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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學者王小偉:內耗的年輕人,沒什麽好責怪的

2024-08-31心靈

內耗的人

按慣例,年輕老師入職都要當輔導員、班主任,來來回回就會見到很多的學生。學校外,我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別人生活的配角,公眾生活的參與者。小時候想安排生活,現在生活安排自己。我多了很多觀察,少了不少野心。

(圖/【大考】)

社會裏有非常多優秀的人,就像學校裏有很多優秀的學生一樣。細看這撥人整體有一些氣質:他們從來不內耗,方向十分明確,有足夠的智力去構思實作目標的恰當手段。他們還有一種特別可怕的、近乎自虐的自控力。他們是自己命運的掌控者,可以隨意地去擺布自己,整個過程非常絲滑,感受不到一點阻力。

我們有一個河北某知名中學畢業的學生,高中的時候並不是很順利,一心只想考北大,第一年沒考上,就復讀了一年。復讀期間情緒不太好,看到樓就想跳下去。雖然沒真跳,但念頭一直在,像地鼠一樣不斷湧現出來,壓下去一個,冒出來一個。

他第二年還是沒考上,就來我們學校了。但他經歷了一次重生,人生開始變得非常地幹脆,一旦確定方向就咬死,窮盡一切手段去實作。大學裏,他的各門成績都是最優,修了好幾個學位,最後去了耶魯大學繼續深造。作為老師,很幸運有這樣的學生,但也感覺到有點兒遺憾。我不知道這些遺憾從哪裏來,他讓父母、老師、朋友都省心,他是一個沒有短板的人。

(圖/【大考】)

學生各式各樣,有個學生一直想退學。大家都去幫助她,輪流去談話,但沒有用。你問她在幹什麽,她說在超市租了幾平方米的地方,要用畢生去做首飾。超市裏擺了一張精工台,可切、可鋸、可磨、可雕。忙忙叨叨的,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很奇怪她要這樣做。放棄自己在名校的學業,這個年紀出來幹手工活,肯定是不值當的。她說她想做自己的品牌。

我說你可以先休學一年試試看,不行還能回來讀。她不想在學校待一分鐘,平靜、冷漠地說練攤兒是她唯一想做的事。這個選擇讓我覺得有很多遺憾。對於常識所評估的理想人生來說,她的第一個扣子就扣錯了,後面的生活會承受巨大的成本。她讓父母失望,讓老師崩潰,讓自己面臨不確定的風險。

這個學生的生活看著失敗,但裏面有點東西。任何人不敢使勁拿捏她,總覺得攥太緊裏面會有玻璃碴子。我覺得這就是她生命裏積極的要素。她是很內耗,無法有線性的發展和確鑿的成功。但她不消極,她能對抗主流敘事,很強勢地去承擔一種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

(圖/【大考】)

隨著生活的推進、年齡的增加,對人生的感受也越來越豐富。我最近一直在琢磨什麽是內耗、內耗有沒有價值。尤其是在當下的科技時代,一切效率優先,人人高舉工具理性。從這個語境看,內耗肯定是個缺點了,它沒效率,帶來了無謂的損耗。

但人一旦長大,不再相信童話,都會慢慢知道這個世界就是一團亂麻,根本就沒什麽頭緒。非要把世界看得井井有條,難說不是一種「理智強迫癥」。不斷總結生活,沒苦硬吃,總想找到一條通往幸福人生的康莊大道——這不是上進,這是自我安慰。我這幾年的感受是,不內耗是好,但如果內耗的話,還能評估什麽是好,這或許是人生的一項基本任務。

離去的人

目睹一個人的死亡,是當下少數不能計劃的事。我的同事朱銳教授,剛剛離世。自從他生病以來,我們許多人就開始參與他的離去。

(圖/【大考】)

朱老師和我都在哲學院,他做西方哲學,我做科學技術哲學,接觸其實不太多。我原來為了寫一篇關於意向性的文章,約過他喝咖啡,請教一些關於具身認知的問題。朱老師非常慷慨地提供了許多資料,討論物質性如何影響人的意識。他提到一個竹馬的例子。他說小孩騎竹馬時,身體成為騎馬者,大腦也將自己想象成騎馬者。竹竿和身體在這種遊戲中互相建構,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騎馬體驗。我已經記不起朱老師參照的是哪位哲學家的理論,我對他的樣子印象更深。

朱老師滿頭長發,帶著卷兒。大雙眼皮,目光如炬,但沒有侵入感。他的目光很大,像一片無邊的空地,沒有一點兒角落。他板板正正地坐在我對面,講話時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這種微笑在他這個年紀的人身上不太常見。

人到了40歲就很少能面帶微笑地談論問題。心思沈澱久了,心態就變得很重,撇嘴講話的時候多,法令紋也容易變得不好看。朱老師是一個特例,他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這不是一種爽朗的大笑。大笑像聲吶,一個人發出節律性的「哈——哈——哈」聲,再透過聲音在空間裏的傳遞和回響,來宣示自己對現場的充分掌控——朱老師不發出這種聲音。

(圖/【告別醫院】)

他淡淡的微笑很寂靜,看得到但聽不到。人的視覺比聽覺要更慢一點傳到大腦。視覺上看見嘴角輕微地上揚,要比聽覺上聽見爽朗的笑聲多一點點距離。這是個好距離,讓你覺得對方沒有要俯身籠罩你們的談話。

朱老師患病期間,【人物】雜誌的記者找到我,想和他做一個采訪。我跟朱老師提了一下,但他謝絕了。後來我在別的同事發的照片裏看到他非常虛弱,已經不大能看得出是原來的朱老師。我是透過他寂靜的微笑和沒有角落的目光,「偵查」出他還是他。

朱老師臨走前還是錄了一個影片。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胳膊整個舉起來固定頭部,面帶寂靜的微笑,眼光是一片無邊的空地。他對著鏡頭講話,區分了死亡和死——死亡是句號,死則是一段旅程。他說不要去他墓前哭泣,他不在那兒,他是夜空的星和環飛的鳥。他還說如果有來世,他想做一條跳出海面的、沈默的魚。

(圖/unsplash)

什麽是跳出海面的、沈默的魚呢?我不太明白。魚離不開水,魚只有在水裏才能活,它屬於水。海裏從來沒有沈默的魚,只有本來如此的魚,它用遊動說話。有條魚很不一樣,它特別有力,特別沖動,憑空一跳,就刺破了水面,打破了堅固的結界,一剎那懸浮在空中。水體在它身下,成了它蛻下來的皮。

它之所以沈默,可能是被生命另一端的開闊,驚呆了吧。

作者:王小偉
編輯:L
題圖:【大考】
校對:車輪餅、無姜魚

營運:鹿子芮

排版:魏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