官員在太監接引下步入大殿,見到了我生平最奇妙的場景。

沒有之一。

一進門看到的不是老皇上,而是金燦燦的龍椅背。

老皇上呢?趴在龍椅上,幹瘦的一條,呼嚕呼嚕地咳嗽著,旁邊宮女給他順著氣。

龍椅後是珠簾,珠簾後是皇後,宮裝整齊,甚有威儀。

我後腳還沒跨過門檻,忽地響起一陣孩童尖銳的啼哭。

那在珠簾後撲騰的小孩,是燕太子吧?圓滾滾的一團金燦燦,看著比承錦小不了多少,說哭就哭,不大聰明的樣子。

殿下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就離譜,這樣的一個國家到底是怎麽打敗我們的???

李老頭站定,漂亮的場面話如珠玉般傾瀉而下。與此同時趙慕延恭敬地呈上國書,依次展示國禮。

說起來,我應該也算國禮的一部份。

「臣女靜安公主何瑛參見大燕皇帝、皇後,見過太子殿下。」

重點不是皇帝,重點是我參見的物件得把珠簾後的那位捎上。

「嗯。來,走近些,讓本宮瞧瞧。」她終於開了口,聲音略帶磁性,極富威嚴。我看了看龍椅,雖說聽政的是皇後,但畢竟皇帝還在場,這樣越過他去不太好。誰料走來個女官,直接將我接引至珠簾後,看都沒看皇帝一眼。

燕皇後鄧氏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樣。

許是同為皇後,便不自覺地將她與母後相比。母後雖為政治聯姻,但本人風姿是有的。鄧氏母族甚微,找不出政治聯姻的理由,那就是老皇帝看上了她?

可我面前這婦人,鬢角已白,身形比尋常女子高大不少,嘴角有一小痣,細眼粗眉方鼻。對於自小見慣了美人的老皇帝,她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

況且聽聞她還曾結過親……

正這樣想著,忽然察覺她在打量我,那目光意味不明,卻讓我感到有些局促。

「何瑛……哪個字?」

「回娘娘,玉字旁的瑛。」

「瑛……確是美玉。聽聞,未曾及笈?」

「是,臣女年方十又四。」

「如花的年紀……」她長長的指甲扣了扣金鑲瑪瑙的扶手,緩緩道,「放心,本宮無女,定將你作親女兒對待。明年及笈,我大燕定為公主行笈禮,以增燕陳之好。」

「娘娘仁善,臣女蒙恩如此,感激不盡。」

她低低地笑了笑,探了探身,離我近了些,眼睛看著我,用幾乎只有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小丫頭,仁善這詞用在本宮身上,你還是第一人。」

我心裏突地一跳,低頭垂目,借行禮的當兒微微退了退。

話音剛落,殿下便站出來一人,道:「啟稟陛下、娘娘,臣青羽衛理事路其有一事要稟。」

「愛卿請講。」

我隔著珠簾望了望,青袍織金面,卻又不是今日碰到的馬上那人。

理事是青羽衛最高統領的官職,往下依次設有職使兩名、元將四名,皆著織金袍,卻是花色不同。

看他出來,我暗道不妙。

「那陳國歸順我大燕的兩名探子,一人已被處決,另一人因所犯較輕而暫聽發落。今日聽大陳公主道,陳國逆賊交由陳國處置更為妥當,不知陛下和娘娘意下如何。」

「哦,是嗎?」

我心裏砰砰直跳,手腳漸涼,倒顯得懷裏的鷹符不那麽冰了。聽她的語氣,不知是不是沖我來的。

鄧皇後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扶手,半晌未言,我的心也懸了半晌。

「兩國都交好了,還談什麽逆賊不逆賊的,傷了和氣。公主提議不錯,畢竟是大陳子民,怎麽也得大陳說了算。」

呼,我的小心臟不再撲騰。

「但是,」

我的小心臟又被提溜起來。

「公主下榻我大燕宮內,使團下榻我官驛,皆無羈押處。不是我大燕不講理,實乃此人狡猾兇悍,背叛貴國,怕是不好對付。不若暫由青羽衛看管,待使團啟程回國時,再交由大陳,也更為妥當。」

我福了福身:「娘娘聖明。」

「外臣謝陛下、娘娘恩典!」李老頭帶使團行禮。

我的心一點點、一點點落下,卻是愈發沈重。

鄧氏,怕是不好對付。

(十八)

我十四入燕,十八歸陳。

若說我二十六年光陰中有什麽值得留念的,不是那大長公主的封號和食邑,也不是那懿旨堪比禦令的滔天權勢,而是岫瑕宮裏瘋跑的日子,和在燕國的那些人。

蕭小米大名不叫這個,他名翎,燕國皇族。

就連翎這個名字也是他後來自己起的。

只是他實在沒什麽存在感,被人起了綽號叫小米,叫著叫著,人們幾乎忘了他是否有原本的名字。

也忘了他原本也算皇子。

是人們無意忘記的,還是被刻意抹殺掉,總之他的身份幾乎無人在意。

我對他忽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如果不是朝局突變,我在父皇那裏有了價值,我會不會也成為第二個蕭小米。

聽宮裏的老宮女們說,他生母卑賤,以血統不純為由被排擠在皇室族譜外。老太妃看他可憐,把他拉扯到十歲就撒手人寰了,之後他一直和一個老宮人住,一直長到現在。沒封皇子也沒封郡王,在燕宮裏,就是個很尷尬的存在。

我們第一次相見,也是很尷尬的一天。

我,第一次來月事。

燕地的水土我很長一段時間難以適應,加之冬意漸濃,天亮得越來越晚,每日晨起都要掙紮一番。

那日我還在溫暖的被窩中,迷迷糊糊聽見敏兒柔柔的聲音:「殿下,殿下,起來吧,該去太學了。」

鄧皇後把我安置到了曲陽別院。這一片原是皇嗣們未出閣時的住所,只因太子搬到了東宮,燕帝也沒有其他子嗣,至少是鄧氏承認的子嗣,所以許多地方空了下來。

我剛入燕時的待遇一同燕公主,也要入太學與宗室子弟同學,早課樣樣不耽誤。

我費力地睜開眼,看見窗外黑沈沈的夜和床頭跳動的燭火,敏兒的臉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殿下,殿下?快醒醒。」

奇了怪了,往日裏我從沒有賴床的習慣,今日不知怎地,身體軟綿綿沒力氣,手腳冰涼,只想縮在被子裏。

「殿下可是身子不適?要不今日就不去了。」敏兒擔憂地看著我。

「去!幹嘛不去!」

一提這個我就來氣。

太學裏那個老匹夫是個有名的酸儒,姓薛,名字寫起來挺復雜我也沒記住,平時我們都喊他薛夫子或薛先生。老頭是翰林名士,平時擬擬聖旨,開開詩會,給宗室子弟們上上課,多賺點俸祿。

但就是時不時對我大陳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一頓,說完還拿小眼睛虛著我。若我請假,說不定他又要拿這個來說事,我不想落他話柄。

我掙紮著起來,腳一落地,便覺得小腹墜墜,只以為是昨夜因水土不服而腹瀉導致,便沒多想,照常穿衣梳洗。

只是我今天覺得格外冷。敏兒雖奇怪,但還是給我多穿了幾件,又給我披上了白色的大氅。我便跟著來接我的持燈宮人,向太學走去。

這節課我聽得心不在焉,只覺得身子涼如寒冰,像泡在冷水裏一樣。我偷偷看了看暖爐旁的燕太子,很想坐過去但又不好意思。沒辦法,只能扛到休息。

可突然間腹痛難忍,且有一種濡濕的感覺……

壞了,我不會是腹瀉了吧……

那可太丟人了……

上課時,除了東宮近侍,其他人的仆從都在外面候著。敏兒不在身邊,我一時間慌了神。肚子越來越疼,疼得我想哭,我實在忍不住,顫巍巍地舉手,老匹夫不悅地看著我。

「夫…夫子,我想吐……」

「快快快,出去吐。」

我總不能說我是因為拉肚子了。於是我還沒等他不耐煩地說完,便弓著身夾著腿小步快跑沖了出去。

最近的恭房和敏兒他們等候的閣子方向正好相反,我想我來不及去找她了,只能先自己解決。

我只顧低頭跑,沒註意看轉角,「砰」地一下撞上一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那種濡濕感更甚,我被撞得眼前黑了一陣。

「什麽人?!」我還沒說話,他倒先喊了出來。

「陳國靜安公主。」我剛來不久,許多人沒見過我很正常,看我臉生卻用著公主待遇都要問一問,先解釋清楚的好。

但這家夥好像是個死腦筋。

「陳國公主?陳國公主怎麽在這裏?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誰!」他說著便要來拉我胳膊把我拽起來。我此時腹痛如刀絞,再被他這麽胡攪蠻纏一通,頓時竄起了一股無名邪火,甩開他的手:「我都說了我是陳國公主!你別擋我路!」

他見我強硬,便順勢又把我扔到了地上,正要扭著我胳膊把我制住,忽然看到我白色大氅上的血。

「你……你受傷了?」他似是只想嚇嚇我,沒想到出了事,結結巴巴地說著,松開我就要看我哪裏受了傷。

那一刻,我腦子轉得飛快,突然間反應過來了這是什麽。

這種事白芷曾和我提過一嘴,我也在姨母給我的一本醫書中看到過,只是沒想到它來得這麽不是時候。

幾乎一瞬間,我一把推開他:「別碰我!」

可是他太壯了,我非但沒推動,反而又讓自己摔了一跤。

所以聞訊而來的宮人們看到的直觀畫面是,蕭小米傻楞楞站著,我坐在地上捂著肚子眼圈泛紅。

所以敏兒率先沖過來,一把把我護在身後,對蕭小米怒目而視。

所以我的圍解了,而蕭小米因「沖撞陳國公主」被關禁閉三個月。

(十九)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只記得敏兒處理好了臟衣服,扶我上了床,添了暖爐,又加了床被子。恍惚間好像聽到她問要不要姜糖水,可是我已經在這暖融融的被窩裏困得沒有力氣回應了。

我做了一個夢,光怪陸離到讓我覺得我是不是被魘住了。

夢裏一會兒是大殿,也看不清是在陳國還是燕國,只聽得廝殺陣陣,像是朝堂謀逆;轉眼間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大風獵獵,我好像被人抱在懷裏,只看到一方盔甲。誰料一擡眼看見了上午撞我那人,這家夥拿著一把匕首正要刺我後背,我嚇得一激靈。一身冷汗後又發現自己在燕國街上,那顆人頭骨碌碌滾到腳邊,眼睛驚恐地瞪著我。我還沒來得及尖叫,擡眼發現街上橫屍遍野,看到了承錦、承冀、舒寧和許許多多眼熟又叫不上名字的人臉,而自己手裏拿著劍,正在滴血……

「殿下!殿下!」「靜安?醒醒,這是怎麽了?」

我猛地睜開眼,胸口仍是被嚇得起伏不定,看見淡青色的床帳,而不是剛剛的滿目血色,松了一口氣。擡手摸了摸額頭,汗涔涔的,粘著一縷縷頭發。

一轉頭竟看見了床邊的雍霖郡主、鄧蕻兒和敏兒。雍霖見我一臉呆滯樣,喃喃道:「壞了,準是讓夢給魘住了。」

敏兒拿來溫熱的毛巾給我擦去汗。我此時覺得不那麽難受了,只是昏昏沈沈沒有力氣。叫一扉任敏兒擦著汗,叫一扉雍霖郡主和鄧蕻兒絮叨。

這兩個小姑娘約莫和我同齡,都是鄧皇後親自指給我的玩伴,說是讓我盡快熟悉燕地,緩解思鄉之苦。雍霖本名蕭金環,只是她覺得這名字太俗氣,便多讓人以封號稱她。鄧蕻兒是皇後本家侄女,入宮伴在鄧氏左右,宮裏傳言,怕是以後太子成年要把她指給太子做正妃,將來就是正宮皇後。

不過吧,我不太喜歡鄧蕻兒。且不說她這身份被派過來,有鄧皇後在她身邊安插眼線之嫌,單說她這性格,怎麽說呢?宮人們都說她賢良溫婉,舉止有度,看她平日舉動也是溫溫柔柔的,挑不出一點差錯,可我總是對她提不起什麽好感,總覺得她那一雙柔媚的眼睛裏藏著幾分……

不真誠。

我正在走神時,雍霖已經連珠炮般把最近的事說完了,我只聽到個尾巴。「關禁閉」三個字落入耳中時,我才有了些反應,轉過頭來懵懵地說:「誰?誰關禁閉?」

「姑母下了令,說蕭小米沖撞了你,把他關禁閉了,三個月。」鄧蕻兒語氣柔柔地補充道。

我眨巴眨巴眼,反應了一會兒鄧蕻兒的姑母是誰,反應了一會兒沖撞了我指的是什麽事,終於抓到一個關鍵點。

「蕭小米是誰?」

鄧蕻兒本想開口,卻被雍霖搶了去。她看了看雍霖,手微微擡了下,卻又放了下去,終是沒說什麽。

「說白了不過是個有點姿色的胡人舞女想上位但沒成功留下來的禍害罷了。」

我淡淡「哦」了下,知道不能再多問了。再問,怕是要涉及到燕皇室秘辛了。

「哎,不過何瑛,我覺得三個月有點重了吧?我當初闖了太廟才罰我一個月!」雍霖心直口快,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我也這麽覺得。即便當初因為舒寧各種栽贓、承錦一遍遍告狀、女則先生氣得直跳腳、母後再怎麽不待見我,像類似的小事,最多也就關一個月。三個月,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但我一個外人,自然不能多說,只能敷衍地附和著。

鄧蕻兒笑了笑,道:「姑母素來不喜這個血統不純的孩子,該怎麽罰也是應該的。對吧?」

她的眼睛帶著笑意看向我。

我擡眼和她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

屋內暖融融的,燈燭搖曳,突然「劈啪」地爆了一下火星。敏兒忙過來檢視燈芯,屋內只余簌簌細響。

我垂眸淺笑:「是了,多謝鄧姑娘提點。」

雍霖左看看,右看看,皺著眉說:「之前鄧蕻兒老跟我打啞迷,怎麽新來了個你也跟我打啞迷?沒意思沒意思。」

余下的時間就是雍霖一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著燕地的風土人情,還要時不時拉上鄧蕻兒捧場。我畢竟身體還虛弱著,聽久了有些精神不濟。敏兒見我臉色發白地朝她眨了眨眼,心下會意,便過來問可是要用晚膳。

「不了不了,我還得在酉時前回府陪我娘吃呢。」雍霖唇幹舌燥地喝了口茶。

「我也該回了,姑母那邊要傳膳了。」

「哼,我看是因為太子今天去皇後那裏吃吧?」雍霖揶揄道,蕻兒臉頰湧現淡淡的粉色,她伸手不輕不重地推了雍霖胳膊一把,兩人笑鬧著走了。

等她們走後,我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敏兒忙過來扶我:「殿下不用著急,太學那邊請了七日假,鄧皇後也免了明後兩日的晨昏定省,還是再歇歇吧。」

我擺擺手:「不用了,我已經好多了,沒那麽嬌氣。」說著便向書架走去。

我把當年姨母給她的書都帶過來了,天文經史、黃岐琴棋都有涉獵,只是多是古本,晦澀難懂,看幾頁就頭大,想著帶過來打發這四年時間。書架第三層右數第五本裝幀成了龍鱗冊,外面書皮一包什麽都看不出來,正好用來來藏東西。

我從書中取出一個小袋子,從小袋子裏倒出那枚鷹符。

之前在車上光線不好,看不太清;初到燕地又不敢太張揚,藏起來就沒看過。如今拿到燭火下細細地看,說是鷹符,其實只有一個鷹腦袋。但鷹首十分逼真,鷹喙銳利,鷹眸似有神,甚至連頭頸上的羽毛紋路都清晰可察。

這就是權力的象征?

