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君救了個風塵燕女。
他撇下一紙退婚書,我偷笑出了聲。
他們泛舟遊春,共度良宵時,我被所有人嗤笑。
後來,我遠赴他國聯姻。
大婚當夜,傳言中的廢物侯爺,卻指著簡牘上的一處問我:「此處的變法之策,我依舊有些不解,可否賜教?」
當然。
1.
殷地世風肅穆,也就上巳節這日除外。
百姓們換上鮮亮的春裝,戴花折柳,言笑晏晏。
鬧市之中,我款款踏上祈福台,卻三步一回首,不安地攥緊衣袖。
民間的祈福台由王後操持,官家仕女起舞奏樂,公子才俊賦詩作歌,遊人賞春觀台,世庶歡欣團團。
今日本該由我與崔奉祁作這開場舞曲。
可他遲遲未來,不說無人為我作伴,眼下台上竟連本該由他彈奏的古琴都不知所蹤。
我只能僵在台上,想起剛擦肩而過時,王姬殷華昭意味深長的笑。
高台之下,百姓從竊竊私語到高聲嚷嚷。
「鄭公已死,郢都變法妖風已清,為何鄭公之女可登祭台?」
「拔除不祥,天公作證!」
如此言論宛如尖刺,盡數砸得我搖搖欲墜。
我父親鄭公,曾是名聲赫赫的賢士。周遊列國後偶得殷王救命之恩,於是投奔殷王。
他助殷王修明法度,欲改革圖治。
可他忘了殷人克己守禮、規行矩步,如此大動幹戈,不僅權貴不滿,百姓更是怨聲連連。
甚至父親死後,百姓跪謝天公還殷地安寧。
作為鄭氏遺孤,我料想此次祈福肯定難堪。
但卻沒料到,不僅是王姬、百姓,就連我最信任的崔奉祁,也讓我下不來台。
人頭攢動間,突然有策馬聲傳來。
長街盡頭,身著紫衣的少年手握韁繩,圈住馬背上的少女。
少年正是崔奉祁,而那名少女杏眼桃腮,嬌柔無骨地靠在他的懷中。
想必就是傳聞中的,崔奉祁救下的燕女。
他對她一見鐘情,寵愛到下馬都是抱著下的。
兩人攜手並肩,如果我不是崔奉祁的未婚妻的話,也會覺得他們相配。
眼下崔奉祁拉著燕女站在我的面前,欲言又止:
「長儀,今日場合,於你可能不太適宜……畢竟百姓……
「不過放心,穎兒的舞技不比你差,王姬那邊也無意見。」
他心虛偏頭,避開我的視線,倒是他身後盛裝的燕女,探出個頭來看我。
好奇中,帶著得意。
心底苦水翻湧,我後退幾步,只道一聲「請」。
退回台下時,人群又議論紛紛。
「看來崔公子與她退婚一事是真……」
「不愧是傳聞中貌驚四方的燕女,不怪崔公子動心,今日一見兩人真如神仙下凡,般配至極啊。」
歌舞升平,台下驚嘆連連。
人們或嘲諷或看戲的目光移走,我因悲憤而頓塞的腦子,此刻才像開始轉動。
我恍惚擡頭,崔奉祁長笛聲幽幽,落在燕女身上的目光纏綿悱惻。
可那明明,該屬於我啊。
2.
