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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很多人分不清「(對)現象(的描述)」和「觀點」?

2024-09-29心靈

因為我們的認知模式中內建了 推斷(inference)的部份。

看下面這一幅圖:

圖中有一塊黑色還是兩塊黑色?

我們傾向於說一塊黑色的東西被一條紅色的東西擋住了。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兩塊黑色,那麽我說難聽一點,你怎麽知道左邊的黑色是一塊黑色,而不是兩塊甚至多塊黑色的東西疊起來或者無縫拼接起來的?實際上你也看得見縫隙,對吧。那麽問題來了:幾條縫?

更進一步,如果你能看到影像的邊框:

你大概還會說這個紅色的玩意兒它沒顯示全,上下其實都越過了邊界。——我們不僅假定了黑色是一體的,而且假定了兩個色塊之間有一個空間前後關系,還假定了紅色沒有顯示全。那麽,這是事實嗎?誰知道呢,這是我瞎幾把畫的,沒有任何現實物件與之對應。

也就是說,關於同一性、整體性(或者說完整性)……這些東西,很多都是我們習慣性就預設了的。

再舉個例子,你看到了一段影片,然後說:小球 甲 撞了 小球 乙, 導致 小球 乙 動了。

這也是我們經常會下的一類判斷,因果判斷。

表面看上去,這些陳述毫無問題。它們不是在陳述觀點,是在描述事實。

但是,如果人類對於因果判斷的準確度真有那麽高,那麽我們也不會被魔術欺騙。

魔術欺騙的原理有很多,我覺得「同一性錯亂」和「嫁接因果」算是常見的。

在面對魔術的時候,我們有至少一種正確的描述,以及至少一種錯誤的描述。

錯誤的描述種類當然有很多,但是總體上就是 魔術師讓你覺得驚奇 的那種描述。比如說「他飛起來了」「牌穿進去了」「碎掉的紙牌復原了」……你以為魔術師手上的那個道具和你剛才看到的是同一個,然後你推理出來了瞬間移動。又比如說,你認為是魔術師在這一側的動作導致了那一側的什麽情況發生,但是其實兩者之間並沒有因果關系,只是和後台人員之間的默契配合罷了。

而正確的表述呢?正確的表述其實不要求我們理解魔術的原理,我們只需要實事求是地陳述了發生了什麽就行了,摒棄掉那些我們猜測的部份,比如說:蘇格蘭至少有一個羊形的物體,它至少從一面看是黑色的。

於是乎,你會發現,在這種高要求之下,我們對於現象準確的描述將會變成割裂的,無因果聯系的。比如說,就像電影一樣:電影檔(不考慮壓縮),被儲存成了一幀一幀的影像,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每一幀影像描述出來。over。你可以說這裏有時間先後關系,但是你不能假定兩幀之間相同形狀、顏色的物體是相同的,自然更加不能假定有什麽因果關系了。

當然,我們能可以放寬要求,比如說,只要小球還在我們視線內,我們就假定它還是同一個小球,但凡它被遮擋了一下,我們就要懷疑偷天換日的可能性了,不管是被手、布還是什麽別的東西遮擋。

回到小球碰撞和因果問題上,你不能說小球 甲 撞了小球 乙。因為完全有可能是小球本身有運動和停止的機制,實際上發生的事情是背後的操控者用提線木偶之類的方式,而你聽到的清脆的碰撞聲可能是配音。

你用高速攝影機或許能更好地判斷,但是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沒有高速攝影機對著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在拍攝。人眼整體上是很菜的,並且人也不善於計算加速度。我記得有一個魔術師或者是雜耍家的表演就是利用短暫的滯空(因此加速度產生的速度很小)讓人覺得驚奇。

也就是說,我們日常語境下的描述,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帶著 point of view(觀點)的。