我用大拇指摩挲著它,心裏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安?好奇?甚至是……興奮?我那時還說不清。

(二十)

我偷偷摸摸來的時候,趙慕延正和一個小護衛圍著爐子吃小火鍋。他正一面吧唧著嘴,一面給小護衛講著所謂「為夫之道」,未察覺身後已經站了一人。

小護衛眼尖,連忙放下碗筷站起來:「殿……殿下。」趙慕延嘴裏還嚼著羊肉,回頭一看,也忙起身,堆笑道:「微臣見過殿下。殿下怎的到這官驛裏來了?可曾用過晚膳?」

我摘下風帽,尋了個地方坐下說道:「素聞京城中兵部尚書許大人和鴻臚寺趙大人懼內得很,怎麽今日對為夫之道有了感悟?」我不是很能看得慣趙慕延的圓滑作風,嘴上時不時揶揄他幾下。

趙慕延嘿嘿一笑:「那、那都是外傳的!內人安順得很呢,我說什麽她做什麽,連頂嘴都是不敢的。」心裏卻盤算著,如何才能讓旁邊的小護衛回國後不把今日話告訴他家的母老虎。

「行了,今日來,有正事。」我看了一眼護衛,他識趣地乖乖退到門外守著去了。「本宮出宮不易,此次是鉆了旁人都以為我會安生修養的空子,尾隨著雍霖才出來的。鄧氏把本宮與你們分開安置,估計是打著提防的算盤。」

趙慕延清楚,我說的提防是什麽。早在出發前,他們幾個隨行的鴻臚寺官員便得了密令,配合何瑛的統調,他琢磨著,估計是她手裏有了什麽東西。

本來使團送到人和東西後,休息個三四天就可以離開了。但下個月恰逢鄧皇後五十大壽,又趕上燕國特有的安冬節,他們便又都留下來,等壽辰過了再走,這卻陰差陽錯地帶來不少變數。

「李化呢?」我問道。李化便是那個李老頭,使團的領隊。

「李大人被薛翰林叫去了,說是下棋。」

我看了看低頭恭順回答的趙慕延,卻對這件事沒多說什麽。

「那便先跟你說吧。本宮想去一趟青羽衛大牢。」

趙慕延大驚,隨即反應過來:「殿下可是要去看那個逆賊?可這是在燕國,青羽衛的地盤,那鄧皇後也話裏有話,不讓咱們提前見他,您想怎麽進去?即使進去,又怎能不被發現?發現後又如何解釋?」

「但是,你覺得,」我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子,「他們會留他活著和你們回去嗎?這麽長時間,你能保證不出變故?你也說了這是人家地盤,到時候人沒了,人家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你更沒辦法。」余光瞟見銅鍋裏咕嘟著的豆腐和羊肉,我不覺咽了咽口水。

「並且,」我換了個姿勢坐著,離鍋子更近了些,「你怎麽就敢確定,那日死了的人,和牢裏關著的人,就是我大陳諜網的叛徒?目前燕國的人告訴我們什麽就是什麽,我大陳的探子,本宮還一個都沒見到。」

趙慕延楞住了,盯著何瑛看了好一會兒。不覺想到自己家裏那個十歲的傻小子,若四年後他能有何瑛這個腦子,他老趙家真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正巧桌下摞著幾個空碗,原是給官驛裏其他人備著的,只是他們還沒回來。我順手拿起一個,又從菜盤裏抄起一個勺子,伸到銅鍋裏,連湯帶肉地舀了一大勺到碗裏,一口口喝下去,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啊,白吃白喝就是香。

「所以啊,嗝,」我放下碗,「這事兒盡快安排。我不便出宮,你們進宮裏來也不好說話,有確切訊息了就托個可靠的人傳話給我,膽敢走漏一點風聲……」何瑛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微臣定為殿下效勞!但有差池,粉身碎骨!」

「行了行了。」我擺擺手,「還有羊肉片麽?多來幾盤。」

(二十一)

蕭小米站在巷口的陰影處看了她約莫一刻鐘。

那個早上傻乎乎和他撞一塊、最後還倒打一耙的小丫頭,竟偷偷溜出宮來了。此時正仰著頭看醉生樓上的歌伎彈奏,風帽掉了大半都沒註意,露出下顎和半個側臉。樓上的燭光打下來,光影相錯,映襯著她的臉,昏黃的暖光鈍化了幾分她神情中的疏離感。

聽聞南地女子多柔媚,未曾想這個陳國公主眉間卻有股英氣。

「公子,已經辦好了。」一男子悄聲走近,站在他身側,貼近耳朵低聲說道。一擡眼,也看見了何瑛,訝然:「這……這不是陳國公主嗎?」

蕭小米瞟了他一眼:「你們不是早就知道她溜出來了嗎?」

那男子摸摸頭,不自在地晃了晃,腰間的羽毛形玉符閃了閃。「是,但……但沒想到她來了這個地方。公子,怎麽辦?戳穿她,還是悄悄把她送回去?」

醉生樓,不是一般的聲色之地。尋常青樓專迎男子,這裏卻是男女通吃。

此時那幾個歌伎,正是幾個彈琴鼓瑟吹簫的俊美少年。

蕭小米看著她。敏兒已經拉了她無數次了,小臉都皺成一團,用寬大的袖子擋著自己。殿下好意思,她不好意思啊!何瑛卻置若罔聞,只是把風帽戴好。等到一曲奏畢,樓下眾人叫好,她也隨著眾人將半片金葉子扔上去,正好砸在那張琴上。彈琴的男子楞了楞,隨即把它收進袖子,對前方虛虛一拱手。

「好人做到底。既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她出來了,就再送她回去吧。」

男子正要領命退下,又聽他說道:「順便再把那個彈琴的查查。」

敏兒到了曲陽別院,覺得溜回來這一路格外順利,不禁高興地說:「太好了,殿下,以後咱們可以用這種辦法偷偷溜出去了!」

「哪種辦法?莫名其妙地被青羽衛盯著卻又放行的方法?」我脫下風帽,坐下來,捧起姜糖水一口口啜著。冷汗漸漸被風吹幹,我只覺得後背發涼。

看敏兒傻呆呆的,我嘆道:「時候不早了,休息吧。」

直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幾遍,我還是難以入睡。盯著簾子裏漏進來的一縷月光,我煩躁得一腳把被子蹬開。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需要好好捋一捋。

首先,早上那一出完全出乎意料……我默默地用被子蒙住頭,心想,以後再看到那個蕭小米,夾著尾巴溜墻根躲著走吧。

接著,昏昏沈沈睡了半天,醒來後雍霖和鄧蕻兒來看我。鄧蕻兒的話可以說是警告了,不要惹皇後看不順眼的人。這一點我其實看得很開。寄人籬下難免受人制肘嘛,根據燕國目前的政局,還是要多刷刷皇後的好感,以後的日子才好過。雍霖嘰嘰喳喳說的那些,我只記得什麽皇後壽辰,去年排場有多大雲雲。她又尖又快的嗓子實在吵得我頭疼。

送走她們後,敏兒說七日不用去太學。七日光景,我倒是可以去很多地方,但從官驛回來後,我卻不敢輕舉妄動了。

我能察覺到回來的路上一直有目光追隨著。

當年跟在姨母身邊的生活讓我變得格外敏感,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我提心吊膽半天。沒辦法,皇帝爹忘了我這個便宜閨女,還有的是人想替他們主子解決了我這個禍害。

只是,我無法斷定這目光裏究竟有幾分惡意。一直偷偷溜進了宮,這目光還跟著我。直到我踏進屋子,那種後背被人死死盯著的感覺才消失。

我第一時間想到了那青面袍。

這一點倒是我疏忽了。青羽衛是什麽?燕國皇權的爪牙。之前在陳國時也有暗衛之類,但我從未在意,畢竟從小就和自己沒什麽關系。此時在燕,我在燕帝燕後眼中就是需要提防的人,每日監視的青羽衛定然不少。若說傍晚偷偷溜出宮是耍小聰明得了逞,可晚上再回來,跟著泔水車暢通無阻,說這其中沒有貓膩是不可能的。

要麽是有人能控制住青羽衛,暗中幫我;要麽是青羽衛在幫我。

可能控制青羽衛的只有燕帝燕後,若知道我去了官驛,他們沒道理幫忙,不把我抓起來就不錯了。那是青羽衛?更不可能了,青羽衛我一個也不認識,第一天還被人家來了個下馬威。

總之,我能確定的一點是,我被人盯上了,盡管不知對方是敵是友。

來到燕國這段時間,我努力一點點摸清這裏的政局,可渠道少得可憐,多半是宮人們和雍霖嘴裏的只言片語,其他人對我是絕口不提政治。如今皇後勢大,老皇帝雖糊塗,但也沒完全傻掉,還留了幾個硬骨頭牽制鄧家外戚,其中就有薛夫子、禮部尚書和左丞相。但在我看來,這幾個人平時也沒什麽實權,最多下個跪,磕個頭,高喊幾句:「娘娘三思!」和陳國的那幫老家夥差不多。

至於今天遇到的那個男子……我本也不是好奇這等風月之地,只是第一眼看到他時心中突然起了疑。這人和何承冀長得太像了,除了氣質不像何承冀那般飛揚跋扈,那眉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在陳國時,旁人常說太子隨母像雲雲,我也覺得我倆沒什麽兄妹相,不過畢竟是異母所出,倒也沒放心上。母後和魏淑妃不和,我也幾乎不和魏淑妃走動,更不知道魏淑妃長什麽樣,只在宮宴上模模糊糊地掃了一眼,貌似是個美人。

我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卻又被一層層的關系越攪越亂。漸漸地,眼前的月光模糊、變暗,我也沈沈睡去。

(二十二)

陳國

陳帝剛剛下朝,朝服還未換,站在殿廊下,負手看著遠處隱約連綿的山巒。

「陛下,北邊剛剛送來的訊息。」馬公公在他身後止步,俯首恭敬道。

「講。」

「靜安公主近日……」馬公公忽然有些難為情,心裏暗道怎麽這種事也要報上來,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來了月事。」

他逆著光,看不出皇帝的臉上是什麽神情,只聽得他說道:「舒寧快和康國公家訂親了,太子妃明年開春就要迎進宮了,承錦還小,我倒是把靜安的婚事給忘了。」

馬公公立刻跟道:「陛下日理萬機,在所難免。且現今靜安公主在燕,待四年後,公主回來了,再操持婚事也不晚。」

皇帝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又道:「就這一條訊息?」

「還有。近日青羽衛放出訊息,抓了我大陳兩名眼線,並殺了一個,另一個關在大牢。可來報說,由於暗網線人失蹤,現在我們也不能確定那兩個人是誰,以及……」

「以及到底真是我們的人,還是燕國的障眼法。」

「陛下聖明。」馬公公拱手恭敬道。

皇帝右手食指在欄桿上敲著,左手背在身後,眼睛依然望著北邊的山。清晨深秋的風刮在身上已經很冷了,馬公公正要提醒他要不進屋取暖或取件大氅來,忽地聽得他說道:「傳朕密令,遣丘山入燕,即刻啟程。」

「喏。」

「等等,再給丘山帶個話。」

馬公公停下來,又近了幾步聽著。

「若鈍,可棄。」

(二十三)

我第二次見到蕭小米時,反應好了一會兒他是誰,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好小子,是個人物。

這個本該還在禁足的家夥,正坐在宮墻頭上,悠哉悠哉地吃著柿子,吃得如此忘情投入,以至於柿子汁沾了一下巴。

彼時我正要到皇後處去,路上走著走著,突然被什麽明亮的東西晃了下眼,擡頭看去,卻見是他。蕭小米也一時沒反應過來,用手背胡亂抹了抹下巴,瞇著眼看了看我,似是也才認出來。

敏兒驚得說不出話,忽地想到上次我們相遇,怕我又被他輕薄了去,立刻上前一步把我擋在身後。

蕭小米一笑,擡手指了指北邊:「靜安公主可是要到皇後那裏去?你這是繞遠了,從前面拐過去,向北一直走就到了,那條路更快。」

「我家公主向來走的就是這條路,要你指指點點?」敏兒語氣不善。我安撫地拍拍她肩膀,對墻頭那人道:「多謝殿下,本宮對這宮裏的路還不太熟。」

蕭小米卻嗤笑一聲,隨手把柿子皮扔到墻頭另一邊:「可千萬別叫我殿下,我就是個見不得光的東西。」

呦,有意思。

我挑挑眉,道:「若無事,本宮先告辭了。」

「公主慢走——」最後一個字他拖長了尾音,一邊說著,一邊枕著雙手躺在了墻頭上,翹起一條腿,不再看過來。

我斂了表情,垂眸接著走。敏兒小跑幾步跟上來,好奇問道:「殿下,怎的不走他說的那條捷徑?」

「來路不明,信不過。」我毫不猶豫地走過了那個岔口。

「那咱要不要告訴皇後,這小子溜出來了?」

他能躲過禁閉,還大搖大擺地出來晃悠,想必不是第一次了,並且也是有點小手段的。

不妨賣他個人情,以後沒準有用。

「何必管別人家的閑事。」

今日出門早,到了棲梧宮,只有皇後和鄧蕻兒在。不過來得早也有來得早的好處。給皇後行過禮,我坐下來,嗅著杯中茶香,看著下面跪著的幾個宮女,想道,能看戲。

鄧蕻兒微紅著眼圈,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半是委屈半是憤怒地看著那三個宮女。皇後一直垂眸玩賞著指甲,一言不發。三個宮女在下面跪著,頭恨不得埋進地裏,肩膀抖成糠篩。

「恰巧陳國的靜安公主來了,本宮也不怕讓外人瞧了笑話。蕻兒,你先說說,怎麽回事。」鄧皇後悠悠道。鄧蕻兒便帶著哭腔訴道:「姑母明察,侄兒去歲聽詔入宮,只帶了一個貼身婢女花芫,後蒙姑母體恤,又派了盈月和紫鳶來。這半年來,侄兒的住處就接三差五地丟東西,明天一個小花鈿,後天一個珠手串……侄兒尋思著,橫豎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興許是年紀小的下人們稀罕,偷偷拿走了,便未曾拿此事驚擾姑母。可幾日前,侄兒先妣留下的瑪瑙佛墜子不見了,我這便坐不住了,一面自己仔細找著,一面差了花芫去查。花芫我是信得過的。可今日侄兒盤問,這三人皆百般推脫,花芫說是紫鳶,紫鳶說是盈月,爭執不下,簡直不把侄兒放在眼裏。侄兒氣不過,來姑母處尋個公道,也讓靜安公主評評理。」

我正聽得興起,忽然聽到自己被拎出來,眨巴眨巴眼,默默坐直了些。鄧皇後正要開口,忽聽得外面通報:「雍霖郡主到——」

「我道是什麽難題,不過是下人們欠管教了。」雍霖在外面聽了個大概,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粗粗地行了個禮。皇後也喜歡她,笑著揮手讓她坐了。