我的未婚夫崔奉祁,是郢都無人不識的崔公子。
不光因為他是太尉崔令之子,家世顯赫。
更因在這肅穆的郢都,他招搖得如一抹亮色,打馬遊街倚斜墻,滿樓紅袖招。
誰人若主動喚他一聲崔公子,他心情好時,還會扔幾塊碎銀給你。
他同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鄭長儀,你板著張臉不累嗎?多笑笑啊。」
我被父親拘著讀策略、典籍,辯駁觀念,他就坐在我家墻頭等著。
然後看我讀得打哈欠,就像揪住我小辮子一樣。
「你不認真!我告訴你父親去,不過你要是陪我一會兒,我就替你瞞下此事。」
見我呆著,他直接拽著我從側門逃出。
穿過茶樓酒肆、商販行人,人潮擁擠,只有他的側臉格外清晰。
我的心跳在此刻被無限放大、拉長。
他指著長街盡頭一棵桃樹,眉目含笑,半似炫耀:
「你瞧,最高處那根枝椏上的桃花,開得最盛。我去替你摘下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腳一瞪,手一夠,落地上一株桃枝就這麽遞到我的面前。
「桃花灼灼,卻不及長儀晃我心神。」
他實在不像他古板嚴肅的父親。
殷人多含蓄刻板,這樣直白的話,也就崔奉祁能大咧咧地掛在嘴邊。
他容貌胅麗,眼若春水盈盈,望向你時,仿佛盛著無數的情。
我唯讀竹簡策略,不懂情詩戲文。
可與他對視時,我才恍然,我這樣死寂的木,竟也會為他喧嘩。
只是風止後,我心卻難止。
就如現在,殷華昭指著殿外跪著的身影,譏笑道:
「崔郎真是癡情種,為了退婚,在這跪了半日了。
「雖說燕女出身卑賤,可總好過一個廢臣孤女,你說是吧。」
我沈默著不語,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
可心底的苦痛卻來勢洶洶。
殿外風雨大作,崔奉祁卻跪得很直,衣衫盡濕。
這樣愚蠢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上一次,是在我十四歲那年。
父親去世,我的身份變得極為尷尬。
崔奉祁的父親本就不喜自己的兒子和我走得這般近,如今更恨不得和我撇清關系。
那年冬,曾經因我父親變法而被革職的大夫之子,偶見了我。
他家破人亡,早已無所畏懼,見我仍一派貴女之態更是心生怨憤。
我就這麽被他拖進了小巷,絕望之際,崔奉祁如天降神明,擋在了我的面前。
後來,我被他抱著回家,崔太尉勃然大怒。
他卻衣袍一掀,直直跪了下來,字字鏗鏘:
「兒懇請父親,予我與鄭長儀指婚。」
正當然如火上澆油,崔太尉被氣得目眥欲裂,當即大罵:
「你當真不知,娶了鄭長儀你就無異於在朝中樹敵!」
我記得那年冬日冷得刺骨,一向體弱的我病得頭昏目眩,起夜時院中一個人影驟然入目。
崔奉祁衣著單薄,膝蓋全數浸在雪裏。
滿天飛雪蓋得他如一座雪雕。
他臉上血色盡數褪去,肉眼可見得顫抖。
我也跪,拉住他的手,偏頭卻看他。
卻只看到他發間無數星點般的雪。
意識模糊間,我竟還暢意地想,我們這也算是共白頭了。
3.
崔太尉的門在第二日還是開了。
正如今日,國君的殿門也開了。
崔奉祁搖搖晃晃地站起,腳步又急又亂。
殷華昭幽幽地嘆了口氣:
「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是可嘆可泣……」
我喉頭哽澀,一個字也吐不出,她便笑意更濃。
我想轉身離開,保留最後一分體面和尊嚴。
可殿前太監邁步,三兩下便來到我與殷華昭面前:
「王姬,鄭姑娘,陛下有請——」
我跪在光潔的地上,上頭國君無奈開口:
「長儀啊,退婚一事,你可有什麽想法?」
我垂著眸,前頭崔奉祁的目光死死咬住我,一半乞求,一半緊張。
「長儀,你值得更好的,我不願委屈你。」
他的意思是,他非娶燕女不可,若我非要嫁他,只能委屈二女事一夫。
可他當真有半分為我的考量?
