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奇講故事 ■素材:陳建國
(本人用第一人稱寫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節有所演繹,請勿對號入座!)
1989年的春運,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
我叫陳建國,今年二十七,在鎮上私營廠裏做會計。說起來,我這人啊,從小就不怎麽會說話,我爹常說我是個「榆木腦袋」。我媽卻說,我這人心思細膩,就是太實在。可不是嘛,要不是太實在,我也不會在這寒風刺骨的火車月台上,看著那本發黃的日記本發楞。
這不,大年二十九的晚上,火車晚點了。月台上人擠人,像是沙丁魚罐頭似的。我裹緊身上那件發舊的尼龍棉襖,縮在角落裏,聽著月台上此起彼伏的抱怨聲。
「這火車咋又晚點了嘞!」
「聽說是前面下大雪,鐵軌都凍住了。」
「哎喲餵,這可咋整啊,再晚點兒,怕是趕不上除夕夜了。」
我蹲在一個角落,掏出一包「紅梅」香煙,正要點上,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一讓,讓一讓。。。。。。」
這聲音,讓我渾身一震。三年了,整整三年沒聽過這個聲音了,可我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是小雨,江小雨。
我趕緊擡頭望去,只見人群中,一個穿著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姑娘正艱難地往前擠。她的頭發剪短了,不再是記憶中那條烏黑的長辮子,但那張清秀的臉龐,還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小。。。。。。小雨。。。。。。」我下意識地喊出聲。
她聽見了,楞在原地。轉過身來,看見是我,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的手裏提著個舊藤箱,箱子上還貼著幾年前時興的「大白兔」奶糖的商標。
那一刻,我的腦海裏閃過無數畫面。1986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帶著我媽去她爹的診所看病;黃昏時分,她踮著腳在油燈下給我媽把脈的樣子;還有那個開滿油菜花的田野,她穿著碎花布衣裳,在田埂上笑靨如花。。。。。。
「建國。。。。。。」她輕聲喚道,聲音有些發顫。
這時候,月台上的大喇叭突然響起:「由於路線積雪,列車暫時停運,請旅客耐心等待。。。。。。」
我和小雨面面相覷,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這時,一陣寒風吹來,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我註意到她的呢子大衣看起來有些單薄。
「那個。。。。。。要不。。。。。。我們找個避風的地方?」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候車室。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候車室裏擠滿了人,但總算比外面暖和些。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角落,她把藤箱放在地上,我們並排坐在上面。
「前幾天還聽說你調去縣城了?」小雨輕聲問道,眼神卻始終沒看我。
「唔,辭了。」我掏出那包「紅梅」,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口袋,「那廠裏。。。。。。不想待了。」
「辭了?」她終於轉過頭來看我,眼睛裏閃過一絲詫異,「趙老板不是。。。。。。」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住了,咬了咬嘴唇。
趙老板,趙誌明。聽到這個名字,我心裏一陣發堵。三年前,要不是為了湊我媽的醫藥費,我也不會去他廠裏。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呢?
候車室裏人聲嘈雜,可我和小雨之間卻是一片沈默。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昏黃的日光燈下,我看到她的眉頭微微皺著,臉上有些倦意。
「你這是。。。。。。要去哪兒?」我打破沈默。
「城裏。」她說,「聽說那邊缺縫紉工人,我想去試試。」
「不教書了?」
她搖搖頭:「爹的身體不太好,需要錢。。。。。。」
我心裏一緊。江叔的身體不好了?那個總是穿著老舊中山裝,說話溫溫和和的鄉村醫生,那個連給病人打針都要叮囑「忍著點兒啊」的江叔?
