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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前,我的未婚夫看上了春风楼的花魁。
他为她一掷千金包下整座春风楼,亦为她冲冠一怒打伤了翻她花牌的太子。
连我生辰那日,他都忙着扮戏子逗那姑娘开心。
有人说他痴傻疯魔,不堪托付。
也有人说他情深至此,实在赤忱。
是非对错我无从分辨。
但我晓得。
我大约,不会再嫁给谢景和了。
01
决意同谢家退亲那日,是我的生辰。
母亲在府中设了家宴,又请了织作坊的绣娘来给我量体裁衣。
那绣娘一边替我挑拣衣料,一边眉眼弯弯的告诉我:「上回替姑娘裁制的嫁衣已经快要预备妥当了,估摸着姑娘如今身量像是瘦了些,若是要改可得抓紧,否则若是延误了姑娘的……」
她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母亲瞪得噎了回去。
不是母亲易怒,而是谢景和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大。
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风流韵事传遍了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晓得,谢家的小将军谢景和春风楼的花魁纠缠不清。
细碎的闲言碎语也曾传进我的耳朵。
那花魁名叫玉晚,生得姿容胜雪,一袭白衫往楼上一站,恍若坠入凡间的神妃仙子。
谢景和喜欢她也并不只是因为她生得好,而是这姑娘实在烈性。
入春风楼的第一日,那老鸨逼她挂牌子接客,她便用白绫上了吊。
只可惜没死成,被那老鸨抢了下来,养了三日,又逼她接客,她便碰了壁。
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她运气实在不好,竟又没死成。
那老鸨这才晓得自己捡了烫手山芋,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吃好喝的将她养在楼中。预备着悄摸地送给哪位大官做妾,好将这尊活佛送出去。
却没料想,趁着夜色,那姑娘翻窗逃了。
她磕磕绊绊地跑到护城河边,想要投河,却偏巧撞上了带着卫兵巡逻的谢景和。
那姑娘也是生了必死之心,眼见投河不成,便往谢景和刀上撞。
谢景和虽自幼洒脱随性,可他身边的贵女或娇蛮,或矜持,哪里见过这般烈性的姑娘?
自此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他若是行事低调些,或许不会惹出这诸多非议。
可他偏不。
他为她一掷千金包下整座春风楼,亦为她冲冠一怒打伤了翻她花牌的太子。
有人说他痴傻疯魔,不堪托付。
也有人说他情深至此,实在赤忱。
我无从分辨。
明明被顶上风口浪尖的是他谢景和,沦为满京城笑柄的,却是我陈玉筠。
我父亲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呈奏疏时连参了谢家好几本。
有说谢家治兵不严,也有说谢父军饷开支过大。
虽是意气用事,可桩桩件件都是政事,无一桩带着谢景和的名字。
从那时我便晓得,父亲并不想退了同谢家的姻亲。
毕竟,这婚事是从前族老定下的。
一则,谢家武将出身,谢景和素来是个直率宽和的性子,身上也没有世家公子惯有的纨绔放荡。
二则,我父亲虽出身颍川陈氏,可如今族中男丁青黄不接,到我父亲这一脉,更是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父亲是御史台言官,我朝虽重文轻武,但父亲唇舌之上得罪过不少人。
因此,我的夫婿不仅仅是夫婿,更是未来庇护陈氏一族的人。
这个位置,谢景和实在合适。
我坐在妆台前描眉,并不搭话。
母亲僵持片刻,而后走到我身后,笑吟吟道:「我儿今日化了远山眉,配这南珠簪钗子倒是更相得益彰些。」
我偏过头,发髻上的珠钗映着一缕日光,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珠钗,是谢景和送我的及笄礼。
那时,他去滨州平匪乱,所有人都以为他赶不回我的及笄宴。
他却在礼香燃尽的最后一刻赶了回来,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将这只珠钗奉到我面前。
那时他道:「若非折寄珍珠颗,几是萧条又一春。
「阿筠,好在我没有来迟。」
可如今,已临近晌午,谢家一个人都没来。
不过一年,谢景和便连我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这实在叫人觉着悲凉。
于是,我拔下珠钗,抛下满堂宾客,出了门。
02
母亲原本是不让我出去的。
一来我今日生辰,族中相好的亲眷都来赴宴了,不好叫人久等。
二来她怕我意气用事,惹出些事端,连累了自己的声名。
直到我告诉她,我是去寻谢景和。
她以为我一早便约定了和谢景和一道过生辰,便安安心心地放我出了府。
我的确是要去找谢景和,却不是为了过生辰。
我去了谢家,门房的小厮说他不在,我便心中有数了。
今日官中休沐,他不在府中,还能在哪里?
我一路寻去春风楼,果然在门口瞧见了谢景和的白驹。
昔日里门庭若市的春风楼,如今门户紧闭,只阁楼上半开着一扇窗,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从窗缝里泄出来。
唱的是一出【临江会】。
我亲眼瞧着那身着蟒袍的周公瑾,一个侧翻从戏台上下来,轻轻巧巧地落了地。
也成功地惹出一声娇笑。
原来京中所传的,谢景和为博美人一笑甘愿扮作下九流的戏子。
竟然是真的。
锣鼓声中,周公瑾又一个侧翻,偏巧和我的视线撞到一处,他愣在了原地。
然后,那扇小窗里,探出一张芙蓉面。
我冷冷地转身,进了茶楼。
好半晌,谢景和才姗姗来迟。
他换了惯常穿的玄色衣衫,鬓角处的油彩未曾洗净,颇有些狼狈。
可那双手,却不忘紧紧地抓住身后的姑娘。
我侧目看他:「谢小将军莫非是耳朵不太好?我约谈的人是玉晚姑娘,不是你。」
我与谢景和相处数年,或许曾经娇蛮过,却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因此,他脸色有些难看。
他拳头握了又松,方才道:「玉筠,我晓得是我对不住你,但你莫要为难玉晚,有什么难听的话,你不妨对我说。」
我好歹是颍川陈氏最拿得出手的姑娘,在上京城也称得上一声端庄持重。
昔日我为他做过甜汤,也替他绣过香囊。
可不承想,落到谢景和眼里,我竟是如此不堪的模样。
他惊慌失措,惴惴不安,生怕我尖酸刻薄地去伤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这便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于是,我笑了。
「既如此,便一同说话吧!」
两人并排而坐,像是一对璧人。
我隔桌对立,像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瞧着实在是荒唐。
但我今日来,却不是为了吃这壶酸醋的。
我问谢景和:「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他一愣:「什么怎么打算?」
「你是想娶玉晚姑娘吗?但据我所知,谢家有祖训,绝不会迎娼妓入门。」
谢景和慌了:「当然不……」
身旁的玉晚一张俏脸白了又白。
「那你是要让她做妾?」
她自然也是不能做妾的。
当初族老定下谢陈两家的姻亲时,便说定了谢家儿郎绝不纳妾。
否则以我颍川陈氏的世家底蕴,朝中看得过眼的儿郎,嫁谁不是嫁?
