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夏天,那天吃過中午飯,我就被母親安排去村裏水庫的大壩上放牛。
那年我19歲,初中畢業後做了幾年家務裏,但這幾年來,我的心情並不是很好。每天除了幹點家務之外,最大的任務就是幫家裏放牛。我對放牛並不反感,因為名義上是幹活,其實我大部份時間都是坐在樹蔭下看小說。
那天中午也是一樣,剛剛吃過午飯,母親就讓我把牛趕到水庫旁邊的小山坡去吃點草。
我背著個竹簍,裏面放一把鐮刀,等一下順帶可以弄點豬草回來,竹簍裏還有一本言情小說。
水庫旁的小山坡上長滿了茅草,那是黃牛最喜歡吃的草料,我則坐在一顆大酸棗樹下愜意地看著小說。
因為那本小說看過幾遍了,興趣不是很大,再加又是午後有點犯困,於是就靠著樹幹半躺著打盹。
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一個隱約的哭聲,我睜開眼一看,下面不到30米的土坎下,一個人正在另外一棵樹下徘徊,手裏還拿著一根棕繩。
那個人影我一眼就看出來是誰,不就是我的發小張曉龍麽。
只見那家夥在樹下一邊哭一邊打量,最後把棕繩往樹枝上一拋,然後就在空中打了個結。
這一看可不得了,我的瞌睡當即就醒了——眼前的張小龍,難不成是來上吊的不成?
我剛要開口阻止,卻又擔心自己弄錯了那多尷尬。於是就伸著脖子觀察,一旦他真的要上吊,這麽近的距離,我也完全可以及時去救下來。
果然,張小龍弄好這一切,竟然真的把自己的頭伸進那個圈裏,看樣子是在試試高度。
然後又把繩子弄短了一些,再踮著腳把頭伸了進去,然後腳跟一沈,整個人就懸在空中了。
我再也不能看熱鬧了,趕緊朝坡下跑去,嘴裏還在大喊:張小龍你這王八蛋,今天吃錯什麽藥了?
不管我怎麽喊叫,張小龍當然無法回答我,我還聽得好幾聲咳嗽,就已經到了他的腳旁。頭一低鉆到他胯下就把他扛在肩膀上,伸出鐮刀就把棕繩割斷。
繩子斷開的那一剎那,張小龍就像塊石頭一般把我「砸倒」,我們倆都倒在樹下的草坪裏,我嘴裏還在罵咧咧,他則摸著脖子在咳。
我知道他死不了,稍微喘過氣就沖到他面前,二話不說擡手就是一耳光,嘴裏吼道:你瘋了,年紀輕輕好樣不學竟然學人家上吊,要尋死路就跑遠點別讓我看見啊。
我一頓胡亂轟炸,張小龍也回過神來,看清楚是我之後,臉上竟然很尷尬,囁囁嚅嚅底對我說:小娟,你救我下來幹嘛……
我倆是發小,這家夥的脾氣我看一清二楚,雖然我是女孩子他是男的,可從小到大,他在我面前就只能是小弟,只要我發一瞪眼,他絕對就老老實實的。
果然,在我的逼視下,張小龍很快就老實下來,最後甚至是有氣沒力底說:小娟,我真的沒臉見人了,黃曼軍要悔婚,她中專畢業當了老師,就不肯嫁給我了……
我一點也不意外,心裏反倒有「果然如此」的感覺。
算起來,我和張小龍、黃曼軍三個之間,還有過一段至今沒有完全放開的糾葛,甚至也是我從初中畢業來心情不好的原因……
我和張小龍、黃曼軍三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我們都是同一個月出生的,我和黃曼軍是女孩,張小龍是男孩。
我們小時候就一起玩,我是我們這三個小團伙裏的「大姐」,雖然是女孩,卻完全一副男人婆的作風,上樹掏鳥窩下河抓魚,幾乎無所不能。
相比之下,張小龍這個男孩卻是大家眼裏的乖寶寶,做什麽事都是規規矩矩的,如果不是太聽我的話,估計絕對不會有人舍得罵他。
至於黃曼軍,在我眼裏從小就是個心機女。我和張小龍去別人菜地裏摘黃瓜,她吃的時候吃得很歡快,小嘴也甜甜的叫著哥哥姐姐,可背過身就就會把我們告密出去。
後來上學了,我和張小龍更是吃了她不少的癟。
黃曼軍雖然家裏條件不好,至少是我們三家裏最差的,但她的成績卻是我們班上最好,每一次考試都能考第一名。
那個風頭勁,直接就把我和張小龍貶成了背景板。
可我們畢竟是同年同月出生的夥伴,雖然我打心眼裏瞧不起黃曼軍,但表面上的關系也還算過得去。
畢竟我的性格就是不拘小節,即使再怎麽不欣賞黃曼軍陰柔的性格,只要她不故意得罪我,我也犯不著做得太過分。於是,我們三個就那麽一如既往地長大著。
我們三個之間的裂縫,出現在初二那年。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張小龍這家夥竟然不怎麽聽我的話了,每天都是圍著黃曼軍在轉。只有我叫喚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才不情不願地走到我這邊來「回話」。
我心裏再如何不舒服,卻也不好直白地和他說:你不能和黃曼軍那麽親熱,我看著不舒服,你要和我多親近點。
這樣的話我當然說不出口,也不知道張小龍明不明白,反正每天還是繼續朝黃曼軍那邊跑。
黃曼軍的家裏條件不好,因為他父母都是比較瘦弱的那種人,幹農活不在行,在農村怎麽能過上好日子?
