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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最后一位仙姑

2025-01-09心灵

兰芳的人生坎坷不平,多舛的命运引她走上了仙姑这条道路。她算得准,问得好。虽不知她的神通是真是假,但找她问道,却也是不少人的精神寄托。

仙姑仍然闭着眼睛,

但却精准地坐到了她的位置上。

她把腿伸直,

双脚合拢,

脚掌向下,

不断用脚掌拍着地面。

表情略显狰狞地问我们:

「叫什么名字?」

1

去年腊月廿九,我外公辞世。

今年一年忌日,按照外公那个浙赣边界小山村的风俗,仍有很多悼念仪式要举行。

在村中最长老人的指教下完成上午的环节后,老人对外婆说:「下午带大家到仙姑那里问一下。」

祖国广袤土地上,其他地方的风俗我不甚了解,但「问仙姑」在我们那片群山叠嶂的地带上十分风靡,是种「喜闻乐见」的迷信活动。

「仙姑」也是一个极其富有神秘感的群体,她们当然不是神仙,搞迷信也是要讲点方法的,如果一个人对着满大街的行人说自己是神仙下凡,所有人只会觉得她疯了。

传说仙姑们都是被神佛附了体的凡人,她们自然而然成为了神佛的代言人。只有通过她们,凡间的我们才可以与神佛鬼灵对话,才能获得来自他们的信息和指导。

当然,仙姑们要让大家相信自己身上有神灵,也需要做一番工作。

首先,她们自己必须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吃饭睡觉去寺庙是她们成为仙姑前的生活常态。这个过程需要持续几年,至少要让前前后后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自己天天去寺庙。

以前,我们那儿交通闭塞,靠山靠天吃饭。信佛,祈求上天保佑是大部分人无奈的选择。所以寺庙众多,几乎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寺庙,每个寺庙也有属于自己的集会日,周边村民都会赶来烧柱香,生怕佛祖忘了保佑自己的家庭。

村子集会日的景象

一个准仙姑修炼得差不多了,就会挑一个人比较多的集会日,在庙前当众做一系列类似抽搐、干呕的动作,等于宣告某位佛祖已经附上自己的肉体。

这是我个人对仙姑养成的理解,用营销的角度来看,是一个成功的个人品牌树立的过程。但外婆说:「仙姑都是上天选的,在这个人投胎的时候已经注定。会在合适的时候附上她们,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成为不了仙姑。」

我心底颇为不屑和鄙夷,看来仙姑们对自身的品牌维护工作做得也相当到位。

在新世纪以前,我们那儿很多人都十分向往成为仙姑,仙姑在大家心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受人尊敬。而且问仙姑的收费都不低,如果能成为一位口碑极佳仙姑,自然会收入不菲。 可见,神学确实属于「高端领域」学科,在西方世界都是贵族们学习的内容。

但随着乡村里年轻人纷纷外出到城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相信这些邪鬼传说,过年回家到寺庙上香时,也是抱着观光娱乐的心态,仙姑的地位、生意大不如前,还经常被年轻一代视为糟粕,当做笑谈,也再也没有人愿意做仙姑了。随着老仙姑们一个个转行或离世,现在我们全镇十三个村子,只剩下一位名叫「兰芳」的仙姑。

2

在去镇上的路上,我故意问外婆:「等这个兰芳不做仙姑之后,大家再找谁问呀?」

「她做了一世的仙姑,是算得最准、问得最好的仙姑,怎么会不做。不过她也已经七十岁,也做不了几年了。」外婆神情显得有些低落。

「那等她去世后怎么办?」我接着问到。

「肯定会有人的,神仙附到谁身上,就可以做仙姑,只是这几年没有听说。」

外婆说兰芳之所以问得好,是因为她这辈子已经与佛祖密不可分。兰芳并不是我们当地的人,老家在浙江龙游县城。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浙西爆发粮荒,龙游县很多人都逃到江西上饶地区讨生活。兰芳也跟着她姐姐一路讨饭讨到了外公那边的官溪镇上,大家都说是佛祖保佑着她们姐妹俩活了下来。

