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都有九条命,但我不打算像那些庸碌之辈一样,将自己的九条命看作是某种游戏续关硬币,按部就班地消耗殆尽。
毕竟,在这九命之余,还有一种更加残酷的限制,名为「寿终正寝」——续币可以让你死掉的游戏继续,但寿终正寝意味着游戏厅关门,是究极的game over,无可违背。
当然,对咱们猫类来说,规制永远是用来打破的。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位老猫,通过算准了日子,在寿数将近的时候,主动寻死而后复生,据说至今已经活到第七条命了。
老先生人称灰爷,灰青毛色,亮黑条纹,黑里还透着点金,是正八经的纯种狸花,可惜是个太监。虽然吧,这年头,别说人家里养的猫了,就连街上的野小子,也多半有枪无蛋。但我每次跟灰爷聊天扯淡的时候,能看出他对此还是难以释怀。
据我分析,这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早年间他第一位饲主就是宫里边的太监,称不上皇帝身边的红人,也没少享受荣华富贵;但就因为少了那玩意,拧巴了半辈子。后来皇帝退了位,这饲主的身份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气不过,自个儿吊死了。
老太监打算寻死,专门请高人算准了良辰吉日,脱去凡胎,直接登仙。他登仙没有咱不好说,倒是灰爷白捡了便宜:这老头上吊之前,怕灰爷闯进屋里冲了仙气,给他喂了一整条下了药的大黄鱼。
这边灰爷肠绞欲断,惨叫凄厉;那边老太监双腿踢蹬,翻了白眼。七天之后,灰爷惊奇地发现,自己醒了,还年轻了十来岁,仿佛一只刚断奶的小猫崽子;至于那老太监么,已经装盒里了。
至于为何灰爷成了,老太监没了,其中的原理谁也不清楚。我曾经提出过一个假说,是不是因为老头缺少零件,导致晋升失败;但一想到灰爷也被阉过,那大抵就只是猫有九条命而人没有的缘故了。
「灰爷,您给我讲讲,怎么算这个续命的良辰吉日呗?」说实话,这个问题我问过他不下十次了,他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其中的任何诀窍。
「你们这些个年轻猫啊,没事别瞎捉摸这个。我这属于是逆天而行,已经遭报应了,到现在没碰上什么天雷劫难,纯属侥幸。」
我跟灰爷一边走在一道花坛边沿上,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晚上又是新月了,是我们打牙祭的日子——一年里有两季,这硕大的定福庄大学校院里,会有年轻人类活动;这期间,每月月初,都会有一小群人专程来给我们猫类投食。
说实话,灰爷现在的生理年龄不比我大多少,再加上猫类的声音本就没什么年龄感。听这家伙这样教训我,总感觉有点微妙。
「怎么就遭报应了呢?我看您占着定福庄大学这块地盘,一天到晚过得不还是那么滋润?尤其那些人类小姑娘,一个个的,就喜欢往您跟前凑——您这个毛色太沾光啦!我这一身子纯黑毛,到了晚上那些想给我喂食的,都找不见我。」
「其实你活得越多,就越能明白,有些事情命里写定了,就是改不了!」
这一说我越发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只七世老猫发出这种感慨。
「老弟,你有能耐,识文断字,和那些街上乱跑的也娃娃们不一样。我佩服你!我把你当成是个好朋友!所以有些话呀,我只跟你说。」
「灰爷您抬举我。」
虽然受到这么一位传奇老猫的认可,我感觉挺荣幸;但我也实打实地,有一项可骄傲的资本。
我是一只黑猫,可我识字,能看书。
仓颉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这可不是无端的传说。书本文字的力量,恐怕许多人类自己都意识不到。文字可以传承知识,积累经验,前人的功业就此一代代积累;学会主动传播和收获一些能结籽的草,建造了大房子与大仓库,才有了富余的粮食,让我们猫类的祖宗能跟着他们混日子。
有了文字的人类,敢于自称万物灵长——膨胀了点,但并不过分。