谢景和也因此被架了起来,进退两难。
所以他宁可一掷千金包下整座春风楼,也不敢给玉晚赎身。
谢景和垂首不语,脸色沉了下来。
谢家虽是武将出身,可他在上京城长大,门当户对的到底他比谁都清楚。
玉晚虽只是个清倌儿,身子清白。
但到底沾了这春风楼的名头,又因太过贞烈闹得人尽皆知。
谢家不会允许这样的女子入门,谢景和若是执意要娶她,不知会对抗多少人多少事。
他真的愿意吗?
我低下头,轻轻晃动杯中的水波。
玉晚却开了口:「姑娘不知,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抬头看她,她挺直的脊梁像是一根翠竹。
「我爹原是宿州知府,给同僚祝寿时送过一尊玉佛,后来那人栽进了一桩贪墨案中,我爹便被牵扯了进去,抄家后我便沦落至此了。
「说起来,论家世我虽比不上姑娘,但论清白,我跟姑娘却是一般无二的。
「若是可以,谁不想声名干净地活着,姑娘又何至于一口一个『娼妓』将我按进泥地里?」
她字字泣血,说到最后,竟落了泪。
如梨花带雨,香兰泣露般哀绝。
很轻易地,就叫谢景和软了心肠。
他揽着佳人,眼中的踌躇变得果决:「玉筠,玉晚原是家世清白的姑娘,说到底这也不是她的错,若你……」
若我什么呢?
若我做小伏低,若我回心转意?
若我愿意忍下委屈,欢欢喜喜地做你的待嫁娘?
抑或是故作大度,从矜娇肆意的陈氏女变成贤惠委屈的谢家妇?
他恳切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叫我几欲作呕。
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不会再嫁给谢景和。
我自幼熟读诗书,能烹茶理账,结交女眷,作赋弹琴,在京中的贵女圈中,亦有一席之地。
这样的陈玉筠,生来便学不会讨好逢迎。
于是我站起身,一字一句:「谢景和,我们定亲五年,我渊清玉絜,不愧天地。而你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实不堪托付。
「这门亲事,原是你谢家高攀,如今你负我在前,这婚事也必须是我们陈家来退。」
我将袖袋里的珠钗扔到他面前:「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干系。」
03
谢景和如遭雷击,讷讷两声,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倒是那位玉晚姑娘,追着我下了楼,当着满大街人就腰肢一软,跪在了我身前。
过路的人频频侧目,探头探脑。
春桃吓了一大跳,忙去拉她,她却一动不动。
「我晓得姑娘方才说的都是气话,不过是为了激一激阿景,但我只求一个妾室的位份,还望姑娘成全。」
我与谢景和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最情谊深厚时,我也照样是依着规矩唤他,从未逾矩过。
可她如今口口声声唤他阿景,反倒显得我像是个局外人。
也对,我的确是个局外人。
「姑娘说笑了,我不日便会与谢景和退婚。妾不妾的,原是谢家的事儿,与我一个外人有何干系?
「再者,玉晚姑娘,你以贞烈孤傲为衔,如今也最好别丢了这份声名。」
我垂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玉晚愣神片刻,似乎也觉察出自己这般跪在长街上实在不太体面,顷刻间便提着裙角站了起来。
我不愿再和她纠缠,转身欲走,她却又追赶了两步跟了上来。
「我实在不知,究竟是谢家不愿纳我,还是姑娘不愿容我?
「都说世家女子以宽和大度为德,姑娘出身颍川陈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竟善妒至此。连偏房妾室都不能相容,这便是书香世家的规矩吗?」
我原是不愿跟她计较的。
可她一口一个颍川陈氏,竟妄想攀诬家族门楣,实在无耻。
父亲曾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父亲也说过,忍无可忍时,便无需再忍。
我转过身,扬起手,落下一个清脆的巴掌。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你……你……」
「玉晚姑娘,有些话我原是不想说的,但如今不说,怕是不成了。
「据我所知,你的确是宿州知县的女儿,但听说当初流落勾栏时,有故人曾拿了银票来赎你,你却不曾离开,反倒立了个贞洁刚烈的名头出来,这是为何?」
玉晚偏过头,眸光瑟缩。
「当然,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但你当初若是真的想死,吞药跳楼哪个不成?又为何非要翻窗逃去护城河?」
玉晚咬唇,还是不说话。
她大抵是没想到,我来之前竟已经将她的往事打听得如此清楚。
我当然打听过。
我不仅知道她从前的诸般往事,甚至连名字,都派人去查问过那老鸨。
那妈妈说,玉晚从前并不叫玉晚,而是欲晚,是春风楼的画师给她取的花名儿。
只因攀上了谢景和,晓得他有个未婚妻名字里带玉,便演了出狸猫换太子。
「姑娘,莫要仗着自己有几分谋划,便把旁人当傻瓜,有些凑巧凑得多了,便成了刻意。」
我笑了笑,接过春桃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递给她。
「名字也改了吧,无端给自己添了个玉,也要看自己配不配得起不是?」
玉晚这才惶恐垂首,手中的帕子几乎被绞碎。
小声应道:「是……」
秋风骤起,楼上原本半开的窗户被彻底吹开。
只余一片寂寥。
这戏,到底是唱完了。
04
回到家中时,满堂宾客都已经散尽。
春桃素来是个嘴碎的,立马便去跟母亲告了状。
母亲听闻谢景和在春风楼扮戏子哄那姑娘高兴,气得头风发作,府医匆匆赶来,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待到安顿好一切,父亲当着我的面,怒斥了谢景和一炷香的时间。才犹犹豫豫地问我,是否想好了真的要退婚。
这事儿原也不难办,反正是谢景和的过错,即便我要退婚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这世道,待女子到底苛刻些,我若是退了婚,将来亲事上便要艰难些。
京中适龄的公子小姐很多,大多十来岁时便开始相看,到我这般年纪时,更是早就已经定好了姻亲。
如今再想要去寻一个合适的郎婿,实在是不易。
但谢景和既变了心,我也不愿再去吞这碗夹生的饭,除了退婚,别无他法。
父亲没多说什么,当即便提笔写了退婚书送去谢家。
待到谢家的人将我的庚帖归还,这亲便也就退成了。
可第二日,等来的不是庚帖,而是谢景和他爹娘。
他爹一进门便拍了桌子,怒斥谢景和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实不配为夫,亦不配做人。
他娘更是拉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孩子,我家那小子鬼迷心窍,做出这起子腌臜事儿叫你难堪,这原是我们谢家的不对。
「但我昨个儿仔细问过那小兔崽子了,确实是那娼妓狐媚勾引,景和之所以看上她,也不过是因为她那性情有几分像……」
我母亲眼睛一横:「夫人真是糊涂了,我家玉筠正经闺阁小姐出身,哪里就能和那娼妓论个什么像不像了?」
谢母一愣,旋即开始打圆场:「对对对,原是我糊涂了。不过这不也说明,景和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玉筠吗?」
一番话说完,她微微侧目,小心地看着我的神色。
我揉揉眉心,突然有些累。
「伯母,您口口声声说是那姑娘狐媚勾引,但情爱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欲晚或许有错,但谢景和未必就能摘干净的。
「再者,您说谢景和是因为我才喜欢上欲晚的,这实在是有些可笑。
「且不说我还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便是我死了,他就能打着我的名号去寻花问柳了?这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欲晚行事肤浅,谢景和未必不晓得其中的原委。
只不过在温香软玉里,他情愿做个蒙着眼睛的瞎子。
他哪里无辜?
