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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活(九十八)

2024-11-29心靈

趙小禹再次否決了胡明樂的提議:「老胡,你就乖點吧,別給我媽添負擔了。」

胡明樂說:「我一個人就能養,不給你媽添負擔。」

趙小禹說:「你說得輕巧,真要養開了,你一個人忙不過來,還不得我媽幫忙?」

胡明樂說:「我能忙得過來。」

趙小禹切了一聲:「就你那腿腳,走得快一點就摔角,還養豬?先把自己養好再說吧,別讓豬攆得再把腿跌斷!別折騰了,你要是再躺下,可就再也起不來了,同樣的幸運,老天只給你一次。」

說起這個來,胡明樂就自覺理虧了,若不是自己當年瞎折騰,沒本事還不省事,非得去找武家人報仇,也不至於連累得這個家幾年翻不了身。

但他總得找點事情做吧,他還不到五十,還不到養老的時候。

他想過繼續賣釀皮,但總覺得那種小打小鬧來錢太慢了,他錯過了太多的時間,太多的機會,現在總想做點大事,以彌補逝去的光陰。

再者,趙小禹現在只讓孫桂香做那麽點釀皮,就是個消遣,根本掙不到多少錢。

臨近春節的一天,趙小禹開著車,載著全家人,去縣城辦年貨去了,家裏只剩下胡明樂一個人。

他們走後不大一會兒,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的胡明樂聽到大門發出一聲輕響,接著便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他睜開眼,坐起來,雙腳趿拉上拖鞋,卻遲遲不見有人進屋。

因為太陽曬得厲害,窗簾拉上了,他看不到外面。

外面的腳步聲,還在窸窸窣窣地響著,從這邊到那邊,再從那邊到這邊。

胡明樂擔心院裏進了賊,便起身出去了,看見有個女子正站在西廂房的門口,朝裏面瞅著什麽。

胡明樂的開門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來。

那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孩,嚴格來說,是個小媳婦,穿著一身素凈的冬裝,梳著齊頸的短發,臉上的煙火色,證明她只是個普通農家的小媳婦。

四目相對,兩個人頓時僵在了當場。

胡明樂的身體搖晃了幾下,雙腿一軟,就要摔倒,幸好及時抓住了門框。

這個刻在他骨子裏的女人,他已經七年不見她了,期間她來找趙小禹借過錢,他隔著門板聽到過她的聲音,僅是這個聲音,就令他血脈賁張。

她原本是他的仇人,她的家人害死了他曾經的愛人,她卻不可理喻地愛上了她,她用她十九年的純真,融化了他滿腔的仇恨。

她來了,她來了,她毫無征兆地來了,此刻和他相距僅幾步之遙

然而,他的心裏又充滿了悲哀,梁蘭啊,那個埋在西沙窩裏的冤魂,如果她泉下有知,該是多麽的痛徹心扉。

他的兩條尚未完全康復的腿在打著顫,心也在打著顫,每根神經都在打著顫。

武玉鳳首先回過神來,問:「趙小禹不在家嗎?」

胡明樂沒說話,他似乎根本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他吃力地擡起一只腳,瞄準門檻踏了下去,卻踏錯了位置,他摔倒了。

他的上半身撲倒在門外的水泥台階上,下半身留在屋裏,門板在拉簧的作用下,向裏關回,夾住了他的雙腿。

武玉鳳嘆息一聲,警覺地瞟了一眼院門口,走過去,蹲下來,將胡明樂的一條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兩人共同發力,終於站了起來。這久違的,柔軟的身體,讓胡明樂心醉神迷,一股熱流滑出眼眶,喉間發出了哽咽聲。

她躲閃著,抗拒著。

他尚未完全康復的雙腿,忽然爆發出強大的力量,雙腳蹬住地板,原地翻轉,把她壓倒在床上。

「別,別這樣……」她喃喃地說。

但她的抵抗明顯力不從心。

「他們——不會回來嗎?」她又說。

與其說她是在提醒胡明樂及時住手,倒不如說她是在向他確認,眼下的環境是否安全。

胡明樂不說話,扳開她擋在臉上的一只手,吻住了她的嘴。

她「唔」了一聲,搖頭晃腦,試圖甩開她的侵犯。

然而他的嘴,仿佛和自己的嘴用強力膠粘在了一起,如影隨形,欲罷不能。

於是,她只有聽天由命。

但是,胡明樂住手了。

他放開了她,從她的身上滾落了下去,平躺在床上,呼呼地喘著氣。

她也在喘著氣,並沒有趁機逃離,擡起一條胳膊,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兩行淚水,從胳膊下面滲了出來。

