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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奇怪的,为什么王政君不想他们王家得到天下呢?

2020-12-15宠物

因为王政君不是吕后,甚至不是窦太后。

基于王政君特殊的地位,班固在汉书中将王政君从【外戚传】中单独拿出作【元后传】。然而如果我们观察元后传的具体内容,我们会发现,元后传的前半部分,写了王氏家族的强盛,写了王凤的专断独行,写了王氏子弟的跋扈,却唯独没有写王政君。

在成帝时期,王政君与朝堂联系最密切的一件事,是京兆尹王章攻讦王凤时:

太后闻之为垂涕,不御食。

最终成帝放弃了替换王凤,如果就此事而言,王政君的此种姿态或许可以视为某种以退为进,然而如果结合此时王政君的其他表现,我认为此种解读或许有些求之过深:

太后母李亲,苟氏妻,生一男名参,寡居。……太后怜参,欲以田蚡为比而封之。

定陶共王来朝,太后与上承先帝意,遇共王甚厚,赏赐十倍于它王,不以往事为纤介。

如果综合对比王政君对待苟参、刘康、王凤的态度,我认为王政君的心态是一以贯之的,她始终都是将自己视为刘氏、王氏家族的大家长,而非汉家朝堂的掌舵人。

作为王氏家族崛起的根基,王政君在王氏最为强盛的成帝时期,恰恰是缺位的。她并不是吕后那样天生的政治家,甚至于说,她对政治本身或许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这种情况在成帝去世,哀帝即位之后展现的更加明显:

岁余,成帝崩,哀帝即位。太后诏莽就第,避帝外家。

根据汉书的写法,此事发生在哀帝即位之初,在董宏上述请求为丁、傅上尊号之前。如果按照班固的编排,王政君的此种避让完全是主动为之,而没有受到任何外部因素的影响。

或许对于此时的王政君而言,王氏的富贵只是一种因缘际会,也会在因缘际会之间自然消散。在王根、赵合德为成帝继承人奔走时,王政君既没有如吕后、薄太后那样为皇室安排王氏女婚配,也没有对于继承人直接发表意见。而在哀帝即位之后,王政君也自然的接受了这种命运。

然而哀帝即位所带来的冲击,仍然远远超过了王政君的想象。这位「以则武宣」的少年天子,在短短数月之间,便将树大根深的王氏家族逐出了权力中心,同时牢牢把控着新近崛起的傅、丁外戚。

我曾经讨论过,哀帝朝的政治巨变对王莽的政治心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然而受到哀帝影响的,又何止王莽一个人呢?天翻地覆之间,王政君不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更是不得不忍受着跋扈的傅太后来到了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

傅太后既尊,后尤骄,与成帝母语,至谓之妪。

然而即使到了此种地步,王政君依然没有表现出政治家的果决:

上以太皇太后故征莽还京师。莽从弟成都侯王邑为侍中,矫称太皇太后指白哀帝,为莽求特进给事中。哀帝复请之,事发觉。 太后为谢, 上以太后故不忍诛之。

在哀帝将王莽召回京师后,王邑冒称王政君的意思为王莽求特进给事中,心思深沉的哀帝没有直接下诏,而是转而向王政君核实,王政君当即向哀帝道歉,最终王莽未能获职。

如果历史按照这种脉络继续发展,那么王政君与王氏家族的命运,或许也将就此注定。王莽会作为儒生典范成为被后世缅怀、幻想的对象,王氏家族会成历代失势外戚中的一员,满足于富家翁的生活,而王政君,则会成为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刘氏、王氏共同尊崇。

然而,西汉后期最大的变局出现了,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将被这一事件改变。

元寿二年,哀帝死了。

那一年,哀帝25岁,王莽44岁,而王政君,已经70岁了。

几乎没有人想到这位励精图治的少年天子会在一夜间突然死去,但是每一个人,都必须在此时做出决断。

正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王政君几乎是唯一一次展现出了政治家的果决:

太皇太后即日驾之未央宫收取玺绶,遣使者驰召莽。

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吾令莽佐君。

哀帝崩,太后即日引莽入,收大司马董贤印绶,诏有司举可大司马者。……自大司徒孔光以下举朝皆举莽。

在一夜之间,王政君通过政变彻底掌控了政局,并重新将王莽推上了大司马的位置。

政局,再一次被逆转。

基于王政君在是夜的关键决断,不少人认为,王莽能够掌权,应当主要归功于王政君。这种说法固然不能算错,王政君的决断与哀帝的去世一样,构成了王莽代汉的「关键性偶然」,但是如果反过来说,王政君敢于发动政变的底气所在,恰恰正是王莽。

在西汉后期,外戚的儒学化是一个普遍现象,诸如傅喜、冯野王均有儒学的背景,但是在这种背景之下,王莽依然是特殊的——如果王政君的侄子是傅喜,他真的有能力让整个朝堂信服么?