他可知我被退婚,全郢都的人都在恥笑,連我死去的父親,也在百姓的流言中翻來覆去。
沈默良久,我定定看他,像要把他看穿。
看到最後,他眼中情誼全無,只余暗暗的警告和不耐。
我倒吸一口氣,終於伏地磕頭,殿內寂寂,我輕而堅定的聲音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臣女,並無異意。還望陛下,予我二人退婚。」
許是我的面容出奇的冷靜,崔奉祁楞了一下。
緊接著他放心地笑了,眼裏迸發出狂熱的興奮。
我的心像被針紮,鈍痛不已。
國君了然地點了點頭,我以為此事算是了結,他卻又嘆息開口:
「長儀聰慧端淑,婚事不用愁。
「倒是寡人的華昭,被寡人寵得如此嬌縱,若送去越國聯姻,怕不是要給寡人惹禍。」
殷華昭輕哼一聲,拉住國君的袖子:
「越地這等蠻地,父君當真舍得讓華昭去?越王又不是非指我不可。」
言於此,就算是木偶的我也該懂了幾分。
對上國君意有所指的笑,我上前一拜,聲音決絕而清亮:
「臣女願為國君分憂。」
殷華昭暢快一笑,眼底惡意濃濃:
「父君你瞧,這不是有個比華昭更好的物件嗎?」
她本就愛慕崔奉祁,因崔奉祁對我情根深種而嫉恨我。
現在一來,除了我,她一個王姬拿捏小小的燕女,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這時才明白,為什麽崔奉祁的退婚書早早擺在我面前,國君卻遲遲未松口。
原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擺好局,就等我入。
我偏頭去看崔奉祁,他偏過頭,不敢直視我不甘質問的眼。
國君眼神晦暗,無聲催促著,殷華昭興味十足地看著戲。
我從未如此孤立無援過。仿佛全世界將我擯棄,悲從骨中生。
我雙唇顫抖,良久才找回聲音。
「臣女願意。」
這一聲一響,嘶啞如悲鳴。
父親的畢生追求抱負,我與崔奉祁的所有往事,仿佛都在此刻被葬送。
4.
越國因王室腐亂,到這一任國君,國中幾乎虧空。
更令其余侯國嗤笑的是,偏偏上任的是最不被看好的越弋。
他坐上王位那刻,就被訂上了亡國之君的名號。
因著與殷國多年前的婚約,我這就這麽踏上了遠赴東南的轎子。
臨行前,崔奉祁來告別。
他穿著艷麗的衣衫,在黑壓壓的城墻前,說不出的殊麗葳蕤。
「長儀,你把這個忘了。」
我一瞧,他攤開的掌心,赫然是一枚通體溫潤的玉鐲。
他曾經誆我,說這是他家祖上給未來兒媳的。
我腦子一熱去問崔太尉,他繃著臉說崔奉祁亂說:
「這好玉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勁兒求的……」
被拆穿後他也不惱,反而笑著將匣子遞給我:
「你就說收不收!」
而今一別,我要成為他人婦,哪有資格收他的東西。
「崔公子說笑了,我無福消受。」
他臉色一白,笑僵在臉上。
我行禮作別,不想他卻拉住我的小臂,一下把玉鐲套在我的手腕。
又驚又慌之下,我趕忙想把鐲子拽下來,卻發現像卡在我的手上一般,再難脫出。
「何必呢,崔奉祁。你又要幹什麽呢?」
我的嘆息淡得像化在風裏。
苦澀翻湧,我實在不解,退婚的是他,現在不依不饒的也是他。
非要像這玉鐲一樣拘住我才行嗎?
崔奉祁仍舊笑著,可這笑裏卻帶著幾分難言的悲楚和哀痛。
「求你了,長儀,別摘下。」
他聲音哽澀,幾近哀求。
我被他眼尾的淚光一晃,竟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
怎麽能不心痛呢?
年少的情誼,豈是輕易可以放下的。
「算了。」
良久,我淡淡出口。
此處路遠,等玉鐲的光澤不再惹眼之時,我總能放下往事的。
我登上轎子,眼前之景畫卷般移過,再回神,已經坐在了越王的寢殿之中。
紅紗擋住我的視線,我垂著眸盯著地面。
不知過了多久,影影綽綽間,一雙錦靴映入眼簾。
我有些慌亂,其實我沒有明白我是以王姬的身份嫁來,還是以鄭長儀的身份來的。
殷王不會在意這個,畢竟他從未把越國放在眼裏。
送來一個女子,已是極大的面子了。
我不安地想,越王後宮空置,若是發現我的真實身份,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了我。
面前的男子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然後我頭上的紅布被掀開了一角。
我擡眸,對上越王清亮的雙眼。
出乎我意料的,他後退半步,竟躬身向我行了個禮。
燈影微晃,清晰得照出青年頎長的身形,和面上溫和有禮的笑。
在我木然的楞神中,他從寬大的袖建議,掏出一卷簡牘來。
攤開,他恭敬地送到我的面前,竟指著上面一處,謙遜地發問:
「越弋愚鈍,鄭公此處的變法之策,我依舊有些不解。
「不知鄭姑娘,可否賜教?」
5.