可架不住人家有個會讀書的女兒啊,黃家叔嬸總是在鄉親們面前說:別看我們家現在不怎麽樣,但只要我家小曼讀書出身了,那肯定是帽子向天不必往年啊。
確實,在所有老師的眼裏,黃曼軍將來考個中專那是十拿九穩的事。
那年代的農村學生,都以考上中專為榮。初中畢業讀三年中專,一畢業就有穩定的工作拿國家薪金,那是何等的幸福?
眼見得初中就要畢業了,我心裏對自己很有「信心」:考中專是沒指望的,上高中都有點困難。
張小龍的成績也和我不相上下,但初二開始,他和黃曼軍混得更近,成績似乎有了那麽一點起色,但考中專肯定也沒希望,頂多能去我們區裏的普通高中。
但初三畢業的那年,黃曼軍家裏出事了。
她母親原本就身子虛弱,插早稻插秧的時候,突然就昏倒在水田裏,差一點淹死。被鄉親們發現後送到醫院,檢查出來很多毛病。
有病就治病,這麽簡單的道理,在黃曼軍父親眼裏卻比登天還難,雖然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妻子就這麽沒了,卻半點法子也沒有。
這事後,張小龍出馬了,一個還在上初中的人,竟然死活勸著父親幫一把黃曼軍的老爸,還不就是借點錢給他治病。
張小龍家裏條件也確實不錯,那筆醫藥費也真拿得出。可這無名無分的,自己的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就這麽借給黃家,那不就是黃鼠狼借雞?
但也架不住張小龍這個兒子軟磨硬泡,還是帶著錢去了黃家,吞吞吐吐說了前後左右的顧忌。
黃曼軍的父親為了給妻子治病,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如今有熟人願意借錢,腦子一熱就說:
雖然我家裏窮,但我有個好丫頭,你借錢給我老婆治病,我就把我家丫頭許給你做兒媳婦,反正小曼和小龍確實也相互有意思。
這話一拍兩合,兩人當即就互稱親家,黃曼軍的母親也就得救了。
黃家和張家成了親家的事,其實並沒有怎麽大肆宣揚,但還是傳到了我們這些走得近的人耳裏。
相比我父母那種旁觀者看熱鬧的心態來說,我心裏的痛楚就無處可訴了。
也就是那時候,我才明白,不知不覺中,我心裏已經對張小龍有了那種依賴於向往。
但人家都和黃曼軍有了婚約了,我還能說什麽?於是就只能憋在肚子裏不快樂,表面上還要裝作無所謂。
自從張黃兩家成了親戚之後,張小龍和黃曼軍走得更近了。
黃曼軍似乎也不反感張小龍,雖然十五六歲的人不至於有什麽出格的行為,但兩人形影不離,兩家互相走動,那是全部擺在明處的。
據說,自從成了親家後,半年多的時間裏,張家在黃家花的錢有上千塊,這麽大一筆錢,也確實夠張小龍娶老婆了。
初中畢業時,黃曼軍果然不出所料,考上了地區的師範,三年後畢業,肯定是要當老師的。
但 張小龍發揮不好,成績和我不相上下,連區裏的高中都沒有考上,只得老老實實回家種地。
自從黃曼軍上了中專,張家和黃家的關系突然就有點冷淡了。
據說有一次,張小龍父子倆去幫他們搞雙搶,黃曼軍父母還對人家不冷不熱的,雖然還不至於說要退婚,卻也拐彎抹角說了好多不著邊際的話。
自從那時候開始,張小龍的父母心裏就有了個坎。只有張小龍那小子,依舊沒心沒肺地給黃曼軍寫信,安慰她不要擔心家裏的事,安安心心讀書就行了。
最開始,黃曼軍還給他回個信,大概從第二年開始,幾乎就是已讀不回的狀態。寒暑假回到家,也不願意主動見張小龍。實在拗不過才跟他出來走一走,還盡往沒啥人的地方走,生怕別人看見似的。