在整个西汉后期,真正决定性的政治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哀帝,一个是王莽。王凤不是,王政君更不是。

事实上,在政变完成之后,王莽与王政君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共治」阶段:

太后拜莽为大司马,与议立嗣。

然而很快,王政君与王莽便发生了矛盾,王莽在掌权后,向王政君提出令王氏家族中名声恶劣的王立就国,王政君表示反对,王莽亲自劝说太后,「太后不得已,遣立就国。」

这一事件鲜明的展现出了王莽与王政君的政治分歧,王政君作为王氏家族的家长,她所考虑的始终是家族成员的境况,而对于王莽而言,相比于王氏外戚的大司马,他更重要的身份的是儒学改制的引领者,阻碍他政治理想的人,哪怕是他的亲族,同样要将之排除。

这王莽与王政君第一次暴露分歧,而在其后不久,朝堂便被王莽一个人所掌控,王政君不再拥有实际权力:

莽既说众庶,又欲专断,知太后厌政,乃风公卿奏言:「太后不宜亲省小事。」

莽又知太后妇人厌居深宫中,莽欲虞乐以市其权,乃令太后四时车驾巡狩四郊,存见孤寡贞妇。

帝年九岁,太皇太后临朝,大司马莽秉政,百官总己以听于莽。

这种变化同样可以说明,尽管王政君在哀帝去世之夜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但王氏家族真正的政治核心只有一个人:王莽。

——只有吕后去世后吕氏被一锅端的道理,哪里有吕后活着时被吕产吕碌架空的说法?

在王莽掌权之后,王政君似乎重新变回了那个不问政事的老妇。王莽的改革一项接着一项,可是这些与她这个老妪有什么关系呢?她只需要扮演好侄子的橡皮图章便够了。

直到,那份上书摆在了王政君的案前: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王政君本已无意插手侄子的政治活动,但是这一次,她突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震怒与恐慌,久违向表达了强烈的反对:

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

面对老太太的强烈反对,王莽似乎也显露出一些惶恐,因而主动向王政君解释:

莽非敢有它,但欲称摄以重其权,填服天下耳。

最终,在以王政君名义发布的诏书中,王莽获得了居摄的地位。我们已经无法猜测,王政君对于这样的结局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她是否真的相信,她的侄子,只打算居摄呢?

其后,莽遂以符命自立为真皇帝,先奉诸符瑞以白太后,太后大惊。

戊辰,莽至高庙拜受金匮神嬗。御王冠,谒太后……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

如果仅从王莽最终代汉时的情形来看,王政君的反应似乎不再像此前那样激烈,尽管她对于王莽的符命「大惊」,但是在最终即真前,王莽依然亲自拜谒了王政君,这或许说明,王政君最终还是默许了王莽的代汉。

或许,从王莽提出居摄的那天起,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太太,便明白了这位侄子的心思。

对于这位刘氏与王氏共同的家长而言,或许从那一天起,她的心便死了,她对于发生的一切不再抱有希望,面对侄子的种种悖逆行为也不再气愤,只等待着了此残年。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幻想,王莽也没能让她实现:

及莽即位,请玺,太后不肯授莽。……怒骂之曰:「而属父子宗族蒙汉家力,富贵累世,既无以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人如此者,狗猪不食其余,天下岂有而兄弟邪!且若自以金匮符命为新皇帝,变更正朔服制,亦当自更作玺,传之万世,何用此亡国不详玺为,而欲求之?! 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终不可得!

对于王政君而言,目睹汉家的沦丧,已经是对她巨大的打击,而她的这位侄子,甚至连她的最后一点念想也不愿给她留下,本已接受命运的王政君最终还是情绪崩溃了。

在此之后,王政君接受了王莽给她奉上的「新室文母太皇太后」,也接受了自己身上汉室印记一点点消逝的事实,而她的最后一次破防,则是看到王莽为了给自己修宫,毁坏了自己丈夫宗庙的时候:

及莽改号太后为新室文母,绝之于汉,不令得体元帝。堕坏孝元庙,更为文母太后起庙,……请太后。既至,见孝元庙废彻涂地,太后惊,泣曰:「此汉家宗庙,皆有神灵,与何治而坏之!且使鬼神无知,又何用庙为!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岂宜辱帝之堂以陈馈食哉!」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未忘记,自己是汉家的媳妇。

莽更汉家黑貂,著黄貂,又改汉正朔伏腊日。太后令其官属黑貂,至汉家正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酒食。

最后做一个总结吧,回顾王政君的一生,她并不是吕后那样天生的政治家,她更多只是一个妇人、一个大家族的家长,只是这个家族,是整个西汉最为强势的王氏外戚,只是她所处的时代,是代汉立新的历史转折。

她在哀帝逝世夜所展现出的果决,更多是一种突然爆发的本能反应,哀帝一朝改变了太多人,她也并不例外,她必须考虑,如果她不能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董贤,或是其他在政变中掌控权力的人,将会如何对待她、对待她的家族。

王政君在黑暗丛林中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准备接受新的使命,她更想要保障家族的富贵,更愿意站在后面看自己的侄子掌控朝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家族取而代之——她是王氏的大家长,却也是汉家的老寡妇。

人们只记得她是王凤的妹妹,王莽的姑姑,却忘了,她也是元帝的妻子,宣帝的儿媳。

如果只从汉书的记录来看,王政君与元帝的关系算不上亲密:

及王妃一幸而有身。
皇后自有子后,希复进见。

王政君对于汉家的感情,与其说是对元帝的追忆,不如说,是对自己过往岁月的怀念。

王政君生于本始三年,那一年匈奴遭遇大灾,从此臣服于汉朝,北方边境将会迎来长久的安宁,而帝国,也即将迈入他最辉煌的时代。

在她十八岁入宫那年,汉家在宣帝的带领下正在走上顶峰,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

这是王政君最好的年纪,也是汉家最好的年纪。

当年迈的王政君,落寞的坐在空空如也的长寿宫时,不知她是否会想起,她第一次入宫时,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可是,那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太后所至属县,辄施恩惠,赐民钱、帛、牛、酒,岁以为常。太后从容言曰:「我始入太子家时,见于丙殿,至今五六十岁尚颇识之。」

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