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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古风故事:翠花

2024-12-09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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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侯府的世子李长平的痴病意外痊愈,全府上下都沉浸在喜悦之中,领取了赏金。

然而,我,照顾了李长平七年的贴身侍女,却主动请求离开侯府。

这一切都源于未来世子夫人的一句担忧:

「翠花这个丫头,太过狡猾,留下恐怕会是个麻烦。」

而一旁的李长平则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

「不过是个侍女,到时候就让她离开侯府。」

那一刻,我便明白,

那个总是念叨着「翠花,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小傻子,已经真的消失了。

后来,在我与夫君的婚礼当天,李长平从千里之外匆匆赶来,眼眶红肿。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已经断裂的木簪递到我面前,手微微颤抖着说:

「翠花,你怎么违背了承诺?」

01

随着寒霜的消退,天空依旧灰暗。

宁远侯府却灯火辉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挂上了新的红绸。

「你偏偏选这个时候离开,是想显示你的清高吗?」

在偏院里,晴初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斜眼看着我收拾行李。

我没有回应。

晴初和我一样,都是侯府中的一等侍女。

她在老侯爷的院子里伺候,而我则在世子的院子里伺候。

由于老侯爷对自己痴傻的嫡子心生厌恶,甚至不愿在人前提及他。

因此,我和晴初本应没有太多交集。

但由于我们都是由管事李嬷嬷抚养长大的,所以我们总是在暗中较劲。

半个月前。

世子因触怒老侯爷,被禁足在小佛堂三日。

风寒侵袭,药石无医。

主母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棺材。

然而就在这时,府中突然来了一个跛脚的游医,他讨水喝。

自称不仅能治风寒,还能治愈世子的离魂之症。

主母本不信,但事已至此,只好让他一试。

谁知他真的治好了世子。

清醒后的世子,举止得体,文采飞扬。

加上他本就异常俊美的容貌,一双眼睛如同寒潭中的星星。

因此,老侯爷迟到多年的父爱仿佛被唤醒,恨不得将世间至宝都送到世子院中。

而一向端庄温和的侯门主母,也第一次在人前失态,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眼角的湿润。

随后,她赏赐了全府的侍从。

特别是那些在世子院中伺候的人,赏金更是多了一倍不止。

眼看着即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时刻,我却主动请求离开侯府。

晴初觉得我疯了。

「谁不知道你是世子的心腹?如果你不走,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半个主人。」

晴初见我不回答,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酸意。

这时,门口的帘子被掀开。

一股冷风夹杂着霜粒吹了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处找不到你这个小丫头,原来你在这里偷懒。」

李嬷嬷板着脸走进来,上前就揪住晴初的耳朵:「侯爷半小时后要喝茶,你还不赶紧去院里等着?」

晴初的脸涨得通红,赶紧求饶:「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饶了我这次吧!」

李嬷嬷这才放开手。

晴初趁机将一个荷包扔进我怀里,然后匆匆小跑离开。

我愣了愣。

拿起那个荷包,只见紫色的缎面上绣着一只白色的鸟。

柔软的羽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飞。

这等绣工,想必是晴初亲手绣制的。

荷包微微鼓起,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对红玉耳坠。

虽然不贵重,但胜在晶莹剔透,精致小巧。

我心里一软。

「晴初那丫头啊,就是嘴上不饶你,心里还是希望你好的。」

李嬷嬷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

然后,她将手上的翠青玉镯摘下,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顿了顿,才说:「翠花,你是个聪明丫头。现在离开,是对的。」

02

府中的形势,李嬷嬷比晴初看得更透彻。

如果我只是李长平院子里的一个普通侍女,反而能沾光这喜事。

但偏偏。

曾经痴傻的李长平,只肯与我一人亲近。

甚至曾在自己母亲面前,拉着我的衣角,认真地说:

「我要和翠花在一起,其他人我都不要。」

当时的主母并未生气,反而称赞我服侍得尽心,才能得到世子如此对待。

但现在,李长平已经恢复了理智。

那身边再有一个纠缠不清的侍女,就不合适了。

所以当我请求离开侯府时,一向待我不错的侯府主母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不可测。

「翠花,你尽心服侍世子多年,如今世子康复,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为何要在这时离开?」

主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看似挽留的话,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世子本是才华横溢之人。如今恢复清醒,既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侯爷和夫人的功德,奴婢不敢居功。」

我表面上显得惶恐,磕了个头,继续说:

「奴婢自入侯府,得夫人抬爱,本应一生侍奉。

但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奴婢的母亲身体已不大好了,所以逢府中大喜,

便斗胆请求夫人开恩,放奴婢回家,送母亲最后一程。」

我自八岁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父母的消息。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主母的眼中已经容不下我,但她也不能立刻处置我。

否则传出去,侯府多少会落下个苛待忠仆的名声。

所以,我必须主动给出这个台阶。

否则——

想到主母之前的一些手段,我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你既然有这片孝心,就准了你吧。」

果然,听完我的话,主母的脸色恢复了往日的和蔼。

她让人拿来我的身契和三百两银票。

「你入府多年,也是个得力的,这些银钱就留着傍身,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

话里话外,都是拿了钱赶紧走人的意思。

所以我也并未推辞,而是直接磕头谢恩。

这时,一直陪在主母身边未曾说话的沈兰心,高高在上地瞥了我一眼。

然后搂着主母的胳膊,撒娇道:

「姨母,我就说这丫头是府里最伶俐识事的吧。」

「能入了你的眼,自然是不差的。」

主母点了点她的额头,继而打趣道:

「只是如今你陪在我身边做什么?那观云轩不是有人在等你吗?」

观云轩,就是世子李长平的院子。

沈兰心闻言,俏脸一红。

我则不敢多看,低头识趣地退下了。

03

偏院里,寒风再次吹了进来。

褪色的翠竹门帘微微卷起,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缝好的护膝,双手递给了李嬷嬷。

「嬷嬷,快入冬了。听说今年要比往年还冷上几分,

我便在护膝里加了两层野兔毛,您记得戴,不然晚上又容易疼醒了。」

李嬷嬷闻言,眼角顿时湿润了,嘴唇微颤,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最后只哽咽道了声:「好。」

我背起收拾好的行囊,郑重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然后便离开了这个我待了近八年的小院。

此时正值酉时三刻,侯府众人正忙。

我特地选了一条僻静的路,前往后门。

果然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

正当我微微松了口气时。

却见后门侧边的竹林里,站着一个人。

虽处在阴影中,也能见其身形修长,如竹挺拔。

我脚步微顿。

只见那年轻男子嘴角微勾,似讥似讽地开了口: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娇贵,倒是一点重话都听不得。」

李长平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仿佛寒玉掉进深潭中,又沉又冷。

我顿在原地,想了想,他应该是在说前日的事。

李长平自从恢复理智后,便下意识地避开我。

内院的活儿都不肯用我,于是我只好继续去负责外院的花草修剪。

那日我去管事处领完新进的花草,经过回廊时,正好撞上了他和沈兰心。

侯府的奇花甚多,哪怕深秋,也开得热烈。

沈兰心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裙摆轻轻飘扬。

李长平带着微笑注视着她,然后弯腰轻轻地为她拂去肩上的花瓣。

从远处看,两人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

他们自幼便订下婚约。

只是由于李长平的病症,婚事一直被搁置。

如今他病愈,婚礼自然被提上日程。

「长平哥哥,其他一切都好。

但你身边那个叫翠花的侍女,我虽未与她有过太多交集,

但对她的行事风格也有所耳闻,

她极为机智狡猾,一有机会便要攀附权贵。

「恐怕她会利用这些年照顾你的情分,滋生其他念头,反而成为隐患。」

沈兰心的声音平和而理性,即使在指责他人时,也是一个公正无私。

旁边的长平没有反驳,而是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轻笑道:「不过是个侍女,若不合规矩就让她离开——」

说到此处,他突然皱眉,锐利的目光投向回廊方向,喝问:「谁在那里?」

而那时,我已经躲到了回廊尽头的拱门后。

我以为他没有看到我。

但现在看他这样,我才意识到。

心中暗自叹息,都怪那时手上的花盆太重,让我行动迟缓。

这才让他抓住了把柄。

「世子言重了,奴婢绝无此意。」

我行礼,表情真诚。

虽然我已拿到身契,但在这个时候惹怒他,实在不值得。

看到我这样,周子安收起了笑容,眼神变得更加深沉。

他冷冷地问我:「翠花,当年你来到我的院子,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用心?」

夜幕渐渐降临。

风吹过竹林,连同影子也摇摆不定。

我想了想,那时的我,的确不是完全出于真心。

04

我进入侯府的那一年,是元和五年。

那时我只有八岁,青州遭遇了严重的旱灾,

连续五个月没有下雨,土地干裂,草木不生。

远在京城的皇帝日夜祈求神明降雨,

却似乎并不关心赈灾的粮食和钱财是否真正到达了灾民手中。

我们全家饿了整整五天。

最终,为了保住两个弟弟,父母含泪将我卖给了人牙子。

换来的只是三吊钱和一袋掺杂着沙子的小米。

我还来不及再看父母一眼,就被人牙子用麻绳套住手,带走了。

那时,除了我,还有七八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娃子,她们也都是被父母卖来换取粮食的。

我们被绑在一根麻绳上,跌跌撞撞地前行,然后被塞进一辆破旧的马车。

在摇晃的马车上,每天都充斥着女孩们的哭泣声。

只有我睁大眼睛,不哭不闹。

人牙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到我这样,以为我要逃跑,便警告我:

「小姑娘,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跑的,跑了也会饿死。」

人牙子噎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问:「她们都哭,你为什么不哭?」

那人牙子脸上有一道疤痕,看起来非常吓人。

但我并没有被吓倒,而是诚实地回答:

「我也哭过一次,伯伯您没看到。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哭。」

人牙子因为我叫他「伯伯」,脸色有些不自然。

听到我说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好奇地问:「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得给自己找个好买家,伯伯,您到时候能帮我一起看看吗?」

那人牙子沉默了。

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买家来,车上的女孩也一个接一个地减少。

等到了京城,只剩下三个,其中之一就是我。

我们被带到一个角落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二十多个女孩,都在等待被高价买走。

第二天,那人牙子给我送饭时,突然有意无意地说:

「今天要来买丫头的,是宁远侯府的管事嬷嬷。

如果能得她青睐,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

他没有看我,但我知道这话是对我说的。

05

那日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嬷嬷。

她穿着灰紫色的对襟上衣,面容严肃,嘴角微微下垂。

冷厉的眼神扫过院子里所有的女孩。

人牙子陪着笑脸,站在一旁,却不敢像对待之前的客人那样夸夸其谈。

女孩们都蜷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李嬷嬷看了一圈,似乎都不太满意,发出「啧」的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我见状,赶紧小跑追上去,跪在她面前:

「嬷嬷,求您买下我。」

李嬷嬷先是一惊,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看到我面黄肌瘦的样子,她有些嫌弃地说:「买你做什么?你这副小身板能做什么?别给我添乱。」

「嬷嬷,我力气很大的!」

我急切地向她展示自己,甚至当场举起了院子里比我高半个头的水缸。

李嬷嬷见我这么忙活,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有松口。

直到我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认真地说:

「嬷嬷,您买下我吧,以后我给您养老。」

李嬷嬷愣住了。

06

李嬷嬷最终还是买下了我。

被带回宁远侯府的路上,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让李嬷嬷改变主意。

从侯府的偏门进入后,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到达西南角专门给丫鬟住的院子。

我心里惊叹不已。

这宁远侯府比传说中的更加大。

连丫鬟住的地方,都比我们村子里最富有的老爷的房子好上几倍。

正当我低头局促不安,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时,李嬷嬷严厉的声音响起:

「侯府的规矩就是各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不要多听、多看,明白了吗?」

我赶紧点了点头,大声回答:「明白了!」

李嬷嬷:「……不用这么大声,我还没老到耳朵不好使。」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对李嬷嬷一笑。

从那天起,侯府后院就多了一个打杂的丫头。

每天负责外院的打扫和花草修剪。

我想我可能真的有点天赋,无论什么花草在我手里都长得特别好。

有一次,连路过的李嬷嬷都忍不住夸了两句。

那天,我修剪完花枝,正拿着长嘴铜喷壶在花圃浇水时。

一个身着青色云缎的年轻妇人经过,朗声道:「听说李嬷嬷说,后院来了一个摆弄花草的好手,夫人新得了玉山红的种子,种进土里怎么也发不出,你要不要试试?」

自从进入侯府后,我一直在外院,从未见过内院的人。

现在看着这位妇人的气派,我一时不敢回答。

幸好这时,李嬷嬷来了。

「不过是前些日子随口说了两句,倒让你特意跑一趟。」李嬷嬷还未走近,就笑着打趣那位妇人,又指着我说,「这丫头照顾外院这些花花草草也就罢了,你那些名贵的花种可别给她糟蹋了。」

那妇人低声说:「我也是没办法,找了几个花匠,就是不见动静。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株玉山红是夫人请来给世子祈福的,要是一直……」

妇人话没说完,李嬷嬷也懂了她的意思。

但还是委婉拒绝:「这丫头年纪小,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夫人,就不好了。实在不行再去外面找些花匠?」

那妇人叹了口气:「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夫人最爱罕见的花草,因此这上京那些好的花匠,哪个没来过府里?都不成事,我也是没办法了……」

李嬷嬷还是犹豫不决。

那妇人便说:「这样吧,如果成了,功劳算这丫头的。如果不成,夫人也不会知道此事,怎么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嬷嬷实在无法拒绝了。

07

那妇人是侯府主母的陪嫁丫鬟,名叫莲青,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

连李嬷嬷都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本来嬷嬷担心我种不出玉山红,因此得罪夫人。

现在得到了莲青的承诺,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但在我去夫人的院子前,她还是反复叮嘱我:「万事都要小心谨慎,不可多听多看,更不要多问。」

我都一一答应了,说:「嬷嬷放心,我只管低头种花。」

从这以后,我白天就去内院,忙到晚上再回外院。

活儿其实更少了,但心里总像悬着一块大石头。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砸了脚。

一连七天,我试了各种种植方法,那玉山红埋进土中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回外院的时间,却越来越晚。

这天夜里,月亮高悬。

我回到住处时,几个丫头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见我进来,脸上都露出隐隐的期待和不怀好意的笑容。

坐在她们中间的少女瞥了我一眼,讽刺道:

「哟,我当这是谁呢?攀上了内院的,现在还要回来吗?」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晴初。

她是所有小丫鬟中长得最出众的,今年九岁,只比我大一岁。

脸上已褪去孩童的稚嫩,容貌已有了少女的俏丽。

我刚进侯府,她就看我不顺眼。

当着我的面,就骂我是莲藕心肠,还常常将我的吃食换成残羹冷炙。

她以为我会羞恼,可我却捧着碗吃得一干二净。

见状,她便又骂我:「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这也吃得下?」

她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我饿得连树皮和土都吃,更何况现在冷掉的饭菜呢。

后来她捉弄了我几次后,觉得没趣,便也歇了心思。

但现在见我入府不过三月,竟然就有了进内院的资格,她又不痛快起来。

但我当下实在太累了,没力气再与她争辩。

便没理会她,径直走向床铺。

结果掀开被子一看,我的手便顿住了。

只见饭菜汤水的,囫囵撒了一床。

不远处的晴初冲我扬了扬下巴,挑衅道:「特地给你留的晚饭,不用谢我。」

旁边的丫头们闻言再也忍不住,都放声笑了起来。

旁边的女孩们听到这番话,终于忍不住,爆发出阵阵笑声。

我深呼吸了一下,松开手中的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晴初的床边。

接着,我一跃而上,从床头到床尾,来回使劲踩踏。

我刚刚从花园回来,鞋底还沾着泥土。

不多久,晴初的床单上就布满了泥印。

「啊!!——」晴初一开始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尖叫起来,「你!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双手叉腰站在她的床上,模仿着她的姿态,扬起下巴:

「我看你的床铺太单调了,特意给你添点图案,不用客气!」

晴初气得指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好像随时都会喘不过气来。

其他的女孩们也惊呆了。

她们没想到我会反击,毕竟之前晴初做得更过分时,我都是默默忍受。

直到后来,我和晴初的关系有所改善。

她曾私下问我,为什么那天突然就不忍了?