我字字诛心,一番话说得她哑口无言。
好半晌,才讪讪道:「这的确是景和的错,但若是真退了婚,玉筠的婚事也……」
她话说得直白。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谢家人今日上门来,哪里是来道歉的,分明是来威胁的。
话里话外便是,我若是不嫁给谢景和,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娶我,还不如忍下委屈,双方都皆大欢喜。
父亲气得昏了头,什么斯文体面也顾不得了,扬手便扔了只茶盏。
「滚滚滚,都给我滚出去!」
谢家人也不装了:「大人何必如此气恼?原本嫁女不就是泼盆水的事儿?男人外头有个一二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玉筠若是不容,大不了打发了就是。
「可姑娘家不同,若是退了婚……
「还有谁会愿意要她?」
「若孤说,孤愿意呢?」
珠帘被风吹起,一人背着光走了进来。
待到站定,我才看清楚那张雅安清俊的脸。
不是太子李怀砚,又是谁?
05
谢家人再无耻,见到李怀砚也都老实了。
恭恭敬敬地致了歉,便走了。
待到收拾好堂中的一切,又安抚好父亲的情绪,我才对李怀砚致了谢。
回廊下,我盈盈一拜:「多谢殿下方才假言维护。」
「不是假的。」
「什么?」
我茫然抬头,正好对上那双墨黑的眼。
他方才在祠堂给祖父上过一炷香,衣袖间带着依稀的香火气,映着白皙清俊的脸,倒是像尊玉面菩萨。
「昨日你生辰,孤也曾送过一份贺礼。」
我与太子非亲非故的,他给我送什么生辰礼?
但转念一想,祖父从前做过太子太傅,大抵是因为这个缘故罢。
昨日府中事多,礼我虽还未曾来得及查看,但情还是得承的。
于是,我扬起一个笑:「臣女生辰原不是什么大事,有劳太子挂心了。」
「陈小姐可还喜欢?」
我心中一紧,搪塞道:「宫中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臣女喜不自胜。」
李怀砚闻言转过身,古怪地笑了:「孤就知道你会喜欢,毕竟南珠再好再不易得,也比不上东珠尊贵,不是吗?」
我脑中一炸。
怎么也没想到,太子送来的贺礼,竟然是东珠。
东珠华贵,向来用于帝后装饰,太子为皇后独子,本就是天之骄子,原也用得。
可他将东珠送给我做贺礼,这岂不是将我,将整个陈氏一族架在火上烤?
我慌了神,忙告罪:「殿下恕罪,昨日府中事多,臣女其实并不晓得殿下送的是什么。
「旁的也就罢了,只是这东珠……还请殿下收回。」
我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地上的光影跃动。
下一瞬,繁复的云纹出现在眼前。
「陈小姐还不明白孤的心意吗?」
我心中惶恐更甚。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
此刻我只能装傻。
「臣女愚钝。」
「你不愿意?」李怀砚皱眉,「是因为谢景和?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我避而不谈:「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自当是如此。」
李怀砚定定地看了我两眼,叹气:「罢了,孤不逼你。
「只是你要晓得,整日里混迹勾栏瓦舍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这话时,他咬牙切齿,颇有几分恼意。
却全然忘记自己眼角未曾消除的淤青。
那时从前他去春风楼翻欲晚的花牌时,被谢景和打的。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李怀砚轻咳两声:「我……我自是不同的。」
我点头称「是」。
李怀砚走后,父亲将我叫到了书房。
我与他交谈时,他并未避着人,父亲自然是晓得的。
莹莹烛火下,父亲拧紧的眉像是一条沟壑。
「筠儿,你该晓得,太子并非良配。」
我当然晓得。
太子李怀砚中宫嫡出,天纵英才,又生得一副玉面郎君的好模样,属实是个极出挑的人物。
可却并非我夫君的人选。
颍川陈氏,听着名头大,底蕴足,可祖父刚直不阿,不愿同流合污。父亲又做了御史台言官,唇舌之上早已结下不少仇怨。
再者如今族中男丁颓靡,莫说是举人,连中秀才的也没几个,科举一路上算是短了指望。
这样的家族,一无权势,二无财富,空有一个书香世家的名头,是成不了太子的助力的。
且不说李怀砚的话是真是假,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日后若是反悔退婚,他自是不会有半分影响。
而我一个接连退婚两次的姑娘,必会在众人唇舌之上被推上风口浪尖。
于情于理,李怀砚都不是良配。
「女儿晓得轻重。」
父亲这才点头。
经此一事,母亲待我的婚事慎重了许多,生怕被蒙蔽,同谢家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户接亲。
可挑来挑去也没个合适的,转眼便拖到了冬至。
皇后在宫中设了节令宴,邀京中各位贵女公子入宫同乐。
母亲本是不愿让我去的。
不为旁的,只因那些贵女里有那么几个同我不对付的,少不得会在宴会上讥讽我退婚之事。
但我觉着,若是为这起子小事儿闭门不出,才是真的丢人,便还是去了。
席间,那些贵女并未嘲讽我退婚之事,反倒是拉着我唾骂了欲晚和谢景和许久。
女子立世不易,她们倒是能与我感同身受。
我心中宽慰不少。
怎料,还是有人拱了火。
「说来,倒也怪不得那谢家小哥儿,谁能想到陈家姑娘竟须臾间便攀上了太子,这样的本事,便是那花魁娘子,也是比不了的。」
说这话的是张家姑娘,是国公府的千金。
她与我倒是并无交集,可贵女圈子里谁都晓得她钦慕太子。
如今被我横插一脚,自然是心有不忿的。
只是,她是从何知晓的呢?