這時候,候車室的門被風吹開了,一股冷風夾著雪花卷了進來。小雨又抖了一下,我下意識地要脫下棉襖給她。
「不用!」她急忙阻止我,然後從藤箱裏摸出一個破舊的筆記本,「這個。。。。。。給你。」
我楞住了。那是一個藍色封皮的筆記本,角落都磨白了,封面上還沾著些汙漬。這本子我再熟悉不過了,是我三年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你。。。。。。」
「你看完就知道了。」她說著,站起身來,「我。。。。。。我去趟洗手間。」
我捧著那本日記本,手都有些發抖。翻開第一頁,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1986年9月15日,陰。今天又見到那個傻小子來診所了,還是陪他媽媽來看病。他總是低著頭,話也說不利索,可是照顧母親的樣子真讓人心疼。。。。。。」
我的眼睛有些發酸。那一年,我剛從技校畢業,在鎮上一家副食店當售貨員。我媽得了一種怪病,總是渾身發冷,鎮醫院看不出癥狀,還是村裏人介紹我們去找江叔。
那天下著小雨,我撐著傘,背著我媽走過泥濘的村道。第一次見到小雨,她正在診所門口的葡萄架下摘葡萄。她穿著一件碎花布衫,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看見我們,趕緊跑進去叫她爹。
日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有些地方被淚水打濕過,字跡都暈開了。我一頁一頁地往下看:
「10月3日,晴。今天他又來了。這次不是看病,是送來一籃子柿子,說是感謝爹這段時間的照顧。他還是那麽笨拙,柿子都不會挑,有幾個都是生的。。。。。。」
「11月28日,小雪。今天他來的時候,臉都凍紅了。我偷偷給他煮了碗姜湯,可他說什麽都不肯喝,非要留給他媽。。。。。。」
「12月24日,大雪。平安夜,他居然送我一本日記本,說是讓我記錄生活。他知不知道,我最想記錄的,就是他來診所的每一天。。。。。。」
我的手開始發抖,眼前的字越來越模糊。時光仿佛倒流,那些被我深深埋在心底的記憶,一幕幕重現在眼前。
往下翻去,1987年的日記寫得更細。那一年,我和小雨的感情也在悄悄發芽。每次去診所,我都會找些蹩腳的理由多待一會兒。有時候是說要等雨停,有時候又說要等我媽把藥喝完。其實我就是想多看她幾眼,想聽聽她清脆的笑聲。
「1987年3月18日,春光明媚。今天他來的時候,帶了一束野花。說是在路邊摘的,可我知道,那是油菜花地裏最好看的。傻瓜,手都被刺破了。。。。。。」
「5月2日,艷陽高照。今天他來得格外早。我正在院子裏餵雞,一擡頭就看見他站在門口,手裏還提著一個保溫瓶。他支支吾吾地說是他燉的雞湯,要我嘗嘗。可把我笑壞了,那湯鹹得像是鹽罐子打翻了。。。。。。」
「7月15日,悶熱。他今天沒來,我等了一整天。晚上爹笑我,說我這丫頭魂不守舍的。我才不承認呢,可是,他明天會來嗎。。。。。。」
我的手有些發抖,翻到1988年的部份,字跡開始變得淩亂起來:
「1988年4月5日,陰轉雨。他媽媽的病越來越重了。今天來打針的時候,他眼睛都是紅的。我好想抱抱他,可是我不敢。。。。。。」
「6月18日,大雨。他跟我說,需要一大筆錢。趙老板說可以借給他,條件是去他廠裏當會計。我勸他別去,那趙誌明心術不正,可他說沒有選擇。。。。。。」
「8月30日,陰。今天聽說他要去縣城趙老板的廠裏上班了。他沒來跟我說,是我偷偷聽我爹說的。他為什麽不來告訴我?他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他了?」
看到這裏,我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那時候,我哪是嫌棄她啊,我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我媽的病越來越重,動不動就要住院。趙誌明來找我,說願意借錢給我,條件是去他廠裏當會計。
我知道這是個陷阱。趙誌明打小就覬覦小雨,可是小雨對他愛答不理。他這是想把我調離小雨身邊。可是為了我媽的醫藥費,我不得不答應。
我以為,等我媽的病好了,我就可以回來。可是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1988年12月24日,大雪紛飛。他回來了,可是不是來找我,是陪著趙誌明來的。他們說要去縣城開廠,趙誌明還說要娶我。我的心都碎了,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說。。。。。。」
日記本上的字跡開始變得模糊,似乎是被淚水打濕過。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心像被人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
「1989年1月15日,小雪。今天我去了趟縣城,想去看看他。在廠門口等了一整天,可是沒見著他。倒是看見趙誌明開著吉普車進進出出,他坐在副駕駛,西裝革履的,連看都沒往我這邊看一眼。。。。。。」
