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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你认为西摩为什么自杀?小女孩西比尔象征着什么,对西摩的死起着怎样的作用?如何理解「人们阴谋使我幸福」这句话?

2011-07-23知识

关于西摩之死


关于西摩自杀的原因有许多解释: 他本人以及他的创造者是 伪君子?[ Mary McCarthy. 「J.D.Salinger’s Closed Circuit」. pp. 46-48.]他想通过自杀 报复穆里尔 对他的忽视,以引起她的关注?[ Warren French. J.D.Salinger. pp.78-85.]还是由于他感到无法达到精神上的完善程度?[ John Russell. 「Salinger’s Feat」, in Modern Fiction Studies. 1966. pp.310-311.]或者,他的死亡是 一种宗教性质的表演 ,意在于完美的一天涅槃?[ Gordon E.Slethaug. 「Seymour: A Clarification」, in Renascence. 1971. pp.115-128.]还是一种 英雄式的自我牺牲 ,以便让穆里尔获得自由?[ Kenneth Hamilton. J.D.Salinger: A Critical Essay. Michigan: William.B.Eerdmans. 1967. p.30.]如此种种,而以上论点大都嫌偏颇,原因太过单一,不能让人信服。

有论者认为可以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找到答案,「 一方面,纯真已经一去不复返,另一方面,粗俗却活力不减;在这双重煎熬下,西摩终于在格拉斯家族王朝的创建时刻自杀了 」。[ (美)萨克文·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七卷】,孙宏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181页。]持类似观点的还有西奥多·格罗斯(Theodore Gross),他提出【九故事】里西摩自杀「源于穆里尔的索然无趣,发展到顶点则是 他非凡的、诗性的、理想的性格无法在社会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 Theodore L. Gross. The Heroic Ideal in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 Free Press. 1971. pp.263-265.];蓝德奎斯特也指出, 格拉斯家族之外的人,比如穆里尔的母亲,「永远不会抬高房梁;他们甚至打算降低它 」。[ James Lundquist. J.D.Salinger. pp.140-141.] 安东尼·法索诺(Anthony Fassano)也认为西摩的生活有着诸多矛盾: 除了婚姻不顺,他还不能顺利地融入社会,他缺乏耐性所以在还没有解决这些问题时就选择了自杀 [ Anthony Fassano. 「Salinger’s ‘A Perfect Day for Bananafish’」, in Explicator. 2008. pp.149-150.]。古德斯坦也认为当西摩回到旅馆房间时,房间里指甲油的气味暗示着成人世界的疏离、炫耀与搬弄是非,「这个房间就是香蕉鱼洞的象征,西摩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从中解脱出来。 他感觉到无法维持孩童纯真的世界……而虚伪的成人的世界他却无力承担」。 [ Bernice Goldstein and Sanford Goldstein. 「Zen and ‘Nine Stories’」. pp.171-182.]

肯尼斯·斯拉文斯基另辟蹊径,认为西摩自杀主要是因为 战争的毁灭性打击 ,「在经历了一系列恐怖事件后,大概发现无法在社会中生存,因为这个世界无视他所知道的那些真理」,[ Kenneth Slawenki. J.D.Salinger: A Life. p.161.]这一理解显然是 将塞林格的人生经历映射到了人物身上 。塞林格对于写作的热爱以及选择归隐到山林中去,使得他可以最大程度上获得安宁,免于死亡,但是他后半生也一直在回避世人的评论,不管是恶言还是善语。 也许他在西摩身上寄托了他不敢去尝试的行为,正如巴蒂对兄长的仰望一般,塞林格与巴蒂都想同西摩一样做一只无法被定价的死猫。

有学者从东西方宗教文化冲突的角度入手分析,如大卫·加罗威视包括禅宗在内的东方哲学为一种神秘主义,并指出这种神秘主义无力解决当下的精神困境,还将个体从现世中孤立出来。西摩拒绝获得最后的开悟,因为得悟会将他与他感觉到必须生存的世界隔离开来, 西摩自杀既是对肤浅的生活的拒绝,也是对神秘主义的拒绝 。[ David Galloway. 「The Love Ethic」. pp.28-45.]相反的,房定坚则认为西摩自杀根本原因在于 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差异或矛盾 :「宗教的本质特征是信仰超自然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诸如佛教的佛陀、基督教的上帝等。这些都是存在于‘自我’之外、是客观的,‘自我’是为上帝而存在的。而中国禅宗的‘佛’则只须认识‘自我’,‘悟’了即可。西摩信禅也在积极地认识主观的‘自我’——心中的‘佛’。他的矛盾并不是由于头脑中基督教和禅宗的冲突,而是因为周围的人都信奉基督教,都不能透视自己的最高本质,不能体会自己心中的虔诚的感受,不知道自己心中有‘佛’,不能相互沟通交流这种神圣的感受,当然也不能理解他的思想、感情和行为。」西摩自杀「是由于他接受了禅宗思想,因此而超越众人,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不能和别人沟通思想、感情,他为众人不能和他一样认识自我而痛苦万分。于是, 他通过自杀来呼喊,以唤醒芸芸众生,‘助一切众生度过生死苦海’。 」[ 房定坚【塞林格与中国文化】,前引文,2004年第4期。]