现在的官溪镇

流浪到官溪镇上后,兰芳的姐姐嫁给了官溪镇上的一位镇干部,兰芳也就直接跟着姐姐生活。之后的生活中,兰芳就经常去庙里感谢佛祖的庇佑。期间,庙里一位和尚不知哪只眼走了神,对兰芳说:「我看到你身上有佛,你是位仙姑。」

年轻的兰芳长相颇为俊秀,并不接受成为仙姑那种玄幻离奇的事。那时候的兰芳信佛,但不想成为佛。到了二十出头,就挑了户人家嫁了,并在第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兰芳有了家庭后,更加感谢上天的恩赐,逢寺庙集会必去。兰芳去寺庙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很多和尚看她诚心,都说她是一位仙姑,甚至有仙姑对她说:「佛祖附到你身上,你推脱不了的,不然佛祖会动怒,对你不好。」但兰芳还是不愿意,因为她想要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在她孩子三岁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她的丈夫在一次下鱼塘撒鱼草时不慎淹死。正当她悲痛不已时,她的孩子又在同年的冬天,风寒加剧成脑膜炎去世。巨大的打击让兰芳一度癫狂,天天去庙里跪在佛前大声诵经,时哭时笑。

那种状态下的兰芳被大家认为是不详之人,没有人愿意再娶。为了生存下去,兰芳终于在一次集会上,让寺庙的和尚给她做法敲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仙姑。大家认为,兰芳之前的经历是她不做仙姑而受到的惩罚,虽然她还年轻,但都愿意相信她一定是最真的仙姑,甚至是哪位神佛转世。去问兰芳一些事,也总是出奇地准确。

听完兰芳的故事,我只是觉得这是充满了巧合的不幸人生。至于为什么兰芳算得准,这种唯心主义的活动,极其容易先入为主。当大家发自内心觉得她天生是仙姑,她说什么都会觉得是对。

3

虽然外婆对这位仙姑的事迹如此了解,但外婆也是第一次来问她。在镇上问了三户人家,才找到仙姑的家。

仙姑的家,也是即将开始问道的地方,与其他人家并无任何不同,沿街的三层半洋楼。仙姑正在门口洗衣台洗衣服,外婆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是兰芳吗?」

仙姑抬起头,并无表情地点点头,轻声地答:「是,是。」

仙姑满头白发,虽然用头绳扎起来,但还是显得十分凌乱。肤色黝黑,脸色显得很苍老。穿了一件在乡下老人中很常见的军装款式薄外套和一双解放鞋,看起来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

外婆继而对她说:「家里有老去(死去)的人,我们想问问你他过得怎么样。」

仙姑点点头,轻声地说:「好,好。」

仙姑带我们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只装了一盏很暗的灯泡,显得很黑。里面还摆了一个供台,点了两根粗蜡烛,摆了一个香炉,香炉上插得满满当当,都是已经燃尽的香,寄托了太多家庭对神灵的敬畏和探求。

供台上面张贴了一副大号的对联,已经被烛火和香火熏得发黑。在对联底部赫然写着四个字——中国移动,下面还画着他们的logo。我的心底不禁「咯噔」一下。

供台左侧放了一张竹椅,这是仙姑的座位。对面放了五六张,毫无疑问,这是给我们准备的。

待我们落座后,问道正式开始。

仙姑点了三支香在手中,面对供台站着开始闭目呢喃诵经。两分钟后,仙姑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大声地「咦哦」一声。我们几个第一次来的人被吓了一跳。我惊讶于从这么小的老身躯居然能发出如此有穿透力的声音。

仙姑兰芳,摄于问道时

随后,仙姑仍然闭着眼睛,但却精准地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她把腿伸直,双脚合拢,脚掌向下,不断用脚掌拍着地面。表情略显狰狞地问我们:「叫什么名字?」