「1989年2月1日,農歷臘月二十五。今天他終於來了,可是卻是來退診所藥費的。他說廠裏效益好,薪金也高。他說得那麽輕松,好像這三年的一切都不值一提。我拼命忍住眼淚,可還是在他走後哭得昏過去。。。。。。」
我的手已經抖得握不住本子了。那天,我是故意表現得冷漠。我剛從醫院出來,醫生說我媽的病已經到了晚期,最多還能活三個月。我不想讓小雨為我擔心,也不想讓她知道我的窘境。
但我萬萬沒想到,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我繼續往下看,卻發現後面的幾頁被撕掉了。再往後翻,夾著一封信,信封已經發黃,上面寫著:「建國親啟」。我認出這是我媽的字跡。
」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小雨沈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以為你真的喜歡上那種生活了。西裝革履,坐吉普車,住洋房。。。。。。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我剛要解釋,突然看見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我的心猛地沈了下去,」你。。。。。。訂婚了?「
她下意識地用右手去摸那枚戒指,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嗯,是我爹給介紹的。他身體不好,總怕我嫁不出去。。。。。。「
我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時候,候車室的大喇叭又響了:」各位旅客請註意,由於天氣原因,今晚所有列車停運,明早六點恢復通車,請大家耐心等待。。。。。。「
人群中響起一片抱怨聲。小雨站起身來:」我去買點吃的,你要嗎?「
我搖搖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又翻開那本日記,想要找找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這時,一張照片從日記本裏掉了出來。
那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是在江叔診所門口拍的。照片上的我正在背著我媽,小雨扶著我媽的胳膊,我們三個都在笑。照片背面寫著:1987年春,幸福的一天。
」來,趁熱吃。「小雨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個肉包子,」這是最後兩個了。「
我接過包子,看著她有些局促的樣子,突然明白了什麽。
」你特意等到今天才把日記給我,是不是因為。。。。。。「
」嗯,明天就是我訂婚的日子了。「她低著頭,聲音幾不可聞,」我想在結婚之前,把所有的過去都了結了。「
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了。包子的香味在鼻端縈繞,可我卻感覺不到一點食欲。擡頭看了看候車室的鐘,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吃包子是什麽時候嗎?「小雨突然問。
我怎麽會不記得。那是1987年冬天,我媽病得最重的時候。那天下著大雪,我推著單車帶我媽去縣醫院,半路上車胎爆了。是小雨騎著單車來接我們,還帶了熱騰騰的包子。
」記得,你說那是你第一次自己包的包子。「我苦笑道,」鹹得要命。「
」你還好意思說!「她氣呼呼地瞪了我一眼,」那會兒我可是專門跟隔壁李嬸學了好幾天呢。「
我們相視一笑,卻又同時沈默下來。那些美好的回憶,現在想來,卻更讓人心痛。
」你知道嗎,我辭職的時候,趙誌明說了一件事。「我突然開口,」他說,當年我媽住院的時候,你每天都去醫院。。。。。。「
小雨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還說什麽了?「
」他說,有一次我媽發高燒,你連夜去鎮上買藥,回來的路上摔斷了腿。。。。。。「
」他胡說!「小雨突然提高了聲音,引得周圍的人都回頭看我們,她趕緊壓低聲音,」我那是。。。。。。那是不小心摔的,跟買藥沒關系。「
我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心裏一陣酸楚。這個傻姑娘,連撒謊都不會。
」你的腿現在還會疼嗎?「我輕聲問。
她楞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早好了。倒是你,還是那麽傻,大冷天的穿這麽少。「
說著,她從藤箱裏掏出一條圍巾,是墨綠色的,還帶著些許樟腦丸的味道。
」這是。。。。。。「
」去年冬天織的。「她把圍巾遞給我,」本來是想。。。。。。算了,你留著吧,就當是還你那本日記本。「
我接過圍巾,摸著上面細密的針腳,突然發現圍巾的一角繡著兩個小小的字母:C。J。是我名字的縮寫。