那时,我正在小厨房为赵长安制作桂花糖蒸栗粉糕。

一边用木杵捣碎桂花,一边回答:「因为你糟蹋粮食啊。」

晴初听后,冷哼一声:「那其他人也有份,为什么只针对我?」

「因为我不能一下子得罪所有人。只有抓住最嚣张的那个,既能震慑其他人,又不会让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你看,当时没人帮你,对吧?」

晴初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我就说嘛,你这人的心思比秋天的莲藕还要多,可嬷嬷就是不信,偏偏最宠你。」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08

在这之后,同住一院的小丫头们都变得规矩了许多。

晴初也只是偶尔瞪我一眼,但每当我的目光与她相对时,她又迅速移开视线。

似乎担心我会再次发怒。

于是,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那颗玉山红的种子上。

在大周,玉山红被誉为神花。

盛开时,颜色如火,质地似玉,花蕊闪烁,香气淡雅。

即使摘下后,也能长久不凋。

但这种花极为罕见,很少有人真正见过,因此人们多认为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主母出身名门,也是偶然得到花种,并特别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清徽道人为其加持。

据说花开之时,所求所愿皆能成真。

「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

这天,刚吃过午饭,莲青看到我蹲在墙角,紧皱眉头盯着手中的花盆,觉得有些好笑。

玉山红一直没有动静,她虽然有些失望,但本身也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

看到我这副样子,她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便出声安慰我:

「你这孩子真是个实心眼,这些天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只顾着看这盆花。就算是神明见了,也会觉得你心诚。」

听到这话,我突然抬头,问她:「莲青姑姑,神明座下是什么?」

莲青一愣,「什么?……你这孩子,别是疯了吧?」

我捧着花盆站起来,向外跑去,边跑边回头:

「神明座下是三炷香!我想到办法了!姑姑,您再等我七天可以吗?」

莲青见我突然兴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说:「七天就七天,你跑慢点!」

然后在心里嘀咕:「……这孩子怎么神神叨叨的,别是见花不开,反倒生了心魔。」

暂且不提这边,另一边我已经去管事处领了所需之物。

七天后。

那玉山红的种子,果然破土而出。

这花真是奇花,发芽后,一夜之间便长到尺许。

茎干赤红如血,花瓣有九层,艳丽无比,越靠近蕊心的,越是晶莹剔透。

更有一股香气,淡雅而不散,令人难忘。

我捧着这花到莲青面前时,她也是一惊,围着玉山红看了几圈,才赞叹道:

「这可真是神仙才能看见的花儿,竟然真的被你种出来了。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向夫人禀报一声。」

09

大约一炷香后,莲青带着满面笑容回来了。

她说:「你的好运来了,跟我进去领赏吧。」

之前因为种玉山红,我虽然进了内院,但也只是在东南角,从未见过主母。

现在,我跟着莲青穿过几条回廊,经过影壁,再绕过一扇屏风,终于进入了内室。

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端坐在上位。

身着紫色云纹锦缎对襟长袍,眉眼温和,手里拿着一串檀木念珠,宛如庙里供奉的菩萨。

在她左手边则坐着一个锦衣小公子,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俊朗清秀。

只是眼神空洞,呆呆地盯着一处看。

我赶紧跪下行了一礼,道:「奴婢翠花,见过主母和世子,主母世子万福。」

主母微微一笑,扬了扬手:「起来吧,听莲青说,这玉山红是你种出来的,你是如何想到用香炉为器,香灰为壤的?」

大概因为我从未见过神明,在濒临饿死时,也未得到其救助,所以并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明。

那为何这玉山红,偏偏被称为神明座下的花呢?

我能看见的神明,只有世人为其所塑的神像。

而那神像座下,供奉的香炉和香灰,与普通花盆和土壤外形相似。

便试了试,果然成功了。

想来那第一个种出玉山红的人,也是心怀不轨。

这花种本就难得,还不告诉世人真正的养法,非要加些神啊鬼啊,搞些噱头出来。

不过,我自然不敢在主母面前表现出对神明的不敬,因为我知道主母信。

凡人有所求,必有所执。

于是我清脆地回答:「是一个白胡子道人告诉我的。」

主母本闲闲拨着念珠的手微顿:「白胡子道人?」

我回答:

「是的,奴婢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到一个白胡子道长,他对我说:‘你这蠢物,玉山红乃是神明赐福,机缘之至,世所难得,怎可用寻常器具盛之?’

「那道人见我年纪尚小,还算虔诚,便发了善心告诉我,要用金丝香炉为器,香灰为壤,才能培育出这株玉山红。」

主母闻言大喜,上前拉住我的手:「竟有这等事?好孩子,你也是个有福气的。」

一旁的莲青也笑着道:「夫人您不知,这小丫头啊,为了种出玉山红,这几日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主母听了,赶忙叫人赐了几道菜送去我的住处,又赏了我两匹云锦并几粒金锞子。

我不敢受,便想推辞。

莲青笑着点了点我的眉心,道:「你这小丫头,得夫人赏赐,是你的福分,受着便是,推推搡搡地反倒矫情了。」

闻言,我脸一红,赶紧谢了主母的赏。

主母则是嗔怪地看了莲青一眼:「她才几岁?你好好说,快别用那些话吓她了。」

虽是责怪的话,但不难看出这主仆二人情谊不浅。

我再未多言,向二人行了一礼,便领着主母的赏赐回住处了。

就在这时。

一直盯着另一处的小世子李长平,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

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背影。

他抬手指着檀木案几上那株玉山红,又指了指我,磕磕绊绊道:

「宛——翠——花」

10

关于这位小世子,府里的人都不敢多言。

主母出身名门,侯爷先辈也是世代功勋,两人年少时也曾被誉为上京城一对璧人。

成亲数年后,才得一子,也承袭了两人的容貌,生得玉雪可爱。

但不久后,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李长平不像别的孩子,会闹会笑。

他总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某处。

年纪尚小时,众人还只为世子是性子沉静,不敢往别处想。

直到李长平三岁时。

有一日,侯爷半蹲下跟他说话,他还是眼神呆滞,神情麻木,没有任何回应。

那日正逢侯爷赴宴吃了酒,些许也听了些闲话,性子上来了,便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骂道:

「连话都不会说,本侯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傻儿子呢?」

年幼的李长平,被扇得侧过脸去。

白皙如玉的脸上,瞬间有了五个红色指印。

但他却没有喊痛,过了会儿,才慢慢转过头,终于正眼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是李长平第一次对外界有了反应。

侯爷来不及高兴,就对上自家儿子空洞漆黑的眼神,心里正忍不住发毛。

就在这时,李长平突然「啊」地大叫一声,上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死活不松口。

侯爷疼得大叫,用手想扯开他,却怎么也扯不开。

等闻声而来的下人们赶到,费了好大劲才将二人分开时。

侯爷右侧的耳朵已经缺了一角,血流了一地。

从那以后,侯爷再也不肯见李长平。

甚至别人提起,他都要发怒。

和主母也隔阂渐深。

但不知为何,侯爷也没有再纳妾。

府中一直只有李长平一个孩子。

这些年来,主母寻了很多名医,都看不出李长平是患了何疾,最后只好寄希望于神明。

「夫人是最慈悲和善的,若是在她面前,你要愈发恭敬谨慎些。」

那日莲青寻我去内院种玉山红时,李嬷嬷不放心,曾私下叮嘱了我一番。

她在侯府数十年,其中秘辛多少都了解些。

生怕我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落了责罚,因此我在夫人内院几日,她便提心吊胆了几日。

如今见我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得了赏,多少松了口气。

李嬷嬷道:「回来就好。」

我蹦蹦跳跳地走到她面前,将那三粒金锞子还有一罐亲手做的手脂塞进她怀中:

「嬷嬷,这金锞子您帮我收着。还有这手脂,您记得涂。

11

来人正是莲青。

她环顾了一圈屋内,疑惑道:「这是发生何事了?」

「没什么要紧的,这丫头不小心打破了我的东西,我正在教导她。」

李嬷嬷笑着对莲青说,随即转头对晴初斥责:「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洗把脸。」

晴初听后,便默默起身离开了屋子。

我见莲青似乎有话要与李嬷嬷说,便打算离开,将空间留给她们。

却被莲青拦下:「翠花,你别急着走,我要说的事与你有关。」

李嬷嬷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询问莲青:「可是这孩子哪里做得不好,惹夫人不悦了?她年纪还小,尚未满九岁,做事……」

莲青却摆了摆手,笑着打断她:「嬷嬷,你多虑了,这次是好事。这孩子颇得夫人喜爱,夫人想让她去小世子的院子伺候,你意下如何?」

李嬷嬷的笑容有些僵硬:「这孩子年幼,又笨手笨脚,在外院做些杂活还凑合,小世子何等尊贵,恐怕……」

「嬷嬷,你过于谨慎了,经过你调教的孩子,定能胜任。罢了,这事本不应征询你的意见。」

莲青没有等李嬷嬷说完,转而笑着看向我:「翠花,你有何想法?是否愿意去小世子院中伺候?」

我瞥了一眼李嬷嬷,然后低头回答:「奴婢愿意。」

虽然我年纪尚小,但也明白莲青深夜来访,定是奉了夫人之命。

我能想到这一层,李嬷嬷自然也能,但她仍想为我争取。

我心中感激,但也清楚夫人的决定不易更改,不愿让她为难。

更何况,人总是往高处走的。

我想要尽快攒够银子,将来能为自己置办一个小家。

因此,与侯爷和夫人相比,小世子或许是我最好的选择。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最大胆心细的,比你嬷嬷强。」

莲青听到我的回答,满意地笑了。

待她离开后,我看到李嬷嬷眉头紧锁,便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她。

李嬷嬷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你这孩子啊!也罢,小世子虽然与众不同,但进入他的院子未必是坏事,只是……」

李嬷嬷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在担心晴初。

有时候,身处低位,过于美丽的容貌未必是好事。

12

观云轩中的仆人不多,只有五六个。

且只能待在外院,不得进入内室。

据说曾有仆人无意中走进去,正好遇到李长平,导致他当场受到刺激。

连续三天,不肯进食。

后来那名仆人被夫人打了三十大板,发卖出府。

我第一天去观云轩当值,是夫人亲自带我进去的。

那时李长平正坐在一棵百年乌桕树下。

那树的叶片,色彩斑斓,深浅不一,仿佛是深秋给人间的最后一抹色彩。

而李长平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刀,雕刻一块拳头大小的木头。

见我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

俊秀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然后又低头继续雕刻木头。

即便如此,夫人也极为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果然是个有福之人。」

当时我不明白,这怎能算是有福。

后来才知道,我是第一个靠近李长平而不被他排斥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李长平的贴身侍女。

比之前轻松,月钱却翻了三倍。

李长平不说话,所以也不会有什么要求。

一时间,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还算不错。

这天,我正在树下低头编织时,一个东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抬头,便看到李长平正抿着嘴看着我。

这些天,我忙完内室的事务后,就坐在树下做针线活。

李长平坐在树的另一边。

我们互不打扰。

但现在——

见我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李长平一贯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皱成了一团。

他扬了扬手中的物品,吐出一个字:「给!」

我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接过。

只见这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像。

或者说,勉强能看出这是一个小像。

圆滚滚的身材、高低不一的双髻、比盘子还大的脸上是歪歪斜斜的眼睛……

雕刻技艺一般,线条生硬,甚至可以说丑陋。

但我还是露出一张笑脸,问道:「这是我?」

李长平矜持地点了点头。

……天哪。

但还是要继续微笑:「谢谢世子,这雕刻技艺真好,奴婢看着就像照镜子一样。」

李长平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好像更开心了一些。

他将那根丑木头塞进了自己的衣袖中。

然后从另一边衣袖里,又掏出一根未经雕刻的圆木。

接着坐在我旁边,继续雕刻新的木头。

……

第二个木头雕像明显耗时更长。

李长平每动一次刻刀,都要思考很久。

有时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等完成时,李长平的十二岁生辰也将至。

「唉,怎么又要到了那个日子啊?」

「去年是秋水,前年是若月,今年不知又会轮到谁呢?唉……」

这日晚,我回到偏院,只听几个丫头们正在屋中抱怨。

见我进来,碧云便拉住我,提醒我道:「翠花,你最需要小心。」

13

最近十分奇怪,院子里的丫头们待我比往常亲近了许多。

起初,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升为一等丫鬟的缘故。

但晴初也升为一等丫鬟,其他人却似乎故意冷落她,待她反而不如以往亲热。

我本就有些不解,如今看碧云如此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我便顺势做出懵懵懂懂的模样,问道:

「碧云姐姐,为何这么说?」

碧云今年十四岁,是我们这群小丫鬟中最年长的。

见我这般依赖的姿态,她似乎很满意,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诉了我原因。

原来李长平的生辰,对府中下人来说,是一场灾难。

主母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请和尚道士来府中念经打醮,期盼自己的儿子在神明的庇佑下,能早日恢复理智。

而侯爷则觉得有这么一个儿子,简直是丢人现眼,恨不得别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儿子的存在。

但两人自恃身份,从未在明面起过冲突。

只是底下做事的人不免跟着遭殃。

「翠花,你如今在世子跟前伺候,本就不易。到了那日可千万要更加小心,别像之前秋水若月她们一样,被赶出府可就不好了。」

碧云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样,继续道:「你进府时间虽不长,却是凭自己的本事才做了一等丫鬟,不像有的人……」

她话音未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人。

正是晴初。

她的手上正拿着一枚玉石扇坠,不用问也知道定是侯爷赏的。

自从她去了侯爷院中,隔三岔五地都会得到些赏赐。

有时是蓝田玉做的笔,有时是一克千金的群青蓝、赤金红等宝石颜料。

晴初进屋后,看到被碧云挽住的我,顿时冷笑一声:

「哟,我竟不知,你们何时成了好姐妹呢?

「也不知是谁,前些日子还在背着人说,那世子院中的一等丫鬟,也只是面上瞧着风光罢了。」

碧云闻言,讪讪地放开我,瞪了一眼晴初:「你少胡说。」

我心下顿时有了数。

碧云她们之所以突然同我更亲近,是因为她们觉得李长平的院子,实在算不得好去处。

在她们眼中,李长平不仅性格古怪,还神志不清。

而且在他的院子里,做得不好会被主母罚。

做得好了,像李长平那般,也断给不了赏。

不像晴初,去了侯爷院中。

侯爷宽厚,赏赐更是多,她们便眼红了。

更别论,碧云送了几年东西去侯爷院中,都没被留下。

而晴初只去了一次,就直接升了一等丫鬟。

这叫碧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便联合着其他丫鬟们一起孤立晴初。

而一向和晴初不对付的我,自然也在她的拉拢之列。

另一边。

晴初将扇坠放进一个螺钿盒子里,同侯爷之前赏给她的笔墨颜料一处。

嘴上继续争辩:「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碧云看到她那盒子,更加气愤:「侯爷不过是随意赏赐了些玩意儿,你就这么得意忘形。」

晴初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你倒是也想得意,可惜你没那个机会。」

碧云立刻气得满脸通红。

其他女孩们也看不顺眼晴初那副自满的样子,讥讽道:

「你又不会书法绘画,那些赏赐对你来说有什么用,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晴初骄傲地抬起头,就像春天枝头的小鸟:

「你们懂什么?侯爷他答应会亲自教我——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也是多余。」

其他人见她这般趾高气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场面即将失控时。

我在一旁轻声说道:「我好像听到李嬷嬷的脚步声了。」

大家都知道我的听觉特别敏锐,听到这话立刻都安静下来。

大家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以为我听错了,但也担心再闹下去真的会引来李嬷嬷,于是各自整理一下便去休息了。

我的床靠近窗户。

月光透过轻薄的窗纱照进来。

我躺在床上。

回想起白天,李长平把他雕刻的第二个木雕像拿给我看。

这个雕像他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依然不怎么好看。

只有那双眼睛,比第一个雕像要生动一些。

14

在侯府中,丫鬟们每三个月有一天假期。

这天恰逢我的休息日,李嬷嬷邀请我一同外出采购。

自从我一年前从青州来到京城,除了人贩子的院子和侯府,我还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于是我立刻点头,拉着李嬷嬷的手出发了。

京城的街道比我小时候在村里听说书人口中的还要热闹。

一路上,各式各样的摊位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目不暇接。

李嬷嬷给我买了一个糖制的小兔子,让我边走边吃。

今天我们主要的任务是采购一些布料和其他日用品。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我们来到了天锦布庄。