我们看到仙姑这个样子一下子都愣住了。

外婆恭敬地说:「杨永德。」

「多久了?」

「刚好一年。」

「你们是哪里的?」

「前田坞。」

仙姑开始用一种音调唱起:「神仙佛祖带带路,让我看看永德公,土地公公带带路,带我看看永德公。」

唱了两遍后,仙姑开始跟别人对话一般说到:「我找前田坞的永德公。」

「到你那边一年了。」

「麻烦你带带路。」

话音刚落,仙姑加大了她脚掌拍地的频率和力度,声音也更大,「啪啪啪啪」的声音听得我心里直发毛。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仙姑仍然闭着眼,脸上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并说到:「永德公,你在家啊。」

我知道,她那是看到我外公了。由于我们听不到「外公的声音」,接下来仙姑一边感觉像是跟外公在聊天,一边给我们转述外公的话。

「是的,到你这里玩一下,你过得好不好啊?」

「他坐在家里,穿着笔挺的衬衫。」仙姑转向我们说,但还是闭着眼睛。

我心里一惊,我外公生前确实爱穿衬衫和西装,而且会整理得很平整。

我看到外婆、大姨和我妈都露出了笑容。

「永德公,家里有没有什么东西缺的?」仙姑又转过去。

「他说他缺一只笔,他在那边当了干部,衣服口袋里少一支笔。」

震惊不已,外公年轻的时候,做了十几年的村书记。

外婆笑得更加灿烂:「好啊好啊,还是做干部了,以前就是个干部。」

「他说了,他五月要开大会,必须要笔了。」

大姨问:「那我们清明给烧过去可以吗?」

仙姑点点头:「来得及。

「他说,他一生没怎么照顾好家庭,儿女们还把他的礼办得那么好,很好了。」

外婆情绪有点激动:「你还知道啊?就等你说这句话。」

「你个女人,这么多嘴。」

「我说得有错吗,你这一世只顾着自己舒坦了,害得儿女这么辛苦。」

「要你管。」

仙姑和外婆对话的语气,跟外公在世的时候,他们俩之间的拌嘴一模一样。

「好好好,你到那边,做了干部,不要再把钱借给村委里了,要不回来的,留着自己用。」外婆依旧是先服软的那个。

「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

「你不是喜欢请客吗,多请请客,让别人记住你的好,不要钱花了,大家还怪你。」

外公当村书记的时候,属于一煽动就上头的那号人。镇上用几顿酒,外公就动用了很多家里的存款借给村委会盖小学,但这些钱都是他的三个儿女年纪轻轻去杭州打工赚下给家里的。

其实盖小学上面有拨款,但用来填补了镇上的亏空,导致盖小学的资金不够,即使外公用自家的钱去补,还是只能盖一所豆腐渣工程小学。有一天教室的一面墙裂开一个大缝,掉了好几块砖,砸伤了三个同学。

大家都说盖学校的钱是被我外公贪污了,也就不愿意把孩子送到村里的学校,宁愿让孩子走更远的路到隔壁村或者是镇上的小学。没过几年,小学就关门了,外公的名声和儿女们辛苦积攒的钱也都随风飘走了。

问了很久,仿佛外公就坐在面前跟我们聊天,仙姑把外公生前的经历,脾性都能说出七八成。恍惚间,不知道坐在那的是外公还是仙姑。

「去年在我的礼上,有一个女儿的寿饼我没有吃到。」

大姨和我妈面面相觑,按理说葬礼上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们俩肯定不会忘记。

「你会不会记错了,肯定有的。」

「你们再想想看,肯定有一个女儿的没有吃到。」

外婆回过神来:「去年那个台上摆不下,我们是有一盆寿饼没有摆上台,直接放在台子边上了。」

我想之前仙姑算准这么多东西,很可能她听说过我外公,知道他做过村书记的事。但这种细节的问题,我实在不知她是如何算出的。

「还有,礼上的被褥有点少,长外孙的被褥没有收到。」

我妈对仙姑说:「我们是三个外孙一起给他盖了一条被褥。」 (注:盖被褥为葬礼习俗,在逝者身上盖上被褥一起盖棺)

