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初秋,台风登陆前夜,天气格外闷热。记者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在地图上无法找到的地址,名为「绿汀小屋」。
记者在纵横交错的乡野小径上穿行,拐错了几个弯之后,才抵达小屋。小屋和寻常的浙江农村自建房并无二致,三层小楼,大门口放了一个大鞋架,堆了十多双尺码不一的鞋。
绿汀小屋,其实是一个心理康复中心,主要为因抑郁休学的青少年提供长期的居住式的康复服务。2021年,创始人盛梦露创办小屋,她的初衷是做一个长程线下项目来帮助被抑郁症困扰的青少年。项目起名颇为「草率」,因为当时的场地位于杭州余杭的绿汀路上,干脆起名「绿汀小屋」。然而,小屋的发展磕磕绊绊。去年底,曾经的合伙人退出,原有场地被收回,小屋一度面临停摆。
绿汀小屋周边景色。 朱凌君摄
盛梦露自己曾是抑郁症患者,深知外部支持对于心理康复的重要性,靠着一腔热情一路向前。短暂的停摆,让她有机会反思前路。今年5月初,一场线上演讲成为转机,让更多人开始关注到这个提供社会化康复服务的共居项目。此后,在各方帮助下,盛梦露顺利找到了合伙人和新场地。为了拓展市场,她还开设了新的短期项目,主打家庭疗愈。盛梦露计划着,未来等时机成熟时,还要适当扩大规模,同时与医院、心理咨询师等建立合作,让小屋的服务可以更加专业,服务更多青少年。
空白
记者抵达绿汀小屋时,正好碰上一位父亲送孩子回来。面对记者,这位父亲谈起自己孩子在小屋的这段时间状态有所改善,不一会儿,他的面容舒展开来。随后,孩子在小屋工作人员的陪伴下外出活动,这位父亲也打车离开,前往火车站返程。
这样的场景让盛梦露有所触动。自己父亲的病,曾经是盛梦露一家的秘密。
盛梦露的父亲在18岁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从小到大,盛梦露都一直有意逃避这件事。为此,她长期刻意疏远父亲,从高中开始,她便很少住在家里,更不曾主动了解过相关精神疾病的发病机制和原理。
2015年,盛梦露从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来到北京,做了4年记者。这期间,盛梦露做了不少抑郁症相关的报道,并从资料收集、采访、写作中,逐渐积累起对抑郁症的认知。当时的盛梦露充满干劲,每天高强度地投入工作,精力充沛、不知疲倦。时间一长,她开始失眠、焦虑,对生活、工作等失去兴趣,「就像长时间保持紧绷的弹簧失去了弹性」。
绿汀小屋创始人盛梦露。 受访者供图
拖延了很久后,盛梦露最终确诊了抑郁症。尽管做过不少抑郁科普的报道,但当真正陷入其中时,她依然感到强烈的「病耻感」。就像对待父亲的病一样,她选择了封闭自己。起初,她坚持跑步,每天跑几公里,但效果甚微,依旧失眠严重。因为不想让家人担心,独自北漂的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回忆起那段时间时,盛梦露用力抓了下头发,眼神躲闪、表情凝重,「当你在疾病的状态中,你会觉得这种封闭就是常态」。
直到2019年,状态好转后,盛梦露从单位辞职,前往英国读硕士。出国前,她加入了「渡过」做兼职,这是一家全国性抗抑郁互助康复社区。在「渡过」工作期间,她主要负责青少年群体的相关工作,她发现,青少年人群的心理和精神健康问题日益严重。【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我国患抑郁症人数约9500万,其中18岁以下的青少年占比约三成,他们中的很多人因此没有办法继续学业。治疗期间,很多人的去处几乎只有医院和军事化管理的特殊学校,「但这些地方的氛围对康复并不理想」。