」你說你要去城裏?「我問。
」嗯,我表姐在那邊開了個服裝廠,說缺人手。「
」那你訂婚。。。。。。「
」我已經推了。「她打斷我的話,」其實,我早就想走了。這裏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一下子站起來:」小雨,我。。。。。。「
」別說了。「她也站起來,拿起藤箱,」我去趟洗手間。「
看著她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什麽。開啟日記本的最後一頁,那裏寫著:
」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悔的不是愛上你,而是不敢把最後一句話說出口:我還愛著你,從未停止。「
我沖出候車室,寒風夾著雪花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月台上已經沒什麽人了,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還在亮著。
」小雨!「我朝著洗手間的方向喊道。
沒有回應。
我跑過去,推開洗手間的門。裏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紙條貼在鏡子上:
」別找我了。也許有些路,只能錯過。好好照顧自己,別再那麽傻了。「
我一下子癱坐在洗手間門口的台階上,掏出那包」紅梅「,點了一支。煙霧在寒風中打著旋兒,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雪夜,我推著單車送我媽去醫院時的模樣。
那時候的我,多麽希望能有個人來幫幫我。現在想來,其實一直都有人在幫我,只是我太傻,直到失去才明白。
火車站的廣播又響起來了:」各位旅客請註意,明早六點的列車準時發車,請旅客朋友們提前做好準備。。。。。。「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多了。月台上的積雪反射著路燈的光,亮晶晶的。我摸摸脖子上的圍巾,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味道,混著些許她特有的發香。
這時,我突然想起什麽,趕緊翻開日記本。果然,在最後一頁的夾層裏,還藏著一張火車票——明早六點,開往省城的車票。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這是小雨留給我的暗示嗎?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巧合?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來,差點把日記本刮飛。我趕緊合上本子,一張泛黃的字條從裏面飄了出來。我顫抖著手把它展開:
」建國: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去趙誌明那裏是為了你媽媽的醫藥費。我也知道,你是為了不讓我擔心,才裝作那麽冷漠。你啊,就是太傻,什麽事都自己扛。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勇敢一點,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如果我主動告訴你,我願意陪你一起照顧阿姨,我們是不是就不會錯過?
可是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我要走了,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知道你一定會看到這張字條,也一定會找到那張火車票。但是建國,這一次,讓我自己走好嗎?
你知道嗎?這些年,每次下雪,我都會想起那年你推著單車送阿姨去醫院的樣子。你的背影那麽單薄,卻倔強得像座山。
永別了,我的傻小子。
小雨"
我把字條緊緊攥在手心裏,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多年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診所門前的葡萄架,油燈下的號脈聲,雪地裏的腳印,還有那個永遠溫暖的笑容。
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雪,朝著月台的方向走去。天還在下著小雪,我的腳步卻異常堅定。
有些路,也許註定要錯過。但有些人,值得我們穿越風雪去追尋。就像當年,她不顧一切地來給我送藥一樣。
我摸了摸口袋裏的火車票,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小雨啊小雨,你真的以為,這一次我還會讓你一個人上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