布庄门口有个卖猫的小摊,李嬷嬷见我总是往那边看,便笑着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

「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走远,记住了吗?」

我听后立刻笑了,连忙点头。

李嬷嬷进入布庄后,我便跑到了那个卖猫的摊位前。

摊位不大,摆放着六个竹编的笼子。

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小猫,或坐或躺,看起来都非常可爱。

我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糖画,眼睛却盯着中间那只灰白相间的小猫。

它也睁着圆圆的眼睛,歪着头看着我。

我忍不住将手放在它的笼子前。

就在这时,那只小猫也张开粉色的爪子,隔着笼子与我掌心相对。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温暖。

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起来非常朴实。

看到我这样,他索性把那只小猫抱出来递给我:

「来,小姑娘,摸摸它,它的毛手感很好。」

我连忙道谢,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猫。

小猫非常温顺地蜷缩在我怀里,任由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光滑的皮毛。

就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了鼓乐声,越来越近。

两边的酒楼也变得热闹起来,有人站在高处远望,有人掀开窗帘观看。

我探头一看,只见领头的人骑着高头大马。

身穿大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胸前挂着绣球。

我问摊主:「大哥,这是哪家的新郎啊?」

这阵势真大,我心里暗自惊叹。

没想到摊主听后,哈哈大笑:

「你这小姑娘,竟然连他都不知道?这是新科状元,十六岁就连续高中三元,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

「说起来他也姓李,我也姓李,说不定几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呢哈哈哈。」

看着摊主自豪的样子,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状元游街,以前在村里只是听说。

但那些说的人自己也没有亲眼见过,没想到今天我竟然有幸目睹。

周围的欢呼声越来越高,那骑在马上的人也越来越近。

只见那年轻男子容貌俊美,红衣衬托下,更显得他气质非凡,如松间清风,如水中明月,风华绝代。

我抱着小猫站在一旁,心中赞叹:这状元郎真是英俊。

就在这时。

空气中突然传来轻微的呼啸声,我下意识地朝对面二楼看去。

只见一道黑影迅速闪回木窗后。

当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那状元郎的马突然抬起头,发出了凄厉的嘶鸣声。

紧接着,马儿狂奔起来。

15

原本围看状元游街的众人,顿时惊声尖叫着四散奔逃。

而那匹马朝着我疾驰而来,速度奇快,我根本来不及躲避。

手中的兔子糖画「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

那状元郎紧紧拉住缰绳,那即将踏在我身上的马蹄,猛地高高扬起。

他顺势俯身,将我和狸奴一并捞起,待回到马背上后,左掌如电,猛击马颈一侧。

「轰」的一声。

马瞬间倒地,扬起地上的灰尘。

状元郎纵身跃下,把我稳稳地放在布庄台阶前。

他瞧了一眼地上被踩碎的糖画,又看看我,满是歉意地说道:

「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哥哥一会儿再给你买一个,行不行?」

我还在发愣,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状元郎检查了一下,见我没受伤,便摸了摸我的头,温和地说:「那你现在在这儿等着我。」

说罢,他走向那匹发狂引发骚乱的马。

众人在惊慌之余,心中也都很诧异,没想到这状元郎竟然会武艺,而且身手不凡。

原本在布庄里的李嬷嬷听到动静,匆忙从里面跑了出来。

见我脸上沾了灰,吓得魂不守舍,赶忙搂住我,急切地问:「翠花丫头,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回过神来,赶忙安慰李嬷嬷:「嬷嬷,我没事。」

突然,我感觉怀里空了,四处张望。

只见那只小狸奴受了惊吓,跳到了状元郎怀里。

它的爪子紧紧钩住状元郎胸前的衣服。

状元郎倒也不介意。

他一手抱着狸奴,一边低头查看那匹马。

只见马的右眼插着一根银针,鲜血直流。

想必就是因为这个,马才会发狂。

状元郎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投向对面的酒楼。

这时,随行的官差才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说道:「李大人,您没事吧?」

要是有事,还等你来问?

我虽年纪小,但也觉得这话很是虚伪。

被称作李大人的状元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没事。」

那为首的官差看到他胸口的袍服被狸奴抓出了痕迹,便装作好心地提醒道:「大人,您这状元袍是圣上亲赐的,现在被一只畜生抓坏了,这恐怕是对圣上不敬啊。」

接着又环顾四周,打着官腔说:「这畜生是谁家的?竟敢冲撞本朝状元,损坏御赐之物,该当何罪?还不赶紧出来领罚?」

卖狸奴的一听,脸色惨白,急忙上前跪下:「小的有罪!求大人饶命啊!」

明明是有人搞鬼,却怪罪到一只狸奴身上。

真是荒唐。

况且摊主是好心,见我喜欢这狸奴才抱给我,现在却无辜受牵连。

我有些愤愤不平,想上前理论,却被李嬷嬷一把拉住。

「你别乱来!别惹麻烦!」

李嬷嬷看着眼前的场景,神色从未如此凝重。

就在这时,状元郎从袖中拿出两块碎银递给摊主:

「这只狸奴我买下了,它现在是我家的,和你没关系了,起来吧。」

摊主听了,如蒙大赦,不停地磕头道谢。

周围的人纷纷称赞,说这状元心地善良,将来肯定是个好官。

听到这话,为首的官差脸色更难看了。

本来状元游街出状况,人们就会怀疑状元是不是德行有亏,才遭遇此祸。

而这个官差,是受了上面贵人的指使,配合制造混乱之人的。

没想到计划落空,还让状元郎博得了好名声。

他心里又惊又怕,只盼着伤马之人别被抓住。

不然贵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这时,我挣脱了李嬷嬷的手,走上前去。

向状元郎行了个礼,清脆地说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状元郎突然看到一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行礼,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还是郑重地回了一礼。

趁他俯身之际,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大人,射出银针的人在醉仙楼二层,穿着黑色衣服。」

16

回侯府的路上,李嬷嬷特意叮嘱我,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听话地点点头。

申时三刻,回到府中,就看到莲青在垂花门前焦急地等着。

一见到我们,她就拍着手说:「可算回来了,快跟我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几乎是小跑着到了观云轩。

原来是李长平今天见我不在,就不肯吃饭,一直等到现在。

「行了,现在可以吃了吧?我的小祖宗!」

莲青把我带到李长平面前,无奈地说道。

李长平原本面无表情地坐在紫檀木桌前,看到我进来,就指着桌上的一碗桂花糖蒸酥酪说:

「这个,给你。」

我有些诧异。

夫人以前赏过我一些吃食,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道桂花糖蒸酥酪。

我还专门去厨房问过做法呢。

他怎么会知道?

是巧合吗?

不管怎样,看到他特意等到现在,就为了把酥酪留给我,我的心里还是微微一暖。

以前在家里,吃食都是先紧着弟弟们。

只有他们吃剩下了才轮到我。

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人会把我喜欢的吃食记在心上,专门留给我。

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

等李长平吃完饭,莲青才松了口气。

送莲青出观云轩的时候,我郑重地向她道谢:「今天的事,多谢莲青姑姑。」

我知道,如果李长平因为我不在就不肯吃饭这件事传到主母耳朵里。

我肯定会受罚,轻的是挨几下板子,重的话就要扣月钱了。

莲青点了点我的头,叹气道:

「你也是运气好,今天夫人去礼佛了,把府里的事交给我了,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这内院不像外院,时时刻刻都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

「世子这里又比较特殊,你既然在他院里当差,就没有休息的时候了。」

听到这些,那碗酥酪带来的感动顿时消失了。

我还是早点攒够银子,为自己赎身吧。

17

三月初七,是李长平十二岁的生辰。

一大早,府里来了一群道士和尚,在前院诵经祈福。

特意避开了侯爷的院子,免得侯爷生气。

主母来到了观云轩。

还带来了一个和李长平年纪差不多的青衣姑娘。

那姑娘容貌秀丽,虽然比不上晴初漂亮,但比同龄人多了一份优雅稳重。

她就是主母的外甥女,沈兰心。

「长平,这是你心兰妹妹,还记得吗?」

主母拉着姑娘的手,问世子。

最近世子的情况比以前好了些,不再总是闷着,偶尔也会说话。

主母就借着生辰宴这个机会,把沈兰心带到了观云轩。

「长平哥哥好。」

沈兰心行礼,举止大方得体。

主母看在眼里,对她越发满意。

而李长平坐在桌前,没有动静。

要是以前,观云轩里来了陌生人,世子都会大喊大叫。

现在看他没反应,主母很高兴,就拉着沈兰心向他走去。

没想到刚要坐下,李长平动了。

他拿起桌上的云青瓷杯,用力摔在沈兰心脚下,吐出一个字:「走!」

碎瓷片飞溅,有小半杯茶水溅到了沈兰心的裙摆上。

主母的脸色立刻变了,斥责他:「长平,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

「我不要什么妹妹!我只要翠花!」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我,突然被李长平拉住衣袖,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宣告着。

我赶忙跪下。

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扎进了我的膝盖,一阵刺痛传来。

但比起这疼痛,我内心更多的是恐惧。

沈兰心不仅是主母的外甥女,据说和李长平还有娃娃亲呢。

只是因为李长平的痴病,两家的态度才一直不明确。

但不管怎样,这趟浑水我可不能蹚。

主母看着自己这个半痴半疯的儿子,又气又无奈。

只能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这个逆子!」

一旁的沈兰心,原本白皙的脸微微泛红。

但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和不满,反而轻声劝主母:

「姨母别生气,今天是我不好。长平哥哥本来就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和他又多年没见,生疏是正常的。」

主母听了,更加内疚:「都怪我太心急了,委屈你了。你现在全家都搬到上京了,要是你愿意,就常来侯府陪陪姨母吧。」

沈兰心答应了,临走前还向李长平行了礼。

虽然李长平没有看她,只是拼命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起来。

但主母没发话,我还是笔直地跪在地上。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主母像是突然想起了跪着的我,叹了口气说:

「起来吧。能得到世子这样的对待,看来你平时确实很用心。」

18

回下房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两个时辰。

我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疲惫不堪。

膝盖上的碎瓷片扎得不深,我找了个镊子把它夹了出来。

正当我在屋里给伤口上药的时候。

晴初突然披散着半湿的头发进了屋。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丫鬟们都应该在各个院子里干活呢。

而晴初却好像刚洗完澡,眼眶有些红。

看到我在屋里,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装作没看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暧昧的红痕。

低下头,继续涂药。

晴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她平时专门放侯爷赏赐的螺钿盒子。

盒子里原本的笔墨颜料都没了,换成了几个小瓷瓶。

晴初默默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瓶,放在我面前。

「用这个药吧,不会留疤。」

她的声音还有些鼻音。

我没有拒绝,说了声谢谢。

然后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平时我和晴初碰到一起,总是吵个不停。

而现在,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屋外鸟儿的几声啼叫。

那一天,我们好像都带着满心的心事,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19

春风吹绿了枝头的叶子,人间已是四月天。

世子还是喜欢做木雕娃娃,虽然他的雕工进步很慢。

但总归还是有进步的,至少嘴巴不歪了,眼睛也不斜了。

他每雕完一个,就会拿给我看。

我面无表情地把夸他的话说完后,他才会满意地把木雕娃娃放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乌桕树下。

这一天,天气晴朗。

我坐在树下,看着手上破了个小洞的羽金青锦裘,有些发愁。

这是主母前几天才派人送来的,说是博罗国的贡品,非常名贵。

可世子才穿了半天,不知在哪里刮到了,就破了个洞。

我好不容易找到颜色相近的丝线,可这料子太脆弱珍贵了,我的绣工不太好,一时不敢动手修补。

所以,当李长平把他新做的木雕娃娃递给我看的时候。

我一心想着锦裘的事,没经思考,就下意识地说了那些夸奖的话。

「说过了。」

世子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抬起头,看到他逆着光,雪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委屈。

什么?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长平见我一脸茫然,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说过了。」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

我一时无语。

原来是说我刚才夸他的话之前说过了。

难道他不仅要别人夸,还不能重复?

……

我看着那个越来越像我的木头雕像,又想到这个月涨了的月钱。

最后还是露出笑脸,用不同的语句重新夸了一遍。

李长平这才满意,把木头雕像收进了袖子里。

晚上,我把那件羽金青锦裘带回住处,想趁着晚上再试着补补。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你们猜,晴初那小丫头什么时候爬上主子床的?」

「会不会是世子生辰那天?那天我去前院给那些大和尚送饭,正好看到她从侯爷院子里出来,脚步不稳,脸色潮红,身上还沾着那些金贵的颜料呢,真是丢人。」

「我早就看出来她不是个好东西,年纪轻轻就想着勾引男人,呸!」

……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门。

看到我来了,正在带头说闲话的碧云拉住我,说:「翠花,你还不知道吧?晴初那个丫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碧云姐姐,你前几天才因为乱说话被李嬷嬷罚了,这么快就忘了?」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碧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辩解道:

「怎么,她自己不要脸,做出这种下贱的事,我还不能说了?」

不要脸?你怎么知道她是自愿的?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侯爷,一个是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丫鬟。

地位相差这么大,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

我心里莫名有些悲凉。

「你要是这么想说,就去李嬷嬷或者侯爷面前说,让他们看看碧云姐姐你是个多么高尚的人。」

碧云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其他小丫鬟面面相觑,想到我现在是世子院里的红人,不敢得罪我,都假装有事,各自散开了。

子时三刻,夜色朦胧。

月光洒在院子里,像玉一样皎洁清冷。

大家都已经睡熟了,我坐在院子里缝补那件羽金青锦裘。

这时,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这针脚也太差了,我来吧。」

晴初坐到我身边,又恢复了往日的尖牙利嘴。

我也没客气,把羽金青锦裘递给她:「那你来。」

晴初的绣工是整个侯府最好的。

用李嬷嬷的话说,就是人虽不机灵,但有一双巧手,就算以后被赶出府,也不愁没饭吃。

晴初见我这么识趣,傲娇地哼了一声。

她接过羽金青锦裘,拆掉我原来的针线,对着月光,拿起针,在破洞处缝了起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她收了线,说:「好了。」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几遍,都找不到原来破洞的地方。

我由衷地赞叹道:「难怪嬷嬷说,整个上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手艺好的人。」

晴初先是仰头一笑,骄傲地说:「那是当然。」

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但奇怪的是,现在却不觉得她讨厌了。

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的。

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屋。

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她没有回头,声音仿佛从风中传来。

我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知道今晚碧云她们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20

日子宛如琴弦上弹奏的旋律,转瞬即逝。

转眼间,我已快至十五岁。

这些年里,上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多年后,人们仍在茶余饭后对此事津津乐道。

据说那少年得志、深受圣宠的状元郎,曾直言不讳地进谏,言圣上只问鬼神,不见苍生。

这几乎是把「昏君」二字,直接甩到了圣上跟前。

圣上因此大发雷霆,在朝堂之上拔剑相向。

而那状元郎毫无畏惧,即便剑尖在眼前,面色依旧不改:

「为臣者,当为君分忧;为官者,当为民请命;生死相较于二者,微不足道。」

最后,是太子在殿前跪地求情,才让圣上饶了状元郎一命。

此事过后,状元郎被贬离上京。

太子也因受牵连,被禁足于东宫三月。

自那以后,太子似乎失去了圣上的宠爱。

而宁远侯府,看似并无波澜。

侯爷院里的小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晴初,依旧稳坐一等丫鬟之位。

据说院里的大小事务,下人们都会先询问她。

碧云则因办事不力,被逐出府,从此没了音信。

有小丫鬟瞧见,她在被赶出府的前一晚,还跑到主母院子里哀求开恩。

可主母连面都不见,直接命人剪了她的舌头,将她扔出府去。

世子院里,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是有一回,主母的外甥,也就是沈兰心的哥哥沈鸿成,在府中喝醉了酒。

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观云轩前的假山旁。

那时我刚从花房返回,被他一把拽进了假山的夹道中。

沈家是皇商,虽不比公侯之家尊贵,但家境殷实。

这沈大公子才华横溢,所作诗赋能让上京的纸张价格上涨。

虽说因皇商身份不能入朝为官,却因一手好文章,在勋贵子弟中颇受欢迎。

老侯爷喜爱文人墨客的风流才情,常常找些借口在自己院里设雅宴。

这沈鸿成很合他的胃口,所以常被邀请。

主母虽未明言,但对这个才名远扬的外甥,似乎颇为满意。

然而此刻,这个浑身酒气、撕扯我衣裳的男子,全然没了传闻中的风雅,显得粗俗又可怕。

「小美人儿,陪爷快活一下。」

沈鸿成将我压在假山上,喘着粗气调笑道。

「沈公子,我是世子院中的人,您喝醉了,我让人送您回去吧。」

我强忍着胃里的恶心,拼命推开他,小声说道。

我不敢大声呼救,若是被人发现,我必死无疑,只能抬出世子。

可谁知,沈鸿成听到世子,反而更加张狂:

