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姓莫的就把我坟给撅了。
天没亮,姓莫的带着人跑来刨我的坟。嫌弃下人动手慢。一把抢过铁镐自己刨。
姓莫的,你大爷的,当年你自己一刀捅的我,管杀不管埋就算了,现在还来刨开。
你当初说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这样刨坟,我们日后很难再见了。
我是谁,我在姓莫的家洗马桶洗了八年,刚刚被要求去刨自己的坟不说,还被这条疯狗嫌动作慢,一把推倒在地。
他不知道坟的主人就站在旁边看他发疯。
坟挖开,空的。
姓莫的就笑了,先是狂笑,又开始哭。他发疯的样子我见得多了,这八年里,白天他装得一本正经样子去狗皇帝那里打卡上班,晚上就在家发酒疯的样子我见多了。
都说本朝大将军莫名,是世上最长情之人,十年前未婚妻苏家次女暴病离世,他以发妻之礼葬之,还上书皇帝表示终身不娶。
民间话本子都快把莫名那点凄美爱情故事梗写烂了,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必然有【大晋凄美爱情故事-绝世鳏夫莫名】一席之地。
只有我,莫府一个刷马桶的小厮知道,他莫名,绝世渣男,心狠手辣,二十岁手刃青梅竹马未婚妻,婚外出轨当时还是太子的狗皇帝齐妙。
我看他是摆明了要和狗皇帝双宿双栖,这狗血多角恋要是写出来,应该能登顶畅销书排行榜。
我,苏吉如,在莫府倒了八年马桶就是为了积累素材,写咯噔小作文恶心他们,最终目标就是要看这对狗男男自食恶果,
现在,我看着莫名对着空棺材捶胸顿足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
「嘿嘿嘿。」
「你笑什么?!」莫名虽然疯了,耳朵还挺好使,一眼瞪过来,我老老实实闭嘴捂住脸,摸摸胸口,十年前那一剑还挺疼的,我不想再体验一次。
莫名在我坟头发完疯,就收拾得人模狗样骑着马直奔皇宫,这是知道青梅竹马没死,去找姘头商量对策吗?
这世上多的是伪君子,论不要脸,他排位第一。第二不要脸的大概是我爹苏文文。
莫名前脚走,我后脚进宫找我姐。我姐苏祥如是狗皇帝齐妙的妃子,人称苏贵妃。齐妙和我姐成亲十年,一下都没有摸过我姐。我爹把合欢酒,催情香什么下三滥招数都用了,这狗皇帝就是不为所动。
嗨,我爹苏文文不懂。虽然他老人家多吃了几年盐,但有些世界的事情,他的确没我懂!
但是我懂也没机会告诉他,在他心里,我已经死了十年了。
我飞檐走壁溜进后宫,顺便看了下其他宫里的情况。后宫的夜啊那么漫长,有人弹琴,有人吹箫,有人吟诗,唯有我姐,在装蒜。苏祥如把蒜往装满盐水瓶子里装,冬天腌腊八蒜,春天泡糖蒜,夏天腌咸蒜,我每次来她都不是在剥蒜,就是在往各种液体里装蒜。别人的寝宫是熏香,花果香,脂粉香,只有我姐苏祥如的寝宫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咸蒜臭味。每次我闭着眼睛都能找着我姐寝宫,味儿太上头了。
「姐,狗男男今晚又在一起。姓莫的今天把我坟刨了。」我顺手剥了一瓣蒜放进嘴里,辣味在口腔弥漫,我呛出眼泪。
「嗨,挺好。我都省的争宠了。莫名不容易,他承受了太多。」我姐也嚼了瓣蒜,眼含热泪。
「姐,要不你也装死。我们姐妹二人出去行走江湖,惩奸除恶,别憋在这后宫里熬了。」
苏祥如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软,她舍不得那个小白脸皇帝齐妙,也舍不得家里那个老头苏文文。宁愿在宫里守着一屋子蒜呆十年,也不愿意出宫。
可这两个人没有心的,都拿她当筹码拿捏着对方,偏偏苏祥如是个最没用的,眼看都三十了,也没生个一儿半女,当然狗皇帝也没别的孩子。苏文文这些年一直妄想等苏祥如生个外孙,自己这个外公就可以把持朝政了。奈何苏祥肚子十年了都没动静,苏文文急得跳脚,补品一碗碗安排苏祥如给狗皇帝送过,最后倒是都便宜了那个姓莫的。
我恨恨的想着,又咬碎了一瓣蒜。
小宫女跑来说皇上在隔壁颜答应那里听她吹箫呢,按照狗皇帝的习惯,大概一会儿也是要过来姐姐这里假装雨露均沾一下。
说起颜答应是个神人,大名颜如玉,闺名唤作颜颜,京城第一吹箫才女。每每夜深人静就开始吹箫,箫声幽怨,听者伤心闻者泪。皇帝隔三差五就必须去她那里,不然这个颜颜能吹上三天三夜,魔音贯耳,整个后宫不得安生。像苏祥如这种只会装蒜的宫斗选手是明显比不过颜颜的。