西摩的死因的确众说纷纭,很难有定论。

巴蒂回忆小时候玩打弹子游戏,最后的赢家总是西摩。巴蒂一次同一个伙伴玩的时候,尝试着用西摩的方法,还是没有效果。西摩在一旁看着,建议道「 你能不能试试瞄准的时候别那么使劲?如果你瞄准之后打中他的,那就只是运气 」[ (美)J.D.塞林格【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前引书,2009年,第177页。],如果因打中别人的弹子而高兴,势必不希望自己的被打中,巴蒂认为西摩的直觉所指向的精神要旨十分接近禅宗箭术大师不准年轻的学生瞄准靶子的用意;换言之,箭术大师要求的是: 不瞄准的瞄准 。关于禅宗箭术与文本的内在互动我们在分析【守望者】时已经详细论及,故在此并不细述。有趣的是,塞林格又在如此明显的影响关系上动手脚,他接下来就发表议论:「 我并不想把西摩的弹子经同禅宗箭术相提并论,原因很简单……我和西摩的东方哲学的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植于新约和旧约、吠檀多不二论、以及道教 。」[ (美)J.D.塞林格【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前引书,2009年,第182页。]一直到【西摩:小传】的发表,学术界普遍认为禅宗是塞林格作品中的精神指向[ E.g., Kenneth Hamilton. J.D.Salinger: A Critical Essay. p.36.],既然之前的文本都指向禅宗,为何到了【西摩】,巴蒂要更正禅宗不是唯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宗教框架呢?我们可以通过祖伊的话来理解,他评价说:「这家人人人都有他自己的该死的一套宗教信仰。」[ (美)J.D.塞林格【弗兰妮与祖伊】,前引书,2007年,第134页。]巴蒂视自己为「一个四流的羯磨瑜伽行者」,他之所以认定自己的宗教修行中禅不是唯一的原因在于他「 很难想象我自己的生活可以比现在更加缺乏禅意 」。[ (美)J.D.塞林格【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前引书,2009年,第182页。]所以,此处巴蒂并非真正在否定禅宗的影响,而更可视作是因目前的生活缺乏禅意而愧对家中唯一得悟的禅师西摩。笔者认为塞林格在此又玩起了老把戏,他再次为试图理解自己的人制造障碍。

【抬高房梁,木匠们】讲述了西摩与穆里尔的婚礼,但新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婚礼上。新娘愤怒的伴娘一开始不知道巴蒂的身份,指责西摩,说 穆里尔的母亲认为西摩是个潜在的同性恋加精神分裂症患者 ,「哪个神志健全的人会在婚礼的前一个晚上整整一夜不让他的未婚妻睡觉,喋喋不休地向她唠叨自己感觉太幸福了,没法结婚?」[ (美)J.D.塞林格【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前引书,2009年,第34页。]后来,巴蒂发现了西摩的日记,并意识到西摩爱着穆里尔,「爱她那一视同仁的心」[ (美)J.D.塞林格【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前引书,2009年,第56页。]。当西摩在穆里尔家做客时,他非常感动,还引用了西行的一首俳句:「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心怀着感激/我的眼泪落下来。」但穆里尔的母亲显然不理解他,当 她问他退役后想做什么时,西摩回答希望做一只死猫 。这话把穆里尔的母亲吓个不轻,坚持认为西摩有精神疾病。他只好向穆里尔解释说,禅宗里有一位大师,当别人问他世上什么东西最宝贵,大师回答是一只死猫,因为谁也没法给它定价。典故出自禅宗史上著名的「 南泉斩猫,赵州安履 」公案[ 水月斋主人【禅宗师承记】,前引书,2002年,第184页。]。寺院里有东西两堂,一只猫东窜西跑,两堂的和尚们都很喜欢,结果编队猫儿的所属起了争执。南泉普愿看到,就说:「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之。」众僧无法应对,南泉便斩了猫儿。不久,赵州从谂外归,南泉用刚才的话问他,赵州则脱履安头上而出,南泉说:「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南泉斩猫无疑是破了两堂僧人的物执,斩掉后也便无所谓物的争论了;赵州安履则是在讽刺僧人争夺猫儿是本末倒置,同时也把颠倒的世界重新倒转回来,于是南泉斩猫也便成了活人的方法。 只可怜那只猫,铃木大拙则安慰说,那只猫也许不会白白牺牲,也能成佛。[ (日)铃木大拙【禅学入门】,前引书,1988年,第69页。] 看来,塞氏在文本中稍稍发展了这一公案,猫被斩之后,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一堂,外界无法对它进行价值判断,不会再去审视它,如此一来它也获得了绝对的自由。西摩的这一想法与他最终选择自杀是分不开的,他愿做一只死猫,也是在暗示不想卷入世人的评价之中,以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西摩被塑造成格拉斯家族的圣人,能够通晓终极智慧的人,能够看清自己甚至他人本来面目的人,是真正的禅者。 他的性格、他的日记、他的诗歌以及他的言谈都被其他成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成为他们成长的驱力,但并非总是积极的力量,他的自杀更是使得其他家族成员「永远地在胸口上别了一个字母‘S’,他们的内疚从来不会得到缓和,焦虑也绝不会减轻」。[ Janet Malcolm. 「Justice to J.D.Salinger」, in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Vol.48, No.10. June 21, 2001.]

在最后一部小说【哈普沃兹】中,塞林格终于借巴蒂之手化身为西摩,通过创作这封长信, 「格拉斯一家人既是塞林格的写作对象,也是他的读者;既是他创作的人物,也是他的朋友。他的人生与他的作品终于融于一体」 。[ Ian Hamilton. In Search of J.D.Salinger. p.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