我转过头,瞧见站在她身侧的谢家表姑娘,心中便有了数。
「张小姐说话要慎重,我的声名自是没什么打紧的,可若是玷污了太子的名声,那便不好了。」
张婉清瞪着我:「我哪有玷污太子的声名?
「你口口声声说我比青楼花魁本事还大,又口口声声说我攀扯太子,这不是脏污是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哦」了一声:「那张小姐不是这个意思的话,就说明方才所言,也不能尽然全信了。」
张婉清恼怒:「你!」
我微微一笑,见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节令宴还未曾结束,我不好先行出宫,便只得带着春桃在园子里闲逛。
谁知刚走了没两步。
便与谢景和狭路相逢。
06
月余未见,他清瘦不少,远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之态。
梅林小路错综复杂,我不愿搭理他,别过身子要走。
他却冲了上来:「阿筠,你如今便是连见都不愿再见我了吗?」
我有些发笑:「谢小将军如今佳人在怀,说这些话,岂不可笑?」
听闻他已然为欲晚赎身,可谢家不愿接纳,便不清不楚地养在了外头。
美人在怀,志得意满,应当是值得高兴的事。
又怎么会失落至此?
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因为我。
谢景和一滞,眼中多了几分哀绝之色。
「也罢,原是我不对,我不该被欲晚迷了心神,也不该为了欲晚忘记你的生辰,更不该逼迫你接纳她。
「这桩桩件件都是我的错,只是阿筠,你莫要因为跟我置气,拿自己的姻亲做筏子。」
我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谢景和叹了口气:「你和太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太子,并非你的良人。
「以你的出身,与他并不相配。」
我退开两步远,看着谢景和,从未觉着如此陌生过。
我与他青梅竹马,自幼一同长大。
他虽性子跳脱些,但到底是个宽和仁厚之人。
他爱我护我,尊重我。
我自幼喜欢梅花,八岁那年闹着要灵山的红梅,家中长辈都嫌灵山太过偏远,不愿意娇宠我。
偏谢景和不是,他那年不过十二岁,硬是想方设法替我折来了梅花。
他将那簇梅花捧到我面前,笑得放肆又拘谨:「只要阿筠高兴,便是天上的星星,我都弄得来。」
这句话,我记了好些年,也将他放在心里好多年。
可这样赤忱热切的谢景和,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
「孤竟不知谢公子改做了月老,这天底下的姻亲,相不相配竟是你说了算了?」
李怀砚的声音由远及近。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谢公子还是这么喜欢夺人所好。」
谢景和脸色青白,并不搭理太子。
只转头看我:「阿筠,你当真想好了要做太子妃?宫中险恶,你家世又……」
我打断他:「我做不做太子妃,便不劳谢公子费心了。」
谢景和哑然,瞧见我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抛下一句:「你若执意如此,定然是会后悔的。」
「我只后悔从前瞎了眼,与你定下婚事。」
谢景和拂袖而去。
我与李怀砚相对无言。
好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若是你当真不愿,我也不勉……」
「殿下。」我骤然开口,李怀砚愕然转头。
「你想娶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怀砚眸光微滞,抬手抚上一枝梅花:「平心而论,陈小姐并非我姻亲的最佳人选。
「但孤年幼时,曾受过小姐一饭之恩,如今小姐既所托非人,娶了你也算是报恩了吧!」
这怎么可能?
我确实跟随祖父进宫过,但那时太过年幼,我早已记不清往事。
可堂堂太子受过我一饭之恩,这实在太过荒谬。
可瞧着李怀砚不假辞色的模样,又多了几分真切。
我狐疑道:「真的?」
他哈哈一笑:「自然是假的。
「孤只是想告诉小姐,孤是真的想娶你。
「若你需要理由,孤顷刻间便能编出许多,理由或许是假的。
「但孤的真心,是真的。」
我看着言辞恳切的李怀砚,心中知晓再无推拒的理由。
07
宫里提亲的礼官来得很快。
太子本就及冠,娶亲之事早早便预备上了,如今骤然定下,倒也不显得唐突。
母亲在我闺房里叹了又叹。
可瞧见那满满当当的聘礼后又不说话了。
我如今嫁给太子,排场自然不是寻常门户能比的,不说能振兴门楣,少说也能打一打那些嚼我舌根人的脸。
这般一想,母亲倒也不怎么折腾了。
父亲原本是不赞成这门婚事的,可李怀砚来过一趟后,父亲便应允了。
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如期出嫁了。
皇家娶媳,排场自然是大的。
红装绵延数里,我坐在喜轿内,只觉着耳边都是吹吹打打的喜乐声。
想起出阁时母亲的哭声,心中顿时酸涩起来。
我被父母双亲娇养至此,却不承想一朝出阁,连承欢膝下的机会都鲜少再有。
这便是做女儿的难处了。
喜娘越不许哭,我越觉得泪意难忍,等轿子行至东宫时,我手中的帕子早已湿了半边。
轿帘被人掀起,盖头下头的一点缝隙里,露出一只皙白如玉的手。
李怀砚微微俯身,声音很轻:「该下轿了。」
我颊上一热,搭上那只手,下了轿。
储君娶妻不比寻常人家,须得先去宗庙拜祭先祖,再去与皇上皇后见礼,才算礼成。
等回到东宫时,已经明月高悬了。
来贺太子新婚的宾客很多,李怀砚在前厅宴客。
我出阁前只喝了一碗薄粥,此时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
本想让春桃去找点吃的,可料想似乎不太合规矩,便只得忍了下来。
转头一瞧,床上就有现成的花生桂圆,也不拘泥什么,便暗自吃了起来。
等到李怀砚回来时,瞧见的便是他的太子妃坐在床前剥花生吃。
「你可是饿了?」
我尴尬起身,手中的花生壳丢了也不是,捏着也不是。
他闷笑两声,身后有侍从提着食盒进来。
「原是我疏漏,倒叫你嫁进来的头一日,便饿了肚子。」