果然,齐妙过了会儿就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这边来,我躲在房梁上,看见苏祥如开始端点心上桌:腊八蒜,糖蒜,咸蒜,泡蒜......苏祥如笑嘻嘻地剥开一个咸蒜送到齐妙唇边,齐妙不仅吃了还用眼神示意苏祥日多喂几颗。我在房梁上看得肝火窜起,齐妙这小白脸是真的是人生赢家,他那张脸长得过于精致完美,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要想做的事情,只需要笑一笑,就没有人可以拒绝他。
苏祥如对齐妙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看着苏祥如那个不值钱的样子,我摇摇头。猪队友就是猪队友,苏祥如,你这辈子就栽在齐妙这小白脸身上了。
回到将军府,时间也不早了,我挨个屋的送马桶。莫名刚刚回来,狗男人今天倒是不发疯,正在院子里耍剑。
「你,过来。」这是我到府里八年来,莫名第一次喊我。
我后背一僵,十年了,每每看见莫名拿剑的样子我都心有余悸。虽然我背后骂他骂得很爽,但是人前怂啊,我那不争气的腿一软就跪下了。
「苏吉如,你伪装的很好啊,我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莫名不发疯的时候,我是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你身上那股咸蒜味,和你姐姐宫里那味道一样。」
剧情发展的太快,我以为我还可以撑到报仇雪恨,没想到这么快就掉马了。看着莫名手里的剑,我觉得这次是真的要完了。
奴才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这十年我长高了些,外加断断续续吃了些药,容貌也有些变化,我咬死不承认,莫名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回来?」莫名依然用剑指着我,眼角发红。
看着逼近的剑,我的胸口痛了起来。我苏吉如不怕莫名,怕的是他手里那把剑,我怕死啊!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拿剑指着我。
「苏吉如,是不是你偷走的燕云十六州城防图?」
我怎么回答的忘记了,我只记得自己胸口涌出的血和他冰冷的眼神,还有濒死的心痛感。
现实场景和记忆中的一些画面堆叠,我心口再一次痛了起来,「不要杀我,我只想活下来。」看着眼前莫名的脸变得模糊,又倒过来,我的身体不可控的向后仰去。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里,我很后悔,我比自己以为的怂多了。「苏吉如,你这个胆小鬼!」
再醒来的时候,我不是莫府倒了八年马桶的苏吉,已经是莫将军随侍苏吉了。
管家送来两身新衣衫,又把莫名院子里的耳房收拾出来紧催着我搬过去。莫名出入各处都指明要我随侍,再也没有提过我身份的事情。
这行为很莫名: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能莫名留的这道线着实宽了些,所以我们现在日日见。
给莫名当随侍,很累。他四更天起来练功夫,五更进宫见齐妙那个小白脸。有时处理官府事务到半夜,偶尔会夜宿宫里。每月十五日之后还要见缝插进针地去京北军营住上几天。
我不明白,他自己忙的转成个陀螺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我很怀念过去刷马桶的日子,简单安逸还可以摸鱼。
算下来,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苏祥如了。以前我每个月都要去她那里溜达一圈,喝茶吃蒜,顺便骂骂莫名齐妙。我的快乐啊,在离我远去。
5月里,莫名本来要在军营里住上十天再返京,住到第三天,齐妙急召他回京。莫名只带上我半夜驾车往回赶。归途赶上大雨,路上马车坏了,只好又改成二人共骑一马。
莫名走过来一把把我拽上马背。鼻息在我耳边轻轻扫过,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1.初见
第一次见面时,他十七,我十五。
那一年端午的祈福会在应泉寺办,破天荒请了所有京城三品以上官宦人家携家属参加。当时身为太子的齐妙年满十八岁,传闻要在这次集会中选定太子妃。苏文文带着苏祥如和我一起参加,苏祥如和我不一样,我很早就知道她是要嫁给太子的,苏文文一直也是这么说。
苏祥如从小学习各种礼仪,才艺,为了宫中生活做准备。而我三岁就被送去长白山学武功,十四岁才回京。用苏文文的话说,苏祥如是凤凰命,而我的命就是要一辈子护着苏祥如。
