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腦袋還十分昏沈。
不,不對。不能說是醒,因為我非常確定:剛才我一定不是在睡覺。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真實——深深的絕望與痛苦,以及一種令人驚悚的空曠。
然後,我就在這裏「醒」了過來。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穿著的是一套並不厚實的棕黃色囚服。警覺地環顧四周後,我發現我身處一個狹小的房間裏,而將我與外界隔離開的,是一扇泛著寒光的鐵柵欄。
外面是一條狹窄的過道,幾個穿著藍色警服的警員正在不耐煩地走動著,一個個房間挨著篩查。
雖然我不敢相信,但事實非常清楚:這是監獄。
「我幹了什麽?」
「我是怎麽怎麽進來的?」
「我該怎麽辦?」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即使我再努力地回憶,我想起的也只有那陣深深的絕望與痛苦,以及那種令人驚悚的空曠。
「這是最後一間,第1080號,典獄長。」
哐!哐!哐!警員敲著我面前的鐵柵欄。我緩緩擡起頭來。
「你好…呃……你叫…什麽名字?」
從警員的話裏,我聽不出一絲嫌棄與惡意,反而有著一種友好與期盼。
可是,一種恐懼突然襲來。看向警員友善的面孔,我下意識地退到了墻角,伴著寒冷的空氣瑟瑟發抖。
是啊,我叫什麽名字?
「我……」
不,我努力想控制住我的嘴巴,可它似乎被另一種力量控制著,我無法遏制。
「我……我叫…第一千零八十號,先生。」
我能看出,他們有些失望。
「你真的叫第一千零八十號嗎?」警員的話裏帶了幾分哭腔。
「是的,沒錯。」
他們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過道的盡頭,留下我無助地癱在地板上。此時此刻,存在於我腦中的只有三樣東西:一是語言與邏輯,而是那夢中一點朦朧的印象,三是逃出這裏,找出真相的欲望。
說實話,到目前為止,我仍然懷疑這到底是不是監獄。畢竟這裏環境舒適,設施智能,雖然夜晚很冷,但也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種昏暗臟亂的樣子。
上完廁所後,我沖一下馬桶。漩渦逆時針旋轉,我知道我在北半球。
唯一奇怪的是,這裏沒有窗子。我身處的這個六面體內部,有五個面都是一模一樣的白色。只有一面,是電子控制的柵欄門。
但無論如何,至少現在我清楚,我並不是獨自一人。我前面還有1079個人,他們或許和我一樣,被莫名奇妙地關進了監獄,並且忘記了自己的姓名。
可極致的安靜讓我再度懷疑,那1079個人是否真的存在。
如果他們就在隔壁,怎麽會如此安靜呢?
就在此時,走廊盡頭響起了機械的通知聲,在狹長而封閉的過道裏回蕩:「柵欄門即將開啟,請做好準備,排隊下樓。」
我默默地計時,第一聲回聲和原聲相比,慢了大約兩秒。也就是說,整條過道長度有大約680米,剛好和108個我這樣的房間的長度差不多。這說明,一層樓應該是有108個房間,一共10層樓。
柵欄緩緩地被提起,留下半個人的高度讓我鉆出去。
我站在走廊的一端。果然,整條過道筆直地向另一邊延申過去,一眼看不清楚盡頭。只見一群和我一樣穿著囚服的人先後從柵欄之下鉆到了過道裏。
「站好,不要東張西望!」還是那個警員,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背後,開啟了走廊盡頭的防火門。
我也能聽出來,他那剛強的語氣是裝出來的。那一絲顫抖暴露了他的畏懼。
他在害怕些什麽呢?
還沒緩過神來,我便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順從地跟著警員的指令向前走去。
沒有一個人說話。我感受到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樓梯間裏,心裏下意識地感到恐懼。
下到了一片平地後,終於慢慢地,四周變得亮堂起來。這是一片寬廣的地面廣場,四周被高高的墻體圍住,頭頂上是一片四邊形的天空。而正是這樣的環境,讓我感到一陣一陣的眩暈。
我知道,讓我畏懼的,是空曠。
我又想起那場「夢」來,那種空曠、那種無助、那種孤獨感,又儼然不是這副模樣。
現在是下午,那麽完全陰暗的那面墻,應該是西方。由此看來,我們的房間在南面的那棟建築裏。東西兩面的墻壁顯得非常厚實,上方巨大的管道交錯縱橫,並時不時傳來深遠的滴滴聲。北面的墻下,則是一座能夠俯瞰廣場的高台。
高台上站著一個人。我敏銳的眼睛一眼看出:那便是昨天前來探視的典獄長。
他開口了:「大家…下午好。」
我仔細觀察身邊的獄友們:他們就像耳聾了一般,一個個都把頭埋得深深的,絲毫不予理會。
「你們一定很困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你們一定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來的。然而,我也一樣,我的名字叫:典獄長……」
他講了一些毫不相關的話。漸漸地,我也失去了興趣。這裏的天空是如此的晴朗,白天又是如此炎熱,完全不同於夜晚的寒冷。典獄長站的那座高台又是如此之高,根本就沒有上去的通道。這樣的環境讓我睡意沈沈。
直到警員來搖了我幾下,我才一下子回過神來:該回去了。
每天下午,我們都會被帶下樓去進行無聊的思想工作。與我而言,與其說是下樓去聽演講,不如說是去觀察地形。
然而一天天下去,我也越來越失望。每一個墻角我都走遍了,也沒有發現向外的通道。我明白這不科學,進得來,那也一定出得去。
然而誰都不得不承認,事實就是事實。我也漸漸明白,我將永遠被困在這個奇怪的監獄裏,怎麽逃也逃不出去。
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地,我也接受了事實,懂得了如何磨時度日。可心裏的疑惑和莫名的恐懼也與日俱增。我又想起了最初的那場「夢」,那種巨大的空曠與孤獨讓我不寒而栗。
今天,典獄長似乎變了一個人,他的神色看起來十分興奮。
「朋友們,你們就快要解放了。」
聽到「解放」二字,我條件反射般地擡起頭來。
但其他的獄友仍然死氣沈沈,似乎對自由絲毫不感興趣。
「今天,是你們看見我的最後一天。從明天起,我們將按照姓名順序依次上台進行演講。得到鮮花與掌聲的人,便能夠離開此處。但請記住: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
他看了看我們,眼睛似乎有些濕潤。他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然後,消失了。
今晚,我久久不能瞑目,耳旁仍然是深夜中遠處淡淡的滴滴聲。出乎意料的是,我並沒有因希望感到激動,反而因未知感到恐懼。
這麽多人,何時會輪到我?