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并一碗芙蓉羹。
我愕然:「殿下不吃吗?」
李怀砚挑眉,笑得古怪:「孤待会儿再吃。」
听他这般说,我也不再扭捏,吃了起来。
李怀砚撑着下巴,指节有节奏地在桌面轻叩着,不多时便进来两个侍女。
我一边吃,她们一边替我拆解着发髻。
待我吃完时,簪了满头的珠钗都被卸了个干净,倒是轻松不少。
这太子殿下,还怪细心的。
我正这般想着,李怀砚便站起了身。
「吃饱了?」
莹莹烛火下,他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衬得整个人清俊的不像话。
我擦擦嘴,点头:「吃饱了。」
下一瞬,天旋地转间,我被拦腰抱起。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到我脖颈间,泛着细细密密的酥麻。
两个女使红着脸小跑出去,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李怀砚方才为什么不吃了。
但为时已晚。
红罗帐落,喜烛高燃。
自是激起一室旖旎的暖意。
08
第二日醒来时,床榻已空。
李怀砚是太子,自然是得上朝的。
春桃服侍我起身,瞧见我腰酸背痛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都是太子是文臣之首,瞧着倒也不比那些武将差嘛!」
我被她说得气恼了,轻扭了把她腰间的软肉:「你这蹄子竟如此口无遮拦,哪天寻个人家将你嫁了才好。」
春桃笑着躲闪,差点撞上奉茶的碧云。
她是东宫里的宫娥,也是宫中的嬷嬷亲自调教过的,说话做事自有一番谋算。
春桃见了她不敢放肆,她却笑道:「太子妃醒啦?」
「早膳已经备好了,今日是胭脂鸭脯并碧玉羹,还有几碟子小菜,都是您爱吃的。」
我惊讶:「我爱吃的?」
碧云点头:「自然是。
「殿下特意叮嘱过,您不爱吃芜菁与笋瓜,今日备的小菜是酸腌玉笋和凉拌青瓜。」
昨日李怀砚明明未曾与我一同用饭,却记得我哪个菜没吃,哪个菜吃了。
实在是心细如发。
我颊边微红,不再问话,坐定吃了起来。
待到我用完早膳,李怀砚已经回来。
他还未来得及更换朝服,一袭明黄色的太子冠服倒是衬得他面如冠玉。
我站起身,想要行礼,却被他揽住腰身。
「这样的虚礼,日后就免了吧!」
我不敢大意,又问:「今日什么时辰去给母后请安?」
寻常人家的新妇,新婚头一日必得是要给婆母敬茶的。
我虽嫁给了李怀砚,但这礼,应当是不能免的。
可李怀砚微微一笑:「母后曾交代过,若是无事,不必问安。若是有事,问了也不安。」
我微微一滞。
昨日见礼时她便称病未曾到场,今日又这般说,皇后这是不喜欢我?
李怀砚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你鲜少进宫,怕是不知,我母后是性子跳脱之人,只喜玩乐。连宫中的庶务都是交给瑶妃娘娘打理的,并不是对你有偏见。」
我咬咬唇:「东宫事务由谁打理?」
「自有内储司。」
我有些茫然:「那……那我做什么?」
阿娘说过,女子既嫁了人,便要操持家务,将整座府邸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能得夫婿信任,得世人夸赞。
可如今一不用理账管家,二不用侍奉公婆。
我又要如何去展示自己的「贤惠」,又要如何在这东宫站稳脚跟?
李怀砚侧目看我,眼角眉梢都带着狡黠:「孤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自然是听从殿下安排。」我有些欣喜。
可李怀砚将腰封一抽,张开双臂,站在我面前。
「既如此,便有劳太子妃替我更衣吧!」
……
我默然片刻,替他脱下外衫。
伸手替他正发冠时,李怀砚微微俯身,清浅的呼吸落到我额角。
「阿筠,孤娶你,不是让你来东宫理账管家的,你大可以做你未出阁时喜欢做的事,不必拘泥于规矩。」
我想了想,答:「可我未出阁时,每日里就是忙着学这些呀!」
世家贵女若是想嫁个好人家,闺阁之中都要学着看账管家,御下抚上。
这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未曾想过我会这般答。
愕然发问:「除了这些,便没有旁的乐子吗?」
当然是有的。
我久居深闺,唯一能得些趣味儿的事,便是同谢景和相处了。
他偶尔会给我带些市集上的小玩意儿,那时我喜欢得紧。
但如今……
我摇了摇头:「没有。」
李怀砚微微愣住,半晌后,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既如此,孤便带你去找找乐子。」
09
李怀砚说到做到,当天夜里,便带着我溜出了东宫。
我们换了常服,从街头逛到巷尾。
尝过糕饼,买了糖画,又看了猴戏。
我们出来的匆忙,带的银钱不多,逛到最后,兜里竟只剩下一吊钱。
李怀砚有些尴尬:「原本还想着带你去永安楼吃锅子的,如今看来,怕是不够了。」
我生生忍住笑意,宽慰他:「不打紧的,钱少也有钱少的去处。」
我带他去了城西的面摊,支摊的连娘是个孀居的妇人,待人温和有礼,因此食客络绎不绝。
我神态自若地要了两碗阳春面,又寻了个稍僻静些的位置坐定。
那娘子动作很快,不多时,两碗色泽清亮油润的面便上了桌。
李怀砚却蹙着眉,一动不动。
莫非,是嫌脏吗?
我想了想,拿帕子将竹筷擦了几道,又递到他手中。
李怀砚还是不动。
我一时有些忐忑:「若是公子吃不惯,我们就……」
「不是,」李怀砚摇头,「我只是想问,你怎么会如此熟稔,从前有人带你来吃过吗?」
「是。」
「是谢景和?」
我抬起头,隔着蒸腾的雾气,有些瞧不清他的表情,却还是觉着莫名其妙。
「是祖父,祖父年轻时曾赴任江南,回上京任职后也极爱这口阳春面。我年少时,祖父带我来吃过。」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李怀砚似乎松了口气。
下一瞬,竹筷已经握在手里。
他尝了口面,眼中依稀带着笑意,喟叹道:「老师博学仁善,孤……我能受老师教诲言传,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
只可惜,这般德才兼备,贯古通今的人物,却殒命于山贼之手。
这怎能不令人唏嘘?