兩人就這樣並排著躺了好長時間。

「對不起。」他說。

「別再說這三個字,我們都沒有資格說。」她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亂的衣服和頭發,舒了口氣,站起來,從身上摸出一疊錢,放在床頭櫃上。

「這是我借趙小禹的錢,麻煩你轉交給他。我多給了他二百,算是利息吧,代我說聲謝謝。」

胡明樂側轉頭,望著床頭櫃上的那疊錢,又把目光投到她的背影上。

這個背影,讓他想起當年那個夜晚,她從涵管裏走出去時的背影,那時的背影修長而落寞。

現在,它不再修長,繁重的農活讓它略微有些走樣,卻依然落寞。

「對不起,」他又說,「我以後再不會這樣了,你要保重。」

「謝謝。」她回頭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這個養尊處優的老男人,歲月對他格外留情,倒比當年還年輕,細皮嫩肉的,很像個城裏人。「以後別再說對不起,多說謝謝。我走了。」

她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放進來滿地燦爛的陽光。

「明遠,」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是我的兒子嗎?」

「他是我的兒子,他姓陳。」她出去了。

門板在拉簧的作用下,啪的一聲自動關上,把剛放進來的滿地陽光又趕了出去。

胡明樂驀地坐起來,寂靜在空間裏回蕩,她早已不在,仿佛她從未來過一樣。武玉鳳走出孫桂香家的院子,擦擦眼淚,走上房東頭的土路,駐足片刻,轉頭望望武家的方向。

父母已不在,那個家,她不再留戀。

或許,她從來沒有過家,她只是個流落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一輛單車從後面追上她。

「玉鳳回娘家了?」

「唔,嗯。」

她言不由衷地答應著,那輛單車已向前騎去了。

出了村口,又遠遠望見一輛單車朝這邊騎來,她正想著如何回避,她現在特別害怕見到新建隊的人,這時她認出了騎車的人,是她的男人陳子光。

她站住了。

陳子光很快騎到她面前,跳下車。

「你,你來幹什麽?」武玉鳳盡管知道,陳子光並沒有看到剛才發生的事,但還是不免心虛。

她不悅地看了一眼陳子光,便低下頭向前走去。

陳子光把單車提起,調轉車頭,推著車追上她。

「你把錢還給趙小禹了?」

「嗯。」

「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說不說是一樣的,欠人家的錢,就得還。」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他的錢明年再還,他又不缺錢。」

「缺不缺,那是人家的錢,再說誰和你說好了?那是你自己說的!」

「咱們不是要買四輪車嗎?」陳子光不滿地埋怨道,「全隊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四輪車了,就咱們家沒有,騾子耕地慢死了。」

「那是你沒本事,愛錢自己掙去。」武玉鳳加快了腳步。

陳子光又說:「趙小禹的錢,根本就不用還,他偷了你家那麽多錢,心裏有鬼,不敢朝咱們要。」

「他沒偷過我家的錢!」武玉鳳站住了,斬釘截鐵地說,此刻她真後悔當初把心中的懷疑告訴了陳子光。

「這——」陳子光也站住了,「不是你說的嗎?」

「我沒說過,你聽見鬼話了!」武玉鳳繼續向前走去。

「你——」陳子光推著單車追上去,「玉鳳,你咋還胳膊肘往外拐呢?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武玉鳳又站住了,橫眉立眼地瞪著陳子光。

迷魂湯一詞,使用在男女之間,往往包含著強烈的情色意味。

湯嘛,形象得很。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陳子光嘴軟了。

他雖然對武玉鳳自作主張的做法很不滿意,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不能因此惹惱這個來之不易的老婆,盡管比起別人來說,這個老婆便宜多了。