「那環兒可有妙招?」皇後笑問,余光卻掃著垂眸靜默的我。

「伯母,蕻兒,敢問這三人平時都執掌什麽?」雍霖發話問道。

「花芫是我的貼身侍女,紫鳶是女官,管管日常用度和其他下人們,盈月平時替我給家裏傳個話,或者幫我整理課業。」

我聽著她的話,細細看向那三人。離我最近的是花芫,臉上猶有淚痕;中間的是紫鳶,個頭高大不少,比起委屈,更多的是憤懣;最那頭的便是盈月了,自從她進來,一直縮著肩膀,看不清面容。

我好奇,稍稍歪了歪頭,想看到她的臉,未曾想盈月像是感知到了一般,把頭埋得更深了。

「如此看來,倒是都有嫌疑,並且花芫的嫌疑最大,盈月次之。因為這兩人都有貼身接近蕻兒的機會。」雍霖的話音剛落,花芫的眼淚立刻又冒了出來,膝行幾步,不住地磕頭,道:「奴婢冤枉,奴婢真的冤枉!奴婢自幼跟在小姐身邊,從府上來到宮裏,自然知道老夫人留給小姐的墜子是寶貝,是小姐的命根子,拿奴婢的命都抵不上,又怎麽會去偷啊!若皇後娘娘、小姐和二位殿下不信,奴婢…奴婢就……」說著,晃晃悠悠站起來。我心道不好,急急喊道:「攔住她!」兩個嬤嬤立刻沖上去拽住她的肩膀,這才避免她觸柱自裁。花芫被嬤嬤們按住後,失了魂般跌倒在地,淚還不住地往下流。

鄧皇後幽幽地嘆了口氣:「何必呢,本宮又沒說是你偷的。若你死無對證,反而給了本宮一個方便。」接著轉過頭去,問雍霖道:「你方才還說,還有誰的嫌疑大?」

「盈月。」

還未等皇後問盈月話,紫鳶先出聲了:「娘娘,奴婢想鬥膽先說幾句。」

「放肆,娘娘問你話了嗎?沒規矩的東西,拖下去掌嘴!」一旁的嬤嬤厲聲斥道。

這卻讓我覺得奇怪。即使為了維護皇後尊嚴和尊卑秩序,嬤嬤也不至於突然發這麽大的火,並且嬤嬤未待皇後而先行發令,難道不也是觸了尊卑嗎?

鄧氏卻只微微一擡手,制止了她。嬤嬤有些緊張地看了她一眼。

「無礙,本宮倒想聽聽你要說什麽。」

紫鳶謝過皇後,道:「奴婢原本在娘娘身邊做事,如姑娘所言,去歲有幸服侍姑娘。奴婢願以一家老小性命擔保,我入宮以來從未幹過偷雞摸狗之事,掙的銀子都是老實本分的血汗錢。若有一句謊話,奴婢立地被天雷轟死,來世入畜生道。」說道這裏,她有些哽咽了,鄧蕻兒也有些觸動。唯獨鄧皇後還倚在美人榻上,垂眸數著手裏的佛珠手串,不知在想什麽。

「不過,說起這墜子,奴婢倒是有些印象。」紫鳶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來了精神。我趁機又往前探了探身,想看清楚那個縮頭縮尾的小宮女。除了她一直低著頭讓我好奇,我還從她身上得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久遠的記憶裏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一直在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我不應該忘了這個人呀,可總像是隔著一層霧,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看也看不真切。

「奴婢記得,最後一次看見這墜子的時候是大陳使團來的那一日。」此言一出,眾人的眼睛都時不時往我這裏瞟一下。「那日小姐和女眷們都要出席宮宴。奴婢和花芫正服侍小姐梳妝。奴婢親眼看見小姐從梳妝盒裏拿出那墜子,看了一會兒又放回了原處。隨後我們便都隨著小姐去赴宴了。五天後,小姐再找著墜子時,才發現不見的。」

呼,還好我只是充當了時間線提示。不然剛到這虎狼環伺之地,突然被人潑上一盆臟水可就說不清了。

鄧皇後還是那個姿勢,手裏的佛珠慢悠悠撚到了最大的那一顆琥珀珠子。雍霖像發現了什麽似的,突然問道:「那盈月呢?她當時在做什麽?」

那個一直不讓我們看清面容的小宮女聞言嚇得一抖,直接跪伏在地上,顫聲回答道:「奴婢......奴婢那時剛從采買處回來。」

剛剛一直旁觀的鄧皇後忽然睜眼了。她平日不笑時,嘴角就是向下的。此時我能感到她隱隱有些不悅,卻依然端著禮儀坐起身來,頭上珠翠穩穩地動都沒動一下。

「打。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二十四)

我從來沒覺得喝一盞茶會這麽煎熬。

殿外嬤嬤的巴掌聲、呵斥聲和盈月的慘叫聲就這樣成了鄧皇後與我們拉家常的背景曲。

「瞧我這腦子,上了年紀就是愛忘事。還沒問問瑛兒身子好些沒。」鄧皇後欠身看向我,面上的笑和藹而得體,語調輕柔沈穩。確實像一位關心後輩的中年婦人。

如果沒有耳邊淒慘的叫聲的話。

「回皇後娘娘,托您的福和郡主、小姐的牽掛,瑛兒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鄧皇後欣慰地點點頭。「現在這殿裏頭又沒有什麽外人。咱娘仨就順便說說這事兒。蕻兒前兩年便到了,往後有什麽不便的,也可以去問問她。環兒這個大大咧咧的還沒到,估計到了自己也不會明白過來。」

「哎呀娘娘,您凈愛拿我尋開心。」雍霖撒嬌般跑到鄧皇後身邊,作勢往她懷裏鉆。鄧皇後呵呵笑著把她拉著坐下。

「按照我朝與大陳的盟約,瑛兒往後要在我大燕待四年。這四年可是女兒家最好的光陰,委屈你了。」我忙起身行禮:「臣女自願來燕,以結兩國之好。有皇後娘娘這份心意,臣女感激不盡。」

鄧蕻兒笑著插進話來:「姑母,侄女忽然想起,昨天表弟還提過,今年春闈選出了不少青年才俊。不如咱們好生挑一挑,給瑛兒尋個良人。」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鄧皇後卻笑罵道:「你這丫頭,凈出些混主意。瑛兒的婚事自有她父皇母後做主。若你日後坐上本宮這位子還這般亂點鴛鴦譜,看本宮怎麽收拾你。」

我隨著眾人笑著,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陳國,回到了剛到母後身邊的那段日子裏。身居高位的妃嬪或官員笑了,下人們也得跟著陪笑;皇帝笑了,在場所有人也得跟著笑。即便你臉疼笑不出來,即便這個笑料的中心是你,你還得跟著笑。

沒辦法,因為位子上的那個人開心了,你不能讓他不開心。

至於我們的笑是不是發自肺腑的......

醒醒,誰會在乎。

誰叫我們不是位子上的那個人呢。

過了不知多久,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不一會兒,嬤嬤捧著什麽東西走了進來。

「回娘娘,全招了。因著有外國使臣來訪,宮裏的采買物品提前幾日就都備好了。那日采買處的人手全都幫著去準備宮宴了,那婢子一開始就胡說。她倒是嘴硬得很,最後沒剩幾口氣才交代了是她偷的。這墜子一直讓她貼身放著。」

「她可說為何偷?」

「還沒來得及。」

我們都明白了這個「沒來得及」的另一層意思。雍霖面上有些呆呆的,不知想到了什麽。敏兒自從盈月被拖出去就低著頭一言不發,此時我能察覺到她連氣都不敢怎麽出了。

「罷了,橫豎不過是見財眼開,起了貪欲。」鄧皇後敲敲佛珠,算是給今天的鬧劇做了了解,「蕻兒好好看看墜子,是不是那一條,可有什麽缺損。待會兒讓映秋再給你挑個踏實勤快的人,補了那丫頭片子的缺。映秋啊。」那嬤嬤上前一步。「也給靜安公主挑兩個得力的婢子送過去吧。一個人服侍怎麽行,並且本宮看那丫頭也不怎麽靈光。」

「我怎麽不靈光了!殿下您說說,我要是不靈光,當年能被選來跟著您嗎?」敏兒直到我們回到了別院,還在憤憤不平地絮叨著。我笑著踮起腳,摸了摸她的頭:「好啦。敏兒是最聰明的小宮女,我在陳國就看出來啦。這樣一來,以後不光有人陪著我們,也有人幫你分擔了工作,應該高興才是。皇後娘娘的本心是好的。」

好個鬼,今天一連串的下馬威就是沖著我一個人來的。

隔墻有耳罷了,我說給那些青螞蚱聽的。

青螞蚱是趙慕延給青羽衛起的外號,倒是貼切。只是不知那位理事大人聽了會作何反應。

進屋後我讓敏兒先去燒水,給我換身幹凈衣服。身上的這件早就被一陣陣的冷汗浸透了。趁屋裏沒人的空當,我偷偷翻出鷹符,死死攥在手裏,冷硬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刺痛感讓我雜亂的心緒逐漸平復下來,開始逐一思考今天的事。

首先,遇到了蕭小米。此人是宮中的避諱,但不會是我當年那般毫無依靠的孤草。今日他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給我指了另一條路。那條路改日有機會看一看。

其次,鄧皇後命下人責罰盈月,期間面不改色地關懷,怕是殺雞儆猴。映秋嬤嬤派來的宮女恐怕又是眼線,得先探探底。

雖然我很想像今天的鄧蕻兒一樣,找個由頭將二心的下人除掉,但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先保全自身再說吧。

最後,那個沒了的盈月。我定然見過她,雖然一直沒看到她的正臉,但她的身形和語氣都給我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如果這是我大陳在燕國的探子給我傳遞的訊號的話......

那有什麽用呢,人都死了。

談笑間便取了旁人性命,鄧皇後不簡單哪。今日這出戲,怕是為了敲打我上次偷偷溜出宮做的。只是以後該如何與趙慕延他們取得聯系,又如何確定那個所謂的燕國叛徒的身份,難上加難了。

(二十五)

蕭小米正躺在學堂外大槐樹的枝杈上,翹著二郎腿,嘴裏叼著一根野草,閉著眼睛感受樹枝間漏下的陽光,好不自在。

因為那個人的旨意,沒有哪個夫子希望他在學堂上出現。可他實在好奇這些腐朽老儒會給這群血統純正的中原娃娃灌輸什麽樣的大道理,於是沒事的時候便跑到這大槐樹上,做個「樹上君子」。

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樣。學堂裏傳出來的不是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說教聲,而是一個頗為年輕的陌生聲音。

「薛夫子前幾日染了風寒,所以讓我來代為授業。」蕭小米聞言倏地睜開眼,一個翻身,雙腳像蝙蝠一樣牢牢鉤住樹枝,整個人倒掛在樹上,這樣他就能透過開啟的窗子窺見裏面的景象,還不會被輕易發現。

「鄙人姓姚,名篆,字夢舟。今歲的探花,承蒙聖恩和皇後娘娘的青眼,任翰林修撰一職。」蕭小米瞇起眼睛瞧著正說話的那人。身形高挑,劍眉星目,倒是的確擔得起探花之名。不過看上去還是挺年輕的,聽聲音歲數也不算大,怎麽早早就留起了胡子。難道扮成老山羊的樣子,也是翰林院一脈相傳的規矩嗎?

「殿下。」聽到熟悉的輕喚,他雙手一撐樹幹,借著慣性利落地翻身下地,剛剛被他鉤住的樹枝只是微微顫了顫。

來人一襲黑衫,不復平日裏的青面織金袍,正是青羽衛理事路其。蕭小米那日剛剛溜出禁閉的小屋,正等著他給自己回話,碰巧遇上了何瑛。宮道空曠,沒什麽可以用來隱蔽的,他慌亂之下竄上墻頭,順手薅了不知誰的院子裏的一個柿子。誰料她還是看過來了。

這個方向,這個時間,這副打扮,肯定是去見那個老妖婆。但他也怕路其與她撞上,便「好心」地給她指了另一條路。

不就是會多繞一下禦花園嘛,殊途同歸。

好吧,他承認自己存了一點壞心思。

路其此番是來告訴他上次那個琴師的來歷。那天有些事耽擱了,今天便和蕭小米堯好了在這裏見面。平日裏學堂除了王公子孫就是授課夫子,下人們都在門外的廊亭等候。這個時間院子裏不會有什麽人。饒是如此,路其還是示意蕭小米隨他走到隱蔽處,才壓著聲音告訴他。

「那人是醉生樓這兩年才捧紅的,叫念生,擅長彈琴。約莫八九歲被撿到了醉生樓,今年十九了。據說師從宮裏退下的老樂師,技藝了得,現在更是被炒到了一曲千金難求的地步。」

蕭小米仔細看著路其遞過來的小像。這人確實眉清目秀,但也稱不上什麽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除此之外,他也看不出這人的長相有什麽特殊之處。

他尋思著,屋子裏的那位剃掉山羊胡子,沒準比這個彈琴的好看。

難不成這姑娘喜歡這個樣的?

「八九歲時賣了身。那他八九歲之前的經歷呢?你方才說他是被撿到的,難不成之前是流民?」

路其為難地低下了頭:「這......恕微臣無能。臣記得十年前淮河一帶大旱過後大澇,將近一年的大饑荒,死了不少人。那一帶的百姓幾乎都逃難出來了,北上的就來了燕國,南下的就去了陳國。不過由於當年死難人數太多,兩國邊境管理幾乎陷入癱瘓,大部份人估計是丟了戶籍的。如果這個念生真的在當年北上的流民裏,年齡倒是能對的上。只是他的出身就難查了。」

十年前。蕭小米回憶著,他那時也是七八歲的光景,還在老太妃徐氏身邊養著。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也說得過去。他對路其提到的饑荒有些印象,只記得當年老太妃帶著他和宮中人一起念經祈福。過了段時日,宮裏新進了一批人。有些人看著身子骨就不太好,還帶著一口聽不懂的陳國鄉語。

「殿下,臣還有一事。」路其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拉回來。「青羽衛職使空缺已補。現在是王昭和姚篆二人負責。」

蕭小米頗為驚訝地挑了一下眉,有些不確定地虛指向身後傳來讀書聲的學堂,得到路其肯定的點頭後,他失笑道:「乾元殿的意思?」

「是。」

皇帝老兒偶爾清醒時的安排,有時還真讓他看不懂。

(二十六)

算來算去,還有十日就到千秋宴了。

千秋宴本是燕國皇帝壽辰的稱法。但現在也可以被用來指皇後壽宴。因著鄧皇後的五十大壽緊挨著燕國的傳統節日安冬節,所以今年幹脆兩個節日一起辦。燕國皇宮內到處都是緊張忙碌卻熱鬧的氛圍。采買的宮人們進進出出,一車車的寶貨被運進來。宮中女眷們的身影也增多了,多是來探望的嬪妃親眷。

鄧皇後處更是熱鬧非凡。但因著我幾次前去請安時,被在場的幾位女眷毫不掩飾地譏諷了一番,鄧皇後略帶薄怒,站在國家大義的立場上輕斥了幾句,又免了我這幾日的請安。

」大陳使團過幾日便要走了。靜安公主多去看看母國的使臣吧。姑娘家家的,剛離了故土,肯定想家。「

謝過了鄧皇後的好意,我幾乎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回別院,吩咐敏兒和曉月幫我收拾一下出宮。