「什么世子?不过是个傻子罢了!你陪我一晚,爷明日就向姨母要了你,以后就不用再伺候人了。」

沈鸿成的酒气喷在我脖颈,手在我身上肆意游走。

刹那间,愤怒和恶心充斥着我的胸膛,我几近作呕。

就在我以为自己在劫难逃,要被这畜生玷污的时候。

突然「嘭」的一声。

沈鸿成的身子一软,滑落在地。

我抬头看去,只见李长平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

他眼神漆黑,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沈鸿成躺在地上,像是昏死过去了。

突然,李长平眼珠微微转动,又拎起木棍,狠狠朝他身上打去。

狭长的夹道里,满是钝物击打肉体的声音。

见他一下比一下用力,我赶忙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世子,别打了。打死了连累你不值得。」

21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打红了眼的李长平,将他送回观云轩。

另一边,路过的下人们发现了被打晕的沈鸿成。

主母急忙派人找来大夫。

沈鸿成的伤势看似严重,但并无性命之忧。

醒来后被问起缘由,他只说自己喝醉了酒,不小心走到观云轩前,正巧碰到李长平。

他故意省略了自己欺负、调戏府中丫鬟的部分,把责任都推到了李长平身上。

毕竟众人皆知,李长平患有痴病,发病时会伤人。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侯爷耳中。

因沈鸿成是自己邀请来赴宴的,又想起曾被这个儿子咬掉半个耳朵的经历,侯爷怒不可遏。

他当着下人们的面,斥责主母:「你生的好儿子!都疯成这样了,直接打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主母颜面尽失,来到观云轩。

或许是李长平打伤娘家亲外甥的事让她怒不可遏,又或许是她一直期望儿子恢复神智,成为像沈鸿成那样文采斐然的人,好为自己争光。

这些年,她一边拜佛求神,一边四处求医。

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多年的期待彻底破灭了。

看着已经十七岁却仍一脸懵懂茫然的儿子,主母眼中闪过一丝怨恨,说道:「真是个孽障!要不是生你时伤了身子……」

一旁静默的莲青听到这话,赶忙打断:「夫人,莫要生气。」

而李长平只是沉默地坐在桌旁,眼神漆黑空洞,不知是否听懂了。

后来,主母把他关进小佛堂,三天三夜不许人送吃的。

我趁着夜色,提着食盒,翻墙进入小佛堂。

佛堂里,烛火长明。

李长平跪在蒲团上,头顶是从未眷顾过他的神明。

我心中泛起一丝酸涩,走上前去。

听到动静,李长平回过头。

见到是我,他从怀里拿出一根桃木簪:「及笄,给你。」

女子十五及笄,因沈兰心母亲早逝,她的及笄礼是主母操办的。

那年,李长平去主母院里时,听到下人们谈论沈兰心的笄礼,回来问我:「翠花,什么是及笄?」

我想了想,回答:「就是用簪子把头发挽起来,然后就可以嫁人了。」

当时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李长平竟记在了心里。

我垂眸看着手中那根雕着红莲和鱼的桃木簪,心中似有蝴蝶轻舞。

李长平问我:「翠花,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佛堂静谧,菩萨低眉,风吹动烛火。

从不信佛的我,在这一刻,回答:「好。」

世间若真有神明,请让此刻成为永恒。

22

可惜,这世间并无神明。

只有凄清的月色,和阴森的竹影。

「怎么,当年到我院里,是真心还是算计,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李长平见我迟迟不答,声音冷若冰霜,眼中带着一丝嘲讽。

我看着眼前这个俊秀清冷的男子,只觉陌生。

真奇怪。

明明是同一副面容,我却在此时才真正看清。

那个习惯坐在我身边安静雕刻木头小像、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糖蒸栗子糕、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小傻子,真的消失了。

也许在李长平恢复神智后,将那棵乌桕树下所有木头雕像都烧毁的时候,我就该明白。

是我太贪恋这八年相伴的时光,一直在自欺欺人。

而如今,当真相如巨石般砸下,我的心却莫名轻松起来。

我抬头直视李长平的眼睛,问道:「世子是真的在意这个答案,还是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让自己心安?」

他每次见到我,就会想起曾经那个患痴病的自己。

被下人在背后嘲笑,被亲生父母嫌弃。

过去的他没有感觉,但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我,却目睹了这一切。

所以他清醒后,便把我赶到了外院。

我并非不清楚,只是不想拆穿罢了。

李长平闻言,顿时语塞。

然而不等他再说话,我却笑道:「当初去世子院子,确实谈不上真心,只是因为月钱多。」

这并非赌气之言。

毕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丫鬟,若只捧着所谓的真心在这世间行走,与找死无异。

李长平听完,脸色愈发阴沉。

但我已把话说尽,情分也早已耗尽。

于是我背起包袱,继续向前走去。

前方约十步远,便是角门。

八年前,我从这道门进入侯府。

那时的我一无所有,连饭都吃不饱。

如今,我也从这道门离开。

带着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也不算亏。

李长平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脸色阴沉,似乎还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哎哟,我的世子,到处找不到您,原来在这儿呢。快随我去夫人院里。

「自从您和兰心小姐婚期定下后,夫人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她本来就有胃疾,您快去劝劝她吧,这府里夫人最听您的话了。」

来人是莲青。

她仿佛没看到李长平和我的纠缠,自顾自地说道。

李长平闻言,缓缓放下抓住我的手。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没再说话,朝主母院子走去。

莲青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看向我,轻声道:「保重。」

在府中多年,除了李嬷嬷,她也对我多有照顾。

我知道今日一别,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

于是我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姑姑也多保重。」

23

出了侯府,我租了一辆马车,向南而行。

打算去临县安家,然后开个小铺子,自己当老板。

李嬷嬷曾说她老家在临县,那里是真正的江南水乡。

有粉墙黛瓦、山水桥影,还有悠扬的小调。

吃食多种多样,不仅美味,而且精致。

那时我就心动不已。

走了大概三个月,终于到了临县与平县的交界处。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路过一个茶水摊,我便停下来休息。

隔壁桌坐着几个汉子,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了吗?临县清平街李婶家的二丫头,前几天来平县探亲,后来就没消息了,八成是失踪了。」

一个扎着头巾、穿着布衣短袍的汉子叹气说道。

对面的阔脸汉子听了,吃了一惊:

「什么?又丢了?这都第几个了?你们平县的县官老爷都不管吗?」

扎头巾的汉子啧了一声:「你当这儿是你们临县啊?有李大人在,丢只鸡都能找回来。」

阔脸汉子是临县人,对本县的李大人极为信任和推崇,闻言说道:

「要是我们临县的姑娘丢了,李大人肯定不会不管。」

这时,桌上一个长着细长鼠眼、胸前挂着一枚吊坠的汉子冷笑一声:

「你还真把那李翊当神仙了?再厉害不也是个被贬的官,还能管我们平县的事?在平县,是三灵神说了算!」

我眼角余光扫到他的吊坠,微微一顿。

那枚坠子是一个小小的青色铜像,面目狰狞如恶鬼,让人看一眼就心生不适。

而此时,阔脸汉子一听有人当面贬低他敬仰的李大人,不乐意了,挽起袖子骂道:「老秦头,你是不是找茬?」

被称作老秦头的鼠眼汉子也瞪起眼:「我还怕你不成?」

扎头巾的汉子见状,赶忙拉住两人,费了好大劲才劝住,没让桌子被掀翻。

只是那老秦头似乎余气未消,冲茶水摊打杂的伙计喝道:

「齐秀才,还不给爷加碗茶?这么没眼力见儿,难怪考了二十多年还是个穷秀才。」

那被称作齐秀才的中年男人正在给另一桌添茶,闻言脸涨得通红。

但他没有发作,而是立刻小跑过去给老秦头倒茶,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

待他转身离开时,老秦头却伸脚一绊,齐秀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老秦头调侃道:「齐秀才中状元啦,高兴得都站不稳咯。」

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少数没笑的,似乎也见怪不怪,没人上前帮齐秀才。

齐秀才也不生气,涨红着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继续忙活。

看到这一幕,我放下手中的茶杯。

临走前,在茶杯下压了两枚铜板。

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

然后我继续赶路。

原本见马儿疲惫,想在此处多停留一晚,明日再进城。

但从那些汉子的交谈中,我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相比平县的三灵神,我更愿意相信临县有血有肉的李大人。

24

日暮西垂,夕阳渐起。

我策马疾驰,想在天黑前赶到临县。

驶入一片竹林时,与一行人擦肩而过。

他们的马蹄声与众不同,更加整齐轻盈。

仿佛经过特殊训练。

为首的男子白衣玉簪,眉如墨画,格外引人注目。

甚至有一丝熟悉感。

我的目光忍不住多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又收回,继续赶路。

竹林静谧,风声萧萧。

此时,我距离临县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就在我以为不会再有意外时。

一个摔倒在路中央的老妪拦住了我的去路。

那老妪白发苍苍,像是腿部受伤,看到我便哀声求救:

「好心的姑娘,能捎我一程吗?」

声音沙哑,十分可怜。

只可惜,我并非善良之人。

相比善良,疑心才是我的本能。

想起那些汉子提到的失踪女子,再加上这老妪在这荒郊野外摔倒,身边又没有行李,我很难相信她。

所以我没有理会她,想绕过去。

可路太窄,老妪躺在中间,马车根本绕不开。

老妪见我冷漠,哀求声愈发凄惨。

这时,我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发狂。

几次差点把我甩下去,我知道情况不妙。

便往口中塞了一粒药丸,然后跳下马车。

我刚落地,那摔倒的老妪却突然起身,趁我不备,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只觉眼前白光一闪。

失去意识前,我似乎听到竹林尽头那一行整齐轻盈的马蹄声。

25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在一间昏暗的密室里,手脚都被捆住。

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鲜红的嫁衣。

我将手举到胸前,扯开嫁衣领口查看。

还好,里衣没换。

缝在里衣内的四百两银票还在!

我松了口气,抬起头向前望去。

只见密室中间摆放着一座狰狞的青色恶鬼像。

它瞪着铜牛般的大眼睛,眼珠仿佛要瞪出来,长长的弯曲獠牙从鲜红的嘴唇伸出。

和老秦头胸口的吊坠有七八分相似。

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恶鬼像周围摆放着五个骷髅。

每个骷髅的头骨中间,都插着一根燃烧的红烛。

环顾四周,发现密室里除了我,还有四个昏迷的年轻女子。

她们也都身着如血般鲜红的嫁衣。

在烛火映照下,整个场景诡异阴森。

我知道是之前服下的神清丸起了作用。

不然此刻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失去意识。

我强压心中的恐惧,轻跺右脚。

鞋尖处立刻弹出一把小小的利刃。

这是我出发前特意定制的,以防路上遭遇不测。

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虽然花了二两银子,现在看来也算值得。

我用利刃割开手脚上的麻绳,走到恶鬼像前,随意选了一个骷髅,从中抽出一根红烛。

然后举着红烛在密室里寻找脱身之法。

我的银钱还没花完,可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否则我死不瞑目。

密室的墙壁是灰色砖石砌成,没有任何壁画可供寻找线索。

我绕了一圈,也没发现墙壁有异常凸起的地方。

于是我回到那座可怖的恶鬼像前。

伸手推了推,没推动。

我双手顺势一转,恶鬼像动了!

只听「砰」的一声。

不远处两块地砖向下塌陷,露出一截台阶。

我俯身看去,原来密室下面还有一层。

地下那层摆着大约十几口木箱,里面装满了银锭和珠宝。

还没等我惊讶,就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迅速将神像恢复原位。

然后捡起地上的麻绳,在手脚上虚绑了个活结。

接着倒下,假装昏迷。

不一会儿,沉重的石门从外面打开。

听脚步声,大概有六人。

我微微眯眼。

只见为首的正是迷晕我的老妪。

她身后跟着五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

「把这些祭品送到祭台,三灵神大人已经等很久了。」

老妪嘶哑的声音在封闭的密室里响起。

我心中的怀疑得到证实,原来这恶鬼像就是三灵神?

不知那老秦头要是知道自己信奉的三灵神是女子失踪的罪魁祸首,会作何感想?

老妪下达指令后,她身后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向我走来。

我闭着眼睛,努力让呼吸平稳。

三步、两步、一步……

那男人俯身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心头一紧,难道被发现了?

祸不单行,这时脚上的绳结松开了。

我的呼吸一滞。

正要亮出靴子前的刀锋时,那黑衣男子趁俯身之际,将松掉的绳结藏进袖中。

然后给我使了个眼色。

什么情况?

眼前的男子和三灵神不是一伙的?

我将信将疑,却也没有轻举妄动。

继续闭眼装死。

那男子也稳稳地抱起了我,仿佛什么异常都没有。

26

经过大约一炷香的行程,我们终于抵达了老妇人所提及的祭坛。

沿途中,我们穿越了三道隐蔽的门,通过了四重守卫。

最终,我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殿堂,四周布满了嶙峋的怪石。

老妇人口中的三灵神从地下缓缓升起。

他身穿血色符文的长袍,面戴青铜面具,低声念着某种咒语。

抱着我的男子突然低声说:「找个地方躲起来。」

然后他将我放下,拔出腰间的软剑,向祭坛飞奔而去。

他一动,其他同行的男子也纷纷拔出武器。

我一落地,便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尊铜像。

也顾不得其狰狞的面容,迅速躲在了后面。

「哪里来的无知小儿,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祭坛上的三灵神戴着青铜面具,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异常嘶哑。

只见他一挥手,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

面具男轻蔑一笑:「一个见不得光的鼠辈,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真是可怜又可笑。」

说话间,他手中的剑却没有停下,几名黑衣人惨叫着倒在他的脚下。

三灵神听后,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李翊李大人啊?既然你特地来送死,那你这条命本座收下了。」

李翊?

听到这个名字,我躲在一边,心中一动。

原来他就是那个广受尊敬的临县知县李翊。

我还来不及感叹这位知县大人的勇敢,另一个疑问涌上心头。

为何这平县的三灵神,仅凭一句话,就能认出临县的知县李翊?

难道他们是旧识?