祈福会当天上午做法事,午饭后文文带着苏祥如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个人四处闲逛,寺庙里实在太无趣了,我见寺院后门停着运泔水的马车,就猫在桶身后侧,蹭了一程,行至一处溪边,趁车夫饮马的功夫,跳下车来。沿着河道向上走,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见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在其间嬉游,忍不住便把鞋脱了下河摸鱼。
初夏时节,正午阳光照射下,鱼儿们躲在树荫下的石头底下。翻起石头,本来清澈见底的溪水。瞬间一片污浊。一时间,我也分不清鱼在哪里。不禁有些有些气馁。多次失败后,我犯了急,甩出袖中匕首,正插中一条鱼。心里正欢喜,听到耳边口哨声起,循声看过去,一个约莫18、9岁的少年坐在树上,浓眉斜入双鬓,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嘴角微挑,肤色却黑了点,一副戏谑表情看着我。
我从水中抄起鱼,拔起匕首抬手射向树上那人,就见那少年轻轻跃起,接住我的匕首,稳稳落在岸边。「小姑娘,出手这么狠,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你躲在树上,窥探良家女子,才是非君子所为。」
少年本来黝黑的脸红了,我才发现自己下半身衣裙都湿了,里面的亵衣看的清清楚楚。湿漉漉的衣裙贴在身上,曲线一览无遗。
霎时间,我觉得自己耳根烧了起来,就近在岸边一块大石头后面蹲下。
过了片刻,那少年说:「你套一件衣服吧。」伴随着话音落下,一件捆作一团的玄色罩衫落在我身前石头上。
我把他的外衫套上,从旁边树上扯下一根藤蔓缠在腰间,权当做腰带。从石头后面慢慢走出来。「你是哪家的贵女?」少年问道。
我看着他满心纠结,苏文文一直告诫我别在外面露功夫。
「我只是这山里普通人家的女子。」
少年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用玩味的表情看着我:「你身上穿的这身衣服上的刺绣,是京城最大的巧意坊的花式,专供京城官宦人家。山里普通人家可穿不上这种面料。你是苏尚书家的女儿吧。听闻他家里有个小女儿,叫吉如,身体一直不好,很少露面。我看你面色红润,不像久卧病榻之人。」
少年把匕首递回给我:「这上面有个吉字,整个京城名门女子除了苏家小女儿之外再无其他人名字里带这个吉字。」
我眼珠子转了转,还在想怎么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殊不知这表情早被对面少年尽收眼底。
「我叫莫名,是太子侍从,不是坏人。」少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我们先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寺里去。」
莫名生了堆火,把我叉的那只鱼烤了。我们俩就分着吃了一条鱼。这鱼味道实在一般,比我之前在长白山吃的那些鱼味道差远了。
莫名又跑到旁边的树上摘了把桑葚,洗净了,用手帕包着拿给我。坐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吃东西:「你这样子确实不像苏家女子,哪个京城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吃东西像你这般泼辣。你姐姐我也远远见过几次,那可堪称大家闺秀,仪态端庄。你们姐妹差别太大了。」
我嘴里吃着桑葚含糊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女子。」
眼看太阳西坠,莫名拍拍衣服起身,问我会不会骑马。15岁之前我一直在山上住着,我学了些本事,唯独没学骑马。莫名便扶我上马,他在马头一侧牵着缰绳牵带着马往前走。
最近赶上春雨阵阵,山体松动,本想要沿官道返回,没想到被落石被堵住。莫名便带着我便绕着山,打算从另一条路回寺里。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撒在山石间碎石路上,山谷中只偶尔传出几声猫头鹰叫。
莫名偶尔回头看看我,一路却不做多的交谈。
我骑在马上于心不忍,说道:「莫,莫公子,你走累了吧,要不你骑上马来,换我走一会儿。」
莫名头也不回地说:「哪里有让女孩子走路的道理,我自小就没听过。」