那日嬤嬤帶來的兩名宮女都是水靈麻利的。曉月和敏兒一起照顧我的起居,安雯負責幫我采買,或者跑腿傳話。

其實小時候的經歷讓我沒太養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習慣」,感覺自己動手穿衣服倒比三四個人小心翼翼服侍著省事。是以她們兩個的到來更多的是讓我多了兩個可以聊天解悶的物件。

「殿下,收拾妥當了。」敏兒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此時燕國熱鬧的模組屋,不過,我還有其他的打算。

「好。曉月陪本宮出宮一趟吧。敏兒和安雯幫忙守著,萬一有人來找呢。」

敏兒訝異過後失望地應了一聲。也難怪,在她們來之前,敏兒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的。也正因如此,我才放心讓她看著屋子裏的東西。曉月聞言也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應了下來,扶著我上了備好的馬車。

「哎呦呦,靜安公主殿下,您竟然來了!」到了官驛門口,通傳剛小跑進去,趙慕延這個老家夥就先一步三顛地跑出來,樂的仿佛見到了他親閨女一般。緊接著是李化和其他陳國官員出來迎接。進去後先是好一陣寒暄,幾個老臣或真情或假意地抹了抹眼睛,眾人都在寬慰我遠離母國的思鄉之苦。

但對當時的我而言,其實陳國比燕國也好不到哪裏去。在燕國雖是寄人籬下的質子,不過好在掌權者端著面子,對我還是好吃好喝的待著。這裏沒有所謂的兄長騎在我頭上打,沒有所謂的妹妹冷嘲熱諷,更沒有在自己家裏卻像個外人的別扭感。

不過我也配合著掉了幾滴眼淚。演戲嘛,應著情景大家都高興。

沒甚營養的廢話過後,我示意李化借一步說話。

官驛雖然是個敏感地帶,但礙於使團裏也有武官,青羽衛還不至於膽大到天天晃到這裏來偷聽。李化將我引到內院,屏退其他人後,神色凝重地從袖中拿出一張薄紙。

「殿下,六日前清晨,臣在書桌上忽然尋得此物。這紙薄而不透,不會輕易起皺,是我朝瑾州專產的特殊用紙,專用於影士之間聯絡。」

聽到這裏,我的呼吸不自覺變得急促,心跳也砰砰砰地快了起來。當時膽子再大,對於這類事情背後的牽扯也是有些怕的。但我知道,只要我在李化面前露出猶豫或退縮的情緒,就等於在皇帝面前宣告自己的無能。思及此,我鎮定地接過了那薄薄的一張紙,每一個字我都看得格外認真,仿佛能從中發現什麽線索。

李化繼續補充道:「臣詢問了所有武官,其中幾位大人是軍營出身,均沒有察覺到那一晚有人來過內院。可見此人內力深厚,應是影士中的高手。我大陳的影士沒有明顯的官階區分,而是在內部有一套劃分。但臣也不甚清楚。」

紙上的字跡有些匆亂,但尚能辨認。「京中三人。安好。靜候。」淺淡的墨痕下若隱若現地有一圈雲紋。

李化還在唏噓道:「當年埋伏在燕國的影士,少說得有三四十人,都是軍營中的精銳和誠意歸順朝廷的江湖死士。誰料這鄧氏掌權後,一手扶植起青羽衛,折損了我們不少影士。當年兩國交戰情報突然中斷,而後甚至有假情報混入其中,讓我軍陣腳大亂。」

我皺著眉將紙投入香爐中,李化連忙搶在我之前拿起鐵夾撥亂香灰。不一會兒,紙灰就和香灰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大人方才說曾經有假情報。那麽,我們如何得知,現在京中的三名影士就是絕對忠於我朝的呢?」

李化楞了一下,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閃而過,但旋即眉頭鎖得更緊了。「殿下說的有理。可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又毫無頭緒了?」

陽光透過窗紙朦朦朧朧地罩在香爐上,鏤空花紋中裊裊升起的淺淡煙霧被鍍了一層薄金。我盯著緩慢向上遊動的煙霧有些出神,李化也在一旁默默地盤著手中砂壺。

如果燕國影士全部叛變,那麽這群人對於我朝而言是必須要除掉的物件,皇帝老爹再讓我帶著鷹符來接頭,是沒有意義的。

退一步講,和燕國的青羽衛直屬於燕帝一樣,陳國的影士直接聽皇帝調遣。這樣一來,皇帝老爹對影士的底細應當比我清楚。按照他的性格,我來到此地必然是有用處的。憑我一人之力除掉三個高手簡直天方夜譚。那麽是不是就可以說明,這三個人中,至少有一個人可以信賴,並且還和陳國保持著一定聯系。我則需要先找到這個值得信賴的人,再商議後事。

但問題又來了。陳國使團的下榻處是公開的資訊,所有人都有機會留下字條。這張紙可能是誠心接頭的暗號,也可能是一個等著我們上鉤的誘餌。

嘶,頭疼頭疼,腦子要長出兩個了。

「殿下莫急。十日後是千秋宴,緊接著是安冬節,我們大概下個月初才返程。這中間的時日會有轉機的。」李化緩言寬慰道。我也知道急不得,只得先將此事放一放。

「還有一事,老臣覺得得告訴殿下一聲。」我點頭示意他接著講。「翰林的薛子平,薛年,現在也是殿下的夫子之一。臣和趙慕延他們在酒樓閑談時與他偶然結識。聽聞此人世代高官,頗得燕帝青眼,於是臣便有意和他接觸。往來中得知,如今燕國朝政雖然看上去由鄧氏把持,但燕帝對她也是提防著的。就像統調青羽衛一事,皇後的最高許可權是調動兩名職使,但唯一的一把手理事,只有燕帝才能調動。」

我眉頭突地一跳,想起來第一次偷偷溜出宮時那道監視的視線。自打進入燕國以來,除了第一日在朝堂上見了一面病怏怏的老皇帝,其他時間都沒見過面。一來是宮人們一直說皇帝龍體抱恙,不能有外人過多打攪;二來是皇後身邊的嬤嬤也私下裏提點過幾句,說往後只需拜見皇後即可。這樣一來,我倒是把這個老頭給忽視了。

「此外,關於現今燕宮內的皇嗣。存活到現在的只有兩位,一位是鄧氏所出的太子,另一位便是胡人舞女所出的大皇子。」

「蕭小米是最年長的?」這倒把我嚇了一跳。這奇妙的長幼嫡庶關系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千裏之外的承冀和承錦,也不知四年後我歸國時,他們兩個會在什麽樣的位置上。

「是。燕帝還在潛邸時,正室無所出。一次漠北柔然王庭進貢了一隊舞姬,大皇子的生母便在其中。後來燕帝登基時,原正室已經病逝。鄧氏的表姐原是大皇子的奶娘,機緣巧合下燕帝便結識了新寡的鄧氏。鄧氏和燕帝感情甚篤,當年誕下三個皇嗣,都是生下來還沒滿月就夭折了。好不容易生下太子,鄧氏便被封為了皇後,可惜這個孩子還先天有疾。唉,該說是造化弄人,還是天佑我大陳呢。」

我緊接著追問道:「那關於大皇子的具體身世,薛年可曾說過其他?」

李化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除了他生母來自柔然,現在在宮裏無權無地位,其他的倒未曾說過。畢竟這位大皇子的身份有些敏感。聽聞這位鄧皇後行事狠絕,燕帝年輕時宮中鶯鶯燕燕少說近百人,可竟沒有一個子嗣存活至今,燕帝也沒有多過問。當年大皇子在太妃宮中長大,再加上有一半胡人血統,估計日後難登大寶,所以鄧氏也未對其下手。」

可我總覺得還有哪裏被我忽略了,蕭小米能長到現在,難道真的純粹是因為他非「正統」嗎?

「不過,臣這幾日琢磨了一下。」李化的話突然讓我意識到之前我忽略了什麽,「燕帝再身體孱弱,鄧皇後再如日中天,在燕宮裏,皇權才是那個決定一切的。薛年等人是朝堂上牽制鄧氏的棋子,那麽,臣私以為,大皇子的存在,背後未必沒有燕帝的授意。」

對了,還是燕帝。

皇權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可以讓我從降生之始便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災星,可以讓我一下子名正言順地回到中宮,也可以給我帶上家國大義的帽子,讓我千裏迢迢來當質子。同樣,它能讓鄧皇後從深宮裏走到朝堂上,讓蕭小米在眾人的嘲諷與白眼中還能安穩存在於燕宮中。

看來,得拜見一下這個老頭了。

(二十七)

朱雀坊和陳國的攢金坊一樣,都是緊挨著皇宮、臨著皇城主路、家家戶戶是高官顯貴、富商大賈的黃金地段。可青羽衛的大牢就設在此處。每當家中孩童啼哭不止時,大人們就會嚇唬道:「噤聲!小心吵醒了地下的惡鬼,半夜過來抓你!」

饒是大牢建在了黑黢黢的地下,人們總能既害怕又帶點刺激地談論起自己在半夜三更聽見了犯人的慘叫。

姚篆不這麽覺得。他白天也在學堂聽見了小孩們神神秘秘地說,聽見了晚上那個陳國探子被用刑時的慘叫。這幫小孩兒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善良,刻意當著人家陳國小公主的面說,還偷偷看她的反應。姚篆幹脆又給他們留了幾篇字帖,看著幾張皺起來的小臉,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仁師。

令人感到神秘且恐懼的事物,總能在添油加醋過後成為人們茶余飯後的笑料。姚篆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人士,倒是很樂意看到眾人談論起他們時的表情,極大地滿足了他的樂子人心態。不過小孩們說聽見了陳國探子的慘叫就純屬胡說八道了,他得給一點小小的懲罰,讓他們不能養成造謠的壞習慣。

誰叫那所謂的探子的嗓子,是他親自拿焦炭燙壞的呢。

深夜的地下監牢依然有許多人在進進出出。小卒見到來人一身青面織金袍,趕緊低頭哈腰地開啟了一扇又一扇厚重的鐵門。濃重的黑暗和刺鼻的腐臭味一齊撲面而來,小卒殷勤地拿起油燈要給來人引路,來人卻揮揮手,示意不要跟來。小卒又連連點頭退下。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敢擡起頭來正眼瞧過一次來人。

油燈的光亮映出地面上一灘灘液體。他緩步繞過了這些血汙,走到了最深處的一個牢房前。透過布滿了鐵銹和血跡的欄桿,他可以看見水池中一個模糊的人形。

他開啟牢籠,轉動機關。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水池中的死水被盡數排幹。他撿了條還算幹凈的道走過去,蹲下身子看著那還吊著幾口氣的陳國探子。

「餵,好久不見。」

聽見這聲音,渾身血汙的人掙紮著擡起頭,瞇起眼睛看著他,盡管他的眼睛已經半瞎,嗓子也被燙壞,可他還是含混著模糊說道:「叛徒......騙子!」

「哎,別這麽說。」姚篆聲音裏帶著笑,「對於你而言,我是叛徒。可對於我一直忠心的組織而言,我可從來沒有背叛過呀。反倒是你,給你機會你不懂得抓住,還害的旁人慘死。」

那人死死盯著他不言語,姚篆接著說道:「聽聞半個月後,陳國使團就要返程了。你可是要跟著他們走的,還能見識到陳國的風光呢。不過,沒準你也活不到那個時候。」

那人再次被激怒,發出的聲音低沈暗啞,卻始終像被棉花堵住一般,調子高不上去,音節也連不成話。姚篆朗聲大笑,空曠的水牢裏回蕩著他的笑聲,不遠處的其他牢房裏傳來不安的鎖鏈聲。

「好好享受最後的幾天吧。姚篆。」

最後一句話散佚在倏然湧入牢房的水聲裏。層層鐵門後的監牢再次陷入無邊黑暗。

(二十八)

還沒等到我想法子見老皇帝一面,另一事又讓我頭疼起來。

上次我在官驛臨別時,老趙又忽然神神秘秘地和我悄聲說道:「殿下身邊這個新來的小宮女,臣瞅著挺眼熟。」我趕緊拉了拉他袖子,和他做口型「查一下」。

上次被鄧皇後借鄧蕻兒墜子一事暗中敲打時,我一直難以忘記那個莫名熟悉的小宮女。直到有一天,曉月趴在地上幫我找不小心滾進床底的珠子時,我忽然驚覺她的身形和那個早就死翹翹的盈月格外相似。但當她直起身時,又沒有那麽像了。我對盈月的印象只有那天跪伏在地上的身影,所以也擔心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故而沒有打草驚蛇。

在隨後幾天的接觸中,我有意地多和她接觸,觀察她的眼神和表情。我幼時人交談時,習慣盯著對方的眼睛。因為小時候走神的毛病被姨母眼神斥責過好幾次,她便用手勢教給我聽別人說話時要看著他的眼睛,這能讓我專心致誌地聽進對方的話,同時也讓人覺得我在認真聽。回到中宮,我便棄掉了這個習慣。我開始逐漸意識到眼睛是最能暴露人內心想法的,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心口如一。看著他人眼睛會讀取到對方的內心想法,可他們的話落進自己的耳朵,便都成了謊。我曾在母後說著不舍時看著她的眼睛,可我看到的是不甘。我也曾在舒寧給我送別是看著她的眼睛,可我看到的是幸災樂禍。

算了,何必讓自己不舒服呢。

不過在這裏卻是一項有用的技能。

頻繁眨眼,眼神左移,有點心虛呢。我收回了視線,臨時做了讓她陪我去官驛的決定。走出內院前我便囑托李化查下這個「曉月」的來歷,誰料趙慕延誤打誤撞地幫了我一把。

「您那天回去後,我就可勁兒想啊,想我在哪兒見到過這人。」再一次來到官驛時,李化帶著幾名官員去談兩國通商了,趙慕延將我和敏兒接引到上次吃羊肉鍋子的地方。「您猜怎麽著?突然之間,我就想起來了!我說怎麽這麽眼熟呢,即便她換了張臉、矮了個頭我也能認出來。」

我不冷不熱地瞥了他一眼,他終於不再賣關子,直入正題:「臣不敢斷言,但臣有七成把握,這是安平侯的那個小妾。」

「啊?」饒是平時不敢參與我們談話的敏兒,都和我一樣發出了疑惑又訝異的聲音。

我和安平侯一家的唯一接觸便是季炎澤。這位安平侯便是讓皇帝老爹一直忌憚的存在。陳燕之戰安平侯麾下的季家軍是主力,戰後兵力折損了不少,因此我也曾疑心過父皇是不是在借燕國的手折掉他的羽翼。至於妾室,我曾在禦書房聽父皇和馮公公閑聊時提起,他要給安平侯賜妾,安平侯卻拒絕了,父皇背地裏笑罵此人老狐貍,未曾想這小妾終究還是進了季府。可我從未見過季氏家眷,為何也對「曉月」感到熟悉呢?