當然,便宜也是因為他提前給她灌了迷魂湯,讓她非他不嫁。

武玉鳳再沒說話,接著向前走。

陳子光騎上車,用一條腿支著地,討好地說:「那坐上車走吧。」

武玉鳳沒理他,走得更快了。

武玉鳳走後,胡明樂站在院子裏曬了半天太陽。

冬日的陽光,把他如漿糊一樣的大腦照得一片清明,也把他大腦裏那些腌臜的東西照得無處遁形,他努力把它們清理了出去。

半下午的時候,趙小禹他們回來了,買了一大堆東西,五個人下了車,歡天喜地地把這些東西往家裏搬騰,提前把過年的氣氛活躍了起來。

胡明樂的眼睛緊盯著一個人,他認識她,一時卻又不敢認。

這個人是新建隊有名的寡婦,當年盛名享譽十裏八鄉。這個寡婦半上午走的時候,名叫孫桂香;半下午回來的時候,仍叫孫桂香,但她卻大變了樣。

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風衣,頭發燙成了羊毛細卷,臉上塗了脂粉,畫了眉毛和嘴唇。

她發現胡明樂正在看她,笑了,苦著臉說:「都是小禹,非得讓我這麽打扮,還有他那個女朋友,還有他那個九妹,簡直把我當成了玩具耍。難看吧?別扭死了!」

「不難看,不別扭,蠻好的。」胡明樂笑著說,「筱雨和慧慧呢?」

「她倆在後面呢,車上坐不下。」孫桂香說著,回自己屋去了,片刻後出來,喊道,「趙小禹,把我的頭發變回去,簡直像個二鬼!」

趙小禹笑道:「誰說是二鬼,是天下第一美女!」

一陣摩托車的響聲過後,趙筱雨和陳慧走進了院子。

趙筱雨手裏拿著一台照相機,對著孫桂香就是哢嚓一道閃光。

然後把相機交給陳慧,「慧慧給我和我婆婆拍一張!」

陳慧笑道:「大姑娘家的,一點也不害臊,還你婆婆。」

「本來就是我婆婆嘛,莫非還是你婆婆?」趙筱雨跑到孫桂香身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一手比了個勝利的「V」字形,「姨姨,一起喊茄子!」

難得未來的兒媳婦有此雅興,孫桂香自然樂意配合,開心地喊了一聲:「茄子!」

哢嚓——,又是一道閃光。

孫桂香沖陳慧招手:「慧慧你也過來,咱們一起拍,我也很願意給你當婆婆,就看你嫌不嫌棄!」

陳慧將相機交給胡芳芳,笑著走過去,站在孫桂香的另一邊。

孫桂香雙手摟著兩個心目中的兒媳婦,臉上樂開了花。

剛拍完,趙小禹又跑過去,把陳慧一把推開:「芳芳,給我們一家三口也拍一張!」

胡明樂看著大家玩得開心,也湊到孫桂香跟前:「芳芳,給我和你孫阿姨也拍一張!」

他站在孫桂香身側,猶豫了一下,把一條胳膊伸過去,摟住了她的肩膀。

孫桂香收起了笑容,臉有點紅。

這張照片拍得最嚴肅,兩個人都是一本正經的。

接下來,所有的人都要和孫桂香合影,仿佛她成了著名旅遊景點。

再接下來,所有的人又都要和趙小禹合影。

大家都玩盡興了,說笑著往屋裏走,這時,胡芳芳亦步亦趨地走到趙小禹面前,怯怯地說:「哥哥,我也想和你拍一張。」

趙小禹這才反應過來,這半天胡芳芳沒拍一張照片,她一直在當著攝影師,所有的人都把她忘了,都把她當成了工具人。

他從胡芳芳手裏接過相機,說:「我先給你和你爸拍一張。」

又招呼道:「芳芳沒拍照,有想和她拍的趕緊拍!」

正要回屋的人們聽到這話,又歡呼著聚攏過來,爭相和胡芳芳合影。

大概大家也都意識到了這個疏忽,這時便用過度的熱情,彌補對胡芳芳的虧欠。

這回是趙小禹當攝影師,最後才輪到他和胡芳芳合影。

趙小禹站在胡芳芳的側後方,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胡芳芳站得筆直,緊抿著嘴唇,表情有點羞澀。