本来老天爷就没给咱猫类的脑子,留下识文断字这种机能的空间。但不知道是我身上有什么变异或是受了什么特别的赐福,我第一年生日之后,突然就能看懂大街上的路牌了;没过几年,我已经偷偷地,把附近小学阅览室里的书,大致读了一遍。
不夸张地说,我跟灰爷这种把自己的九条命连起来过的老猫,可算是同一档次的「妖异」了——就连他活到现在,也只能勉强记住一些常见的指示牌的图形,知道什么地方过路不容易被车撞死。至于阅读完整的句子,根本做不到。
灰爷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学士」。这个词儿还是他第一次死之前,在老太监家里时听来的;现在词义变迁,这定福庄大学里边毕业的人类,都叫学士了,但这样一个名头在猫类社会中,绝对是独一无二。
「学士老弟,你也知道,我对下边没了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听得出来,灰爷这是第一次敞开了谈这件事,我立刻摆出了一副沉重的表情。之所以说这神情是摆出来的,是因为我确实比较幸运,始终没有遭受此等劫难;实际上,自打读书识字之后,我经常宁可自己不要被那些小母猫勾住心神,季节性地成为繁衍冲动的奴隶。
毕竟,我们猫类的发情期和人类确实不同。人在自己的社会中有一种叫「性瘾」的概念,不做不行,否则情绪低落,浑身难受;实操之后,也只是稍缓饥渴,苦乐之间的折磨却嵌入骨髓,难得解脱。
猫只在特定季节才性欲高涨,这点确实比人类方便;可悲的就在于,进入发情季节后,我们就猫均性瘾患者了。公猫身下丁丁带有倒刺,交合之事对母猫堪称暴力伤害;但发情母猫却宁可忍受被划伤的体验,也要寻求满足,可见肉体天性对灵魂的禁锢之深。
而另一方面,我看过不少书本,在人类的文明史中,他们无数次用别的动物和他们自身证明了,没了蛋蛋的雄性,大概率能活得更长久——我甚至怀疑灰爷在一定程度上也受益于此,但没敢跟他说。
「我数着自己的九条命,每次感觉到时候了,就死而复生。刚刚复活的时候啊,整只猫都是全新的,身上的旧伤旧病,都一并消失。」灰爷悠悠地,开始了他的叙述,「你猜猜我是怎么估计该重来了?」
「您不是说这是逆天而行嘛,怎么愿意讲了?」
「我说的估计,不是确定具体的,重生的日子!而是估算自己这条命的岁数快到头了——你以为我还能一不留神把我的秘诀讲了啊?」
「这,这有什么不好估算的?视野浑浊?关节老化?体力不支?就这些特征吧,我也见识过附近不少老家伙临终了的状态。」
灰爷摇摇头,高深地说:「你说的,也是一部分。但我判断的依据就在于,自己身上的老伤老病,都回来了的时候。」
「什么意思……怎么感觉怪恐怖的……」
「前一世伤过耳朵,这一世说不定哪天睡醒了就发现耳朵上多了一道口子;我右前爪缺了一指,那是第三世,打架受的伤,此后每条命都会再残一次,你看,现在也已经显出来了。先前所有的老伤老病,都会不定时地无规律地,重新应在身上,我必须时时数着自己身上的这些残缺,什么时候快凑齐了,我就知道这条命该到头了。」说到这里,灰爷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其中最可怕的,就是身子下面这一刀:我第一世,在老太监家里被阉了,而后每一条命,都逃不掉再疼一次。而你也知道,麻醉绝育这玩意,是咱这一辈子开始之后,人类才开始推广的技术。」
灰爷顿了顿,似乎不想回忆,却还是坚定而缓慢地开了口:
「这其中最可怕的一条命,我一直活到十七岁有余,身上别的伤痛都已经应验,本以为这身下的一刀可以逃过;但某一天,还就是那个离奇意外,不知怎的一个铁块子就从一台大机器上飞出来,恰好把我身下之物打得血肉模糊,一下疼得昏死过去,稀里糊涂就重生了。」
我愣在原地,被新知识的惊奇和灰爷身上病痛的同感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倘若只是这种伤痕与病痛的积累,我还不至于如此恐惧;令我真正不安的,是重生之后,这种命运的反馈——若不能摆脱病痛,一次次地通过痛苦的死亡,拖延终结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学士老弟?学士?嘿,你小子,吓坏了?」
「没有!我是在思考,这里头有什么原理……」