从前与祖父共叙天伦的场景如今想来已经恍若隔世。
念及此,我不由心绪低迷了几分。
下一瞬,不远处爆竹炸破的巨响传来。
邻桌的孩童受了惊吓,竟不小心撞倒了汤碗,连汤带面一整碗扣在了我身上。
冬日寒冷,那汤不算烫,却将我的襦裙和绣鞋浇了个透湿。
那小童的双亲见状连声道歉,李怀砚瞪着一双眼,几乎要将那小孩吞吃入腹。
我拽了好几下他的衣袖,他才让开半条路,让人走了。
我正犹豫应当怎么回宫时,一件温热的衫子落到身上。
李怀砚低垂着眉眼,将那衫子往我身上套,连衣襟处都不忘帮我理平整。
今日出来的匆忙,他并未带大氅,此刻外衫一脱,便只剩下中衣了。
虽还是如玉挺拔的模样,但到底单薄了些。
我咬咬唇,想推拒,但看着李怀砚神色不明的模样,终究是没敢开口。
可下一瞬,身子腾空而起。
当着众人的面,他将我拦腰抱起,我一下子就慌了。
「殿……我自己能走的。」
「你鞋袜湿了,会受寒的。」
「不打紧的,您让我下来,我自己能走的。」
「若是让旁人瞧见……」我急得快哭出来。
李怀砚摇了摇头,头一遭带了些无赖:「我不。」
男人到底脚步快,说话间,便已经走到了长街上。
路上的人频频侧目,我双颊发烫,只得将头往他怀里又窝了窝。
恰逢永安楼有贵人放焰火,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赶在漫天星子落下之前,李怀砚凑到我耳边:
「阿筠,我从来都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
「今日是,从前是,往后也是。」
下一瞬,满天焰火坠落。
最亮的两朵,落在了他眼中。
我脑中轰然一响。
许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我的心跳。
10
喜欢上李怀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会替我描眉,替我添妆。
亦会赶在上朝前,替我采下最艳丽的芙蕖。
甚至我从前最爱的灵山红梅,东宫别苑也有一整片梅林。
我初见时只叹缘分使然,李怀砚笑笑不说话。
转天,又命人移栽了棵梅树到我窗前。
他百般示好,我受宠若惊。
但鉴于谢景和的前车之鉴,我依旧不敢全然托付真心。
我只能吊着一颗心,在他的爱意里一点一点沉溺,夜深人静时,再一点一点提起。
临近年关时,我有了身孕。
李怀砚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每日里恨不得派十个八个丫鬟跟着我,一下朝便去给我买酸梅饮。
有次忘了换朝服,吓得满街百姓跪地叩首。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皇后都晓得了。
皇后性子跳脱,起初我去请安时,她还颇有些不耐,嫌弃我打搅了她玩叶子牌。
可如今,也折服在了我的牌技之下。
听闻李怀砚闹出的糗事,她杏眼一翻:「我这儿子也是蠢,便不晓得请个大师傅到东宫来做吗?非得自己个儿日日去买。」
这原本是玩笑话,可不知怎的李怀砚竟听进了心,真将那做酸梅饮的店家请进了东宫。
一时间,满京城的姑娘都艳羡我得了个好郎婿。
母亲却派人送来书信,信中起初是夸赞太子,倍感欣慰。
而后又道,我如今有了身子,不能侍奉太子,应当挑个合适的姑娘侍奉李怀砚。
放下信纸,我想了许久。
高门大户里,做主母的大多是这般做的,自己怀身大肚时,选个知根知底的人去侍奉夫君,既不怕郎君在外头惹出风月,也能得个贤惠的好名声。
李怀砚的确待我很好,可这好,也不知能延续到几时。
当天夜里,我便同他商议了这事儿。
他猛然坐起身:「你要给我纳妾?!」
我点头,他又问:「为什么?」
「我如今有了身子,自然是需要寻个人来侍奉殿下的。」
「你想选谁?」
我想了想:「碧云自幼在东宫当差,算是个好人选,若是殿下……」
眼见李怀砚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我忙改了口。
「殿下若是不喜欢碧云,旁的姑娘也行,只要家世清白,人品……」
「好!好得很!」李怀砚冷笑两声,翻身下床。
「孤的太子妃,竟上赶着将孤往外推。」
我摇头:「这怎么能是将殿下往外推呢?古往今来,无论文臣还是武将,皆是妻贤妾美,殿下是储君,我自然是得替殿下……」
说话间,李怀砚已经穿好了衣衫。
昏黄的烛光下,他眉眼处竟现出几分哀绝。
「阿筠,孤真的不明白,你待孤,究竟有几分真心。」
珠帘微卷,李怀砚拂袖而去。
只留下惘然的我。
母亲只教过我,为妻者需贤良自恭。
我一直学得很好。
可真心,又该怎么去学?
11
李怀砚彻底生了气。
他白日里虽还是与我如常相处,可入夜后却不再和我同寝。
我写信问过阿娘,娘说太子定然是抹不开面子纳妾,恼羞成怒才会如此。
我想了想,觉着有理。
便还是请了京都最有名的媒婆,估摸着给他纳两个贵妾。
可还没等我敲定,李怀砚就出了事儿。
宫里来的内侍说是他不久前主理的一桩贪墨案出了差错,那犯事的官员原本已经吐露了真相,如今却反了水,竟攀扯上了李怀砚。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别说是作为储君的李怀砚。
圣上发了大怒,顷刻间,便变了天。
皇后宫门被封,李怀砚储君之位被夺,朝中一时间人人自危。
母亲连夜送来书信,信中说,圣上并未迁怒陈家,我如今怀胎不过月余,若是一碗汤水打了去,日后还能做回陈家女。
我在豆灯下枯坐了两个时辰,终究还是烧了信纸,入了宫。
领路的小内侍说,太子被打了五十庭杖。
我心中一惊,却也并未觉着是什么致命伤,直到看见李怀砚。
从腰部往下,一直到小腿,血红一片。
他趴在雪地里,远远望去,像园子里的红梅般刺目。
但好在气息尚未消绝,见我来,还很迟缓地弯唇笑了。
他说:「阿筠,别看。」
轻轻巧巧四个字,几乎叫我肝肠寸断。
李怀砚受了伤,坐不得马车,我只得同那个小内侍借了辆运送蔬菜的板车。
偏天公不作美,刚行至长安街上,便落了雪。
我刚将身上的大氅解下,预备盖到李怀砚身上时,有人打马而过,马蹄停在我身侧。
「阿筠。」
竟是谢景和。
他一身玄色衣衫轻纵缰绳,俯视的姿态中无端带着几分怜悯。
听闻他如今在三皇子手下当差,正得重用,好不风光。
却不想,心性还是这般幼稚。
雪越下越大,我不愿与他攀扯,转身推车要走。
一柄马鞭破空而出,横在我眼前:「阿筠,你跟着李怀砚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可有一丝后悔?」
我转头看着他,平静开口:「滚。」
谢景和愣了一瞬,手中的马鞭扬起,不知是想抽打什么。
落下之前,春桃冲了出去,一簪子扎在马屁股上。
那马惊了,一路横冲直撞,然后掉进了结冰的护城河里。
春桃淡定地转头:「姑娘,咱们去哪儿?」
李怀砚被废,圣上虽未给他定罪,但东宫到底是住不得了。
我想了想,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马车。
那车檐下坠着的,分明是个「陈」字。
我弯唇笑了:「回家。」
12
李怀砚似乎伤得很重,那小内侍说五十庭杖没有一杖是放了水的。
府医是个白胡子老头,瞧过以后,颤颤巍巍地说,这伤没个三五月怕是好不了。
母亲又开始叹气,说我运气不好,先头有遇上个陈世美,如今又摊上个短命鬼。
倒也不是怕李怀砚死在这点儿小伤上,而是圣意难以揣测,若是哪天皇上想起了李怀砚那档子事儿,要赐死他,我便只能守寡了。
父亲倒是坦然得很,他做了多年言官,大殿上谏言怒斥圣上都是常有的事儿,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子风浪?