「我可不是那种惺惺作态的女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我就看走在前面莫名肩膀抖了抖,仿佛是在忍笑,过了片刻,他扭过头问我:
「你一个人跑出来,这么晚都没回去,苏尚书也想必也着急了吧。」我坐在马背上,手里颠着几个小石子玩,漫不经心答道:「嗨,他呀,从来不管我的。」
正说着话,看见一个身着月白色衣服的男子带着两个侍从驰马而来,在我们近前停下。
十五年来,我才知道这世界竟然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面若朗月,眉眼如画。
莫名上前向白衣男子行了礼,回头看到一脸痴呆样子看着:苏吉如,你赶紧下来向太子殿下行礼。
我跳下马,望着太子蹲了两蹲。「擦擦你嘴角的口水。」莫名悄悄拽了下我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我还沉浸在这么好看的人会成为苏祥如的夫君,我姐夫的喜悦里,禁不住大笑出声来。
太子一愣。转而笑了起来,眼眸灿若星河,对着莫宁说:「原来是苏尚书的女儿,祥如的妹妹。我也算是知道是莫名你绊在这的原因了。安县发大水,父皇令我尽快启程,恐怕耽误不得了。」
莫名听完,赶紧把我扶上马,自己跃坐在我身后,双腿一夹马肚子。马便飞驰起来。他的手从我腰庞揽过,绕过我的手臂握住我牵引缰绳的手。我紧张的抓住莫名手臂,自己觉者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我记得那一晚林间草木香气,猫头鹰的叫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还有他身上衣服浆洗经阳光晒干的味道。
「苏吉,抓紧。」
我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身后还是莫名,只是他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再有灿烂的笑容。我也不会紧握他的手臂。
树林中似乎有动静,马在路上奔行,那几个隐匿在树丛中的身影紧紧跟随,莫名肯定也察觉到了。
听到背后一只箭夹着风声刺来。我顺势被莫名拽起推入旁边树丛阴影里。月光下,几个身影跃下,把刀挥向莫名。
莫名踢翻两个刺客,抢过一把刀又砍翻两个人,看样子他不需要我帮忙。可巧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我就蹲着地上边吃边看。
不得不说,莫名这身功夫确实不错,身型也有很大变化,十年前初见,他也就比我高半个头,现在我将将到他下巴处。他肩膀更宽厚,出手更果决。不一会儿功夫,几个刺客已经全部倒地,看着似乎已经死绝了。
我慢吞吞起身,走出灌木丛。莫名跑过来似乎要牵手,树上又跃下一人挥刀劈向莫名,我下意识甩出匕首,正中那人心口。莫名走到那名刺客身边,从他胸口拔出匕首,掏出随身的手帕仔细的擦拭掉上面的血迹。
「你出手还是这么狠。」边说着便把匕首递回给我。「嗨,我救了将军命,不该给小人些赏赐吗?」只要我不承认,他就不能把我怎么样。
「赏?赏你今晚给本将军暖床如何?」这么轻佻的话语就从莫名嘴里说出来,我还真是不习惯。
我正要开口,看见莫名脸色变得狠厉,手起刀舞又向我挥来。
我看着莫名脸色变化,感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还没来得及转身已经被莫名一脚踢回灌木丛边。翻身坐起时,看见莫名肩膀已经中了一刀,那个刺客身量比之前的刺客魁梧的多,莫名已经算是身材高大,他比莫名要足足高出一个头,手持一对双刀舞起来风声阵阵。莫名对付刚刚那一波刺客已经消耗掉大部分体力,现在面对这人明显力不从心,他奋力用刀架住对方劈下来的双刀,只听「当啷」一声,莫名手里的刀竟然从中被劈成两半,他将手中断刃掷向那大汉,脚蹬地后借力向我扑过来,一个翻身带着我滚进后面黑漆漆的树丛。
莫名带着我在树林里逃得有半个时辰,我觉得他呼吸越发沉重,拽着他一顿足,放慢速度。
「我看看你的伤口。」我趁着他喘息的间歇说。
莫名摇摇头,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莫将军,让小的看看您的伤口。」我换了语气,毕恭毕敬。
莫名皱皱眉,嘴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下,找了一处背靠山体的地方坐下,开双手好整以暇的等着我过去。