「哼,我看你毛都炸了。」灰爷漏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倘若他只是说我炸毛,还则罢了;我恰好在他话音刚落时,打了个寒颤,这就显得很没面子了。
「人类的真正学士们,琢磨出了一套新鲜理论,叫什么量子纠缠,讲的就是极小极小的小球,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互相通气;您这几条命之间的报应,说不定也是这什么‘量子纠缠’的结果。」
我知道这一招对灰爷总是有效,这也是我乐意和他厮混在一起的缘故,那些脑子里只有翻垃圾箱、杀小鸟和等人类喂食的猫儿们听了这一番话,连理解其中几个毫末的的能力都没有;唯独灰爷,即便不理解,也会去认真思量一番。
「这极小极小的小球,有多小?」
「这可难以形容——您还记得我上次讲的那个什么原子论吗?原子这个东西它有多小呢,二十万个它排一起,不如咱一根胡子尖儿粗……」
跟灰爷的对话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继续着,我另一只眼睛还瞅着附近有没有乐得给我俩投喂的人类。
毕竟现在太阳刚要落山,大致是这定福庄大学里边,学生下课吃饭的时间。与那些只懂得蹲在几个固定位置吃猫粮的平凡小辈不同,我和灰爷懂得主动出击,物色目标:越是看起来孤僻文静,而且手中恰好拿着食物的人类女性,越值得去诱惑一把。
一个姑娘,个头不高,戴着眼镜,梳着一条小马尾辫,正慢慢悠悠地向着她们寝室楼的方向走去。最为关键的是,她的手中拿着一串刚烤好的鱼丸。
我跟灰爷使了个眼色,两猫一前一后走了过去。诱惑人类有一套固定的流程,你得先靠近,然后观察他们对你的态度,他冷淡,你就亲近;他亲热,你就矜持,越是若即若离,效果就越好。人类最难拒绝的是咱猫类皮毛的触感,他们总是忍不住想要动手在咱身上摸两把,所以保持毛皮的顺滑,是提高成功率的一大法宝。
其实说实在的,咱也挺喜欢人类的手。它灵活,多能,人类试图触碰猫类的行为,也算是一种双赢——咱被抚摸,其实也算是享受。我曾经在这大学阅览室的电脑上,瞥见过一个信息——当时那个「学士」假装在学习,实际却抱着电脑看了半天咱同族的照片,最后干脆趴在胳臂上睡着了——他那打开的页面里有一段话我大概记住了,说什么,毛皮之下的神经,受到抚摸时最是舒服,变温动物都这样。就连人类自己也不例外,只要被恰当地抚摸脑袋,也会感觉放松舒适。
我见灰爷的行动路线已经和那女生交汇,便轻声快步,迂回到女生的侧后方。
「呀,猫猫!好可爱!」那女生见灰爷似乎很自然地半躺在她身前,不由得大声自语,同时蹲下来,轻抚灰爷的脑袋。
果然她还未来得及发现我,我已经成功接近到距离她没有几步路的位置了。
在我们的「狩猎」之中呢,一向是灰爷打头,先把目标的注意力勾住。我再缓缓靠近,作第二波次的「进攻」。这样一来,我漆黑的毛色反而又有了别的好处。趁着傍晚昏黄,我能从侧后方潜近到人类身边两三步的位置而不被发现——此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灰爷身上。
这时候,突然喵喵一叫,再向人蹲下的脚边蹭过去,他们必然又惊又喜,一个方向顾不过来我和灰爷两只猫,左支右绌,有不小概率就把手中拿着的食物丢下了;而喂完了一只之后,他们又往往感觉另一只也喂了最好。额外获取食物的概率就比平时要高出去一些。
灰爷享受着女生的抚摸,瞥见我已经到位,于是站起身向一旁走去。那女性人类果然跟上,不想被甩开。
「喵~」我及时叫出声来,瞧那女生扭头看见我,十分惊讶。她的左手还恋恋不舍地悬在半空,灰爷恰好用尾巴扫过去;那女生刚要挪步过去,我就立刻又唤一声,将她的注意力反复拉扯。终于,那女生放松了警惕,夹着鱼丸的右手也垂放下来,试图同时触碰我和灰爷两猫。
「成了。」我们一对眼色,确定计划成功。
「哎哎哎!那是我的晚餐……」我靠在那女生的脚边,仰起头冲着那串鱼丸,时不时把嘴巴靠过去,暗示的意思溢于言表。
灰爷也转身返回,一遍避开女生手掌的轻抚,一遍却向她双臂环抱之中的空间钻过去,直指那串鱼丸。
「你们这么想要吃这个啊。」
「喵~」异口同声。
那女生犹豫了片刻,飞快地将一串五只丸子吃掉三只,试探地将签子递了过来。我一把叼起丸子串,和灰爷一起扭头小跑离开了。