如果我沒有得到贊許,我會永遠這樣日復一日地呆下去嗎?
即使我能夠離開,外面又是怎樣的呢?
「滴~滴~」遠處的蜂鳴機回應著。
我還驚訝地發現:這裏地人從來不會生病,更不會老、死。我的臉上,從來沒有多過一條皺紋。人,要麽存在,要麽消逝。
迷迷糊糊中,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因為熟悉地鈴聲再度在耳旁響起。
今天,沒有警員的帶路,我憑著牢固的記憶摸黑走到了樓下。
典獄長消失了,警員也消失了。密密麻麻的,全是穿著棕黃色囚服的人。
一個犯人,出現在了台上。
我再次敏銳地捕查到他異樣的表情:那是一種突然來臨的木僵與呆滯。
他發現了什麽?我靜靜地等待著。
他終於緩緩開口了。他講什麽是夢想,什麽是現實;什麽是目標,什麽是墮落。他將自己講得潸然淚下,用充滿希冀的眼神看了看無動於衷的我們,安靜地消逝在金黃的陽光中,與周圍平平無奇的一團空氣融為一體,淡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很想哭。但我忍住了。
就像一段人生,即便是悄無聲息的,但當他的存在被抹除之時,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來自世界的冷漠無情。
後來的幾十天裏,獄友們都有演講,但都以沈默告終。
沈默的是彼時的我們,也是永遠的他們。
漸漸地,身旁的棕黃色囚服越來越零星,一切也似乎越來越蕭條。
是夜,我再一次陷入了夢鄉。我看到了久久不見的典獄長和警員,以及那些消逝的獄友們。他們站在即將落下的太陽上,而我,站在這空曠的、一望無際的、無邊無垠的黃色大地上。
我想看看腳下是什麽,但典獄長腳下的太陽牢牢吸引住了我的眼球,不得轉動。
他笑著對我說:「你去吧!」
一切都消失了,空曠籠罩了一切,陷入黑暗。
早晨,我依舊走到走廊門口,在黑暗中,憑借記憶向樓下的廣場走去。
可我像是掉入了深淵一般,怎麽走,也到不了一樓的樓梯間。
等我眼前變得亮堂,我卻發現自己正站在高台上,俯瞰一切。
我震驚了。
高墻以內,是這群麻木而呆滯的人們,過著滋潤但空虛的生活。
高墻以外,是那片空曠的、一望無際的、無邊無垠的黃色沙漠。
地平線上,似乎有著一座座早已成為斷壁殘垣的城市。城市能量耗竭,化為廢墟。
墻壁之外,橫著一具具人類的屍骨。幾百年前,被欲望支配的平民包圍了這座監獄,想要進來。直到被活活餓死。
而我們,卻還日日夜夜想逃出去。
東西兩側的墻壁,實則是兩座巨大的機器,源源不斷地將太陽能轉化為有機物裏的化學能。
機器日夜不停地發出滴滴聲,表明它還在盡全力地生產著水和有機食品。
這所監獄,是人類文明最後的參與部份。
我終於明白,為何如此多的人要被關在這裏。我也知道,我想要逃出的願望已經破滅。
看著讓人絕望的遠方,與此時對未來充滿期待的「犯人」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與悲哀。
我閉上雙眼,嘴唇蠕動著,長嘆一聲:
「我很幸福。」
瞬間,我聽到雷鳴般的掌聲,一朵朵雪白的花瓣從天而降。
鼓掌的,真的是他們嗎?
鮮花,真的存在嗎?
我,真的幸福嗎?
我與世界,說出的都是謊言。
一道光亮的大門為我開啟,一股力量推著我向前走去。
身後,一切都消失了。那扇門、那監獄,都看不見了。
都已然被他忘卻。
他站在那空曠的沙漠上,空得讓他驚悚。他感受到一種徹底的絕望與痛苦。他已不知,這是現實、還是夢——這太像是夢了,太像那場夢了。
可他又想起了許多。
他眼前浮現起自己的前世今生,他看見了久違的妻兒、年邁的父母,都在遠處、在黃色的沙漠與黃色的天空相接的地方,在即將被空曠與虛無吞噬的城市邊緣,在那個眾生絕望、即將被磨滅的年代,向他揮舞著手臂。
他似乎又聽見了他們的吶喊與道別。可即使是這樣的記憶,也漸漸淡去。
四周歸於平靜,腦內逐漸空白。我獨自一人站在廣袤的大漠之中,顯得十分渺小。我感知到自己開始老去,頭上長出一絲絲白發,臉上刻出一條條皺紋。
我終於坐在一座沙丘上,看一眼這無盡的、讓人驚悚的空曠,伴著絕望與痛苦,倒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