趙慕延滔滔不絕地說起他的發現:「這小妾我曾聽老侯爺喚她玉奴。說是和燕國打仗的時候,老侯爺和世子誤入包圍圈,被困了五天五夜。這玉奴是當地鄉民的女兒,在這期間悉心照顧老侯爺,戰後老侯爺就把她帶回府了。」

很俗套的劇情。敏兒偷偷插嘴道:「這路子在話本子裏都用爛了。」

「嗨,誰不喜歡對自己溫柔小意的水靈姑娘。欸不對不對,我可不是這樣的人啊,殿下回頭千萬別和我家那口子說漏了。」我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後來安平侯府擺了慶功宴,好大的排場,請了朝上所有官員。太子都特意去露了個臉。席間我們就看見這玉奴前前後後地侍候老頭子。殿下,您要知道,一個人無論他的容貌身形聲音再怎麽變化,除非他受過極重的傷,否則他走路的步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就像每片樹葉的經脈各不相同,人的步態也是獨一無二的。」

說到這裏,他頗為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在下不才,母家的族兄是刑部的。臣打小就愛聽他講怎麽辨別那些易過容的犯人,耳濡目染地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當年那名小妾走起路來的步態,和這個小侍女如出一轍,慣用腳尖先著地,且右臂的擺動振幅遠遠小於常人,就像是夾著什麽似的。臣覺得這八成是一個人。」

「可......可安平侯家的小妾怎麽會跑到這裏來?還變了樣子藏在殿下身邊?」敏兒已經被這一連串的資訊打蒙了,眼睛裏的迷茫幾乎要溢位來。

「別著急呀。我又花錢托人打聽了一下這個曉月的來歷,可只說她是十年前隨著逃難的流民北上到了燕國,被一家農戶收養。後來農戶家的兒子要娶妻,他們這才把養女送進宮,想著補貼家用。」

這更令我頭疼了。「曉月」這個身份幹凈得找不出錯,「玉奴」那個身份讓我無從下手。

就在我對這越來越雜亂的線索撓頭時,千秋宴的大戲,開場了。

(三十)

陳國 安平侯府

藤條一下下抽打皮肉的聲音從後院傳來,伴隨著一兩聲悶哼。院外候著的下人們都悄悄做苦臉狀,仿佛老侯爺抽在小公子身上的藤條也疼在了他們身上。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剛剛從宮裏回來的世子季炎策一進家門,聽見母親的哭訴便匆匆趕來,解下的大氅順手塞給了一旁的妻子言氏。院外圍著的下人們仿佛看見了救星,連忙讓出一條道來。自幼看管公子們的馬婆子跟上去解釋著前因後果:

「這幾天小公子就嚷嚷著為什麽老爺要附和兩國交換質子,說這是辜負了無數將士的糊塗決定。還說要送也不該送個嫡出的大公主。今天更是說,他就非靜安公主不娶了,非得等人家回來。哎呦,真是作孽啊。您也知道上個月韓大人過來有議親的意思,小公子這不是打了兩家人的臉嘛……」

季炎策急匆匆踏進內院,只見幼弟跪在地上,赤裸的後背上鞭痕和舊疤交錯,斑斑血跡格外刺目。老安國公打得有些喘了,卻依然攥著藤條。父子倆就這麽氣呼呼地對峙著,誰也不肯松口。

他幾步走過去,撩袍跪在季炎澤身旁,道:「二弟年少莽撞,惹父親惱火,我作為長兄也有管教不當的責任。請父親懲罰。」

「沒你的事兒!都是老子自個兒做的孽!」安國公季坪想擡手再打,可看見小兒子一後背的傷,終是不忍心,只得恨恨地將藤條抽到地上。

「當年要不是我有意安排你和太子多接觸,你也不會天天往宮裏跑,更不會認識那個什麽掃把星,到現在……都是孽禍!」

季炎澤依然沈默不語,緊繃著下巴,像一塊沈默的山石。炎策見父親的火氣消了些,便琢磨著趕緊把今日在宮裏聽來的正經事說給他聽。

「父親,今日兒子進宮聽聞一事,雖尚不確定真假,但兒子想著,還是先告訴父親為好。」

季坪這才想起來,身為季家軍少將軍的大兒子今天進宮述職去了。孽子雖然氣得他牙根癢癢,但也得先放一放。他招手示意大兒子隨自己進屋說話,季炎策卻道:「兒子覺得,這件事讓二弟聽聽也好。」

季炎澤一楞,原本倔強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已經進屋的季坪不耐煩地從外面怒吼一聲:「滾進來!混賬東西!」他才在大哥的攙扶下,第一次踏進了季家內院的議事書房。

「……大概就是這些了。這都是馮大監的幹兒子黃二私下裏告訴我的。」季炎策說完時,屋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其間,季炎澤幾次想打斷都被他摁了下去。季坪聽後,緩緩喝了口溫水。

「你說,幾年後,回來的公主,不一定是去的時候的公主?還是皇上默許了的?這老東西,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季坪和皇帝鬥了大半輩子,一個防著被抄家滅門,一個防著被篡權奪位。要不是到了季坪這一代沒有女兒可以送進宮,季家的勢力還可以在前朝後宮裏擴大一層。

因此,他對質子是哪個宗室女並不關心,畢竟就算和自家沾親帶故,也是出了五服的遠親戚,沒有什麽血緣關系上的顧慮。他在意的是,皇帝老兒是不是要讓這個質子去幹什麽。

影衛的存在,他是早就知道的。歷朝歷代都會有一支獨屬於皇帝的爪牙,專門在暗處盯著這些天子腳下的人。

陳燕一仗,打得著實費勁了些。往日裏朝堂文武官員的矛盾在戰時盡數體現。互相扯皮,互相推諉,能打贏了才是意料之外。不過讓他感到蹊蹺的是,一向高效率的影衛竟然傳來了假情報。折了不少兵將的他不由得懷疑這是不是皇帝的手筆,同時也懷疑這次的互換質子會不會和在燕國的影衛有什麽關系。

「爹,我……」一直被摁住的季炎澤終於有機會出聲了,季坪不耐煩地喝住了他:「還想說什麽混話?沒聽明白嗎,那小丫頭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一定。你這幾天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敢偷摸出去,老子打斷你的腿!」

「老爺!老爺!玉夫人臨盆了!」

婆子的聲音忽地響起,季炎澤的憤怒不再吸引屋內兩個人的註意力。季坪和季炎策急匆匆趕往別院。

只聽得下人們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接生婆子的指揮聲,女人的哭喊聲,昏黃的燭光和濃重的血腥氣刺激著每一個人的感官。季炎策下意識地想跟著父親跨進院子,卻被妻子言氏一把拉住衣袖,他才如夢初醒般收回了腿,隨其他人在外面候著,眉間依然隱隱露出焦急之色。

在場每個人的心都被屋裏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揪著。季家夫人不住地嘆氣,季炎策幾次想踏進院子,都被妻子死死拉住。直到屋子裏的女聲漸漸低了下去,直到沈寂了片刻,又響起婆子悲慟的哭聲:「玉夫人沒了……」

今夜的季府註定無人入眠,沒有人敢在悲傷欲絕的老爺面前露出其他神色,自然也沒人有心註意到,一向內斂的言氏悄悄松了一口氣。

(三十一)

「敏兒,你們已經弄了半個時辰了,我脖子都快斷了。」

今夜就是千秋宴。燕宮上下喜氣洋洋,各家女眷費勁了心思打扮,敏兒她們也不例外。從我一起床便開始折騰我的頭發,各種花樣試了個遍。我感覺我那幾根少得可憐的頭發不日就將成為無根之草。

「快了快了,我的好殿下再忍忍,今晚可不能丟了咱們陳國的臉。」敏兒扶著我的頭,對著鏡子左看看,右看看。

「還是剛才那個發型吧,殿下的小臉都快被蓋住了。」

「可我覺得我是大腦袋……」

「不行不行,剛才那個太素了。我覺得第一個好看,也能插更多簪子。」

「可是會好重的……」

她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我似乎根本就插不上嘴。

「咦?好像有人來了。」我們都還沒聽到動靜,盈月這個尖耳朵便放下了手中篦子,笑著去院門迎接。

「殿下萬福。」原是鄧皇後身邊的映秋嬤嬤帶人喜氣洋洋地來了,身後跟著的小太監呈上了一盒東西。

「娘娘念著殿下呢,托老奴帶來九鳳銀釵一副。殿下可莫要推脫。」我連忙謝過了她,映秋道:「老奴還得去各府上呢,就先退下了。」

看著映秋一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轉角處,我才回了屋。敏兒她們三個早就嘰嘰喳喳地圍著那副銀釵聊上了,看見我進來,便又把我摁在鏡子前折騰頭發。不過這次她們終於就第一種發型達成了一致,因為她們要把這六根釵子都別我腦袋上。

多年後,當我一次次駁回戶部方案時,最終覺得還是第一個恰當。尚書拿著我的批復敢怒不敢言,我忽然想起了少時梳頭的這一段,不由得有點心虛地別開了視線。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千秋宴的排場讓我忽然隱隱意識到了陳國戰敗的真正原因。

且不提宴上的衣香鬢影,輕歌曼妙,珍饈玉饌,象箸銀盞。單是接引我們到座位的女官、唱諾的黃門和布菜的宮女,都是本本分分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從來沒有擠眉弄眼地向我偷偷討要些碎銀子。整個宴會仿佛一台做工精良並運轉良好的織布機,正一點點編織出燕國治下的圖景。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回到中宮的第一頓飯。名義上負責照看我的嬤嬤把我帶到座位上後,仍然站著不走,趁著母後和父皇閑聊的空檔向我伸手。彼時我還不懂宮裏的「規矩」,楞楞地看著那只粗手不耐煩地扇動著,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戲。最後還是敏兒給了她點碎銀子,幫我打發了她。

從此,每每有類似的場合,只要我看見宮人們賴著不動或者擡胳膊做伸手狀,便想也不想地丟給他們幾塊碎銀,得來幾句便宜的吉祥話。有的年老的宮人看我平日裏不招主子待見,還會嫌給的少,嘴裏不幹不凈地墨跡幾句才痛快。

我當時能有什麽辦法?只能默默催眠自己這就是正常的。直到看到燕國的千秋宴,我才覺得兜裏備好的碎銀或許根本就不是用來幹這個的。

(三十一)

姚篆在這裏等了一柱香的時間了。

他又在官驛處留了張字條,要持鷹符者宴間來漱園見面。臨走時還給睡相不太佳的李老頭子掖了掖被子,沒辦法,他總是那麽善良。不過第二天老頭被用短箭插在床頭的紙條嚇到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他今天像模像樣地穿上了翰林院的官服來赴宴,臨出門時被另一個職使王傳看見了,笑他人模狗樣。他心裏暗笑,嘖嘖嘖,也不知道昨晚是誰在皇後的寢宮裏學狗叫呢。

來人了。

他瞬間警覺起來。多年的嚴苛訓練讓每一名影衛都能聽聲辨人。他發現這腳步聲裏不止一人。兩輕一重,一前一後,後面的腳步最輕,離前面的二人尚有一段距離。

不應該啊,這個時候宮裏上下都在忙活宴會。除非像他一樣得幹點啥見不得人的事,否則跑到這荒處做甚。

馬上他就明白了,的確是見不得人的事。

一男一女,幹柴烈火,也不怕大晚上的冷風,全靠激情加溫保暖。姚篆莫測地笑了笑,打算偷偷溜走,給這對野鴛鴦留點個人空間,結果一轉身,就看見了楞在那裏的陳國小公主。

平日殺人不眨眼的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造了什麽孽一般,兩步並做一步地跨過去,擡手捂住了小公主的耳朵,並順帶著把她轉了個身。

「姚夫子?您也來賞月嗎?」

他默默地看了看頭頂陰沈沈的天空,覺得這丫頭有點聰明,但不多。好歹沒有上來就問他怎麽也在這裏。

只是此情此景,此處不合時宜的背景音,讓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回什麽。

「夫子?那邊發生了什麽呀?我們是不是過去勸勸架?」

小祖宗你可別開口了,他恨不得多長出來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長這麽大還沒常識嗎?突然間,姚篆想起了她的經歷,好像,還真的沒有教養嬤嬤告訴她這些。

倒也怪可憐的。

他拍拍她肩膀,示意去另一個地方說話。小姑娘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了上來。

七拐八拐走到一個亂石堆前,也聽不到那令人尷尬的聲音了,姚篆才來得及正眼看她。小姑娘今天也是盛裝出席,頭上那看上去就不輕的六根鳳釵,瞅著著實眼熟。只是一時間他也想不起在哪裏看到過,便沒太在意。

現在是宴席間的空檔。高官女眷陪著皇家吃了飯,看了舞,待會兒就要去登城樓,接受百姓的祝福,並且向城下撒銅錢,稱作「分禮」。此時女眷們忙著和皇後套近乎,官員們忙著給皇帝獻殷勤,過一會兒才會一起去城樓。

姚篆直接開門見山地說:「官驛的兩次訊息是我留下的。我是目前燕京城中所有影衛的負責人。」

何瑛眨了眨眼,斟酌著開口道:「夫子何意?」

戒心夠重的,他覺得這個小丫頭有點超出了他的預期,不過他依然打算直話直說,畢竟解釋反而顯得可疑。

「這次他們帶不走那個囚犯了。燕國會派人在今夜就殺了他。」他看見何瑛面色沈了幾分,仿佛依然在判斷他話語的可信度。

「此人可還有什麽用處?」

他沒料到她會先問這個,不過依然從善如流地應道:「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笑話,處決囚犯還是他親自跟路其申請的。他巴不得這個家夥在燕國就閉了嘴,省的成為自己的把柄。

「那再好不過。」此時何瑛似乎已經相信了他的接頭人身份。他便接著說:「我此次約殿下出來,還有另一事需要告知。」

何瑛皺了皺眉,但沒有打斷,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十年前影衛在燕國正式建起了情報網,負責為陳國搜羅資訊。但三年前,我等才被派來京城。名義上仍是收集情報,但還有另一事,便是尋找太後的第三子。」

(三十二)

多年後,我大婚之前,宮裏嬤嬤才真正把那些事情教給我。我不自覺地想到漱園看到的那一幕,每想起一次就要在心裏把姓姚的罵個百八十遍。

宴席上我作為外國使臣,與李化他們同坐一處。剛落座,李化便急急拉住我,表面上與我寒暄,實際上把第二張影衛字條偷偷塞到了我手裏,並悄聲交代了它的來歷。

今晚人多眼雜,的確是個渾水摸魚的好時機。但為了防止掉進燕國的圈套,我刻意沒帶鷹符。如果真的是接頭人,那他看見我便知道來意;如果不是,反而還在我身上發現了鷹符,那我接下來幾年的質子生活想必是不會好過。

趁著眾人互相巴結,等吉時登城樓的空檔,我讓李化他們幫我打著掩護,自己一個人悄悄來到了漱園。這地方聽著不錯,但實際上是個荒園子。聽聞好幾年前死過不少人,宮裏便道是鬧鬼,此處便漸漸地破敗了。

不過依我看這裏和岫瑕宮不分伯仲,簡直讓我有種回家的親切感。

當然,如果沒有後面發生的事情的話。

起初,我甚至誤以為那兩人便是與我接頭的。但也沒有上去打草驚蛇,只是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直到我看見倆人熱情地抱到一起,熱情地說著話,熱情地開始……突然有個人貓著腰沖過來把我轉了個個兒,還捂住了我耳朵。那雙手上應當有不少繭子,磨得我耳廓有點疼。

我覺得我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身後這人的氣息再熟悉不過。他剛剛沖過來時我一眼就瞅見了他標誌性的小胡子。於是我試探著問了句話,但他回我以沈默。

他手掌再大也不能完全遮住聲音,何況背後那倆人的動靜越來越響,還伴有哭聲。我本著看熱鬧的原則再次試探地問了一句,誰料他直接壓著我肩膀把我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和平時上課彎彎繞繞的講話方式截然不同,他今天倒是單刀直入。但我不能被他帶著走,只能先裝傻一陣。見他並未急於自證清白,我反倒放心下來。