总之李怀砚是在府里住了下来。
我依着府医的叮嘱给他上过两次药,第二日他便醒转过来了。
我本以为他会因着被打了庭杖郁郁寡欢,毕竟听那小内侍说,是要脱了裤子打的。
天之骄子的太子殿下,怎么受得了?
可他却没什么反应,每日泰然自若地上药,用饭,睡觉。
甚至有时饭食不合胃口时,还要挑剔一二。
「这个肉太硬。」
「这个菜太咸。」
「这个羹……」他顿了顿,冲我扬起一个笑。
「我要阿筠喂。」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头有些痛。
夜里给他上药时,李怀砚突然问我:
「陈氏一族清贵出身,又有陈太师作保,圣上必定不会因为我的事迁怒你,皆如此,你为什么不和离?」
我上药的手一顿。
我其实是想过和离的,同甘易,共苦难。
这世上忠肝义胆的人那样多,又怎么会差我一个?
可想来想去,我又想起了谢家来闹事那日,他对我的维护,想起市集上的漫天焰火。
亦想起,东宫别苑中的红梅。
我瞻前顾后,始终戒备着,不肯将一颗心完整地交付出去。
可这实在太难。
我早前便说过,喜欢李怀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我说:「你从前说过,你是娶我做娘子的,而不是做太子妃。
「我既不是太子妃,太子被废又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为何要与我的夫君和离?」
烛火噼啪一声,竟是烛心爆了。
还未等我去细思有什么好事要到,李怀砚便坐了起来。
被他揽入怀中的瞬间,我惊呼出声:「你的伤……」
李怀砚摸摸我的发顶,眸光温柔又歉意:「阿筠,我不该瞒你的。」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
原来,圣上废他并非本意,而是三皇子因着瑶妃掌管后宫之事,心生了妄念。如今结党营私,试图储君之位。
为了将朝中归顺迎合三皇子的人连根拔起,才演了这一出戏。
这原本,就是个局。
「我的伤,并不是庭杖打的,而是母后用竹篱一下一下抽出来的,为了逼真,她还去浣衣局借了梆子。」
我愣住了。
垂眼细思片刻,许多事情便有了结论。
譬如那日我入宫时为何偏巧有个小内侍指引,为何太子被废皇后却只是被幽禁在宫中。
又为何,府医瞧见李怀砚的伤时,何以会那样震惊。
这一切,早有端倪。
「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一则父皇说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不可轻易言说。二则,君恩难测,我也怕父皇是真的想借机废了我,所以才……」
我突然有些生气:「你就不怕我真的与你和离,再将腹中的孩子打去吗?」
李怀砚叹了口气:「若是你当真如此做了,那便是我负了你。
「我若是能平反,必定风风光光再将你娶回来,可若是不能,你再寻个好郎婿嫁了也是应当的。
「总而言之,都是我的错。」
我不再言语,心中突然有些悲戚。
李怀砚圈住我的腰身:「阿筠,我有时在想,我是不是不该娶你,否则也不会将你,将整个陈氏一族都搅和进来。」
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有些气恼:「你这是后悔娶我了?」
「怎么会?」李怀砚哭笑不得,「我只是担心日后不能护你周全,再叫你受委屈。」
我坐定了,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李怀砚,你既不曾写休书,我也不曾和离,那我这腹中的孩儿,便注定是要姓李的。」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俯身下来,鼻息从额角扫过,然后是鼻尖。
继续下落之前,我将他推开:「你还是好好躺着吧!否则你屁股上的伤……」
「阿筠!」李怀砚咬牙切齿。
「下次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哦……」
13
我有孕三个月的时候,迎来了新年。
父亲得了五日休沐,本想命人将府中装饰一新,却发现晌银似乎不太够。
李怀砚住在府中的这段日子,日日都要上药不说,还得单独为他做滋补养身的药膳。
父亲做了半辈子谏议侍郎,从来都是为官清廉。
如今略算算,偌大一个侍郎府,竟是要被他吃空了。
饭桌上,父亲阴阳怪气:「从前人人都说我儿攀了高枝儿,如今看来攀的怕是根柳枝,软塌塌的,反倒是要我儿来养活。」
可说归说,夜里还是开了库房,说是要寻一个百年山参给他姑爷补身体。
我将饭食和参汤给李怀砚送去时,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还要等到何时?」
「应当快了。」
京中人人都晓得,如今三皇子那头的灶烧得正热,圣上对他又是嘉奖,又是封地,只差没将册太子的圣旨交到他手中了。
这叫快了?
李怀砚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些日子,他的伤已然好了许多。
今日是除夕,宫中夜宴,在摘星台燃放了漫天焰火,整个上京城的百姓都能瞧见。
街角处孩童的嬉闹声伴随着爆竹声传入耳朵。
李怀砚吐出一口浊气,指着院角的残雪:「阿筠晓得什么叫做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吗?」
我摇头,他笑了:「日后你便会晓得了。」
李怀砚的嘴似乎开了光。
除夕过后,便是元宵,是百姓们燃放花灯的日子。
姑娘们放灯祈愿姻缘袁满,男子们放灯则是为了取得功名。
长安街上,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三皇子便是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夜晚被拘在了宫中,他所统领的军队被禁军俘获。
听说是宫宴上,三皇子试图谋反,这才有了这桩祸事。
宫闱之内,父子之争,具体细节无人知晓。
但君王之怒,一旦落下便是雷霆之威。
第二日,瑶妃被废,三皇子府邸被封,素日里跟他往来甚密的范阳卢氏,兰陵金氏,鹿邑张氏,还有谢家,都被判了抄家。
男丁十四岁以上流放,女眷充为官妓。
李怀砚重新受封太子回宫那日,恰逢廷尉府抄家查办。
我坐在马车里,亲眼看着昔日耀武扬威的谢母被衙兵推搡。
世家出身的夫人,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气恼间,她怪上了谢景和:「都怪你个孽子!当初迷了心窍非要娶那勾栏的娼妓,又为了跟陈家那个斗气去帮三皇子做事!