場面出奇寂靜。
我與他面面相覷,有些茫然。
倒是他先笑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
「抱歉,是我唐突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息吧。」
他說完,便轉至床榻旁的書案上,席地而坐,隨手在滿是竹簡的桌上拿了一卷,開始看了起來。
我懵了。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竟一時不知說什麽。
燭光漸暗,我不明不白躺在塌上,迷迷糊糊之中就這麽睡了過去。
日上三竿,我睜開眼睛,一眼看到伏案讀書的越弋。
金黃的陽光從窗欞裏漏了進來,碎金般撒在他有些蒼白的面上。
襯得他更端方皎皎,如清風朗月。
我看著有些出神,實在是他與傳聞太過不同。
越王越弋,是出了名的阿鬥,流連花叢紈絝放蕩不說,他天資平庸至極,愚昧無知還一意孤行,蠻狠暴戾。
越相曾說,若是侍奉這樣的國君,不如讓他以頭搶地而亡。
果真,越弋上位,狠辣地毒殺了不少前臣,包括越相。
朝中流砥柱之臣血流成河,被他盡數換成年輕的士族。
這個遠離中原紛爭的東南小國,其他諸侯甚至懶得攻打,只看戲般等它自取滅亡。
可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嗎?
「你醒了?」
對上我的視線,他笑著放下書卷。
我緊張起身,連忙下榻行禮。他卻絲毫沒有責怪的意味,甚至笑著調侃道:
「怪我吵到你了。」
他扶我起來,自己一邊懶散地盤腿坐在床沿,一邊拉我坐下。
「你倒是比幾年前,膽小了許多。」
我因他的話一楞,話不過腦就脫口而出:
「殿下知曉我?」
我頓塞一下,苦笑著補充:
「知曉我不是殷華昭,而是鄭長儀?」
越弋認真地盯著我看了一下,然後垂下眸子,笑著道:
「好多年了,差點沒有認出來。」
越弋說,鄭公聲名遠揚,他曾經來郢都探訪鄭公,卻無功而返。
失望之際,偶遇替父宣讀新法的我。
那天人群喧囂,民憤幾乎要將我掀翻,可我的聲音卻絲毫未顫。
「我當時攔住你問,百姓如此排斥,不怕被反噬嗎?
「你當時答,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百姓愚鈍,便更要改變陳念。
「若只一成不變,便日益向亡。
「若亡國,不如先亡我。」
時至今日,越弋依舊記得,那天少女的話在他心底掀起多大的風浪。
他當即行了個很標準的禮,恭恭敬敬。
少女頷首,稚嫩的臉龐,姣好的眉目。
可一雙眼卻漆黑如墨,堅毅又老成,分明盛滿了對未來的憂慮。
越弋當時想,不枉此行。
我聽得一楞,從記憶中翻出斷章,恍惚間發覺,我也曾是郢都冠絕一世的天才。
他們誇我,「鄭公有女如此,不憂誌難許。」
我當時暗暗發誓,既擇明主,我必傳父之誌,改革圖強。
可後來父親莫名暴斃,法度全廢,國君一次次暗示「長儀,鄭公最後所托,不過是看你嫁予良人」。
才不是,父親說我聰慧異常,教導我,「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從不願我作後院的雀鳥,他說我羽翼豐滿,放心去飛。
可父親,偌大肅穆的郢都,哪有我的天地?
6.