另一边。

「大言不惭!」与李翊一同前来的男子忍不住骂道。

然后他飞身至李翊身边,说道:「大人,这里交给我。」

李翊微微点头,摘下面具甩向阻拦的黑衣人,剑锋直指祭坛上的三灵神。

原本高高在上的三灵神,见自己的手下竟然都不是对手,一时有些慌乱,

将面前的方桌推出,企图抵挡李翊的攻击。

却被李翊一剑劈开,木屑四溅。

三灵神想要逃跑,却被李翊一剑挑开面具,露出了一张平凡至极的中年男子的脸。

我从铜像后探出头,匆匆一瞥,又迅速缩回。

心中却是一惊。

这所谓的三灵神,竟然是那茶水摊的伙计——齐秀才。

齐秀才原名齐申,从十四岁开始参加科举。

一直到三十岁才中了个秀才,之后多年也未曾中举。

如今面具落地,齐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趴在地上,身体颤抖,却还是伸手想要去够那个沾满灰尘的面具。

「齐秀才?竟然是你在装神弄鬼!」

与李翊一同前来的人中,有人似乎与他相识,见状怒斥道。

齐申听到「齐秀才」三个字,突然激动起来,口中喃喃道:

「我不是什么齐秀才!我是无所不能的三灵神!」

在场少数还未倒下的黑衣人,也都傻了眼。

原本一直信奉的神明,竟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穷酸秀才。

这时,一群官兵从门口涌入,将这些黑衣人全部逮捕。

为首的官兵面色凝重,对李翊说道:「大人,属下无能,并未找到这厮搜刮的财物。」

齐申借三灵神之名,大肆敛财。

又以祭祀为名,让手下搜罗年轻女子,供他享乐。

等他玩腻了,就将女子杀害,用其头骨制作法器,再卖给达官贵人。

李翊听后,面色未变,只是将横在齐申颈侧的剑往里送了一分,简洁地说道:「说。」

齐申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惊恐,嘴里却说:「我花光了。」

李绪唇角微勾,眼神冰冷:「若是真花光了,你背后那人岂能饶你?」

齐申像是绝望中生出了勇气,一口咬定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事就是我一人所为。」

「李翊,我不如你运气好,当过状元,享受过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我,却倒霉了二十多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中。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那我就偏要这些人跪在我面前,来求我保佑他们!」

李绪闻言眉心微蹙,似乎觉得眼前这人的血,都脏了自己的剑。

「你还真是会为自己的无耻找借口。那些被你侮辱杀害的女子呢?她们大多甚至都不认识你。」

齐申闻言,却更加激动:「那些女人就该死!独自出行又抛头露面,难道不是为了勾引男人吗?没准儿她们心里都是愿意的!」

听到这里,我从铜像后面探出了个头,说道:「要不再去密室那里看看呢?」

27

官兵从密室的地下一层抬出了所有的木箱。

其中十箱是整齐排列的银锭,其余的都是珍贵的珠宝。

被掳来的女子们也都服了解药,陆续苏醒过来,与来接她们的家人相拥而泣。

而我则在那被堆在角落里,像小山一样的杂物堆里。

费力地翻找我的小包袱。

里面的碎银子和衣物倒是小事,主要是还有晴初和李嬷嬷她们送我的东西。

等我哼哧哼哧找了一遍后,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紫色一角。

心中大喜。

我将包袱背在身后,准备离开这个邪神窟时。

却被人拦住了。

「姑娘,等一下。」

循声望去,只见李翊站在三步外,不知看了我多久。

「大人,这确实是我的包袱,里面还有我的身契。」

我以为这位知县大人是在怀疑我,便赶紧解释道。

李翊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

衣袍随风飘动,俊雅清绝的面容,犹如玉山照人。

他笑着向我走来,温声解释道:「姑娘误会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

我的口中突然泛起一股腥甜。

「噗——」

我吐出了一大口黑血,尽数喷在了李翊的衣袍上。

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溅到了他白皙如玉的面颊上。

我觉得颇为对不住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身子一软。

最后的意识,是李翊惊愕的脸。

以及一个带着松木香气的温暖怀抱。

28

「喵——」

什么声音?

我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睁开眼。

循声望去,只见床边站着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

怀中还抱着一只黑白相间、圆滚滚的狸奴。

见我醒来,那猫叫得更欢了,似乎还想向我扑来。

却被老人按住。

那老人盯着我看了一圈,

口中啧啧道:「小姑娘,你这是得罪了谁?连这极为罕见的血蚀引都用上了。」

我微微抿唇,道:「老人家,我……是中毒了吗?」

那老人点了点头:「还不是普通的毒。」

从他口中,我才得知,我所中的血蚀引是世间奇毒。

此毒不会立刻发作,而是会藏于体内数月。

待与血液完全融合之时,便会如万蛊钻心,痛苦而死。

这个毒发时间,以及这等手段。

除了宁远侯府,我想不到还有其他可能。

只是不知,下毒的究竟是主母,还是沈兰?

我按下心绪,又问道:「老人家,我这是在哪里?您又是何人?」

「老夫姓薛,一介游医罢了。此处是我那不肖徒弟的宅子,你也是他丢给老夫的。」

说到这,薛老捋了捋胡子,嘟囔了一句:「原本还以为那小子开窍了,抱了个新娘子回来,结果白高兴一场。」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低头,只见身上还穿着那件红色嫁衣。

一时也有些尴尬。

但我如今都要死了,还尴尬个什么劲啊?

我索性直接问道:「薛老,我这个情况,大约还有多少日子?」

我看看,还来不来得及回上京,一把火烧了那宁远侯府。

谨小慎微尽心侍奉了那么多年,最后还落得这个下场。

我怕就这样死了,会变成怨灵扰民,得拉着害我之人陪我下去。

薛老:「一般来说,只剩一月。」

闻言,我的心彻底凉了。

来不及找要害死我的人了。

我瞬间坐起身,就要下床。

薛老见状,吓了一跳,道:「你这是要干嘛?」

我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道:「出门花钱!」

一个月,我肯定赶不回上京了。

要是连银子都没花完,我这辈子算是白忙活了。

这时。

门口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李翊白衣如雪,墨发垂肩。

手里端着一碗汤,逆着光而来。

29

「师傅,您就别再吓她了。」

李翊手中那碗汤的香气愈发浓郁,随着他的走近,那股鲜美之气也扑鼻而来。

我不由自主地嗅了嗅。

薛老似乎也被那香气吸引,伸手想要接过汤碗,嘴里念叨着:「好徒弟,你终于亲自下厨了。这是炖的鸡汤吧,这香气……」

却被李翊巧妙地避开了。

薛老露出疑惑的表情。

李翊望着眼前这位童心未泯的师傅,耐心说道:「厨房里还有,师傅能否先让给病人?」

薛老不满地吹了吹胡子,但还是转身去了厨房。

我呆呆地接过那碗鸡汤。

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点缀着几颗透亮的枸杞。

尝一口,浓郁的鲜香立刻在舌尖扩散。

实在是美味至极。

没几下,我就喝光了。

心中的焦躁也随之平息了一些。

我握着空碗,望向眼中似有笑意的李翊,问道:

「李大人,您刚才的意思,是说我中的毒还有救吗?」

李翊轻轻点头,温和地回答:「有救。」

他简洁的回答让我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如果后来不是为了解除我体内的毒,薛老的药园里的珍稀药材几乎被挖光。

而李翊也为了驱除我体内的毒素,连续三个夜晚不眠不休,将他的内力输送到我体内。

我还真以为这毒能轻易解除。

30

一月之后。

我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其余已与常人无异。

站在薛老那几近荒芜的药圃前,我举着李翊带给我的兔子糖画,看向脸色比我还白的李翊,问道:

「大人,您为何不惜代价为我解毒?」

此时的李翊刚处理完公务归来。

正从袖中掏出炸好的小黄鱼干,喂怀里那圆滚滚的小鱼球——他养的狸奴。

说真的,当我初次听到「小鱼球」这三个字从李翊口中说出时,着实吃了一惊。

小鱼球吃得正香,吧唧着嘴。

李翊轻抚它的毛,笑着回应我:「若不为你解毒,那之前两次救你不就白费了?」

两次?邪神窟那次是一次,另一次是何时?

我望着眼前场景,陷入沉思。

这黑白相间的狸奴、初见就莫名熟悉的李翊,再加上齐申提到李翊曾是状元郎……

难道?

我试探着开口:「大人,您可是元和六年的状元郎?小鱼球,是不是大人您在上京城朱雀街买下的?」

李翊闻言,嘴角轻扬,眸中似有一泓温柔的琥珀之光。

他把怀里的狸奴举到我眼前,打趣道:「小鱼球,姐姐认出你啦!」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个曾在马蹄下救我的少年状元郎。

后来在侯府听闻他被贬出上京,我还暗自惋惜呢。

没想到如今竟再次相遇。

缘分啊,真是奇妙又不可思议。

我从李翊手中接过小鱼球,亲昵地蹭了两下。

难怪这小猫一点不认生,原来是我当年一眼相中的小家伙啊,我们之间可还有击掌为约的情谊呢!

待激动的心情稍缓,我诚挚地对李翊说:

「大人,我虽身份低微,但日后若您有需要,我定当全力相助。」

我这一生,说过无数漂亮话,可唯有这一句,是发自肺腑。

李翊脸上笑意不减,听到我的话后,缓缓说道:

「翠花,即便你只是临县的普通百姓,我也会竭尽全力救你。

「所以,不要让自己背负太重的负担。你的人生还长,轻松前行吧。」

31

在李翊的住处又调养了几日,我的脸色终于恢复红润。

也不知是不是李翊厨艺太精湛,我感觉腰间的衣裳都有些紧了。

这几日,我常在临县的东西二街闲逛。

不久,我便盘下了东街一家铺子,取名为翠花坊。

我打算售卖用花草制成的胭脂香粉和养肤膏之类的东西。

以前在侯府时,我就常摆弄这些。

府里的小丫头们都很喜爱。

就连总和我斗嘴的晴初,在我研制出新款桃花胭脂时,也会主动与我言和。

翠花坊的后院不仅能住人,还有个院子。

刚好可以种些花草,我对此十分满意。

从李翊住处搬走时,李翊并无特别反应。

薛师父却一脸苦相,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自从我帮他种活了好几株珍稀药草后,他就两眼放光,恨不得当场认我做义女,还是李翊出面阻拦了。

如今见薛师父这模样,我安慰他道:

「薛师父,日后若有需要我种的药草,尽管到翠花坊找我,离这儿不远,我随叫随到。」

薛老听了,脸色缓和了些。

可看到一旁神色淡然的李翊,又无奈地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我正有些疑惑,小鱼球却扯着我的裙角叫起来。

我蹲下身子,抱起它:「姐姐要出门赚钱给你买小鱼干,好不好?」

小鱼球呜呜叫着,也不知是否听懂。

说实话,我真舍不得它。

可我又不好意思向李翊讨要。

只能狠下心,把小鱼球放回李翊怀里。

李翊接过鱼球,沉默片刻后,看着我说道:

「若遇到麻烦,就来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

他的眼神依旧温柔,只是其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却不知缘由。

只好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开玩笑道:

「那是自然。有知县大人在,什么麻烦我都不怕。」

32

翠花坊开业第一天,生意颇为冷清。

路过的女子只是瞥一眼,便转身去了熟悉的脂粉铺子。

我从柜里走到门口,思索着如何打响翠花坊的名声。

这时,隔壁茶馆传来说书人的声音。

话说那宁远侯世子李长平,自幼患有离魂之症,痴痴傻傻,不能言语。

「然而半年前,竟得一机缘,不仅神智恢复,且仪表不凡,有龙凤之姿。诗词文章、朝廷政事,无不精通。三皇子见其风采,引为知己。

「谁能想到,这位昔日遭人轻视的宁远侯府世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上京城的风云人物。

「再看他的姻缘,在上京也是一段佳话。与他自幼有婚约的沈氏兰心,端庄守礼,贤良淑德。在他患病期间,坚守婚约,不离不弃。世子清醒后,感恩不已,以一城珍宝为聘,迎娶沈家姑娘……」

说书人手中折扇开合之间,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我倚在门边,听得入神。

难怪隔壁茶馆生意兴隆,有这样的活招牌,客人怎会不蜂拥而至?

可我的招牌,要如何才能打响呢?

正琢磨着,衣角被人扯住。

低头一看,是个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他咬着手指,歪着头,奶声奶气地说:「新娘子。」

我满心疑惑。

这时,隔壁茶馆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正是茶馆老板云琼。

云琼上前抓住小男孩,呵斥道:「你乱跑什么?」

小男孩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指向我,对云琼说:「娘,哥哥的新娘子醒啦。」

云琼听了,轻拍了一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笑道:「妹子是翠花吧?不好意思啊。我家虎子前几天在门口玩耍,正巧看到李大人匆忙带你回府,你当时像是受了伤,又穿着一身红……没想到这孩子记住了……」

想必是我中毒那天的事。

见她一脸歉意,我赶忙摆手:「没事的。」

云琼把虎子送回茶馆后,又回来了。

她看了看我这冷清的店铺,问道:「妹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大家以后都是邻居,别客气。」

我想了想,还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33

我在门口立了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开张吉日,前五位贵客,免费上妆。

「翠花,你这主意没准真行。」

云琼性格直爽,又经营茶馆多年。

所以即便坐在铺子前让我为她上妆,也没有丝毫扭捏。

路过的行人没见过这般当众上妆的场景,都觉得新奇,纷纷围了过来。

我先用珍珠霜在云琼脸上轻敷一层。

再用细软毛刷将能均匀肤色的玉容散在她脸上涂开。

才到这一步,人群中就传来轻微的惊叹声。

因为敷了玉容散后,在阳光照耀下,云琼的肌肤细腻光滑,宛如美玉。

我趁机介绍:「这玉容散,是由灵岐、决明子等药材与珍珠研磨而成,不仅能提亮肤色,长期使用还能使肤质更加细腻光滑。」

听到这儿,就有女子迫不及待地询问价格。

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为云琼上妆。

用桃花胭脂轻扫脸颊,顿时增添几分韵致。

青竹黛几笔勾勒,眉毛便似轻烟笼罩。

玫瑰金箔唇脂轻点,双唇就如春花般娇艳。

……

不到半刻钟,妆容完成。

我把铜镜递给云琼。

云琼看了一眼镜子,脸颊更红了。

她感叹道:「没想到老娘我也有这么美的时候。可惜我家那口子没这福气,看不到了。」

我在选址时,就大致了解了附近几家铺子的情况。

云琼的丈夫多年前因病去世,只留下年幼的孩子。

听到她这样说,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此时,言语显得如此苍白。

云琼却没有沉浸在悲伤中,回握住我的手,笑道:「翠花妹子,我掐指一算,你今天要开张大吉。」

只见周围的姑娘们已经把剩下的四张上妆牌抢光了。

没抢到的人也不愿离开,都等着看其他人上完妆的效果。

我一口气为四位客人画完妆,却丝毫不觉得累。

因为此时,翠花坊内挤满了客人。

大多是女子,也有少数面容清秀的男子。

「掌柜的,这玉容散我要两份!」

「掌柜的,一份桃花胭脂、三份玉容散、一份青竹黛!」

「掌柜的,两份珍珠膏,四份玫瑰金箔口脂,帮我包起来!」

……

这一声声「掌柜的」,让我嘴角忍不住上扬。

见生意如此之好,我单独包了一份送给云琼。

到晚上关门时,东西所剩无几。

我粗略一算,除去成本,今日净赚二两银子。

李翊抱着小鱼球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抱着账本傻笑的模样。

他眉毛一挑:「看来掌柜的今日生意兴隆啊。」

我笑得眉眼弯弯,从他怀里接过鱼球,自豪地说:「那是。」

圆滚滚的鱼球似乎也感受到这份喜悦,举起右爪,「喵」了一声。

明亮的烛火映照下,不远处的李翊笑容愈发温和。

那一晚,我做了一整晚天上掉银子的美梦。

34

翠花坊的招牌算是打响了。

我开始研制新产品。

一个铺子若要持续吸引顾客,除了要保住招牌的质量,还需要一些新鲜感。

于是我向薛师父请教,了解哪些花草除了有香气外,还有其他功效。

很快,我就研制出了香露和香膏。

和市面上普通的香露、香膏不同,我制作的不仅有花草的芬芳,还有不同的功效。

比如有的能安神,有的则可醒神。

此外,我在包装上也做了区分。

装在普通瓷瓶瓷罐里的,价格便宜些。

而用精致雕花银瓶银罐包装的,则要贵上许多。

所以,当新产品摆上货架后,很快便售空。

而且雕花银质包装的产品,卖得更快。

如今翠花坊开业不过两个月,生意已经供不应求。

可我还没来得及多高兴,就遇到了麻烦。

这天巳时,我刚打开店门,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铺子前,大声对过往的客人喊道:

「大家快来看看,我媳妇用了这家黑心铺子的东西,脸都烂得不成样子了。」

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瘦弱且戴着面纱的女人。

像是为了配合男人,女人摘下了面纱。

露出一张红肿生疮的脸,十分吓人。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原本打算进翠花坊的人也停下脚步,迟疑地看着我。

不一会儿,人越聚越多,谴责我的声音也此起彼伏。

「你这小娘子,心肠怎么这么黑?把人家的脸弄成这样,还不赶紧关门赔钱?」

「怎么办?我也用了玉容散,我的脸会不会也烂掉?」

「这种黑心掌柜,应该抓去报官,让李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

见舆论开始一边倒,闹事的男人得意起来,叫嚣道:

「小娘子,看你一个人开铺子也不容易。你要是今天就关掉翠花坊,再赔我一千两银子给我媳妇当医药费,这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那你还是继续计较吧。

我等到人聚得差不多了,才开口:「于二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家娘子是用了我铺子里的东西才烂脸生疮的?」

那魁梧男人听到我喊他「于二哥」,愣了一下,半晌才问:「……你认识我?」

我微微一笑,提高声音说道:「我不仅认识你,还知道你哥哥于德诚。他不是在西街开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吗?」