「如今倒好,人家重回云端,你倒是拉扯着你老头老娘窝进泥里了!」
谢景和戴着镣铐,一声不吭。
而他身旁站着的欲晚倒是生了几分悔意,不断拉扯着押送的衙兵:「我是城东苏家的表侄女,求您去帮忙报个信儿,我姨母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可廷尉府的衙兵哪里会管这些,只当她是疯言疯语,照样戴上镣铐,预备押送去官妓院。
马车与队伍交错而行时,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我恰巧和谢景和撞了个对眼,就像是,那日在春风楼一般。
那时,他扮怪撒娇,还是惯会哄姑娘高兴的小将军。
如今,他衣衫褴褛,已然是了个罪名加身的阶下囚。
实在讽刺。
不知为何,他神情激愤起来,猛地朝马车扑过来。
可那些衙兵又怎么会让他冲撞太子的銮驾,拿刀柄往他背上猛然一砸,谢景和便扑跪在了地上。
前几日刚落了雪,又燃过花灯,路上泥泞不堪。
谢景和就趴在那摊污雪里,奋力地想要爬起来。
却越跌越重。
我忽然就想起了李怀砚说的那句话——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不过是惘然罢了。
下一瞬,车帘落下,李怀砚俯身进来。
他递给我一包糖炒栗子,每一颗都剥得干净。
「阿筠,不堪的东西,便不要再看了。
「免得倒胃口。」
我含笑点头,将栗子放入口中。
暖阳从窗缝泄进一角。
我想,明日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番外:
(李怀砚视角)
我母后入宫前曾是个女飞贼。
她劫富济贫,忠肝义胆,碧血丹心,原本应该拥有很畅快肆意的人生。
可却意外与父皇结缘,待有了我之后,才晓得父皇的身份。
她便只能入宫。
父皇政务繁忙,没办法日日陪着母后。
母后便整日飞檐走壁,翻出宫墙去找乐子,夜里再悄咪咪的翻回来。
原本一直都相安无事,却不承想,一日母后回宫时,竟瞧见父皇和林家姑娘在御花园夜会。
母妃气炸了,当天夜里便收拾包袱走了。
她瞻前顾后,金银珠宝全都带上了,却唯独忘了一个还在睡觉的我。
母后走后,林家姑娘便被册为了瑶妃。
父皇瞒得很好,除了母后宫中的几个婢女,几乎没有人晓得母后不在宫中。
可瑶妃知道。
她表面上待我极好,但暗地里饭菜是馊的,衣服是勾了线的。
就连冬日里的夹袄,都几乎是空心。
我不是没告诉过父皇,可父皇说:「若是要做君子,这点口腹之欲和饥寒之感便该忍受一二。」
我很想叫父皇也忍受忍受,可我不敢。
没了母后,便没人再护着我了。
以至于我那一段时间,饿得厉害,只有在老师府上才能吃饱。
老师是言行高尚的君子,纵使俸禄不多,但每每我在时,也都竭尽所能地让我吃饱。
一同用饭的,还有老师的孙女儿。
那是个很蛮横的小姑娘,我见过她将巷子里的狗摁在地上捉弄,也见过她爬上屋檐给落单的猫喂食。
总之是个混世魔王。
可偏生在大人面前,她倒是装得一脸的温柔恬静,仿佛生来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谢家的小哥儿极其黏她,每日里跟屁虫似的。
我性子别扭又古怪,不愿同他们一道玩耍。
偏巧那日中秋,大人们都在前厅宴客,几个小童便在后院里玩耍。
我捧着书在廊下苦读,目不斜视,耳朵却不自觉地偷听着。
他们上树了。
他们摘到了。
他们下来了。
他们……
「给你。」小姑娘冷不丁地出现在眼前,肉乎乎的掌心躺着的是一颗石榴。
红艳艳的,瞧着便很诱人。
我没出息地咽了口气,却还是偏过头:「我不吃。」
本以为她会转身就走,可她说:「这园子里好吃的东西很多,但你若是一直这样别扭,便什么都会错过。
「内侍会等你,果子可不会。」
石榴静静躺在桌上。
我瞥了瞥她离开的背景,忍不住尝了一口。
真的很甜。
这样的日子我没过太久,母后出宫没多久就想起我来了,她还是回来了。
但我觉着,大抵还是因为银钱花光了。
父皇很高兴, 连着一月都宿在母后宫中。
而后,我便被册封成了太子。
母后悄悄告诉我:「这都是娘亲忍辱负重换来的,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我读书更用功了。
我成了太子, 老师的身价也水涨船高,成了太师。
一年冬至,我去老师府中研学时,又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彼时, 她撒着娇,闹着要灵山的红梅。
长辈们觉着灵山偏远, 只哄了她几句, 却不派人去折取。
她生了气,翘着嘴回去了。
我想起那颗石榴,又想起一饭之恩的典故,终究是策马去了灵山。
彼时我不过十二岁, 灵山偏远, 纵使我骑的是雪灵驹, 也还是花了一天一夜。
我捧着梅花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父皇罚我在宗祠跪上一夜, 让我戒骄戒躁, 我却满心满眼都是那簇红梅。
我折取时, 特意选的都是含苞待放的, 又命内侍寻了玉瓶插了起来, 放在廊下。
我想, 若是送去太师府,她应当会很高兴吧?
可没想到, 第二日梅花不翼而飞, 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玉瓶。
我查问了许久,洒扫的小宫女说, 似乎瞧见谢家的小哥儿路过东宫。
而后, 第二日, 我便亲眼在太师府看见了那簇红梅。
好在是在她手中,我便未曾发作。
却没料想, 这成了她与谢景和定情的开端。
而后他们定亲,换帖, 一气呵成, 没给我半分机会。
可谢景和实在不是个东西, 竟对个春风楼的娼女动了心,还闹得沸沸扬扬,叫玉筠失了脸面。
得知消息后, 我立马赶去了春风楼, 原本是想给那女子赎身, 好叫她离谢景和远一些。
却没想到, 反倒被谢景和打了一拳。
不过这样也好, 我不能总是在暗地里付出, 却不叫玉筠晓得。
许多年后,我告知她事情的原委时,她惊诧万分。
怎么也没想到,我那时看似胡乱哄骗她的一饭之恩竟是真的。
但好在如今,我早已经不是一个需要为了一簇红梅奔波百里的少年。
我为她种下了一整片梅林。
只要她想看, 走两步路便能看见。
不必因为一簇红梅,白白被人骗取多年芳心。
那样的人,那样的事。
实在是很不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