只是他話語裏的措辭……好像沒怎麽把我放在眼裏。直到我聽到他說「太後第三子」。

「太後的第三子?」我有意把重音放在了前面,得到了他的點頭肯定。

這就有意思了。

這位皇奶奶不怎麽出來,出來也不怎麽樂意見我,所以我對她印象不深,所有了解都來自母後和宮人們的閑談。母後和她的婆媳關系比較糟糕,所以不太樂意提起她。宮人們,尤其是老一輩的嬤嬤,還是比較愛說這些宮廷秘辛的。小時候我經常趴在宮墻根下或雜草堆裏,聽偷閑的宮人們嚼舌頭。

皇帝老爹的老爹,就是我的皇爺爺,和太後一共就兩個兒子。但父皇從小就身體孱弱,先帝以祈福為由,將他送到道觀裏養到了十二歲。而小兒子,也就是敬王,自小在太後身邊長大,所以感情更親厚一些。傳言當年老爹奪位的最大阻力不是自己的弟弟們和父皇,而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因為這個,晚年的先帝和太後關系很冷淡。先帝駕崩後,太後沒有什麽悲痛的表示,轉頭也搬去了道觀,說是要給自己的小兒子祈福。

不過嘛,姚篆說是太後的第三子……老太太玩的還挺大啊。

姚篆看出了我欲言又止背後的話,接著道:「陛下讓我們找到他並且好好帶回陳國,以寬慰太後多年的骨肉分離之苦。」

啊,原來不是幹掉這個人。

但我總覺得皇帝老爹還憋著壞水呢。

「那你們找到了嗎?」

「目前大概找到了一個人。但還沒有十足把握確認。」

「所以,和找這個人有關系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影衛的大量折損和,叛變。」

(三十三)

姚篆不覺得把這些秘密告訴她有何不妥。一來她就算為了自己保命也不會出去宣揚,二來,一個將死之人能有多大威脅。

皇帝老兒給他的親筆傳信是,先看看這丫頭中不中用。不中用的話就讓丘山頂替上,橫豎四年後公主長什麽樣子大家心裏也不清楚,何況丘山還會一些易容之術。

但在他心裏,這就等於找機會廢掉小丫頭,讓自己人坐上那個位子。畢竟都是影衛,他又是目前影衛的頭,這樣更好辦事。

他本以為幾句資訊量巨大的話便能砸得小丫頭暈頭轉向,沒想到她卻句句出乎他的意料。

該說不愧是何家出來的嗎,和她爹她爺爺一個德行。

那更得在她羽翼未豐的時候除掉了。

「可以這麽說。」姚篆斟酌了一下措辭,「此人當年是在太後母族姜家的掩護下逃出來的。因此我們與他周旋,也是在和姜家周旋。」

姜家是陳國的一大外戚勢力,說起來也算是小丫頭的外祖家。當今太後是皇後的姑母,姜家的當家人是陳國的柱國將軍。不過聽聞這幾年姜大將軍沈迷佛法,對朝政之事參與甚少。此次陳燕一戰,姜家竟然楞是沒出兵,還站在了主和的那一派。

想必小丫頭對這個外祖家不甚親厚,沒什麽反應,甚至好像還在思索姜家的關系。他好心提醒了一句:「姜大將軍也算您的外公。」她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那…可是姜家的哪個公子?」他知道她想說「情夫」。但畢竟是個小姑娘,這倆字就跟燙嘴一樣,被她囫圇帶了過去。

他忍著笑說:「不是姜家的公子。是先帝的一位兄弟,死了七八年的建安侯。當年還是建安王,可惜荒淫無度,被三番五次地彈劾。陛下為平息眾怒,才把他貶成了侯爺,可是沒過幾年就死了。」

小丫頭微微垂著頭,似乎在努力消化這些東西。姚篆也不急,靜靜地陪著她。忽然覺得這小丫頭也怪可憐的,爹不疼娘不愛,被踢到異國他鄉,沒準哪一天小命就沒了。

但這又與他何幹?橫豎他的同情一分都不想給何家人。

我有些暈暈乎乎地回到了宮中,隨著眾人一起登了城樓。

剛剛姚篆的話給我的沖擊實在太大,大到讓我覺得我好像不日就將成為炮灰,帶著這些秘密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李老頭關切地看了看我,我輕輕嗯了一下,他便知曉已經找到了接頭人,再回去和老趙他們拼酒都高興了幾分。幾杯過後,老趙又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悄悄跟我說:「殿下且看那邊。」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見對面的柔然使臣在和帝後說著什麽,時不時撫掌大笑。那幾個人打扮雖然華貴,卻滿臉兇相,我一開始便沒太敢正眼瞧。

「這幾人正跟燕帝攀親戚呢。說現在的大皇子也算他們左賢王的外甥,想這時候見見他。」

「呦,你耳朵夠好的啊。」

「哪裏哪裏。」他摸著鼻子訕笑了一下。這的確有意思了。且不論燕帝想不想認這門子親戚,今天可是鄧氏壽宴,這不擺明了給她找不痛快嗎。

只可惜我們的位置在斜後方,夜晚的燈影模糊,我看不清帝後的表情。今夜燕國朝野說上話的都來了,唯獨看不著這個蕭小米。或許是他自己也不想來討個沒趣。

「你再聽聽,他們又說什麽了?」

(三十三)

不過這回卻不用老趙再給我轉述了。因為他們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我身上。嘰裏咕嚕一通後,鄧皇後的神色總算緩和了些,竟也跟著笑了笑。

這時候老趙又發揮他作為鴻臚寺官員的優勢了:「他們說公主您氣質典雅,容貌動人。不過他們好像認錯了,說您是燕國的公主。」

這也難怪。燕國陳國雖說是兩國,可祖上畢竟是一家的,說到底還是同族。再加上我戴著鄧氏給的九鳳銀釵,不知情的人認成燕國人也可以理解。

不過,柔然使臣來之前真的沒做過功課嗎?還是說,他們想給我們也添添堵呢?

李老頭顯然想到了後一層。起身回禮道:「左賢王閣下說笑了。這是我大陳的靜安公主,來燕國為的是兩國交好。」

那為首的中年男子應該是蕭小米的便宜舅舅了。高目深鼻,胡子和頭發連成一片,典型的柔然人長相。柔然人我也見過幾個,可從來沒有像他這樣長的這麽令我不舒服的。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好幾眼,搞得老趙都有點生氣了,老母雞護崽一般把我往身後擋了擋。

「都說中原的土地肥沃,江南的氣候養人,這話果真不錯。」左賢王一開口,竟是有些生澀的官話,「我汗帳的男兒們也想有一天親自去江南看看,是不是南方女子都是公主這樣的美人。」

話音剛落,氣氛陡變。剛剛還喧鬧的城樓瞬間寂靜下來,絲竹聲也漸漸弱了下去。只能聽見人們壓抑著憤怒的私語聲和兵士們警戒的金甲碰撞聲。

謔,一番話兩邊都得罪了。

這去江南可不是聽上去那麽簡單,汗帳男兒去了就是柔然鐵騎踏入我陳國疆土之時。而柔然要到陳國,必經燕國,可見這句話說得相當不客氣。有那麽一瞬間,在場的陳燕兩國人隱隱約約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一致。

其實我最近便有耳聞。燕國雖然與中國就邊境問題尚有糾紛,卻仍同意立下合約,就是為了騰出手來準備北邊的戰事。一方面,哪一個國家都不想南北兩面被夾擊;另一方面,陳國物產富庶,燕陳兩國貿易中糧食是大宗。前些日子李老頭就是為了陳國糧食賣到燕國去進一步談判的。若他們要和柔然人打仗,必定要用到大量糧草,到時候和陳國的關系必須穩定。

眼看著氣氛劍拔弩張,方才一直窩在躺椅裏假寐的燕帝忽然睜了眼。老頭今天看著有些精神,他擡手示意鄧皇後靠近自己,隨侍的大監也湊了過去。

「是不是快到分禮的時辰啦?朕聽著下面的人是越來越熱鬧了。」

上面的人也挺熱鬧的,我心想。城樓下的確人漸漸多了起來,維持秩序的兵士不斷喝止著,也難擋百姓們往前擠的熱情。

大監點頭稱是,隨即招呼人準備開始。剛剛的微妙氣氛仿佛也經這麽一打岔就過去了。左賢王等人好似什麽也沒說過,照舊和身邊的燕國大臣談笑。眾人也不想拂了燕帝面子,紛紛起身接過宮人們準備好的銅幣,預備著等帝後「分禮」後再撒下去,沾點彩頭。

我沒想到宮人手裏的銅錢盤子還能傳到我們這裏。老趙興致勃勃地抓了一大把,又把那些綁著紅繩的銅錢塞給我一半,嘴上說著:「殿下也跟著熱鬧熱鬧。這老天爺的福氣可不管你是哪國人,」

忽然傳來陣陣鼓聲,由遠而近,雄渾低沈,像是宮裏奏樂用的禮器。隨著鼓聲漸漸臨近,城樓下的人聲也漸漸安靜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等待著什麽。

我看見邊上的鼓手以最後一記鼓槌結束了這段開場樂。一聲落下,城樓上下皆靜。燕帝在鄧氏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了墻邊站定。說是站定,不如說是他大半個身子倚在皇後身上。

緊接著,這二人拿過一小把紅繩銅錢,同時拋向空中。

「嘉禾既定,長順永安。」

那幾枚銅錢隨著祝語落下,旋即是沸騰的人聲。我雖好奇,但也擠不到前面看下面是什麽景象,只能透過一聲接著一聲的「萬歲」「萬福」和嘈雜的叫喊來感受燕國百姓對這「第一把錢」的瘋狂。

隨後就是宗親顯貴們的「分禮」了。穿得像個翡翠團子的燕國太子在鄧蕻兒的陪伴下順利完成了登上專門給他準備的高台、抓錢、祝語、拋擲等動作,並收獲了宗親大臣們的一致吹捧。看著他憨憨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我那個缺了大德的皇兄,在作為皇儲上還是能拿的出手的。

雍霖今日一直被她母親拘著,幾番想過來與我打招呼,都被她母妃用眼刀嚇了回去。此時剛隨著一眾宗室子弟分完禮,正想趁著她母妃和別人說話的空檔溜過來,半路卻突然被一個公子拽走了。

她被拉走時還一個勁兒地沖我眨眼,又做口型又比劃,看得我實在是莫名其妙。

「殿下,別楞著,快來。」

老趙碰了碰我胳膊。他們一眾借著酒勁,也忘了這是在別國地盤上,和燕國的大臣說笑著走向了城樓墻邊。敏兒把雙腿坐麻的我扶了起來,幫我錘了錘後,便陪著我一同去分禮。

多年後想來,那是我難得快樂的一刻。我仿佛也被城樓上下喜氣洋洋的氛圍感染了,嘴角總是不自覺地上揚著,待反應過來臉還有點酸。迎著晚風,我期待地攤開手掌,露出帶著些許體溫的紅繩銅錢,望著城樓下璀璨的燈火和如織人潮,和著周圍人念出祝語,緊接著將它向上一拋——

剎那間,不遠處的夜空騰起煙花。巨大的金色團簇在我們頭頂炸開,半空中翻轉的銅錢顯得如此渺小。我又驚又喜,急忙去找敏兒,想告訴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煙花。但我興奮得不知如何言語,抓著她的袖子很想蹦起來,又礙於身份不敢放肆,只得不停地指著頭頂天空不斷綻放的各色花團。

「殿下,奴婢看到啦看到啦。」

敏兒無奈又好笑地替我扶正了頭上的發飾,又不知從何處端來熱水讓我潤潤嗓子。

燕都上下一片歡騰,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勾心鬥角與洶湧暗流都已退去,我甚至想過,沈浸在這黃粱美夢中,永遠都不要醒來。

(三十四)

「第七個。」

隨著那人痛呼跪地,蕭小米滿不在乎地甩甩手腕,對著身後來人道:「押了這個咱就收吧,你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路其嘴上應著,手上利落地捆住那小賊,拎起來把他押向官府。

今夜是分禮夜,城裏又有百姓自發組織的活動,人多耳雜得很,也是扒手們的富貴窩。大部份府兵去城樓下維持秩序了,攔著熱情過度的人們不要貼太近,那銅錢畢竟是個金屬疙瘩,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給人開個瓢可不是說著玩的事兒。這樣一來,巡邏的人手就不夠了。那就青羽衛補上唄,橫豎都是抓人的同行,抓什麽不是抓。

蕭小米今晚是跟著路其來的。路其原本是禁軍的一個教頭,早年因為家裏犯了事,被革了職。為了混口飯吃,他甚至去京郊護國寺裏當了幾年和尚。在那裏他碰見了老太妃帶著的蕭小米。一來二去,倆人混熟了後,他便成了蕭小米習武的師父。

只是後來冤案重查,他又被調到了青羽衛。又過了幾年,他從一個打雜的混到了理事,也再見到了回宮的蕭小米。

說實話,老皇帝的心思路其捉摸不透,也不敢猜。就像他不明白為何鄧氏能執掌中宮甚至聽政,為何老皇帝一直留著蕭小米一命卻又對他不管不顧,為何蕭小米沒有任何名分,卻依然被派到了他身邊,名曰鍛煉。

有一段時間,他甚至懷疑從他家被抄開始,這一切都是老皇帝做好的局。多年來在青羽衛的耳濡目染,讓他最初覺得蕭小米是被老皇帝派來監視他的。可後來他察覺到這小子其實提防他更甚,還不知道誰監視誰呢。

路其的發妻在那年抄家後便病逝了,沒有留下兒女,此後他也沒再娶,畢竟他幹的活兒也不允許他有太多牽掛。蕭小米算是他半個孩子,他深知這小子脾性。看著沒臉沒皮,跟誰都能嘻嘻哈哈的,但處久了反而發現他其實很內斂。安靜時,那雙酷似柔然人的眼睛就像在醞釀著一場風暴,隨時準備著釘選獵物。就像怎麽說來著,他仔細回憶著妻子生前給他念的那些話本,哦,外熱內冷。

今天也一樣。這一晚上蕭小米都上躥下跳地沖在追捕第一線,但路其能感覺到他心裏藏著事兒呢。

街上人潮如織,商販賣力的吆喝聲、孩童的打鬧聲和鼓樂聲混雜在一起。燈火如晝的酒樓門前香車駿馬、羅衣朱紫,好不熱鬧。從官府出來的兩人在街上隨意溜達著。路其暗自尋思著如何讓這小子主動開口,蕭小米垂眼看著腳下地面,不知在想什麽。

「呦!老路!」

熟悉的招呼聲從前面傳來,原來是職使王昭。路其平日裏不是很待見這家夥。名義上是他的副手,實際上卻是皇後的忠心狗腿子,時不時就惡心他一下,可他還得礙著同僚身份不能跟他撕破臉,著實難受。