我有一次從鄰村回家,因為是傍晚時分,在村口的小河邊,還看到黃曼軍和一個年輕人在河邊說話,兩人說得非常開心,黃曼軍甚至還偶爾用小拳頭捶著對方的肩膀。
那個男青年並不是張小龍,明顯是黃曼軍的同學。
當時,我甚至有種去告密的沖動,但終於忍住沒說,回到家和母親說漏了嘴。
母親卻讓我千萬別說,還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要是說給張小龍聽了,他們的婚事只怕就黃了,我們何苦為之?
但漸漸地,張小龍就開始萎靡了,以前見到我還能沒心沒肺地開個玩笑,後來就逐漸繞著走。我估計,他應該是有點擔心我取笑他。
我一開始就對他倆的婚事不看好,這並不是我自己對張小龍有某種期待,而是因為張小龍踏實做事的性格,和黃曼軍那種陰柔深沈實在差異太大決定的。
想不到的是,黃曼軍剛畢業分到我們鄉裏的中心小學當老師,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提出要和張小龍退婚。
張小龍還告訴我,黃曼軍昨天下午來了他們家,直接說出要退婚的事,還說接你們的錢會一分不少還給你。
黃曼軍要退婚的原因,是因為她自己是吃國家糧的正式老師,而張小龍卻是個種地的農民,兩人的身份實在不匹配。
到了這個時候,張家在乎的錢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這三年多來,兩家像親戚一般走動著,在別人眼裏,張小龍和黃曼軍就是小倆口了。
如今突然解除婚約,不就是明擺的被人甩了,傳出去實在沒面子了。
弄清楚了原委,我對張小龍只說了一句話:三條腿的蛤蟆少見,兩只腳的姑娘大把,你何苦為了一個不值得的黃曼軍搭上自己的性命?憑你的本事,難不成還會城光棍不成?
在我的勸說下,或者說是在我從小到大的積威之下,張小龍總算打消了尋短見的念頭,只是回家的時候還是垂頭喪氣的。
我一直把他送到他家門口,破天荒地和他父母大聲說笑了幾句,恍如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們還快樂無憂的童年時光……
就那樣,我和張小龍又沒心沒肺地慢慢走近,母親也看出了我的異常,拉著我反復詢問。我只好把裝黃曼軍要退婚,張小龍尋死覓活的事說了出來。
母親對那些不是很感興趣,只是擔心我是不是越陷越深。我這時候表現得很光棍,堅決地說:以前錯過了,如今有機會當然要抓主,不能讓自己將來後悔。
父母帶著我去了張家,我們兩家人坐在一起,就那麽開玩笑一般說穿了我和張小龍的事。
張小龍父母短暫的驚愕之後,隨即就巴不得馬上就把喜事辦了。於是,我和張下來繞了這麽大一個彎子,終於還是寄走到了一起。
婚後,在兩家父母的幫襯下,我們夫妻在鎮上開了一家百貨商店,這是我們鎮上的第一家,生意很快就火爆起來。
就是這家商店,讓我們的小日子飛快騰飛,到95年的時候,我們不但有了一兒一女,我們的批發部更是已經初具規模,成了鄉親們眼裏第一批發了財的人。
而黃曼軍退婚後不久,真的和一個同事結婚了,婚後生了一個女兒,只不過夫妻關系很不穩定,兩三年後關系就破裂離婚了。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夫妻依舊在經營著家裏的連鎖超市,在全縣好幾個鎮上都有了店面。孩子們也大學畢業在城裏工作,一家人無比的幸福。
而黃曼軍後來又結過兩次婚,但如今依舊孓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