「來,笑一個!」陳慧舉著相機,半蹲在他們前方,讓兩人調整了半天表情,才按下了快門,「咦?怎麽不過卷?不好,沒菲林了。哈哈,九哥,你的命太苦了!」

「那你早不說,浪費了我半天表情!」趙小禹埋怨道。

少拍一張照片,歡樂不打折扣,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回了屋。

唯獨胡芳芳還站在原地,她知道,她不配擁有最好的東西,但她真的好想要這樣一張照片,把它珍藏在自己的筆記本裏,不給任何人看。

夜幕降臨了,沒人在乎一個十七歲少女的眼淚。2003年的一個春風沈醉的晚上,孫桂香像往常一樣,關門閉戶,拉上窗簾,給浴盆裏放滿熱水,躺進去泡澡。

農村人沒有洗浴條件,也沒有洗浴習慣,身上實在臟得不行,就在洗衣盆裏隨便洗洗。

洗衣盆再大,也很難容納下一個成年人,所以就需要分段洗,先站在盆裏洗下半身,再站在外面洗上半身。

以前的幾十年,孫桂香就是這麽過來的。

去年趙小禹給家賴恩裝了熱水器,買了一個大浴盆,洗澡就方便多了,熱水隨時有,浴盆裏能躺下一個成年人,想怎麽洗就怎麽洗。

有錢人就是會享受,最享受的,恐怕就是洗澡了。孫桂香想。

每天睡前洗一澡,確實舒服得很,四肢百骸都松弛無比,從裏到外都通透無比,神清氣爽,睡覺格外香,整個人似乎都年輕了。

孫桂香半躺在暖暖的浴盆裏,雙手撩著水,澆到露在外面的脖頸和肩膀上,在浴盆裏掀起朵朵浪花,屋子裏蒸散著一團熱氣。

她已年過五十,皮膚松弛在所難免,不過透過這段時間的保養,還不至於老得不像樣子。

是趙小禹非要拉她去做保養的。

這小子,自從上了大學後,見識到了大城市的花紅柳綠,就開始嫌棄老娘醜了,動不動就把孫桂香拉到城裏,塞進美容院。

孫桂香開始是排斥的,一是因為太費錢,二是因為被陌生人按在床上,各種塗抹,各種按摩,實在不習慣。

但她耐不住趙小禹的纏結,就嘗試了幾次。

其實,她內心裏還是喜歡做這些保養的,愛美是女人的天性,無關乎年齡。

當自己光彩照人地走在村裏,面對著同齡女人艷羨的目光,和酸溜溜的稱贊時,那種愉悅感,不是吃飽喝足所能比擬的。

兒子孝順啊,他不是嫌娘醜,是知道娘也需要美。

只是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沒大沒小的,經常亂開她的玩笑,有一次竟然問美容院的店員:「能不能給我媽豐胸?」