「你怎的也在這兒?」路其言下之意是,這會兒你不去城樓上的皇後眼前湊實在有違常理。

「嗨,這不是出來幫著兄弟們轉轉嘛,別在這時候出了事。」王昭打著哈哈,余光卻打量著旁邊一言不發的蕭小米。

路其知道之前王昭在鄧氏的默許下沒少欺負小米,不過今天他在場,王昭也不能怎樣。誰料這家夥格外自來熟地攬過蕭小米的肩膀,把小孩兒都嚇了一跳。

「小夥子長挺快啊!這一兩年躥得快比我高了。」蕭小米強壓下扭斷那條肩膀上的胳膊的沖動,勉強地擠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十幾歲的小夥子,長得是挺快。」路其附和著。他看出來王昭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扯這麽一通閑篇,怕是有別的事兒要跟他說。

「哎,這個點兒你們忙活一天了,還沒吃飯吧?正好,那平時排不上隊的'滿庭芳',今晚有醉生樓和折枝閣的人。兄弟我跟那老板有點交情,咱爺幾個去那兒搓一頓?」

在這兒等著他們呢,地方都安排好了。

路其看了一眼蕭小米,見他沒有給自己使眼色,便順坡下驢道:「那今晚可就沾了你的光了。」

「咱這出生入死的兄弟,別客氣。今晚我請了啊。也讓小夥子見見世面。」

(三十五)

提起滿庭芳,南陳北燕無人不曉,甚至遠在漠北的柔然和重嶂之地的南疆都有所耳聞。這家堪稱中原最大的酒樓幾乎和燕朝同歲,其前身在燕陳對峙前的大魏就有了。如今的滿庭芳酒樓傳到了第二十五代人手裏。

老板姓鄭,閨名六娘。為人灑脫仗義,今年二十有余。曾有街頭巷尾那愛嚼舌根的背地裏編排鄭老板至今未嫁的緣由,被六娘當街拽住,用碎金子砸了個劈頭蓋臉,甩下一句「因為老娘有錢」瀟灑離去。因此也得名金六娘,酒樓的名氣也大漲。自是再無人敢嚼六娘的舌根。

今晚鄭六娘專門請來了醉生樓、折枝閣的公子姑娘們,兩家老板也樂意讓自家人上滿庭芳露露臉。於是乎三家合作,引得京城這一處格外喧嚷,熱鬧程度不亞於城樓上下。六娘看見這麽多客人直笑得臉酸,看見不停堆起來的銅錢金銀更是樂得牙花子都呲出來了。

「六娘啊,今天當心著點,別把臉笑僵了。咱這行當可不管你看郎中的錢。」

鄭六娘聞言收起傻笑,轉身撇嘴給了身後人一肘子。

挨打的人仿佛沒有知覺一般,慢悠悠地跟她進了樓上的一間小屋。

「姚大人今日好興致啊,都轉到我這小酒樓裏來了。」鄭六娘也不理會自己給自己倒茶喝的姚篆,坐下就拉住他問,「怎樣?小公主長什麽樣?好看不好看?」

「正經事不問,先關心這些有的沒的。」姚篆冷笑一聲,鄭六娘下意識地縮了縮扯他衣服的手,又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地盤,頓時坐得更理直氣壯了些。

「快及笄的小姑娘都沒長開呢,差不多都一個樣。不過她在陳國應該的確過得不太好,比同齡人矮了半頭。」在姚篆的眼裏,人分兩種,喘氣的和不喘氣的。除非那人即將變成不喘氣的了,他才會對此人的長相印象深刻一些,否則所有人在他眼裏長得幾乎差不多。或者說,他從來不關心這些與他沒有瓜葛的事物。

鄭六娘有些悶悶:「你說,這麽小一姑娘,被扔到異國他鄉已經夠慘的了,還要被……咱們真的要這麽做嗎?」

姚篆不鹹不淡地瞥她一眼:「你跟我談這個,就像勸貓別抓耗子。」

「行,反正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一個小嘍啰能插上什麽話。」六娘撇撇嘴,緊接著話鋒一轉,「那南邊新來的人,你可見到了?」

「照了個面。那丫頭也算倒黴。一開始是替的皇後侄女身邊的人,誰曾想那宮女竟犯了事,對不上口供,她裝死才險險逃過。不過正好公主身邊新添了人,她頂替過去,反而更易行事了。」

鄭六娘思忖著,忽然想到了什麽,道:「這人可是……」

姚篆立刻擡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見六娘慌慌張張地捂了嘴,才笑道:「那種事你我心知便好,別說出來,誰知道這個地方有沒有耳朵。我費這麽大勁就是想活著回去,你可別給我前功盡棄。」

鄭六娘唏噓了一會兒,嘆道:「老人們總說,最無情是天家,此言不假。」

姚篆沒有接話,只是他盯著窗框的目光漸漸冷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深遠的回憶。

(三十六)

蕭小米悶頭扒第三碗米飯的時候,路其和王昭已經喝到第四壺了,樓下水榭台上的舞女們正慢慢退下,為下一場演出布景準備。

今天是他吃的第二難受的一頓飯,最難受的那一頓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桌上飯菜已經沒剩多少了,凈是些殘羹冷炙。可王昭絲毫沒有表現出要走的意思,拉著路其滿上又滿上,大著嗓門從家國天下扯到七八年前同僚們陳芝麻爛谷子的齷齪,說得東一錘子西一棒子,情深處拍著路其的肩膀還紅了眼圈,不知道的以為這哥倆真有多深的交情呢。

「哎,你……也喝啊。這大小夥子了,不沾酒……可不行。」王昭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卻仍能把一滿杯酒一滴不撒地推到蕭小米手邊。蕭小米只得皺著眉喝下。

「好!全幹啊!來……再給你滿上。」說著他就要去開第五壺酒。蕭小米下意識地去攔,誰想到王昭身子一扭,繞開他,晃晃悠悠站起來,做出了要敬酒的架勢。

「再……再怎麽說,你是皇子。皇子……我得敬你,給你倒酒。」

蕭小米聞言一驚,路其也被嚇得酒醒了大半,下意識看向周圍,發現沒人註意他們這邊才放心回過頭來。眼裏防備地打量著王昭,嘴上卻笑呵呵地打著圓場:「哎,老弟,咱出來就不論這個了。並且今天你可是請客的東家。」

「不……不行,這可是……可是皇子,我得,我得……」王昭好像真的醉了,手裏的酒終於灑了大半。他晃晃悠悠又歪倒在椅子上,過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

蕭小米和路其無奈地對視了一眼。此時樓下的水榭台上又開場了,登台的竟是他們和何瑛那日看到的琴師。

只見那人白衣飄飄,靜坐台上片刻,忽然擡手撥動一弦,方才喧鬧的酒樓上下漸漸安靜下來。緊接著,如珠如玉般的琴音傾瀉而下,絲竹和鼓聲也和了進來,粼粼水光和熠熠燈火此時仿佛都失了色澤。人們不知不覺地放下了手中杯筷,撂下了方才的話題,全身的註意力都放在了耳朵和眼睛上,快要忘記了自己置身於何處。

「有兩下子啊。」蕭小米不錯眼地盯著台上,喃喃出聲。路其拍拍他肩膀,做口型道:「我帶他回去,你盯著下面那個。」

蕭小米心知這的確是個好機會。雖然目前他的身手還比不上路其,但自保綽綽有余,並且讓路其帶王昭回去更合適。所以點了點頭便要下樓,忽然又被叫住了。

「順便拿上他的錢去樓下結賬。」

「?」蕭小米有點迷茫地看著路其毫不客氣地從王昭身上摸出銀子。

「反正他都說了他請客。」

(三十七)

曉月幫我收拾妝奩時,我正蹲在地上看我餵養的兩只麻雀吃食。

麻雀是老趙捉了給我解悶玩的,沒想到他扔石頭子還挺有準頭。吃食是我自己按照帶來的古書上搗鼓出來的,其中不少成分難得,我還托老李頭給分批帶了些。

我心知其實這個姿勢不太符合我公主的身份,但我從小這樣習慣了,現下又不用在母後身邊裝樣子,免不得放松了些。是以我雖感受到了身後頻頻投來的視線中帶有一絲微妙的情緒,但也沒有理會,畢竟她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距離千秋節已經過去四五天了,即將到來的冬安節雖沒有那麽大的排場,但仍能看見宮裏宮外人們在忙活應景的吃食。

使團他們也快回去了。那日宴後我悄聲告訴了老李頭從姚篆那裏得來的資訊,不過自己稍稍改動了一下,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那個囚犯一面,哪怕是屍體。

今日是敏兒幫我去取信的日子。最近出宮太頻繁反而容易讓人懷疑,鄧蕻兒甚至都開始拋下她心愛的太子表弟來和我形影不離。我只能放棄了去找老李頭他們,而是跟著她在城裏瞎轉。轉了幾天倒也熟悉了這燕都城的大致模樣。

遠遠地我便聽見了敏兒小跑過來的腳步聲和喘氣聲,便扔下兩只正低頭啄食的麻雀跑去院門口迎接。對當時的我而言,在那個人不生地不熟甚至虎狼環伺的地方,敏兒幾乎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我待她更像自己的姐姐,見她過來便接過她手中的東西,挽著她回到屋子裏。

「哎呀,還是殿下仔細,這城東家的棗子糕果真是最香的。我還起了個大早去,那隊伍就都快排到城西了。我站得腿都酸了才買到,這就趕緊回來想讓殿下吃上熱乎的。」

我們說笑著走進屋,曉月剛好收拾完我的梳妝台。興許是沒想到還有人在屋內,或者是為了掩蓋自己是去幫我遞信而心虛,我挎著敏兒的手能明顯感覺到,她在看到曉月時抖了一下。

「正好,咱們三個一起吃。誰叫安雯那丫頭一大早就沒影了,害得我還得把她的活也幹了。」

一時半會兒敏兒也沒得著空給我遞信,只得坐下分起棗子糕來。曉月則去拿燒開的水沏茶,經過門廊時,她忽然驚呼一聲:

「呀,殿下,您餵的小雀兒……」

我連忙起身去看,敏兒也跟了過來。只見地上已然躺倒了一只麻雀,了無聲息。而另一只卻不停抽搐著身子,似乎也快不行了。

我低頭看了看空空的小食盆,做惋惜狀道:「可惜了,挺活潑的小東西。」

我余光觀察著曉月的神色,想從她那張不知是真是假的面皮下看出些什麽來。但人家終究是道行比我高的,只是也陪著我嘆惋,手裏卻麻利地沏開了茶。

(三十八)

「兒 誠明 親啟

冬歲將至,燕地苦寒,家仆可備好厚衣暖褥?可缺錢財?舊疾可還夜夜侵擾我兒?娘力不能逮,時時想親自去看你,奈何時局詭變。

月前大陳使團已至,老大家的一個丫頭會在燕國待上四年。娘要提醒你,切莫和這丫頭來往過密。雖論倫理親緣,這本是你的侄女,然此子不詳,近年來宮中子嗣稀薄,才不得不接她出宮。此中禍事,筆墨難書,不在此一一盡述。勿要過多牽扯,切記切記。

姜家家衛,其精銳已盡在燕都,我兒無需憂慮,安心調養便是。今陳國朝堂上,安平侯一勢已元氣大傷,兄長日日在佛堂躲清凈,丞相雖門生眾多,但其獨子無心政事。我想這種局面,即便不是老大一手促成的,也是他樂意看到的。

老二家的小寶還有一年及笄了,最近宮裏宮外的都在給她物色佳婿。我兒,小寶大婚時可回來一趟?讓孩子見見這個叔叔,也讓娘看看你。

仁澤十二年 十一月廿四」

(三十九)

百年前,大魏被分了家。幾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割地稱王,幾十年混戰後,原來魏朝皇室的家臣蕭氏、何氏各自在南北立國。蕭氏因沿襲前朝舊都,往往以中原正統自居。何氏因收攏了前朝大部份舊部和錢財,早年也打著光復魏室的幌子。

而在這些舊部中,就包括了曾手握魏朝邊軍的姜氏、言氏和神秘的影衛制度。

姜氏世代家主沒有太過糊塗的,都和皇室保持著一定的聯系而不會僭越。言氏就逐步沒落下去了,到我這一代,原本的言氏大家已經分散成建業言氏、楚江言氏和湖州言氏等等的小家族。其中,相對勢大的建業言氏甚至不得不依附於戰時草根出身的安平侯一脈,才得以給後世子弟在朝堂中留得一席之地。

至於影衛制度,我從那拮據聱牙的古書中依稀分辨出,這東西在魏朝便是帝王耳目。後來燕皇後掌權,深感這玩意兒的妙處,才仿照著設立了青羽衛。

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影衛和青羽衛還是不太一樣的。至於這其中隱隱約約的差別,待我明白時,已是物是人非。

皇後的人來叫我時,我正拿著書給敏兒講上面那些故事。

「殿下,你會認的字可真多!」敏兒看著我手中的古書,語帶羨慕地說。

「哪有,我讀書晚,這裏好些內容都是我用激將法激著夫子給我講的。」因為平時夫子懶得搭理我。

「殿下是回到中宮才開始認字的?那殿下可真厲害!」

「其實在回中宮之前……」

我本想說我並不怎麽識字,可看著外面的暖陽,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迎澤出生那年,我自己翻完了本朝史書。這段記憶和我的認知實在沖突,我本想細細捋一下我八九歲後發生了什麽,卻倏然間腦內一陣嗡鳴。

「殿下?殿下!」

仿佛只是過了一小會兒,我眼前的黑暗褪去,嗡鳴聲也慢慢消散,我看見敏兒擔憂地摸著我的額頭。

「殿下方才怎麽了?」

「無礙,可能還有些水土不服吧。」

「皇後身邊的嬤嬤來帶話了,叫咱們過去一趟。」

(四十)

陳國

「混賬東西!」

一個硯台砸了過來,重重地落在皇後和魏淑妃的腳邊,殘留的墨點飛濺上華貴的錦袍。皇後脊梁骨筆直地跪著,不為所動。本來就在發抖的魏淑妃被這動靜又嚇了一跳,想去擦拭衣服上的墨點又不太敢,像個小孩子一樣要哭不哭的。

馬德福雖然習慣了這種場面,心裏也不免嘆幾句作孽。

簡而言之便是,燕國送來陳國的小質子,死了。

其實誰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包括罪魁禍首太子何承冀本人。這燕國來的小質子本來性子軟弱,還有些結巴,是個成天挨欺負的主,是以宮人們看見太子又踹了踹倒在地上的小家夥時,也沒多大反應,就當是平日裏孩子之間的「嬉戲」。

那天太子本來在皇後處得了不痛快,便跑去找自己的母妃,卻在魏淑妃的院墻邊看見了小質子。小家夥正出神地仰頭看著蔥蘢樹木上的鳥雀,想來是在燕國這時候是沒見過綠葉子的。一時不察,沒有及時給太子殿下「行禮」。

承冀這脾氣能忍?當即一腳踹倒了他,又沖著人家胸口、後心和肚子連著來了幾下。魏淑妃聽見兒子的叫罵聲和宮人的勸阻聲也出來了。她先是擡頭看了看,又瞅了瞅太子身上,幫他拍了拍身上,最後才將目光轉向地上已經不動彈的燕國質子。

「哪兒來的野孩子?」

「母妃,別管他,這是燕國來的小東西。剛剛他一個勁兒地瞅著母妃院子裏的樹,我在他身後站了半天竟然不行禮,今天就得教訓他一頓。」

「……娘娘,太子殿下,燕國世子他好像……」

「快說,別支支吾吾的。」

「好像快不行了……」

「瞎說什麽?小孩子的力氣能有多大?這才碰幾下就不行了?」

「可是娘娘,奴才摸著已經快沒氣兒了。」

魏淑妃這才皺眉瞥了太子一眼。她前後看了看,這個時辰各宮大多在午後小憩,附近倒是沒什麽人。

「那趕緊把人拖走,別讓他死在本宮這裏。」

「娘娘,咱不傳下禦醫嗎?」

「傳什麽傳?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兒把他弄得半死不活的?趕緊收拾了,橫豎是個不招人待見的質子,拖到荒園子裏便是。」