我的话让原本谴责我的众人议论纷纷。

「自家大哥开胭脂铺,他媳妇却来别家买,这有点奇怪……」

「难道是故意来找茬的?自从翠花坊开业,西街那家生意冷清了不少,我都不怎么去了。」

……

于二听到这些议论,急得满脸通红,拿出一个白瓷瓶举到众人面前。

「我媳妇就是用了她家的玉容散,脸才烂的!」

他媳妇在一旁哭起来:「就是用了这个破玩意儿,我的脸才毁了。」

这时,隔壁茶馆开门了,云琼走了出来,朝那女人啐了一口:

「大清早就来我门口哭哭啼啼,晦气!这玉容散我用了两个月,脸好好的,怎么就你烂了?」

于二媳妇哭得更凶了:「你是翠花坊的托儿,脸当然不会烂。」

看着这对夫妻,我觉得他们真该去唱戏。

我问:「于二哥,你能把那个白瓷瓶给我看看吗?」

于二冷哼一声,把白瓷瓶扔给我。

在他看来,玉容散用的白瓷瓶都差不多,不会有什么差别。

我接过瓶子,摸了摸瓶底,然后说:「这不是我铺子里的东西。」

于二瞪大双眼:「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把瓷瓶底部朝上,向众人解释:

「这个白瓷瓶底部什么都没有。而我们玉容散用的白瓷瓶,底部刻有一个极小的【玉】字。不信在场各位可以到店内查看,或者回去看看自己买过的,一看便知。」

这时,人群中有个原本在看热闹的姑娘,从荷包里拿出前几日买的玉容散看了看,说:

「这掌柜没说谎,我这瓶上确实有个【玉】字。」

云琼也从翠花坊货架上拿了几瓶在售的玉容散,展示给众人:

「各位官人小姐请看仔细了,我这妹子实在,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有了证据,众人纷纷指责于二和他妻子。

于二见势不妙,涨红着脸,拉着妻子想跑。

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本官收到检举,说此处有人犯讹诈之罪,可有此事?」

35

来者正是李翊。

他面容如玉,神色严肃。

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仿佛就是大周律令的化身。

于二看到他,不敢再跑,连忙说:「李大人,这是误会,误会啊。」

作为当事人,我在一旁说道:「于二哥,你刚才还让我赔你一千两银子呢。这要是误会,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我的生意都差点做不下去了。」

围观的众人也附和道:「就是,这于二肯定是见自家生意不如翠花坊,故意来捣乱的!」

「还好掌柜的聪明,没上他的当!」

……

李翊听了众人的话,看向于二妻子那肿胀的脸,先是上前为她把脉。

片刻后,看向于二:「于二,你可知依据大周律例,犯讹诈罪,轻者三十杖,重者流放。一开口就要一千两银子,你是准备现在就去寒州服苦役吗?」

于二一听,愣住了,赶忙求饶:「大人饶命,小民不敢了!」

李翊又说:「你为了诬陷别人,竟敢让你妻子服用青舌兰?」

青舌兰是生长在深山的一种药草,性寒,可治心热之症。

若将其碾碎成汁再煮沸,会使人面部红肿,严重的还会生疮。

这是我听薛师父说过的。

但于二妻子出现时,我竟没往这方面想。

幸亏于二吝啬,想陷害我却不舍得花钱买真的玉容散。

另一边,于二听了李翊的话,磕头如捣蒜:「我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请大人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饶了我吧。」

李翊没有回应饶不饶他,只是直视他的眼睛问:「在服用青舌兰之前,你知道你妻子已经有一个月身孕了吗?」

于二磕头的动作停住了,也不再求饶,呆呆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

「……大人,您说的是真的?」

李翊没有回答。

于二这才反应过来,起身扶住妻子,流着泪说:「是我不好。」

他原本是想为哥哥出口气,和妻子商量了这个办法。

特意选了无毒的青舌兰,没想到妻子有了身孕,而青舌兰性寒。

他后悔不已。

于二妻子听到怀孕的消息也愣住了,脸色苍白地问李翊:「李大人,我的孩子会不会……」

后面的话,她不敢再说下去。

李翊说:「我刚探了你的脉,目前应该没大碍。但回去后还是要找大夫开个方子,好好养胎。」

于二妻子的脸色这才好转。

于二则「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小民该死,请大人责罚!」

这一次,他是真心悔过。

李翊说:「讹诈一千两银子,按律当流放寒州;不过,若能得到被讹诈方的谅解,可从轻处罚。」

于二闻言,转向我,额头贴地。

「咚」的一声,砸在我脚下的地砖上。

唬得我赶紧跳到一旁。

只听于二悔声道:「掌柜的,今日之事我犯浑,实在对你不住,要打要骂随你。还请能看在我媳妇有了身孕的分上,让我不用与她分离。」

「打骂就算了。」我眼珠转了转,继续道,「这样吧,你在我铺子门口,大喊三声我翠花坊的东西是最好用的。须喊得真情实意,此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围观的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

不远处的李翊,也唇角微扬,眸中带笑。

那于二也不矫情,爬起来一口气喊了好几遍:「翠花坊的东西是最好用的!买了不后悔!不买是吃亏!」

最后喊得我的耳朵都快聋了,才不得不制止他。

最后,那于二感恩戴德地去衙门领了十杖。

此事便揭过了。

众人见事情了结,也心满意足地散去。

只剩我和李翊二人。

李翊挑眉,笑着看我:「掌柜的,真是人美心善啊。」

我拱了拱手,眉眼弯弯:「李大人,也是治县有方啊。」

36

经由于二这一闹,翠花坊的生意是愈发好了起来。

常常才过晌午,货架就被一扫而空。

这日下午,我坐在靠近店铺门前碾花汁。

只见隔壁,云琼一脸无奈地将一个鬓戴红花的中年妇人推出了茶馆,嘴里道:

「姑母,别再给我给我介绍男人了。我这辈子,就只认我家那死鬼,他死了,我也只认他,您快别白费工夫了。」

那中年妇人正是临县最有名的媒人陈氏,也是云琼的亲姑母。

陈氏听云琼这样说,眼睛一瞪:「你姑母是这临县最好的媒人,做过的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结果自己的亲侄女,却一直没个伴儿,你说这像话吗?」

云琼听得愈发头疼,但她和这个姑母的感情又还不错,一时间,这二人竟在原地僵住了。

平日的云琼,带着虎子经营一家生意很好的茶馆,长袖善舞。

难得见她这副无奈憋屈的模样,我便探出了头去瞧。

正好被那陈氏看见。

陈氏顿时眼睛一亮,放开了云琼的手,来到我面前,抓着我的手亲切道:

「这就是翠花吧,常听云琼说起你,年纪轻轻,就如此能干,生得也好,可有相中的人啊?」

云琼也跟了上来,扯住陈氏的衣袖就要把她往外拉,头疼道:「翠花今年才十六,不急着找夫君,你这样她会不好意思的,姑母您还是快些走吧。」

陈氏「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对我道:「翠花,你别听那丫头的,这夫君得早些挑,才有时间好好挑。不要害羞,跟姨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我抿了抿唇,问道:「姨,你带纸和笔了吗?」

陈氏一愣:「什么?」

我:「有点长,我怕您记不住。要不我先说说看?」

陈氏:「……你说。」

我:「我想找的夫君,模样绝不可丑,要俊些,不然每日对着,心里头烦;性子要温柔些,不要像话本子里那样,动不动就冷笑发怒,这样的人不能一起过日子;要会赚些钱,不用太多,能养活自己就行;要通些文墨……」

陈氏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僵硬。

云琼也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最后,要是喜欢做些吃食就更好了。」

随着我最后一句话说完。

陈氏慢慢抽回了手,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做饭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琼见状,在一旁鼓了鼓掌,叹道:

「翠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姑母这般落荒而逃的样子。」

晚上关门时。

李翊来了。

身上还穿着官服,似乎刚从衙门处理完公务就直接来了。

他问我:「翠花,听说你在招夫君,你看我行不?」

37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

还真行。

李翊模样生得好,性子也好。

做的饭也特别好吃。

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喔不,一只狸奴。

所以我经过缜密的权衡之后,便点点头,对李翊道:「行!」

第一个知道我要和李翊成亲的,是云琼。

但她却一点都不惊讶。

她道:「李大人是难得的好官,翠花你也是极好的女子,每次见到你们站在一起,都觉得很是相配。」

云琼告诉我,三年前她夫君去后,她那偏心小叔子的婆母就将她和虎子赶了出来,只为将夫君留下的家财给小叔子,是李翊还了她公道。

所以她一直感激李翊。

半年前,她见到李翊将受伤的我带回临县,脸上是罕见的慌乱之色,便猜测我同他关系不一般。

后来我的铺子正好开在了她隔壁,所以她便总有意无意地帮我。

听到这,我便轻捶了云琼一下,故作气恼:「我还以为你是对我一见如故呢。」

云琼也笑了:「那不是一开始吗。后来我确实是喜欢你,我俩性子就是投缘,就该成为朋友。」

是的,有些人就该成为朋友。

比如晴初。比如云琼。

成亲之事,我本打算写信告诉李嬷嬷和晴初。

可想到我之前中的毒,便又作罢了。

一旦被侯府中人发现她们与我还有联系。

那她们在那里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如今,只要两下相安,便已是幸事。

38

成亲之事,总是繁杂得很。

我跟李翊说,要不我们就简单摆一两桌,请薛师父云琼他们吃个喜酒就行。

但是一贯很好说话的李翊,却坚决不肯。

甚至连一个流程都不愿省。

他告诉我,所有事宜他来准备。

我只管试嫁衣,到日子上花轿就行。

最后,他还特地贴心地补充了一句:「绝不会耽误翠花你做生意的。」

要不说,做官的心眼子多呢。

这都被他猜到了。

我只好答应下来。

成亲前三天,李翊的住处来了一个贵人。

二十多岁,身着织金黑袍,气度非凡。

举手投足间,有种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

那时的我,正在院中帮薛师父种他新得的珍贵药草。

而李翊,还在正堂处理政务。

倒是薛师父见到那年轻贵人,哼了一声,也不理。

那年轻贵人见状,无奈地笑道:「薛师父还在生气呢?」

薛师父捋了捋胡子,阴阳怪气道:「老夫哪敢生气啊?是老夫自己医术不精,入不了圣上的眼,才被赶出上京的。」

我听得似懂非懂。

圣上?眼前这位莫非是?

「太子殿下,你怎么来了?」

李翊许是听了差人的来报,赶了回来,见到人后,也有些惊讶。

听到这里,我才确定,眼前的年轻贵人,是当今太子。

也就是当年在金极殿上,不惜触怒圣上,也要保下李翊的人。

太子听了李翊的话,笑着道:「这么多年,持之你终于要成亲了。孤真的十分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倾心,当然要亲自来看看。」

李翊唇角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将一旁默默铲土的我拉起来,替我掸了掸裙角。

在我耳边轻声道:「翠花,送贺礼的来了。」

我虽有茫然,还是端正地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免了我的礼,然后将一个紫檀木盒子放到我的手中,道:「这是孤的贺礼,便交与翠花你了。」

片刻后,似乎又有些惋惜道:「只可惜,孤不便参加你们的婚宴了。」

李翊笑道:「殿下的礼到了就行。」

太子闻言,做了一个和他身份极为不般配的事——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39

太子殿下稍坐了片刻,便离去了。

近些日子,上京城暗流涌动,连远在临县的我都略有耳闻。

据说朝中支持三皇子的朝臣越来越多。

其中就包括宁远侯府。

太子本就失了圣心,如今处境愈发艰难。

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竟还是亲自来送这份贺礼。

我打开他给的檀木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对东珠。

色泽莹润,如鸡蛋般大小,名贵非常。

40

十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李翊身着一袭红衣,高坐于马背之上。

街道两旁满是前来围观庆贺的百姓。

一路上,锣鼓震天,鞭炮炸响。

此情此景,宛如多年前我在上京朱雀街初见他时一般。

只是这一次,他是为我而来。

我坐在红轿之中,从翠花坊出发。

途经清平街,走过三湾桥,最终稳稳地停在李翊的府邸前。

一只修长、指节分明宛如美玉的手,轻轻撩起轿帘,向我伸来。

「翠花,莫怕,我牵你走。」

李翊温柔的嗓音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握住那只温暖且干燥的手,跨过火盆,朝里走去。

厅中灯光璀璨,人声鼎沸,入眼之处皆是喜庆的红色。

薛师父坐在高堂之上,怀中抱着鱼球。

鱼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地坐着,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红绳,挂着个金铃铛。

道喜声、祝福声与院子里的鞭炮声交织在一处。

李翊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握住我的,不知是他担心我紧张,还是自己紧张。

不远处的云琼正搂着虎子看新人,见状便笑着调侃:「李大人,您这是怕新娘子跑了呀?吉时快到了,还不松手呢。」

周围的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李翊仍握着我的手,也不反驳。

反倒是盖头下的我,双颊羞红。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锣鼓响。

礼生高声喊道:「吉时到!一拜天地——」

李翊这才松开我的手,与我一同叩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们转身,向堂上的薛师父行礼。

「夫妻——」

礼生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只听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马儿凄厉的嘶鸣,接着有一人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

「翠花!」

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身体微微一颤。

周围的人一时愣住,喧闹声渐渐消失。

我掀起盖头,抬眸看去。

只见李长平一身落魄,像是疾驰而来,衣袍一角沾染着灰尘。

在看到我的面容那一刻,他有些失神。

李翊向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向来温和的他,此时声音冷若冰霜。

「今日是我与夫人的大喜之日,世子这般行径,不像是来贺喜的。既如此,请离开!」

李长平近一年在上京风头正盛,根本没把李翊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

「你不过是个小小知县,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能怎样?」

周围的人一听,顿时怒了。

「不管你是谁,敢在李大人的喜宴上捣乱,就该把你打出去!」

性子急的人已经挽起了袖子。

却被李翊微微抬手制止。

而虎子是个孩子,不懂这些,把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朝李长平扔去。

奶声奶气地骂道:「坏蛋!」

果子的汁液在李长平胸口留下污渍,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我深吸一口气。

扯了扯李翊的衣袖,轻声说道:「夫君,你站到我身后,让我来。」

李翊原本正冷冷地盯着李长平。

听到我唤他「夫君」,立刻转头看向我。

他的脸上仿佛冰面被暖风吹过,嘴角上扬,却又带着几分委屈:

「那夫人可得为我做主啊。」

说完,便乖乖站到了我身后。

我不禁撇了撇嘴。

以前总觉得他就像松风水月般,高雅又正直。

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就像那碧绿的茶汤,有着别样的一面。

李长平看到我和李翊的模样,眼眶泛红。

他咬牙道:「翠花,你是故意气我、让我吃醋的,对不对?」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直言道:「世子,我夫君是个文雅之人,说话比较委婉,那我就直说了,你走!」

李长平闻言,脚步有些踉跄。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迷茫又空洞。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坐在乌桕树下,默默雕刻木头小像的小傻子。

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但李长平很快回过神,从袖中拿出一根桃木簪。

他的手微微颤抖,将簪子递到我面前,眼眶通红地问我:

「翠花,你曾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为何食言?」

41

这根桃木簪,是李长平送我的及笄之礼。

是他亲手所雕,比他雕刻的其他物件都要精美。

上面的红鱼栩栩如生,莲花仿若生香。

然而在离开侯府的前三日,我亲手折断了它。

那天,我在外院又遇到了沈鸿成。

确切地说,他得知我被李长平赶出内院且遭冷落,是特地来等我的。

他嬉皮笑脸地拉我的手,说道:「翠花,世子不疼你,我来疼你啊。」

说着,就要凑上来亲吻。

他那被色欲冲昏头脑的恶心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上京有名的才子,那些富有风骨和远见的诗词文章竟出自他手。

那时的我,不知为何,突然涌起鱼死网破的念头。

我拔下头上的桃木簪,就要刺向沈鸿成的眼睛。

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哥哥?」

我循声望去,只见面露惊讶的沈兰心,和她身旁神色冰冷的李长平。

沈鸿成似乎有些惧怕他这个妹妹,立刻松开我,对沈兰心讪笑。

沈兰心看都没看我,只是上前拉住沈鸿成,斥责道:「哥哥,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毛病?前些日子才被一个小丫鬟迷惑,抬她做了姨娘,如今又来招惹这个?你长点心吧!」