一句話差點讓她吐血。

現在的孫桂香,也像城裏人一樣,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化妝。

原來她不懂得化妝的妙處,以為那是勾引男人的招數,現在才知,化妝不是取悅別人,而是取悅自己,就像男人愛喝酒,孩子愛放炮一樣。

當看著鏡子中煥然一新的自己,仿佛重新回到年輕時代,心情瞬間美美的,精神瞬間棒棒的,幹什麽都有勁,說話都有了底氣。

她現在還在賣著釀皮,每天臨出門時,都要給臉上塗一層厚厚的防護霜,還要用紗布蒙著臉,還要戴墨鏡,兒子花錢給她做保養,她不能再虐待自己。

鄉村的夜晚祥和寧靜,月光如水,院子裏空蕩蕩的,四個孩子都上學去了,只有一間屋裏亮著燈。

燈影裏,一個黑影在那裏鬼鬼祟祟地偷窺著,然而他什麽都看不到,窗戶上拉著窗簾,他只能聽到蕩漾的水聲,他的心裏,也蕩漾起一片春光。

孫桂香穿著睡衣從屋裏出來,似乎帶著火氣,徑直走到胡明樂的房間門口,暴躁地捶了幾下門板。

「老胡,睡了沒?」

「姐,有事嗎?」

「有事!沒睡我就進去了!」

「噢,進來吧。」

孫桂香推開門,又問:「穿衣服的不?我要開燈!」

「開,開吧。」黑暗中,聽到床板吱呀響了幾聲,隱約看見胡明樂坐了起來。

燈亮了。

胡明樂上身靠著床頭,半躺在床上,下半身蓋著被子。

孫桂香陰沈著臉,打量了一下胡明樂,問:「睡覺怎麽不脫衣服?」

「我,我……正準備脫。」胡明樂躲閃著孫桂香的眼睛。

「是沒來得及脫吧?是外面太冷吧?」

「什,什麽意思?」

「別裝了!」

「我裝什麽?我沒裝。」

「真是的!」孫桂香氣呼呼地說,「洗個澡也要偷聽,聽見什麽了?比錄音機好聽?」

「我,沒,」胡明樂的臉霎時變得通紅,「我沒偷聽。」

「那不是有鬼了嗎?這院裏就住著咱倆!」

胡明樂不說話了。

「幾次了?」孫桂香又問。

「就,就今天一次。」胡明樂終於承認了。

「鬼信!光我知道就三四回了,不稀得說你罷了!」孫桂香在胡明樂的輪椅上坐下來,「你到底想幹嘛呀?多大的人了,羞不羞啊?想女人就到村裏轉轉,村裏還有兩個寡婦呢,看上哪個,咱們就請上媒人去提親,光明正大地把人家娶進門,你想怎麽看就怎麽看,想怎麽聽就怎麽聽,還用這樣偷聽嗎?」

「我,」胡明樂掀開被子,挪動身體,坐到床沿上,緊張地搓著手,膽怯地看了孫桂香一眼,又低下頭去,「姐,我是想女人,可我想的是你,不是別人。」

他咬咬牙,「姐,我想和你結婚,去年年底我就想好了。」

孫桂香楞了一下,沒說話,但僵硬的表情明顯緩和了許多。

一陣沈默,氣氛有點奇怪。

半晌,孫桂香嘆了口氣:「快算了吧,我比你大那麽多歲,多半截已經入土了,村西的李寡婦和你正合適,我明天幫你問問,再和小禹合計合計。」

「不,我就要你!」胡明樂的聲音很低,語氣卻很堅決,「你如果不同意,那就算了。」

又是一陣沈默。

又半晌,孫桂香又淒然地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我現在一點成家的想法也沒有,想男人的時候,男人都死了,現在老了,沒那個念想了,也——沒那個力氣了。」

嘴角翹了翹,瞟了胡明樂一眼,「你現在保養得像個大後生,還是找個年輕的吧,李寡婦剛過四十,還能對付你幾年;王寡婦不行,都快六十了,說難聽點,別讓你弄散架了。」

說著說著,她臉紅了。

「姐,」胡明樂說,「我只是想和你一起過日子,經營好這個家,把幾個孩子都撫養成人,沒有那麽多要求,其實,其實——」

他也臉紅了,「那件事,我也不怎麽想,癱瘓了幾年,都忘了。」

「鬼信!」孫桂香哼了一聲,「不想為什麽要偷看女人洗澡?」

胡明樂羞愧地低下了頭,囁嚅道:「也不是不想,是不太想,身體不行了。」

「那你還是找王寡婦吧,」孫桂香的嘴角又翹了翹,「我既然要找男人,就不會找個病秧子,要麽就不找。」

「其實,我還行的。」

「這又行了?」孫桂香笑了。

「要不,」胡明樂擡起頭,火辣辣的目光看著孫桂香,「咱們——試試?」幾聲雞鳴,喊退了夜幕,曙色在東方的天邊泛起,悄無聲息地鋪滿整個天空。

天空下是早春的田野,去年秋水淌得好,黃土地返潮,變成了黑土地,有的地裏堆著大大小小的糞堆,還沒到了播種時節,田野仍是一片荒蕪,卻充滿了希望的氣息。

農家的煙囪裏飄出了炊煙,太陽升了起來,羊倌老漢把羊群從哈冒兒蓋的羊圈裏放出來,然後他走在前面,肩上扛著兩米多長的放羊鏟,時不時發出一聲他發明的羊語:「熬號,嘶——」

羊群就規規矩矩地跟在他身後,歡快的咩咩聲此起彼伏,仿佛要去春遊。

倘若有調皮的小羊羔因為貪玩而掉了隊,羊倌老漢就像長了後眼似的,及時地轉回身來,用放羊鏟鏟一塊土坷垃,嗖地一聲飛過去,那羊羔嚇得打個激靈,撒著歡跑回隊伍。

羊倌老漢一邊走一邊唱著自編的山曲兒。

平時早起的孫桂香,今天卻起得晚,她從胡明樂房間出來,雖然這是自家院子,雖然院子裏只住著她和胡明樂,但她還是不自覺地,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了幾下。