绿汀小屋的想法在盛梦露心中逐渐成形。青少年抑郁问题的康复周期较长,她想做一个长程线下项目,作为青少年在医院、家庭和社会之间过渡的中转站。恰好,曾经一同在「渡过」共事过的老邹找到她,提到自己在杭州有一幢闲置的小楼,想用来安顿向他求助的孩子。2021年10月,完成学业回国的盛梦露和老邹还有几个年轻人一起,在「渡过」的帮助下,创办了「绿汀小屋」,旨在为14—20岁的休学青少年提供社会性康复服务。
绿汀小屋中的拼贴诗活动。 受访者供图
在盛梦露的设想中,绿汀小屋的运营可以填补心理康复领域线下长期服务的空白,通过共居生活和主题活动等,来帮助休学青少年恢复参与社会活动。现实中,来到小屋的青少年,他们的家庭大都已经寻求过一系列的医疗手段、心理咨询等,和抑郁抗争了一段时间,但尚未完全康复,因此选择来到小屋试一试。「其实孩子们大多都有非常强的复学意愿,当内心的障碍被扫除后,回到学校、回归社会都是水到渠成的。」
陪伴
对很多经历抑郁症困扰的人来说,「被困住」是普遍的感受。
有孩子曾因校园霸凌患上抑郁症,生病后,父母帮她转学到另一所学校,然而,频繁地请假加上对人际关系的胆怯,让她又一次陷入校园霸凌,病情再次加重;还有的孩子手上缠着绷带,低头怯怯地说,被药物控制的感觉很难受,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快,「寂静得可怕」。
盛梦露很理解这种感受,自己生病的那段时间,她既不想社交,也很难感受到快乐。「我当时很封闭,只想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既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主动寻求帮助,走了很多弯路,从治疗到康复,花了两三年。回过头看,如果当时找对了方法和资源,这个过程是可以被大大缩短的。」她告诉记者。
因此,盛梦露认为,陪伴是绿汀小屋最核心的概念。这种陪伴被她称为「环境疗愈」,「是用一种新的环境,慢慢地影响他们,去冲击旧有环境带给他们的伤害和困境」。在小屋里,工作人员为青少年们安排了很多活动,既有早市、摆摊、徒步等集体活动,也有关于社会、哲思等话题的讨论。活动会结合不同人的兴趣和需求来设计,目的是增加生活的规律性,创造社交和深入了解彼此的机会。在活动之外,则是彼此陪伴,比如一起做饭,一起打球、散步,一起打游戏、聊八卦等。
陪伴是绿汀小屋最核心的概念。 受访者供图
设想很完美,但高强度陪伴是个繁重的「情绪劳动」,率先倒下的可能是工作人员。运营初期,陪伴者需要全天24小时待在小屋里。盛梦露曾连续两个晚上处理半夜突发状况,这一度让她濒临崩溃。
也有人坚持不下去。工作人员学鉴告诉记者,之前有人被小屋的理念吸引来做「陪伴者」,但从第一周开始,「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情绪负担太重」,无奈只能离开。抑郁的人普遍在夜晚比较消沉,很多人总是在深夜找他交流。有一次,学鉴陪一个孩子打游戏到深夜,刚打了个盹儿,就看到他又跑到院子里乘凉,看上去情绪低落,学鉴没办法,只能再去陪他聊天。「心理行业比较特殊,不像医生是用手术刀来工作的,我们用情绪来工作,过度的情绪消耗让我们特别疲惫,其实挺难持续的。」学鉴说。