越弋晨間事務繁忙,讓我隨便逛逛。
越國的王都很空,空到我荒謬地想,是不是因為越弋殘暴,殺光了人。
走過長階,一角春杏正盛。
落花下,幾名稚氣未脫的宮女穿著鮮亮,竟不在掃除,而在嬉戲。
許是我未帶仆從,她們好奇地盯了我一會兒,紛紛上前。
「你長得真漂亮,宮裏什麽時候來了個這麽漂亮的美人?」
不似奉承,而是純然的欣賞和贊嘆。
「你的活計做好沒,做好就來和我們一起玩兒啊。」
我後縮了一步,扯謊道:
「我還有事呢。」
又忍不住好奇問道:
「你們不怕被陛下看到?」
她們面面相覷,緊接著大笑起來,一個姑娘眼睛格外亮,她彎著眼笑:
「陛下這麽好的人,為什麽要怕呢?何況現在本就該休憩。」
我呆了呆,木然地看著她們像雀鳥一般,吱吱喳喳地又跑去賞花撲蝶。
越國,似乎和我想象中的不太相似。
我從宮墻這頭走到那頭,金色的陽光一點點鋪開,花影綽綽。
宮人們的嬉鬧遠遠傳來,如銀鈴相叩。
日暮西山,他們用儂軟的越調唱起詩,漸行漸遠,幽幽裊裊。
越弋確實很忙,我很少見到他,除了晚上。
他伏案嘆息,我湊過去一看,還是父親的那本策論。
「父親這裏的意思是,一味地美化古代先王,效仿古法,非愚則誣。」
他一楞,旋即大笑:
「長儀之智,不輸鄭公!」
這日早上,竟難得看到越弋仍在殿中。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長袍,添以翠綠刺繡紋樣,顯得人清朗如秀竹。
「今日是越地的迎春日。」
他一邊解釋著,一邊招手讓宮人捧上我的春裝。
素白打底,配著黛青色的外衫,郁郁蔥蔥的色。
他替我簪上一支桃枝般的木簪,風拂過時,玉墜叩響,宛如繁花唱呵。
他拉著我坐上輦車。
我從未來過越都諸暨,一切都新奇極了。
卻不好動來動去探出去看,在郢都,這叫失禮。
可越弋大咧咧地掀開了簾子,含笑著問我:
「郢都與諸暨,孰美?」
越地,是其他侯王卻不屑的偏遠蠻地。
他們笑,這裏的人粗俗無禮,宛若蠻人。
可如今聲臨其境,我卻忍不住訝然。
宛如水墨圖緩緩展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行人穿紅戴綠,吟詩唱曲,踏春而來,於是這卷畫作,像被鮮亮之色一點。
生機灌入,逐漸流轉。
我一時失語,輦車已然來到溪邊。
越弋朝我伸手,含笑開口:
「春色美人總相宜。」
遠處桃花繁茂,春色大好,稀碎的光隔著層疊的葉,落在他的臉上。
有些晃眼。
我微微失神,竟又摸上了手腕上摘不下的玉鐲。
似是,似是故人來。
7.
越弋同我難得沒談變法之策,而是談越地,談殷地。
他盤腿坐在溪邊,撥弄著懷中蘭草,就像身後,無數普通斜倚楊柳賞春的年輕男女一樣。
完全沒有半分傳聞中的粗暴和蠻橫。
他愛笑,雙目清澈如水:
「如何?若是鄭公當年周遊列國時,再多向南走那麽一步,怕是這輩子都不願離開諸暨了。」
他說,越地世風開放,百姓不喜彎彎繞繞、空談禮數。
我說,殷人古板嚴肅,克己守禮。
「不過有一人,倒是像你們越人。」
我噗嗤一笑,話剛出口卻喉頭一澀,竟再難開口。
崔奉祁曾說,「殷地這塊,簡直死氣十足。」
他當時喝了酒,臉紅一片。
前一秒還搖頭晃腦著貶諷他父親無趣如朽木。
說這話時,口齒卻清晰得很。無怨無憤,倒是冷靜得如局外人。
或者說,不像殷人。
越弋遊春後又匆匆回殿處理事務,臨行前給我留下幾個侍從。
我百無聊賴在街上穿梭。
被熱情的越人拉著采蘭花、掛彩結,越人說話直白,圍著我笑:
「女郎笑起來這麽漂亮,為何總板著臉?」
我羞得不自在,本是應付扯著的笑,卻不知不覺掛在了臉上,成了發自內心的笑。
到了夜晚,我才真見到郢都沒有的「一夜魚龍舞」。
宮燈照亮著亭台樓閣的雕花浮紋,滿街的花香縈繞周遭,仿佛勾織出一場幻夢。
祈願燈從河裏蔓到天界,笙歌靡靡,起舞的仕女如檐上燕。
我被眼前的璀璨迤邐晃了眼。
傳言越地是未開化的蠻荒之所,國內空虛。
越弋好奢靡響樂,大興土木,民苦不聊生。
可如今一瞧,我不禁開始審視,這些謠言到底從何而來。
想得出神,一個恍惚,竟不小心被人擠到了一個小巷。
反應過來時,閃現的一群黑衣人已捂住了我的嘴。
「殷國王姬?」
他們似在確認我的身份。
「錯不了,帶回去。」
為首的輕嗤一聲,找招手示意。
我見一記掌刀就要批到後頸,心道不好,死死掙紮。
霎時兵刃相擊,暗處刀光乍現,電光火石間我身旁的黑衣人栽倒在地。
黑暗中走出一對人馬黑衣蒙面,看起來與先前一批無異。
可卻直直跪在我的面前,齊齊道了一聲「大人」。
然後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全然飛速退下,隱退在暗夜中。
死士。
僅一眼,我就明白了這群人的身份。
可蹊蹺的是,他們為何對我如此恭敬,還叫我「大人」。
我驚魂未定,走出小巷立在街邊回想著每個細節。
卻越想越驚懼。
先前那批刺客是以為我是殷華昭,所以才要下手的嗎?