過去開了大門,又東張西望了幾下,面對著東方的朝陽做了個深呼吸,雙手攏攏頭發,又按了按發燙的臉蛋,然後去了西廂房。

過不多時,胡明樂也從房間裏出來了,他望了一眼西廂房,偷笑了一下,咳咳兩聲,出了院子。

院門口放著四輪車,已經好久沒開了,他過去檢查了一下油尺,又返回院子,進了涼房。

片刻後又出來,站在門口喊:「姐,抽油管放哪了?」

系著圍裙的孫桂香走出西廂房,也站在門口,並沒有回答胡明樂的問題,而是白了他一眼,不高興地問道:「誰是你姐?」

「噢,桂香,」胡明樂難為情地撓撓頭,「抽油管放哪了?」

「你要抽油管幹什麽?」

「我想給四輪車加油。」

「你給四輪車加油幹什麽?」

「我想拉上碌碡,到河槽裏壓塊地,拓坯子。」

「你拓坯子幹什麽?」

「蓋豬圈。」

「那不是有豬圈嗎?」

「我想養豬,原來那個豬圈太小,養不了幾頭。」

「小禹不是不同意嗎?」

「先拓好坯子再說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鍛煉身體了。」

「你那身體能行?」

「沒問題!」

「油管就在油桶後面呢,你自己找找。」孫桂香說完,轉身回了西廂房。

胡明樂返回涼房繼續找,並沒有在油桶後面找到油管,只看見立著一根帶著搖把兒的鐵棍子,不知是幹什麽用的。

他又找了一會兒,終於看到掛在架桿上的一截發黑的蛇皮膠管,取下來,揭開油桶蓋,把膠管的一端塞進去,在下面擺好帶尖嘴的加油桶,擦了擦膠管的另一端,用嘴含住,吸了一口,聽到管子裏呼嚕嚕地響,可油就是不出來。

調整了一下氣吸,猛吸了一口,這回吸上來了,勁還挺大的,未及把膠管從嘴裏抽出來,油就湧了出來,沖進了口腔,胡明樂急忙把膠管塞進加油桶裏。

油自己流著,他蹲下來,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著口水,發著幹嘔聲,嘴裏黏糊糊的,油膩膩的,一股濃烈的柴油味,柴油都沖到嗓子眼兒了。

孫桂香聽到動靜跑進來:「你咋了?」

胡明樂不好意思地笑笑:「吸得猛了,喝了一口。」

孫桂香看著胡明樂明燦燦的油嘴,笑了起來,走過去拿起那根帶著搖把兒的鐵棍子:「咋不用這個?」「這是什麽?」

「搖油器啊,小禹買的。」

胡明樂瞅了一下,原來那不是一根鐵棍子,而是一根鐵管子,前面帶搖把兒的裝置,應該是台手搖泵,只是他以前從沒見過,以前從大油桶裏取油,都是用嘴吸的。

孫桂香把那根膠管從大油桶裏抽出來,扔在一邊,把搖油器的鐵管子插進去,輕輕地搖動著搖把兒,黃澄澄的柴油便從另一端的出口流了出來,流進加油桶裏。

「這玩意兒好玩!」胡明樂嘿嘿笑著。

「好玩什麽,其實挺費力的。」孫桂香說,「快去漱個口吧,你以為你也是機器疙瘩,加上油就能跑?」

胡明樂漱完口過來,孫桂香已將加油桶加滿了,胡明樂提上正要走,孫桂香說:「你真的能行?拓坯子可費腿勁呢!」

「能行!」胡明樂說著,興沖沖地提著加油桶走了。

「能行個屁!」看著胡明樂出了院子,孫桂香低聲嘟囔了一句,轉身往西廂房走,用拳頭捶打著酸麻的大腿,「還不得我出力,腿疼死了!」

回到西廂房,繼續做飯。

孫桂香做的是面條,煮起來時,她往鍋裏打了個荷包蛋,自言自語道:「快給你補一補吧,長年不幹活的人,身體還是虛的。」

想了想,又從廚櫃裏拿出一顆雞蛋,又打了進去。

「補兩個吧,別補偏了!」

胡明樂給四輪車加滿燃油,搖了半天,也沒能搖著,主要是他的身體還是不太行,兩條腿吃不上力,手臂就使不上勁,搖的速度不夠快,聽到孫桂香叫他吃飯,便扔下搖把兒,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孫桂香把兩個荷包蛋全盛在胡明樂的碗裏,胡明樂給孫桂香夾了一個,孫桂香又給他夾了回去。

「咱們一人一個。」胡明樂說。

「我不吃,全你吃。」孫桂香忽然笑了。

「你不愛吃雞蛋?我見你以前也經常吃的。」

孫桂香不說話,只是笑,笑得胡明樂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