片刻之后,在我们最喜欢隐蔽处,旧车棚的角落,我和灰爷分享了那两只鱼丸。
「才给两个……」灰爷抱怨道。
「不错了,她还想着咱俩能平分。」我小声宽慰,同时也忍不住揶揄,「那人类姑娘的嘴也不大,亏她能一秒钟就往嘴里塞那么多!」
人类发明这种鱼丸,着实是一项不小的奇迹:在实际鱼肉比例存疑的情况下,却能制造这种鲜、咸、油、劲恰到好处的食物,着实是「科技」的功劳。实际上,在我听懂读懂人的语言文字并加以解释之前,灰爷并不清楚这「鱼丸」是一种模拟鱼肉的美食,只是本能地被这鲜香味吸引。
「老弟啊,你说,人为什么要把小河沟都填了,搞坏了,再也摸不到鱼;却又从海里捕鱼来,打碎了,用什么油盐香料,做成鱼肉味呢?」灰爷吃了自己那份鱼丸,满意地颤抖着胡子尖,悠然地发问道。
「灰爷您知道,您第一世的时候,这北京城里有多少人吗?」
「我又不懂算数。」灰爷舔舔爪子,往脸上抹了一把,将嘴边的油光蹭蹭干净。
这个回答其实已经很智慧了,普通点的猫儿最多意识到自己「数不过来」见过多少人,灰爷却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靠一只猫去数,只能去「算」这个数字;但他自己也承认,活了百年之久,自己也不懂得算数。
「告诉您,我正好看过人类的书,上面写着,那时候北京城有三十多四十万人;可现在北京已经有两千多万人啦!地方总共就这么大,住这么多人,又要搞搞这个那个的产业,原本的环境肯定承载不下了。」
看灰爷皱紧眉头,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花了很大功夫,试图以蚂蚁为教具,让他对一百以上的数字有些概念。
当时我心想,灰爷算下来已经活了差不多一百年,早已超过了不少人类寿数的极限,放眼自然界一切有神识的生灵,也只有海龟巨鲸之类可堪比拟;尤其按照书上记载,这一百年间,最是人类将这寰球搞得天翻地覆的时代。灰爷剩余命数也不多了,他这一世能从我这里学到点基本知识,对自己的神奇与伟大更有了解,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奈何灰爷在寿命上的神异终究不能直接改变脑功能,到头来只是勉强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灰爷的眉头还没有展开,耳朵倒是急得向后撇起来了。我决定不在为难他理解数字,改用打比方的方式让他知道「环境承载力」的概念。
「您这么想,假设这定福庄里只有你我两猫,那是不是想吃鸟就扑鸟,想啃耗子就抓耗子,一个个人类恨不得排着队给我们送吃的?」
「没错。」
「但现在街面上猫崽子遍地,没眼力的鸟儿都死了,但凡有点本事的就远离地面;人类的投喂也就那么些,需要依靠实力来争抢,咱哥俩还得设计战术才能换口味尝鲜。」
「是这样。」
「把这个道理换到人身上就是了。围绕吃喝拉撒的人太多,水也枯了,沟也臭了;填平了河沟盖房子,再专门从远洋打鱼回来做成鱼丸——归根结底还是人太多太密集。」
灰爷凝着神,半晌才搭话:「这北京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呀,比您那会儿多了百倍呢!」
「难怪我寻不到……」
「寻什么?」
「算啦,没事,别想了。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骗两个鱼丸回来吃。」
「那行,您不想讲,我就不问了。」我也把嘴边的油花舔舔干净,起身要走,「我去那边瞅瞅是不是那个老保安值班,新来的那个不让我进图书馆。」
「学士,你是不是故意激我呢?」耳后悠悠传来灰爷的声音,我感觉自己不用回头都能看见这老猫狡黠的目光。
「一码归一码,续命的秘法,那是我切实想要的东西;您老的寻人旧事,跟我关系不大,有什么可问的呢?您要有兴趣闲扯,还是把前者给小弟分享分享吧。」再三确认脚步自然没有迟疑,我继续慢悠悠地向图书馆走去。
「那敢情好,明儿见!」我听到灰爷猫步轻移,很快就离开了我的感知范围。
此时此刻我知道,我俩已经较上劲了。
「我该怎么让他愿意以分享秘法为代价,主动来找我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