小屋尝试解决这一问题,并试图划出边界。比如,陪伴者不再和青少年们住在一起,而是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明确相处的边界,工作者不用私人微信联系;在小屋期间,不允许单独出行等。「陪伴者应该是类似于专业服务的提供者,我们不是老师,也不是朋友,这点要划出清晰的边界。」盛梦露认为。然而,在具体操作中,相处的边界有时仍然是模糊的。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出现了,过分密切的陪伴让「青少年们太舒服了」,甚至产生依赖感。绿汀小屋每期的活动持续约一个月,但一些人在活动结束后,会有强烈的分离焦虑,害怕返校,觉得「学校和小屋的落差太大了」。曾有个孩子在返校后没多久,头疼头晕,原本恢复的情绪被「打回原形」,只能再次休学,回到小屋,结果发现上期的好几个小伙伴都回来了。在绿汀小屋里,这样的例子不少,大多数人都待满了两到三期,其中,待得最久的一个女生,前后一共待了半年多。
绿汀小屋内的活动。 受访者供图
在社交平台上,曾有人质疑,觉得小屋的模式「不靠谱」。盛梦露并没有直面质疑,但给记者展示了几组数据。据她观察,来小屋居住的青少年中,超过七成在情绪和社交上有明显的改善,他们有的回归校园,有的出国升学,还有的旅行、创业等,「至少有40%的人离开小屋后进入了下一阶段的发展」。
重启
即便盛梦露刻意回避,但类似的质疑声从未断过。
从成立之初,小屋招生就一直是个难题。每期活动限额8人,然而,招不满是常态。为了稳定的招生渠道,盛梦露尝试过直播、扩大宣传、和其他机构合作,可惜效果都不大好。时间一长,合伙人失去了信心。去年底,合伙人之一老邹决定退出,当时的场地也被收回了。那时连盛梦露自己都觉得,小屋办不下去了。
尽管有近3年的积累,但仍有不少人觉得,小屋更像个草根机构。而盛梦露给人的感觉,很难说是一个创业者。项目刚启动时,她就几乎不考虑商业因素,甚至羞于谈及运营成本或者盈利模式等话题,偶尔蹦出「融资」「投资回报率」等词语,都要卡壳许久,然后连声抱歉,「我还不大适应这些说法」。
绿汀小屋内的伙伴们。 受访者供图
今年1月底,绿汀小屋在旧场地举办最后一期活动,此后,线下服务一度停摆了3个月。停摆期间,盛梦露没有闲着。一方面,她在积极寻找合伙人和新场地,参访同类机构,参加相关演讲等;另一方面,她也在反思此前的发展模式。5月初,一场线上演讲为盛梦露带来了一大波流量,这让绿汀小屋有了重启的机会。
几个月来,随着社会的关注和支持在增加,盛梦露不但找到了新场地,还获得了如今小屋所在的良渚街道和新港村给予的帮助。「这个房子还是村委介绍的。村子在做未来乡村规划,建起了足球场、网球场等运动设施,还想做儿童、青少年身心健康方向的主题,其实跟我们挺契合的。」盛梦露告诉记者,前不久,街道里还来询问和关心,并承诺将提供部分资金、场地等资源支持。
有了新场地,小屋的线下项目得以重启。近几期报名人数不少,小屋的房间也基本住满了。此前,盛梦露和团队还开设了新项目「周末小屋」,这是一个主打家庭疗愈的短期项目,相比原有的项目,周期更短,价格更低,效果也不错。相关项目的收费已基本能覆盖小屋的日常运转。
有不少机构曾找过盛梦露取经,想在当地做类似的服务。近年来,针对不同遭遇心理、精神困境等的群体,提供相应的治疗、咨询和康复服务的机构也在逐渐增加。有业内人士指出,小屋模式的可替代性偏高,能否依靠自我造血机制持续生存,还有待观察。但盛梦露并不担心,「这个领域在市场成熟之后,应该是百花齐放的状态。我觉得小屋只是提供了一种模式,我们有自己的局限性,当一个领域可以走向产业化的时候,恰恰说明更多的资源可以汇聚进来,帮助整个行业发展得更加完善」。
采访当天,台风即将在浙江沿海登陆,杭州的天气风雨交加。盛梦露和记者坐在小屋大门口的屋檐下聊了很久,她看着远方说,自己想把小屋一直做下去,未来还要做得更好。
栏目主编:陈抒怡
本文作者:朱凌君
题图来源: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