那麽就是說,我的真實身份是被隱瞞著的?
為什麽越弋能一下確認我的身份?
僅僅是因為多年前的偶遇嗎?
可我卻突然憶起,那年風大,我分明帶了帷帽,白紗遮得幹凈。
他又怎知我的面容。
更別說在多年後,一眼確認我的身份,毫無驚異之色。
更像是,意料之中。
8.
越弋接我回宮時,很是慚愧地解釋:
「抱歉,這批刺客多半是奪位時的叛將,他們不滿我的繼位,估計是想拿喬你威脅殷越兩地。」
我卻沈默,突然擡起了手上的玉鐲。
玉鐲無暇,宛如月華縈繞。
越弋的神色有一刻滯住,但很快,他又揚起坦蕩的笑。
清澈如月的眼與我直視,他在等著我開口。
「崔奉祁,他到底是誰?」
我聽見我的聲音仿佛一點點破碎,散在風裏。
早該想到的。
崔太尉這樣崇文的士人,能容許崔奉祁騎個馬、爬個墻,只會些花拳繡腳,已是極限。
可那日他救下我,將那大夫之子一拳打趴,手段是我從未見過的狠辣。
他可是為了娶我,在雪夜跪到雙膝受寒,每每陰寒天都遭受著被啃食般的痛楚。
他無一絲悔意。
郢都愛慕他的貴女數不勝數,他沒動搖。
破天的權勢富貴被殷華昭送至面前,他不在意。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曾經的曾經,他這樣許諾。
我想起,他送我玉鐲的那日,他喃喃道:
「長儀,我要送你萬裏風,助你青雲直上。」
越弋最先見我,垂下的眼眸分明盯著的是手腕上露出的玉鐲。
死士跪地行禮,喊的那句「大人」,也是對著玉鐲。
原來,是這個意思嘛。
「崔奉祁,原名江若胥,是江起之孫。」
越弋淡淡開口,無波無瀾。
我卻心下一駭。江起,很有名的人物。
他曾是越國響當當的大將,人人瞧不起越國,卻不能瞧不起這個天生的將神。
殷越這場聯姻,便是用江起之命換來的。
當年殷國被四方圍攻,岌岌可危之時,遠處東南的越國果斷出兵援救。
殷國本就實力最強,有了越國突然的相助,其余侯國還未回過神來,局勢一下逆轉。
可本能乘勝追擊,殷國卻突然停戰求和。
當時殷人怎麽說的來著,「師出無名,不符禮數」。
這可笑的幾個字,將越軍打入深淵。
江起原以為能替越國博出一番天地,卻發現自己才是笑料。
死時他身中數箭,甚至護住了一個殷將。
他直直跪在屍海裏,瞪大充血的眼瞳死死地盯著東南方向。
他的誌,他的國,他死不瞑目。
於是後來,殷國為了禮數,提出姻親之諾。
越國奪王之戰打響,諸侯王只當戲看。
彈丸之地,誰也不願踏足,更無人知曉,越地如今是如何風貌。
這個人人以為的亡國之徒,無聲無息地將越人細作安插在各國。
江若胥,在五歲時頂替了住寺養病的崔奉祁,成了殷國太尉之子。
一過,便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幾十年。
人人知曉崔奉祁出奇瀟灑,以為他性格鮮明,殊不知,是國情使然。
他當時說,這個玉鐲是他祖上傳給未來兒媳的。
這話不假,只是,他的祖上不是崔家。
而是南越江家。
他斬斷於我的前緣舊情,他說,我值得更好的。
不是人,而是地。
殷地枯腐凝重,這裏的風,只會阻礙我遠飛。
只是他的處心積慮,我發現得太晚。
9.