可惜負責看顧燕世子的嬤嬤慢悠悠從膳房出來尋時,這個剛滿十歲的小孩子已經在雜草堆裏咽了氣。

嬤嬤嚇了一跳,撕心裂肺地嚎了起來。正巧驚動了路過的皇後一行。皇後姜氏畢竟穩居中宮多年,也了解些朝堂之事,當即意識到此事後果非同小可。一邊即刻差人去告訴了皇上,一邊將闔宮上下所有人提溜一遍。最終那個跟著太子的小太監承受不住壓力,戰戰兢兢地說出了經過。

「你這個親娘當的可真好啊!」

皇帝依舊處於暴怒狀態,想隨手抄起桌上東西再向魏淑妃砸過去,可桌子已經被他剛剛一掃而空,他只得一腳踹翻了椅子。一時間,書房裏只能聽見他的喘氣聲和魏淑妃壓抑著的抽噎聲。

「何承冀那小崽子呢?」

「回皇上,已經差金吾衛和影衛去尋了。」

「找個人還用得著這麽大陣仗?八成是躲他靠山那兒去了!去母後宮裏看看,就說朕有東西落那兒了。」

「魏清瀾!你生的好兒子!」皇帝轉過頭來繼續對二人發火,「還有你,皇後。看看你把大陳的儲君教成了什麽樣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小心思。朕今天就告訴你了,不管老大今後有沒有能力,有沒有德行,那個位子,都是他的!永遠是他的!」

姜氏臉上沒有過多表情,可是寬袖下的指甲早已嵌進了肉裏。

「是,臣妾明白。臣妾也會一直按照陛下的期許去做的。」

魏淑妃聽了這話,心裏倒是一陣高興。雖說因為她的出身問題,皇帝的長子一出生就抱給皇後養了,但皇帝皇後到底還是留了她這個親娘一命,並且長大後的承冀也認她做生母。歌女出身又怎樣?當年被建安侯沒名沒分地塞給皇帝又怎樣?有了今天皇帝這句話,無論如何她可都是未來的慈母皇太後!姜氏到時候就是聖母皇太後。兩個老太太有什麽好爭的,都是一家人了。不如趁早打好關系。

想到這裏,她也沒那麽怕了,甚至覺得自己有資格給一條線上的皇後幫襯兩句。

盡管可能皇後本人並沒有心思搭理她。

「陛下,臣妾沒想到那小世子體弱至此,承冀和他鬧了一陣就這樣了。」魏淑妃雖三十多歲,但保養得當,撒起嬌來還是如小姑娘一般嬌滴滴的,試圖也像年輕時一樣喚起皇上的惻隱之心。「臣妾知道錯了,是臣妾粗心大意了。如果燕國問起責來,臣妾願意承擔……」

「你承擔?」皇上氣笑了,「你能承擔什麽?是能幫朕再打燕國一頓,還是能幫朕去談妥糧銀?」

「我……」

「別在這裏廢話。幫不上忙就給朕趕緊走!」

說到這裏,皇上深深地看了皇後一眼。

「臣妾告退。望陛下保重龍體。」

說著,皇後利落地起身行禮出門,魏妃見狀,也趕緊趁機胡亂行了下禮離開。

(四十一)

「陛下消消氣,身體最重要。」

雞飛狗跳後,馬德福體貼地差人收拾好了屋子,又讓他們默默退下。這才沏了杯茶給皇上,因為他知道皇上需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當然,也需要找個信得過的人發發牢騷。

「馬德福,你也算看著宮裏這些孩子長大的。」不出他所料,屋子裏一靜下來,皇上的話匣子就開啟了,「就當是,朕陰德有虧吧,長到現在的孩子,算來算去也就這麽幾個。」

「死生有命,這不賴陛下。」

「承冀,朕的第一個兒子。他一出生,朕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他再走朕的老路,所以當即把他交由皇後撫養,也算是嫡長子了。」

馬德福還記得當年何承冀被抱走時,還是他處理的這件事。剛生產完的魏淑妃哭得淒淒慘慘,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後來馬德福不得不直言告訴她:「娘娘,您的福氣已經不小了!要是按照前朝慣例,皇後的孩子只能有皇後這一個母親,什麽生母養母的,都是不能有的呀。」

反應過來的魏妃被嚇楞了,自此也對他存了一份感激。

思緒回到現在,馬德福不禁暗自嘆道,誰能想到皇後還真想盡法子生出了個嫡子來。這幾年隨著皇子們長大,朝中也隱隱出現站隊之勢。若是太子爭氣還好說,可太子這脾性……

「驕奢自大,魯莽沖動,行事不顧一切後果!朕怎麽就生了這麽個兒子?」

「馬德福,你說說,」突然被點名,他趕緊福了福身,「百年之後,朕怎麽能放心把大陳交給他?」

「陛下莫心急。太子今年才十七有余,還沒到而立之年,往後慢慢來就是。」

「朕十六歲便能收攏朝臣,他十七歲就毀了朕的一盤好棋,倒也確有一身本事!」

馬德福心知皇上在憂心同燕國的關系。在燕國人看來,是他們忙於同北邊開戰,才不得不同能夠供應糧草的大陳議和。但只有陳帝才清楚,同燕國議和,他才能鋪好兩條路。

一是為陳國煆出一把能輔佐君主而又不會篡位的刀,二是分出精力進一步壓制西南的百越一部。

百越算是陳國的半個附屬,只是近年來百越王隱隱有異心。論軍事實力,陳帝是不怕的,但關鍵在於,控制數千影衛的藥,主要材料就來自百越。這是歷代百越王和陳國皇室,或者說曾經的魏國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再者,燕國世子一死,北邊的動向就不好把握了。他不是沒想過燕國再撕破臉開戰的可能性,但他覺得以鄧氏的謀略,應該不會把自己逼到南北同時作戰的一步,所以很有可能會在國內將此事壓下去。可她會怎麽壓下去,就難說了。

馬德福能體諒陳帝的父母心,畢竟他也有幾個幹兒子。他怕陳帝過於憂心靜安公主的境遇,便斟酌著開口安慰道:

「陛下若放心不下公主,不如再增派些人手過去?」

公主?對了,現在的陳國質子也是他的嫡女,未來的長公主。想來燕國會看在這份上不會過於苛待了她,可是這樣就沒辦法達到他的目的了。

馬德福看他還是皺眉不語,以為他憂思過重,又安慰道:

「陛下放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當年經歷欽天監錯算一事,公主不也能好好地長這麽大了嗎?再說,還有影衛……」

「對,還有影衛。」他終於開口了,說出的話卻把馬德福嚇了一跳,「那幫家夥可不是吃素的。對!朕這一步沒走錯,太子甚至還陰差陽錯地幫了一把。」

「啊?」馬德福以為自己年紀大了沒反應過來。

「取密令來,傳信於北地。」

(四十二)

那杯滾燙的茶水貼著我額頭擦過去時,在場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青瓷碎裂後,熱水混著血順著我的眉骨流下,視線逐漸變得一片血紅。我懵懵地伸手想去擦眼睛,身旁的宮女們搶先一步手忙腳亂地給我止血。

「放肆!陳國公夫人,這裏是皇宮!」

鄧皇後怒了,擡手示意宮人將情緒崩潰的陳國夫人控制在椅子上。那陳國夫人看上去約莫年逾四十,一身珠翠因方才的動作歪了大半,此時正不顧形象地在宮人桎梏下撕心裂肺地哭號著:

「可是娘娘,臣婦的幼子他還那麽小,就死在異國他鄉了啊!他陳國不義在先,憑什麽我大燕就要好生將養著他們的質子?!」

「害死你孩子的是這個小丫頭嗎?你拿她撒什麽氣?如果我燕國也那般效仿,豈不是將自己陷入不仁不義之地?」鄧皇後這番話說得我一怔,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緒反而踏實了些。

然而後來的經歷證明了,永遠不要完全相信掌權者的每一句話,誰知道裏面藏著幾分算計。

那日皇後叫我去,本是帶著點興師問罪的意思,她就算面子上做一做,也要給眾人一個交代,表明燕國的態度。畢竟燕國質子身死後,陳國質子作為對等條約的一環,處境就變得微妙起來。按理說,燕國要麽再派一個質子過去,要麽也讓我自生自滅。可是陳國那邊不曉得在想什麽,沒要求再送質子,反而同意了燕國提出的糧價和抽成比例作為讓步補償。

誰想這陳國夫人是個莽撞性子,還沒等皇後的表演開始,便一杯熱水呼了過來,讓鄧氏準備的棒子和甜棗都沒了用武之地,只能端起和事佬的架子說了些場面話。

我當時整個人如同木掉一般,楞楞地任由宮人和禦醫處置傷口,毫無反應地聽著鄧皇後半是敲打半是安撫地陳述前因後果。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心裏無聲蔓延著,撐得眼眶酸酸漲漲的,可是沒有眼淚掉出來。這種感覺不同於第一次被皇兄拳打腳踢時的害怕,也不同於兒時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個棄子後的委屈,而是有什麽東西仿佛在靈魂深處湧動著,經歷了這麽多刺激後叫囂著要破土而出。

憑什麽呢?

這個念頭忽然沒頭沒尾地冒了出來,就像一句無意識的囈語。我漸漸回了神,額頭上的傷口還在一跳一跳地疼,敏兒一直在悄悄握著我的手腕,我能感覺到她的指尖也是冰涼。

我不大記得陳國夫人是如何離開的了,只記得等到我的註意力重新集中在鄧皇後身上時,她對我道:

「公主也需記著,因著這件事受的屈辱,其根源並非在我大燕身上。陳國的太子才是理應責罰之人,但因其身份,兩邊也不好多追究什麽。當下燕陳之好來之不易,本宮不想因為旁的枝節再惹出許多是非來。不過,也請公主今後註意著些,畢竟此事過後,在我燕人眼中,公主的一言一行便是陳國的態度。」

「謝娘娘教誨。」

「還有一事,本宮想來想去,還是告訴公主的好。雖說安雯才跟了你沒幾天。」

聞言我忽然想起,前幾日安雯說要隨其他宮人去外面采買什麽東西,幾天也不見回來。曉月去找同去的宮人問,卻道她在路上遇見了同鄉,想聚一聚。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因為無論在陳國還是燕國,混得有些年頭的老油條宮人們總會在過年過節時找機會出宮和家人們見見面,管事的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那天我也沒多想,只以為安雯也是去見家人了。

「那個丫頭死了,案子有些復雜,三司正在會審。這兩天公主先不要輕易出門吧,一來是不知道何時要去作證,二來也是為了公主的安全。公主可還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

我能明顯感到身邊的敏兒又抖了一下。轉念一想,這姑娘比我也大不了兩歲,來了燕國這些日子跟著我受了不少糟心事,也怪可憐的,便想著先和她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便回道照顧周全,沒什麽需要的了。

「既然如此,公主就先回去歇息吧。今天鬧著一出,也讓你受驚了。往後派個禦醫去你那處定時看看,小姑娘可不能留個疤。」

(四十三)

蕭小米捂著胳膊上的傷口,躲在巷子暗處等待外面的騷動過去時,離那天從酒樓跟上白衣琴師已經過去三天了。

那日他本是在房梁上貓著,看到念生和幾個武夫打扮的人說了幾句話。因為他躲著的角落離門口還有些距離,他們又可以壓著聲音,所以並不能聽清具體內容,只覺得似乎不太愉快,因為念生末了情緒激動地撕碎了幾張紙。等那幾個人低眉順眼地出去後,又進來了一個女子。那女子身上脂粉味甚重,在蕭小米的視角看不到她的正臉,只能看到兩人用手比劃了一會兒,才猜測到女子可能有啞疾。不多時,兩人一塊出去了。

蕭小米又貓了一會兒,等到屋外的腳步聲徹底歸於平寂,他才翻身輕巧落地。南邊三樓的房本是給醉生樓、折枝閣的人休息的。這間寬敞點的屋子便是念生的歇腳處。他在屋內輕手輕腳地翻找了一陣,除了琴譜和護養琴的工具,就是幾件尋常的衣服。他本想找到方才念生撕碎的紙張,可惜沒找到,想必是被他帶出去了。

此時距離他出門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以蕭小米的身手,現在還能追上他。念及此,蕭小米推開了虛掩的窗,麻利地跨過窗台,側身站在樓外探出些許的屋檐上,再將窗扇恢復到原來的位置。

突然間,就在他剛要扭頭的那一刻,一個冰涼的物體貼著他的耳廓飛速擦過,驚得他下意識回頭,卻見一團黑影從旁邊樓頂上躍下,裹挾著難以言喻的惡臭朝他這個方向撲了過來。

之所以說是黑影,是因為蕭小米一開始甚至沒辨認出來那是一個人。那人一身破破爛爛的布條下是無數流著膿水的傷口,骨骼輪廓清晰可見的手腕腳腕上是粗重的鐵拷,斷掉的鏈子在空中隨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蕭小米想看清這人的樣貌,卻見那濕蹋蹋的頭發下,一張遍布著無數劃痕的面孔倏然在他眼前放大。那人做了一個看不清是哭是笑的怪異表情,喉嚨裏「哢哢」的聲音仿佛不是人能發出來的。

饒是蕭小米膽子再大,也被這一幕驚得心臟狂跳不已。眼看那怪物就要撲到他身上,那爪子般的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突然間又是一聲呼嘯,他只看清一個亮亮的東西擊在怪物那只手的手銬上,震得怪物痛呼一聲,竟然放過了蕭小米,轉身沒命一樣地往城西躥去。

街上越來越多的人註意到了這邊,有的驚呼著抱頭逃走,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揪著同伴朝空中指指點點。蕭小米一時拿不定主意去顧及哪一個。但他看見樓下琴師一行人也忙不叠地被人護著躲進了屋裏,可能不是個探聽訊息的好時機,便當即閃身往城西追了過去。

此時城中瞭望塔樓依次燃起了訊號彈,尖銳的呼嘯聲混在煙花綻放聲中,不知情的孩童還在樂著拍手。蕭小米再天資過人,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人,很快便體力不支了。越靠近城西,人越稀少,燈亮也漸漸暗了下去。他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和前面怪物身上鎖鏈的脆響,喉嚨裏因為劇烈奔跑,也慢慢湧上了血腥氣。

忽然間,他註意到怪物似乎停了下來。他也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剛剛腦子一熱就追了過來,如今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怪物面前根本沒有勝算。

少年人的腳步剛剛在遲疑中停下,怪物的利爪便如魅影般直直掏向他的心口。

那一瞬間他的雙腳似被釘在了原地,只來得及微微張口,他看見自己睜大的雙眼裏緊縮的瞳孔,緊接著,眼前自己的臉蒙上了一層血霧。

(四十三)

咦?哪裏來的鏡子?

「退後,小子。」

如雪的長刀此時已染上了半截鮮紅,似潑墨一般。怪物因斷了幾指而痛苦地叫了起來,但在看到來人後,又憤怒地撲了上去。那人帶著鬥笠,遮得比較嚴實,但在閃身躲過時,露出了半截下巴,刻著深深凹進去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