「不行的,长外孙需要单独盖一条被褥。」仙姑又瞬间切换回了她自己的语气。

「好,爸你别着急,今年清明都给你准备好。」大姨对着仙姑说。

「好,好,好,你爸笑得很开心。」仙姑脸上也浮现了慈祥的笑容。

「仙姑,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在那边自己过舒服点,也别忘了保佑保佑儿女子孙。」外婆对仙姑说,这是问仙姑大家最直接的目的。

仙姑顿了一下,似乎在倾听。然后表情严肃地说:「会保佑的,不过儿媳妇在他的葬礼上没有哭,需要说句对不起。」

舅妈有些吃惊,急忙说:「爸,你别怪,我确实不会哭坟。」

「别骗我,要是你娘家父母去世,你还不会哭?」

「好,对不起,爸。」

「需要站到我面前来,你爸在我面前。」仙姑对舅妈说。

舅妈顺从地站起来,走到仙姑面前说:「爸,别生气,一定要保佑我们身体健康,赚更多钱,我们才能更好孝敬您。」

「好,好,好,永德公说会保佑大家的。」

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仙姑对大家说:「今天要不就先到这里吧,永德公也累了,需要休息。」

「让他歇着吧。」外婆的语气似乎还有些许不舍。

随后,仙姑又开始脚掌拍地,嘴里唱起之前的小调:「那今天吧就先这样,下次再来见各位公,拜见各位佛。」

至此,仙姑才张开她的眼睛,站起来对着供台九十度弯腰拜供台,又点了属于外公的三炷香,插进了香台。

仙姑转过身笑着对我们说:「大过年的需要包个红包的。」

我们都不知到该付多少钱,大姨问仙姑:「需要多少,您直说,我们不太懂的。」

「看你们心意就好。」仙姑淡淡地说。

我们找了一个红包,往里面塞了一百八十元,也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就这样,我经历了我的第一次问仙姑,全程我心底时而质疑时而被折服。质疑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这个,然而仙姑总是能说出一些与事实高度吻合的事,让我吃惊不已。自己的世界观与仙姑博弈着,感觉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等我们走后,仙姑又继续洗她没有洗完的衣服。

4

尽管,仙姑在不认识我们的情况下,说出了那么多准确的事情。问完仙姑后,我仍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和科学的崇尚者。但是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在科学教育普及那么久后,还是会有人乐此不疲来问仙姑。至少在这四十分钟里,我们感觉外公又一次重生,就坐在那里用烙印在我们心底的他的语气和说话方式,跟我们说着他在「那边」的生活。特别是外婆,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久久沉浸。向仙姑问道或许是一个最好的寄托思念的方法。

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在人类已经进入能够踏上月球、器官移植、智能生活的时代,还能留有宗教信仰的一席之地。因为不管时代如何发展,个体的不幸总是难以避免,在不幸还未降临的时候,人们总是祈求不要发生自己的身上。若发生了不幸的事,人们总是不解为什么是自己。这种不幸的概率,对大家来说,都是未知的。

在回家路上,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我在地铁上看到的画面:坐我对面的一对老人,衣着得体,面容干净,头发一丝不乱,像是从事老师、医生这类公职工作的退休老人。但是婆婆的右手上缠绕着好几圈佛珠,正襟危坐,闭目转动手上一串较大的佛珠。而在她的左手,就拎着一个装着CT片的医院袋子,坐她身旁的老伴,无力地倚在她身上,头靠在她的肩膀。

那位婆婆和兰芳其实是一样的,无助的时候,只能选择向神灵靠拢。虽然我还是不相信有神灵,但我以后会尊重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官溪镇最后一位仙姑,行年七十,命运不幸,一生守寡,一生信佛。希望她能长寿,能让更多无助和思念的人有个精神的寄托。

(文/晏棋,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