你瞧,有些人的高明之处在于,虽未直接责骂你,却已将脏水泼到你身上。

沈鸿成听了妹妹的训斥,讨好地说:「好妹妹,哥哥听你的。是这丫头见我独自一人,故意来勾引我,下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说完,还不忘向旁边的李长平拱手,厚着脸皮笑道:「让妹夫见笑了!」

沈兰心听到「妹夫」二字,顿时娇羞地跺脚,嗔道:「哥哥,你又在胡说什么呢?」

沈鸿成道:「我哪有胡说,这不是迟早的事嘛。」

李长平全程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我就站在那里,即便被泼了脏水,也无需辩解。

因为没有主子会在意一个丫鬟的话。

待沈兰心和沈鸿成离开后。

仍在原地的李长平,对我说了他清醒后第一句话:

「你就这么急着攀附他人往上爬吗?」

那天,在回下院的路上,我折断了这根桃木簪,丢在路边的花丛里。

也是在那一天,我彻底舍弃了心中因那个单纯的小傻子而产生的幻想。

42

没想到李长平竟把折断的簪子捡了回去。

还在断口处镶银雕花,让它看起来更加精致。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簪子原本就是这样。

但我知道,那断痕永远存在。

我缓缓伸手,从李长平手中接过这根簪子。

他的眼睛瞬间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嘴唇微动,似要开口。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

「咔嗒——」

空气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我再次折断了簪子,扔在地上。

「世子,断了的东西作贺礼不吉利,我不能收。」

那一刻,李长平的眼眸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最后一丝希望的星光也彻底熄灭。

傲慢、震惊、委屈等神色从他脸上消失。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弯下腰。

捡起那再次断成两截的木簪,放入怀中。

然后,转身离开。

骄傲又敏感的他,被我当众如此羞辱,应该不会再纠缠。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43

夜色渐浓,明月爬上柳梢。

屋内红烛高照,映出一对俪影。

喝合卺酒时,我突然说道:

「今日因我的缘故耽误了吉时,实在抱歉。」

这话有些没话找话。

但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没想到李翊听后笑了起来。

烛光映照下,他身着红衣,容颜似玉,俊美得如同下凡的仙人。

「刚才就见你一脸凝重,像是在腹中构思锦绣文章呢,结果就憋出这么一句?」

我脸一红,心中却轻松了许多。

李翊接着说道:「只要夫人嫁给我,任何时候都是吉时。而且你我已是夫妻,夫妻之间哪有什么抱歉不抱歉的。」

我听了这话,不禁在心中感叹。

怪不得当年他能成为状元呢,真会说话。

于是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你说得对。」

宁远侯府的事,我从未和李翊提及,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没必要。

没想到今日李长平会从千里之外赶来大闹一场。

我本心怀愧疚,听了李翊的话后,却释然了。

我的夫君他不要我的愧疚,他要的是我。

烛光摇曳,满室温馨。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也深情地望着我,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噼啪——」

随着灯花的一声轻爆,我的身体突然悬空。

当我落在柔软的床铺时,李翊带着我进入了一场如梦似幻的奇妙之境。

先是轻柔的抚摸,似有红莲轻颤,盈盈花露浸湿花蕊。

而后画面不断变换,时而如黑夜行船,时而像红烛倾倒。

唯有那娇柔婉转的嘤咛声,断断续续,却从未停歇。

月色似也娇羞,我们几番缠绵。

在巫山云雨的梦幻之间,我仿佛在云端飘荡,似生似死,如梦如幻。

直至天光大亮,我才从这奇妙之境回到人间。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我揉着酸痛的腰,忍不住在心里埋怨。

说好不耽误我做生意的!

李翊这个大骗子!

44

成亲已过了一个多月。

除了因为某人不知节制,让我常常腰酸腿痛之外。

其他方面都还不错。

由于翠花坊生意兴隆,我特地雇了两个伙计帮忙。

如此一来,我轻松了不少。

我开始习惯,甚至享受有李翊的生活。

他公务繁忙,但仍会时常下厨做饭。

那些不过是寻常菜肴,像芙蓉鸡汤、肉酿茄子、笋瓜豆腐羹……

可经他手做出来,却异常美味。

每次只要是他做的饭菜,我都能多吃半碗。

此外,我们还经常一起喂鱼球。

时常会有这样的对话。

我:「夫君,你看我们的鱼球是不是瘦了?」

李翊:「好像是呢,等我明日忙完公务,就去西街多买点小鱼干,夫人你喜欢的桂花蜜藕也在那儿,我一并买回来。」

我:「好呀。」

正巧薛师父路过。

他听了后,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大骂道:

「这猫都胖成球了!你们俩要是眼神不好,我来给你们治治。」

……

后来,薛师父突然离开了。

走得很匆忙。

他只留下一张字条,说要云游四方,治病救人。

李翊悄悄告诉我,薛师父去了上京。

因为之前太子来的时候,曾有意无意地提到,当今圣上的身体愈发糟糕了,还惊厥过两次。

我有些惊讶地问:「薛师父当年是被圣上赶出上京的,如今听到他生病,竟如此着急?」

薛师父曾是宫中太医,可圣上迷信玄术,身体不适只服丹药。

薛师父性格执拗,说话直率。

其他太医都清楚自己在圣上眼中只是摆设。

每天按时点卯,领俸禄就行。

但薛师父胆子很大,几乎是直言不讳:「圣上,您想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那些道士都在骗您,您却还在盲目吃丹药。」

这话传到圣上耳中,圣上气得写了「医术不精」四个大字。

连夜让人送给薛师父,然后将他逐出了上京。

想到这里,我问李翊:「当今圣上,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以前我只觉得他是个昏君。

百姓都食不果腹了,他却不管不顾。

整日只做着成仙的美梦。

可又奇怪,像薛师父这样直言犯上的人,他也没杀。

李翊听后,沉默片刻,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

45

成亲一年后。

这天不知为何,我觉得胸口闷得慌。

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翠花坊的伙计吓了一跳,赶忙扶我回住处。

李翊从县衙回来,见我无精打采的样子。

急忙为我把脉,随后愣住了。

过了会儿,他才说道:「翠花,我们有孩子了。」

我先是一呆,等反应过来,看向李翊。

却发现他神色凝重。

我觉得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李翊闭眼,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卷轴。

这是他今日收到的密旨。

上面仅有六个字——【携太苍,速入京。】

还盖着当今圣上的玉玺印。

李翊的书房里,常年挂着一把青铜古剑。

剑身锃亮,上面有符文。

未出鞘,便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凌厉之气。

我之前没多问,以为只是他众多藏品之一。

没想到这把剑竟是太苍。

太苍剑,是大周开国皇帝萧太宗所用之剑。

萧太宗驾崩前,将它作为大周的尚方宝剑。

赐给每一朝忠诚正直之臣。

此剑可上斩昏君,下诛奸臣。

正因它威力巨大,后来的皇帝很少将其赐予臣子。

没想到当今圣上,竟把太苍剑赐给了李翊。

李翊见我满脸惊讶,缓缓讲起当年的事。

「元和九年,会州和宁州两地连月降雨,刚建三年的堤坝被洪水冲垮,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而朝中贪污腐败成风,积弊已久,赈灾的钱粮到百姓手中时,不足一成。

「圣上知道这些情况,却不闻不问,在太和殿专心修炼玄学。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又承蒙君恩,悲愤交加之下,便在朝堂上指出圣上的过错。

「圣上大怒,拔出太苍剑架在我脖子上。我当时已抱必死之心,所以毫无畏惧。

「一时间局面僵持,其他朝臣和皇子都屏息静观,只有太子跪地,声嘶力竭地为我求情。

「圣上最后饶我一命,将我贬到临县。

「然而——」

李翊停顿许久,才继续说道:「在我离开上京前一晚,圣上却派贴身太监刘公公,将这把太苍剑赐给了我。」

我静静地听着。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经历对朝局的悲愤、对君王的失望,在满心绝望之时,又收到太苍剑时的迷茫。

片刻后,我说道:「你去吧。」

这个时候,圣上下这道密旨,说明上京城中定有大事发生。

无论是出于君臣之情,还是与太子的兄弟之义。

我知道,李翊是想去的。

那便去吧。

李翊听我这么说,愣住了。

他握住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我接着说:「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不然,我就给孩子找个新爹。」

李翊笑了,一把将我拥入怀中,说道:「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在回抱他的时候,我装作没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泪花。

46

李翊离开后,三个月都音信全无。

他这次进京是以京察的名义,县中的事务都交给县丞处理。

所以并未引起他人怀疑。

我依旧像往常一样去翠花坊照看生意。

云琼知道我有身孕后,每天都念叨孕妇的各种禁忌。

按她的说法,这都是她曾经的惨痛教训。

但我明白,她是担心我独自面对怀胎的日子。

所以找借口陪着我,让我开心。

转眼间,又过了三个月。

这期间,我只收到李翊的一封信,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夫人安心,待我归来。】

此后,便再没了消息。

这天,我如往常一样前往翠花坊。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下午,却乌云压顶。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像是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一阵抽痛。

这时,隔壁茶馆来了一群客人。

他们从上京而来,带来一个消息。

当今圣上大限将至。

三皇子借助以宁远侯为首的朝臣支持,势头远远超过了太子。

这么多年,圣上虽未废太子,但似乎也不喜欢他。

如今太子势单力薄,似乎在劫难逃。

我听后,心中忐忑不安,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

47

一月之后,消息如巨石投湖,在上京城那看似密不透风的氛围中炸开,旋即惊涛骇浪般席卷全国。

当今圣上驾崩,太子登基。

而三皇子在圣上驾崩前一夜,竟率十万甲兵妄图逼宫谋反,事败后被赐死,与他一同作乱的臣子也未能逃脱罪责。

其中,率领先锋叛军的宁远侯世子,在城墙之上被乱箭射杀。

听闻此讯时,我正在院子里浇花。

手中的长嘴铜喷壶陡然坠地,水花四溅,惊得在我脚边打转的鱼球「嗷呜」一声逃窜到一旁。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到仍在侯府的李嬷嬷和晴初,我心急如焚,扶着隆起的肚子,想去茶馆寻云琼。

她人脉广泛、消息灵通,或许能帮我打探嬷嬷和晴初的情况。若她们被发卖,我定要将她们赎回来。

如今我也攒了不少银钱,无论代价几何,都要让她们回到我身边。念及此,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行至门口,却见一辆马车缓缓停驻,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我不禁惊声唤道:「嬷嬷?」

48

三年不见,李嬷嬷的鬓发大半已白,岁月的沧桑尽显。望着她衰老的模样,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傻孩子,怀着身孕呢,莫要哭。」李嬷嬷温柔地为我拭泪。

与嬷嬷相拥撒娇好一会儿后,我询问她如何知晓我在此处。

毕竟当年得知自己在侯府被人下毒后,我便切断了与她们的联系,唯恐牵连她们。

李嬷嬷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是世子告诉我的。

三个月前,正值太子和三皇子争斗最激烈之时,他放了我的身契,将我送出上京。」

「翠花,世子他……让我把这个给你。」李嬷嬷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

我轻轻打开,匣中是一个木雕女子像,身着嫁衣,人物的面容神情、鬓间发丝乃至衣裳褶皱都雕琢得极为逼真细致,正是婚宴上的我。

这木雕比曾经那个总在乌桕树下的小傻子所雕的所有作品都要精美,可我却再无喜爱之情。

我合上匣子,转头问嬷嬷:「嬷嬷,晴初怎么样了?她在哪里?我们去把她接来。」嬷嬷听言,眼眶泛红:「晴初她……不在了。」

49

夜色如墨,不见丝毫月光。安置好李嬷嬷后,我回到房中,在烛火下凝视着一个泛旧的荷包。

这是我离开侯府那年,晴初亲手绣给我的,精致的紫缎上,一只白色鸟儿栩栩如生。

「你走之后,约半年,晴初被主母灌了毒。」白日里,我不停追问,嬷嬷无奈之下才告知于我。

那时晴初有了身孕,被莲青察觉。嬷嬷未详述更多细节,怕我动了胎气,

只是提及主母和莲青时,眼中满是恨意:「她们都该遭报应!」来此途中,嬷嬷也听闻了宁远侯府之事。

世子李长平死后,侯府男子皆被流放,女眷没入奴籍。

主母不堪为奴,服毒自尽,莲青也随主母而去。

在我的记忆里,李嬷嬷虽严厉,却心地善良,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强烈的恨意与悲痛。

见她不过四十出头,鬓发却已大半花白,便能想象晴初离世时是何等凄惨。

屋外秋风呼啸,吹得窗户哐当作响。恍惚间,十一岁的晴初仿佛重现眼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夜,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赏月,憧憬着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

「将来若能出府,我定要开家铺子,自己当东家。」

那时我攒了三两银子,自觉是笔不小的财富,意气风发地指着月亮起誓。

晴初在旁笑话我:「你又犯傻了。」过了会儿,她轻声说:「那我就开家绣品铺子,在你铺子旁边,咱们作伴。」

后来,有一次我回府早,撞见晴初正在烧热水沐浴。

我本纳闷她为何白日沐浴,待看到她满身用笔墨写就的淫词、大片盛开的牡丹图案,其间夹杂着咬痕和瘀青,我顿时愣在原地。

回过神后,我才明白过来。难怪老侯爷赏赐给晴初的都是些金贵颜料笔墨。

晴初见我,也有些僵住,片刻后轻声道:「你来了正好,今日颜料用得多,不好擦,你帮帮我。」

我强忍着泪水上前帮忙。晴初虽比同龄人早熟,但毕竟才十一岁。

看着她纤弱身体上的累累伤痕,我轻声说:「要不我去求主母,让你换个院子伺候?」

那时我因照顾世子得力,常得主母夸赞赏赐,便以为能为晴初求情。晴初却摇头:「我就待在侯爷院子里,我喜欢他。」

我十分不解,质问她:「你怎会喜欢侯爷?」

初入府时我不清楚状况,不久便知晓侯爷看似仁厚,实则是个下作之人,在院子里养了一批年幼丫鬟供其享乐,丫鬟年满十四便被撵出。

主母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侯爷不纳妾、无其他子嗣便好。

晴初见我激动,只是轻声说:「若不喜欢侯爷,我便活不下去了。」

那时的我并不理解,许久之后才明白,

十一岁的晴初只有不断告诉自己喜欢那个凌辱她的男人,才能有勇气活下去。

可最终,她还是在十六岁的春天香消玉殒。

屋外秋风愈发凛冽,今夜月色隐匿。

我紧紧攥着荷包,泪水滴落在振翅欲飞的鸟儿上。

原来,那只纯净的鸟儿到底还是被禁锢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华美锦缎中,没能飞出那个春天。

50

李翊依旧杳无音信,托人在上京寻找,也是一无所获。此时我临近分娩。

「夫人脉象似有阻滞之象,需保持心境平和,切不可忧思过度,否则恐有难产之险。」

大夫每次诊脉都会如此叮嘱。

都说女人生子如同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我心中本就惧怕,又牵挂李翊,越想平静,却越心烦意乱、焦虑难安。

直至最后,我忍不住怒骂:「李翊这个骗子!再不回来,我让孩子认别人作爹!」这才稍稍舒缓了些情绪。

初雪飘落之际,我忽感腹部一阵剧痛。李嬷嬷见状,知晓我要生产,赶忙去叫产婆。因算着我临盆的日子将近,产婆前几日便已在府中住下。

我躺在床上,剧痛使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却不敢大声呼喊,怕过早耗尽力气。李嬷嬷见我这般,心疼不已,一会儿为我擦汗,轻声安慰;一会儿在屋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各路神灵保佑我。

我生产了两个时辰仍未成功。那剧痛如蘸了盐水的钢刷,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我。

一直默默忍受的我,最后实在难以忍受,对着半空骂道:「李翊是个浑蛋!肚子里这个也是!」

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啼哭声传来。产婆欣喜地喊道:「生啦!恭喜夫人!是个漂亮的小公子!」

此时的我几近虚脱,无力地躺在床上。产婆满脸喜色,将襁褓中的孩子抱给我看。我睁眼一瞧,小家伙皱巴巴的,像个丑猴子,和「漂亮」毫无关联。我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来人已至床边,紧紧握住我的手。