轉眼春去秋來,諸暨的葉落了滿街。
越人卻只覺得這沙沙的碎葉聲如樂動聽。
時值越國變法之風先至軍隊,參軍之人可受國家優待,青壯年蜂擁而上,邊操練軍務邊適時耕種。
還得朝廷優撫,日子更是有滋有味,不怪他們見落葉也歡欣異常。
越弋與我不再在夜間碰面,而是殿前碰頭。
他坐高台,我朗聲上奏。
「殿下,臣以為軍隊改良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容易冗兵……」
「殿下,臣有異意!」
我被嗆了一下,新來的官員年輕敢言是好,卻依舊太過浮躁。
「知曉鄭公當年在殷國為何失敗嗎?
「世異而事異,事異則備變,此話不假。可你只浮於變法之策,急於求成卻為發現政策的過於理想和超前,是不適宜當今的社會現實的。
「政策,該基於實際。而不是只妄圖,讓政策去立變社會。」
我的話一出,殿中頓時一片寂靜。
那青年羞赧得低頭,坦率認錯。
我擡眸,台上的越弋笑意正盛,正托腮看我。
他拂袖擊掌,朗聲大笑:
「得卿如此,夫復合求?」
眾人也笑,年輕的士人倒是不怎麽在意什麽禮數周全,紛紛揚聲誇起我來。
我怔楞在原地,有些不敢想這樣的場面,竟也真實地出現在我面前。
良久我也笑。
越人不會要求我體態端淑,他們只會說我笑起來好看。
我在心裏喚父親。
越地的風那麽自在,定會替我告訴父親,您畢生長存的理想,長儀會替你播種,更會令它結果。
不知不覺到了冬日。
越地的冬日不是很冷,也不會下雪。
饒是如此越弋也替我送來了暖爐和不少煤炭。
窗外梅花盛放,我又想起崔奉祁。
殷地天寒,不知他的膝蓋又該痛得如何厲害。
聽聞他不肯娶殷華昭為妻,拉著燕女遊街,喊著一世一雙人,除燕女無外人。
殷華昭大怒,直接下令讓燕女為婢,整日在她的府中為她洗腳。
這般招搖的作風,倒不似愛燕女,倒像是故意把她推入火坑。
但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考量。
這是我在越地的第一年。
除夕夜間,諸暨熱鬧非凡,爆竹聲響,煙花繽紛,亮如白晝。
越人一擁而上,全部擡頭望天,笑著哭著。
越弋與我擠在人群間,我踮起腳看不到,他就不由分說將我架在肩上。
「好看嗎?」
我被眼前的絢麗迷了眼,語無倫次地應和著:
「嗯嗯,好看,諸暨這樣的煙花,我在郢都從未見過,郢都不放煙花。」
「嗯,我也沒見過。」
越弋含笑的聲音傳來,我卻一楞。
「我們也沒見過呢!諸暨往年,也從來不放煙火。」
身旁兩個姑娘插話道,我這才發現,她們眼眶全紅,聲音哽咽。
我遠望北部,這樣炫目的煙火,好像隔著很遠還能看到。
悄無聲息地蟄伏著的越地,似乎在煙火的轟鳴中,揭開了新年的天幕。
除舊迎新,管它豺狼虎豹。
新年伊始,開門見客。
10.
時年春,越國改良田,分配土地。
新設的農官受不了百姓的熱情,來找我訴苦:
「我只管收成,他們天天要拉我吃飯,可不是浪費我的時間嘛。」
他拿我當擋箭牌,招呼農人:
「各位啊該多謝鄭女郎,若不是她大家哪來這麽多土地呢?」
於是我被纏得更無空閑,越弋來找我迎春時,我還沒反應過來。
「整整一年,過去了?」
他叫我這副呆楞樣,毫不客氣地笑:
「你這是,忙昏頭了?」
他拖著我上街,穿過綠畦,歌舞的農人見了我,大喜過望。
紛紛將我推到了祭台上。
歷史重現般,我突然想起年少時我於高台宣新法,我尚為稚子,偏偏口齒伶俐,眼光如炬。
人們誇我天縱巫師,卻不知幾年後的三月三,我站在郢都的高台之上,宛如孤舟。
台下的人喧嚷著:「鄭公之女,德不配位。」
我無奏樂,肢體僵硬,難以動彈。
可如今風吹過我發間的珠翠,叮鈴作響,我沒撫琴,而是甩袖起舞。
我在想,為什麽當時不能跳呢?