接著談魔術。「從觀眾的視角看」是一個 觀 點。從魔術師的視角,魔術師助手的視角,導演組的視角,托的視角,是另外的 觀 點。

這裏的「觀 點」就是「觀看魔術」的「點位」。字面意思。你不可能不帶觀點看這個世界。哪怕離開魔術也是如此,你從某個視角能看到撞擊發生了,甚至你借由同個視角的行車記錄儀錄下來的東西反復觀看你也看不出問題在哪裏。而實際上呢?可能剛好一個錯位,讓你以為這兩個人發生了碰撞。也就是說,換一個視角,結論可能就不一樣了。

對於比較硬的撞擊,我們姑且還有油漆轉移,比如說不少空難都是透過這樣的方式判斷到底是誰撞了誰,以什麽樣的角度。但是對於絕大多數情況來說,我們什麽都沒有。或者,哪怕有點什麽,證據也遺失得很快。你不能指認一個人是罪犯,你只能陳述自己在現在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一種對於過去的記憶,記憶的內容是,在當時自己有看到一個長相和這個人/畫像有一定相似度的的物件。在做了如此多的 hedging 之後,你的判斷還有意義嗎?甚至都不是「我記得……」,而是「我感覺我記得:似乎當時……」,你感覺你記得你就記得嗎?你記得似乎是這樣,就真是這樣嗎?——直接疊了至少兩層懷疑。你可能確實不記得了,你的記憶是你當下「偽造」或者「重寫」的,又或者,哪怕你記得了,但是你真的有一個整體性的視角嗎?有沒有可能你只看了羊的一面就說這是一頭黑羊了?而實際上卻是有一頭黑羊,但是你看到的僅僅是一個黑色的可動立牌。

對於記憶的不可靠性,有一個這樣的影片:攝影機繞著房間拍了一圈,乍看之下毫無問題,但是第二個機位告訴你其實在這拍攝一圈的過程中,有一群人藏在第一個鏡頭的死角位置更換了一堆布置。但是可能我們第一遍看根本就沒有發現什麽。

當然,這對於現實世界來說可能性不大,畢竟做事情是會發出聲響的……嗎?二三十年前在廣州遭遇過扒手的人都知道,很多時候你褲兜裏面的錢包就這樣沒了,另一些時候你可能在街上看到一個人背著一個被割了一個口子的包,而受害者卻渾然不覺。

這似乎和同一性是一個問題:在預設的情況下,我當然知道我的 錢包 在 包 裏,錢包沒變,包也沒變,包 和 錢包 構成的整體沒變。因此,我有知識,我知道我的錢包在包裏面,我的包沒有被拉開拉鏈或者被割開一道口子。——但真的知道嗎?或者這樣說,在兩個相近的可能世界中,你的 心靈狀態(mental state) 和 判斷 的 依據(evidence)是類似的,比如說:我的錢包在包裏面,因為我今早把它放進去了。但是,在可能世界 A 中,它被偷了,在可能世界 B 中,它沒被偷。

嚴格來說,我們當然會說在可能世界 A 中,你不能再說你自己依舊知道「我知道我的錢包在包裏面」,而至多只能說「我記得我早上把錢包放在了包裏面」。但是,由於 A 和 B 這兩個可能世界是我們 認知上無法分辨的(epistemically indiscernible/indistinguishable)。那麽你有什麽樣的證據證明自己在世界 B 裏面而不是 在世界 A 裏面呢?

也就是說,從嚴格的視角觸發,我們幾乎沒有什麽知識。在錢包被偷 和 沒被偷的可能世界中,我們擁有的證據是一樣的。既然這個證據在前者中無法支持什麽,那麽在後者中我們斷定錢包在包中的證據也不充分。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沒有知識。實際上我的立場是反過來的:我不認為知識需要是正確的(符合事實的),或者說,我不認為存在那種堅硬不可錯,並且還可以拿來用的經驗事實,我也不認為觀點就比對現象的描述低了一等。

這裏的很難分一個高下出來。因為你在掘自己的地基。掘完了,自己摔下去了,但是不僅僅是觀點摔下去了,事實也摔下去了。

事實本就是伴隨著觀點陳述的。陳述本來就是人類的行動。世界就其自身而言根本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