「翠花……」只唤出这两个字,男人便哽咽难言,「我回来了」这四个字卡在喉间。

我睁眼望去,只见李翊这个大男人,眼中竟有泪花闪烁。其实我真想责备他,但见他消瘦许多,面色苍白,胸口绷带渗血却浑然不觉,

只是深深地凝视着我,眼中满是愧疚与心疼。于是,我抬手轻抚他的脸颊,轻声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番外 1——李长平】

1

残月如血,火光肆虐,仿若厉鬼狂舞。我身中数箭,被钉于城楼之上。

当最后一箭没入胸口时,我却未觉丝毫疼痛,

只听到「咔嗒」一声,藏在胸口的桃木簪再次断裂。

2

都说人临死前,一生的画面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眼前浮现的全是翠花的身影。

她在乌桕树下编织络子,口中哼着悦耳的小调;

她看着那些排列整齐、雕工粗糙的木头雕像,笑得眉眼弯弯;

她在我生辰时,精心煮了一碗长寿面,然后认真地说:「世子,长寿面要一口气吃完,不能断哦。」

3

这些画面,是我与她共同经历之事,还有一些,却是我未曾知晓的。

曾因母亲责罚,我在小佛堂跪了三日,之后便陷入昏迷。

父亲本就厌恶我,母亲也对我不再抱有希望。

见我一病不起,他们甚至已备好棺椁。

这时,府中来了个跛脚游医讨水喝,他称能治好我的病。门房欲将他赶走,正巧翠花路过。

那时的她,无论多么荒诞的方法,只要有一线生机,都愿意尝试,只为救我。

跛脚游医见到她,微笑着说:「我不仅能医世子的风寒,还能治好世子的离魂症,只是缺一味药材,而这药材府中就有。」

翠花忙问:「是何种药材?」游医答:「青山翠。」翠花便去求母亲,跪在母亲脚边,恳请让游医一试。

母亲冷笑:「上京最好的大夫都已束手无策,你这吃里扒外的丫头,莫不是和这跛脚游医串通,来骗这株青山翠?」

翠花不停地磕头,额头渗血,仍苦苦哀求母亲再给一次机会。

最后,母亲盯着她,冷冷道:「若你非要一试,也可以,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若此次仍医不好世子,你便给世子陪葬,你可愿意?」翠花毫不犹豫:「奴婢愿意。」

4

患病时,我看周围的人都如隔雾看花,面目模糊不清,唯有翠花清晰可见,所以我只愿与她亲近。

可恢复神智后,我却因她是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见证了我所有狼狈时刻而心生嫌恶,将她赶到外院,不愿再见。

恰在此时,与我自幼有婚约的沈兰心出现。

其实我一直记得她,患病那几年,每次见她,我都没好脸色,甚至有一次还将茶杯摔在她脚下。

但她从不生气,始终温和,看向我的眼神真挚,不像其他人,看似恭敬,眼底却藏不住轻蔑。

沈家是皇商,每次有珍贵药材,她都亲自送到侯府。

这些年,母亲给我用的滋补药材,大半都是她送来的。因此,清醒后的我,对她心怀感激与愧疚。

在母亲安排的相处中,我发现沈兰心性格温和且才华出众,比她那徒有虚名的哥哥强太多。

我想,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站在我身边。所以,当母亲提及婚约之事时,我默认了。

5

再次见到翠花,是她和沈鸿成拉扯在一起。

那一刻,我怒火中烧,忍不住出言讥讽:「你就这么急着攀附他人往上爬?」

然而她却不辩解,像是默认了,这让我更加恼怒。

我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将我亲手雕刻的簪子扔在花丛中时,怒火达到顶点,转身便走。

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回花丛寻找簪子。花丛枝叶繁茂,我找了许久才找到。

本想以此为借口去下院找她,此时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我看见翠花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默默流泪。

那一瞬间,我心中的怒气消散殆尽,甚至还有一丝窃喜。翠花是在意我的。

6

或许是天性使然,又或许是从小遭受父亲的厌恶、母亲功利性的期待,我总是通过伤害别人来确认对方的真心。

可如今,卑劣如我,终将一无所有。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眼前的画面闪现得愈发快速。

三年前,翠花背着小包袱,在月色中离开侯府。

一年前,翠花身着嫁衣,挡在她夫君身前,再次折断桃木簪。

……

最后,我似乎出现幻觉,发现自己回到小佛堂,眼前是十五岁的翠花,挎着小食篮,眼中含泪望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低头,看到手中握着一根从未断裂的桃木簪。

我忍住哽咽,颤抖着将簪子递给翠花,问:「翠花,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十五岁的翠花眉眼含笑:「好。」

烛火映照下,佛像慈悲而冷漠。我向前一步,想拉住翠花的手带她逃离,然而伸手却扑了个空。一切如梦幻泡影,翠花早已不在。

【番外 2——沈兰心】

1

母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眼中含泪:「心儿,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以后就交给你了。」言罢,溘然长逝。

母亲出身名门,上头有个精明能干的嫡姐。

她自幼与户部侍郎之子定亲,却在及笄后爱上父亲,毅然嫁给他。

大周商人地位低下,即便身为皇商,家财万贯,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人俎上之肉。

但母亲执意随父亲离开上京,来到合州。起初,他们确实有过几年恩爱时光,可父亲生性花心多情,在外惹下不少风流债,

母亲最终心灰意冷,将全部心思放在我和哥哥沈鸿成身上。

她为我定下宁远侯府的亲事,一则因为宁远侯府世代袭爵,

二则侯府当家主母是她亲姐、我的姨母。

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母亲虽未明言,我却猜到了。

只有嫁给有权有势且我能说得上话的夫家,才能更好地扶持沈鸿成。

2

沈鸿成从小就是个肆意妄为的人,斗鸡走狗,样样热衷。

十岁出头便将女人带回屋中,乐此不疲,唯独一见书本就头疼。

夫子布置的课后作业,他总是求我帮忙完成,我每次都欣然答应。

并非我与他兄妹情深,相反,我厌恶他。我从小心中就有一团火,不知从何而来,只知道他越堕落,越能衬托出我的优秀,

这样母亲才会把我当作重点培养对象。

可无论他多不成器,母亲还是将更多精力放在他身上。

哪怕我的文章诗赋备受夫子称赞:「既有风骨,又具远见。」母亲仍让我将才学「让」给沈鸿成。

「心儿,你是女子,若让人知晓这些文章是你所写,会惹来麻烦。

不如对外称是你哥哥所作,为他博个才名,日后你在娘家也更有底气。」

母亲温柔地搂着我说道。我没有丝毫不满,脸上立刻露出真诚的笑容:「都听母亲的。」母亲很满意,而我心中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

3

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续弦,又生了二子一女。

我和沈鸿成在家中愈发如隐形人一般。

于是,我决定借婚约之名,上京投奔姨母。

姨母见我举止得体、进退得宜,很是喜欢我。只是,我未来的夫君宁远侯世子李长平是个傻子,不过这并不影响我。

我要嫁的是宁远侯世子这个身份,而非他本人。所以,我对李长平关怀备至,即便他将茶杯砸向我,弄脏了我最喜爱的天青云锦裙,我仍能微笑着祝他生辰快乐,然后知趣地离开。

而且,一有珍贵药材或珍宝,我都会亲自送往宁远侯府。

姨母因此愈发疼爱我。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我将成为侯府的女主人,唯一的阻碍便是李长平身边的翠花。

4

有些人,第一眼便让人生厌,翠花便是如此。

她看似温顺,实则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盘算,是个极为刁钻之人,却还装作一副忠仆模样,着实可恶。

我正寻思如何不着痕迹地除掉这块绊脚石时,李长平恢复神智,还亲自将她赶走,对我的态度也愈发温和。当姨母提及我与他的婚约时,他也默认了。我试探地问:

「长平哥哥,你身边那个翠花丫头,我虽与她没什么交集,但听府中小丫头说,她是个刁钻狡猾、攀附权势之人。若她仗着照顾你多年,心生不轨,该如何是好?」

李长平清醒后对我呵护有加,一片落花都要温柔地为我拂去。

见他这样,我不禁脸红。又听到他承诺:「不过是个丫鬟,若坏了规矩,赶出府便是。」

我心中暗喜,但怕有变数,于是在翠花主动请辞离府后,我暗中派人在她茶水中下了血蚀引。

血蚀引是母亲留给我的秘药,是一种慢性奇毒。

我知道清醒后的李长平未必对翠花忘情,若等他察觉,我可能就没机会了,所以翠花必须死,且不能死得太突然。

5

待派去的人回来告知,亲眼见翠花将那茶喝下,我这才安下心来。

随后,我如往常一般去给姨母请安。

踏入姨母院子,小丫头上前来迎我。

见她忙得不可开交,我便笑道:「你无需如此奔波,我自去见姨母便是。」

小丫头也笑着回应:「夫人早有吩咐,姑娘与自家人无异,快些进去吧。」

我微微点头,脸上挂着那习惯性的笑容,朝姨母屋子走去。

然而,刚到屋前,便听到姨母问莲青:「事情可都处理妥当了?」

我心中一惊,知晓此时进去不妥,便止住脚步,轻轻屏住呼吸。

莲青沉默片刻,低声回道:「已办妥。」

姨母见状,问道:「怎么?你这是在为翠花那丫头鸣冤?」

莲青赶忙下跪,说道:「奴婢只是担心夫人,若翠花现在便死,世子定会生疑。

万一他查到是夫人下毒,恐怕会与夫人产生嫌隙。」姨母扶起莲青,轻声一笑,说道:

「我怎会未考虑到这些?我给你的那瓶毒药并非寻常之物,而是血蚀引。

这是一种慢性奇毒,需三个月才会发作。到那时,那丫头早已离开侯府,不知会死在哪个偏僻角落。长平是否能知晓都未可知,又怎会怪罪到我头上?」

站在门外的我听到此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难怪母亲曾说我与姨母颇为相似,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6

翠花离开侯府三个月后,我与李长平成婚。

即便他时常流露出怅然若失之态,我也并不在意。

曾经心中那一丝微妙的悸动,早已随风消逝。

对我而言,李长平并非爱人,而是我向上攀爬的阶梯。

我必须尽快诞下子嗣,稳固我在侯府中的地位,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所以,当后来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沈鸿成在一个冬夜酒后失足落水,被打捞起来时已没了气息,

我心中明白,这场死亡绝非意外,而且极有可能与李长平有关。但我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7

可叹啊,命运最爱捉弄世人。即便我步步为营、费尽心思,最终仍落得如此下场。

我选错了依靠,李长平亦是。三皇子未能登上皇位,而作为叛党主将的他被诛杀后,侯府也遭查抄。

府中男子皆被流放,女眷则被没入奴籍。姨母万念俱灰,服毒自尽。

而我那一向自负风雅的公公,吓得想死却没勇气,双腿发软。

最终被官差套上枷锁拖走,真是可笑至极。

最后,官差前来捉拿我时,却停住了脚步。

因为我在屋内洒满了火油,那自幼便在心中燃起的火焰,终于在今日化作熊熊烈火,将我和我年少时所写的文章一同吞噬。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唯一的遗憾便是,这把火燃得太迟。

【番外 3——李翊】

1

再次见到翠花之时,我竟一眼就认出了她,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

细想之下,或许是因为当年不慎致使她的兔子糖画掉落地上。

待我处理完惊马案,想赔给她时,却发现那小丫头已不见踪影,此事便一直存于我心间。

无巧不成书,再次相遇,竟是在一个案发现场。

那些被拐走充当邪神新娘的女子获救后,都有家人陪伴在旁。

唯有她,身着鲜红嫁衣,独自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翻找着什么。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终于找到了,是一个半旧的小包袱。

她将包袱甩到肩上,抬脚便要离开。其他姑娘经历此劫,都在家人怀中哭泣,而她却似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怜悯,我叫住了她。

却见她急忙解释道:「大人,这包袱确实是我的,里面还有我的身契呢。」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丝疼惜。正欲再开口时,她却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随即昏厥过去。

2

师父检查后,告知我她中了血蚀引,而且剂量颇大。

「若要彻底清除她体内的毒素,不仅需要我的药草,还需有人以内力为她疏通经脉,至少得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我听闻后,当即说道:「我来。」师父捋了捋胡须,目光打量着我:「这丫头与你有何关系?」

「多年前,曾帮过我的一个小姑娘。」

我神色镇定,继而又道:「即便她只是临县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百姓,我也会全力以赴救她。」

后来,我也将这番话告知翠花,

为的是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只是对她,我似乎总会多几分心疼。

3

翠花毒解之后,便离开了我的住处。吃饭时,

师父打趣道:「是不是舍不得翠花那丫头了?」

我看着她曾坐过的空位,前些日子,那儿还坐着一个吃饭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姑娘,光是看着她吃饭,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如此想来,还真有些舍不得。不过我也明白,她有自己的追求。

4

而且,她做得极为出色。

她似乎总有新奇的想法,翠花坊在她的经营下蒸蒸日上。

面对各种麻烦,她既勇敢又聪慧。每次看到她抱着账本笑得开心的模样,我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高兴。

5

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要招夫君了!我赶忙向媒人陈氏打听她的要求。

「要模样俊俏、脾性温和、善于赚钱、精通文墨……最关键的是,得会做饭,而且厨艺要好!」

陈氏满脸无奈,说道:「这小丫头可真敢提要求,别的不说,单说最后这一点,哪个大男人愿意整日在厨房忙活?」

我心中暗忖,我倒是愿意。

若不是公务繁忙,太子又总给我安排私活,我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厨子。

至于其他条件,我似乎都能满足。

于是,处理完手头公务后,我便直奔翠花坊,问她:

「听闻你在招夫君,你看我是否合适?」问这话时,我表面佯装镇定,心中却罕见地有些慌乱,

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翠花。她思索片刻后,一拍桌子:「我看行。」

6

成亲前三天,太子前来送贺礼。他私下告知我,李长平似乎正往临县赶来。

几个月前,因翠花中了血蚀引,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秘药。

我便写信让太子帮忙调查。很快,太子便给了我一封内容详尽的回信。

太子见我并无太大反应,便开玩笑道:「持之,你就不怕新娘子被他抢走?」

我冷笑一声:「他还有脸来?」但说实话,我心底还是有一丝紧张。

翠花与他相处近八年,万一她心软了怎么办?她即便不选我,也绝不能再选李长平。

成亲当日,李长平真的来了。他这脸皮,怕是能供一县百姓谈论半月有余。

好在,翠花并未理会他。翠花选择了我。

7

因此,在上京平乱之时,我始终铭记,她曾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我。

所以,我必须活着回去,与她共度一生。

圣上临终前,并未召见两位皇子,而是单独将我唤至跟前。

「李翊,朕这两位皇子,你更看好谁?」

我回答:「太子。」

圣上本欲笑,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最后,他挥了挥手,

说道:「既然你看好太子,便用手中的太苍剑,助他登上皇位。」

8

三皇子对皇位觊觎已久,此次夺嫡之战异常惨烈。

当最后一路叛军被剿灭时,我已浑身是血,胸口还插着一支箭。

这是三皇子临死前拼尽全力射出的,

想必是因我当日在平县截了齐申为他搜刮的钱财,

如今又来破坏他的计划,故而对我恨之入骨。

我以太苍剑撑地,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眼前的景象却逐渐模糊。

最后,我的意识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我灵台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李翊你这个骗子!」我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师父站在床头,松了一口气,说道:

「你可算是醒了,差点砸了老夫的招牌。」

接着,他又咒骂三皇子心肠歹毒,竟在箭头涂抹见血封喉的剧毒,

真该自己尝尝这毒。

我愣了一会儿,问道:「师父,现在是几月了?」

师父回答:「十一月。」我急忙起身收拾东西。

师父见状,呵斥道:「你伤还没好透,这是不要命了?」

我头也不抬:「我夫人下个月要生产了,

我得回去陪她。」师父不再言语。跟随师父多年,

我也略通医术,知晓自己的伤势已恢复大半,剩下的,我可以在路上自行调养。

太子,哦不,如今的圣上听闻我醒来,下朝后便赶了过来。

见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圣上一脸惊愕,问道:「持之,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的官职还未确定,朕刚拟了几个,你看看喜欢哪个?」

我头也不回:「我夫人下个月要生了,我得回去陪她。」

9

终究,我还是晚了一步。

我赶到时,翠花已经生完孩子。

看着她躺在床上,因生产的剧痛而面色苍白、虚弱不堪的样子,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她的床边。

后来,她常拿此事取笑我,而我甘之如饴。

因为她的笑容,比世间一切春色都要美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