不過是沒有伴樂,不過是,沒有崔奉祁。
曾經宮宴,崔奉祁與我要為陛下獻樂,可他卻喝得酩酊大醉,渾然不記得這事。
我羞憤難耐,只好硬著頭皮吹簫一曲。
轉而去望他,卻見他眼光清明,饒有興致地看我。
宴後我找他算賬,他卻兩手一攤:
「我覺得多了我,不會為你添彩,反而是你的累贅了。」
年少時我總以為崔奉祁不著調又不靠譜,如今回首,竟滿臉是淚。
台下的農人為我喝彩,誇我是天女下凡。
他們不知我是什麽鄭公之女,只道鄭女郎是越國之福。
我久久佇立,仿佛風移影動之間,崔奉祁依舊斜倚著桃樹,說著什麽。
他說,向前走。
他總揮手,而不招手。
迎春一過,變法便開始深入各個領域。
同時,越國也開始頻繁與各國交流。
也就在這日,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依舊是紅衣鮮亮、面若春桃,她笑著拉過我的手:
「許久不見了,長儀。
「殷人自大總叫我燕女燕女,可怎麽不問問,我也是有名字的。」
「穎兒。」
我朝她笑,崔奉祁是這麽叫她的。
越弋向我介紹,她原是燕國國君的私生女,王室暗中想要除掉她。
於是順理成章的,越國投來橄欖枝,她甘願接過。
「殷國的賤奴,燕國的私生女,全死了。
「現在活著的,只有越國的穎兒。」
她掏出袖中的戰略圖,我心下一驚,看向越弋含笑的眼,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這場局,越弋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步下了。
當年七月,北方大旱,幾近顆粒無收。
而越國本就因江南濕潤,再加上改革有方,免除此擾。
越弋此時起兵北上,各侯國措手不及。
戰三年,越國連滅燕、齊、陳三國。
最後連楚伐殷。
這場激戰持續了兩年。
再次見到越弋時,同樣是三月三。
越軍班師回朝,百姓夾道相迎。
春花滿街,諸暨一片欣欣向榮。
越弋還穿著戰袍,滿是血痕,見我靠近,後退兩步。
「離我遠些,莫汙了你的衣裙。」
我像有萬千話想說,卻一擁而上堵在喉間,只能幹澀著開口。
「越內一切安好。」
他笑,眉眼若春山。
可見我盯著他,又笑不出來了,似有淚光綴在他的眼尾。
良久,他從胸膛間取出一枚玉佩。
皎潔無暇,與我手腕處那枚相映成輝。
他依舊平靜,卻到底泄了幾分顫音:
「他拖我交給你了。
「可他又說,都丟了吧。」
我頓時僵住,面上血色全無,青白一片。
怎麽會不知道呢?
殷國領將崔奉祁,引越軍入郢都,乃叛國罪者。
那場惡戰中他加入越軍圍了殷王城。
烈火昭昭,他卻在看到火光中的人影那瞬頓住了。
那是養育了他十幾年的父親崔令。
此刻他滿目悲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寵愛的兒子,深深吐出一口鮮血。
他倒下的時候,喊的是:
「吾兒,奉祁。」
崔奉祁楞住了。
就這一楞,讓殷國國君的垂死掙紮的一箭,射中了心口。
他太累了,閉上眼的最後,他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有很多未說的話,可他覺得,太過繁冗,全為累贅。
「都丟了吧。」
拋卻舊事,輕盈地去走你的前路吧。
「走吧。今夜慶典,缺你不可。」
越弋在前方招手。
我提起裙擺,卻發現手腕上一陣冰涼,那枚一直卡住的玉鐲不知為何,竟靈巧地滑了下來輕而易舉地脫了下來。
我嘴唇翁動,啞口無言,驟然落下一滴淚。
崔奉祁的聲音恍如仍在耳邊。
他說,「長儀,向前走。」
原創,可原處轉發。
故事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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