我走过去蹲下,轻轻解开莫名的腰带,扒拉开他衣襟,手指不小心就碰到了他的胸。好吧,不是一不小心,我就是故意的,这样一块胸肌露着,谁能忍住不摸一把。不得不承认手感确实不错,瘦而不柴,富有弹性,跟十年前莫名那个小身板比起来,确实强太多了。
莫名递来一块手帕,我一脸不解看看他:「苏吉,擦擦你的口水。」话是对着我说的,他脸却望着别处。
我接着把他领口往下拉到肩膀伤处,刀口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有的位置已经见骨,月光伤处还泛着幽幽绿光。我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那壮汉外表看着是个莽夫,竟还会做兵器淬毒这种下做事情。我用刀小心剜去腐肉,看清毒已经有点渗入伤口,恐怕拖延处理会入骨。我低下头凑近莫名肩膀准备嘬出那一点毒液,却被莫名一把推开。
「小人只是为了解毒,不是占将军大人的便宜。」我看莫名那个尴尬的样子,借着月光还能看出来他脸似是微微泛红。不会吧,不会吧,他天天和齐妙那个小白脸厮混在一起,总不会这么纯情吧。
没办法,我从附近水潭里找来七八条蚂蟥,看着蚂蝗盘附在莫名伤口处,起先这群嗜血生物还兴奋地蠕动着,片刻后便纷纷掉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我再次检查伤口处,确认毒素已经清除干净,接着从袖口撕下来一块衣料把伤口包扎上。从头到尾莫名没哼一声,我一抬头看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再细看他额角渗出豆大粒的汗珠,早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我随手给他拉上衣领,发觉他贴身衣物早已被汗浸湿,脖颈处轻微触碰觉得温度异常高。我又摸了摸莫名的额头,果然起烧了。
「将军,你发烧了。今晚我们只能在这里歇一晚,天亮再做打算。」
莫名摇摇晃晃作势要起身,被我轻易摁倒。我找了些枯枝散叶给他垫在身下,让他躺的舒服点,自己就近挨着坐下。
半晌无言,我盯着地上发呆。月影映照在地面,微风轻吹,树枝摇曳,看着地上来回晃动的树影,晃得我的心也跟着乱了起来。
「苏......吉,我们聊会儿天吧。」莫名躺了片刻,开口说。
「将军想聊什么,苏吉陪着就是。」
「你是哪里人?」
「苏吉的娘是漠北人,我便算是漠北人吧。」
「苏吉,你的武功在哪里学的?」
「小的三岁便离家去学武,师傅是长白山的一位高人,避世多年,并不是什么大家,名字不足为外人道。」
「我问过莫管家,说你到府里八年了。这八年,你开心吗?」
「挺开心呀。」我手心里揉搓把玩着两块石头,漫不经心地答道:「没有师傅逼着练功,也不用想那么多复杂的事情。我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的,毕竟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现在呢?喜欢吗?」莫名转身子看着我,他眸子在夜色中仍然如星般闪烁,依稀带着一些期待。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的星辰,闪躲着他的眼神:「还好吧。」
感觉到莫名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我松了口气。
「苏吉,你恨我吗!
「将军病糊涂了,小人苏吉,蒙将军府收留,对将军感激不尽。怎么会记恨将军。」
因为受伤发烧的原因,莫名说话吐字渐渐迟钝起来,他深深叹了口气,抬起手向我胸前伸来,喃喃道:「是吗?你这里明明痛的很,你惯爱说谎,以前也是这样。」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鬼使神差般回握住他的手。「莫名,我不恨你,真的。」
也不知道莫名听见没有,这之后他再无回应,看着似乎是沉沉睡去了。
我大胆伸手抚上莫名的脸,从眉骨到脸颊,及至耳朵的轮廓。月光下,我看着莫名的脸,想来我和莫名之前这样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十六岁订亲的那天,我还记得自己有多高兴,但是自那把剑穿胸而入,我就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苏吉如,永远只会是苏祥如的影子。就像莫名永远只忠于大齐国皇帝齐妙一样。我们注定都是别人手中的剑。早上醒来时候,天蒙蒙亮。莫名还没醒,我凑近看了看,他脸色好了许多,只是唇色仍是泛着灰白色。他睡觉时,嘴角微微撅着,眉头轻皱,像个愿望没有被满足的孩子,带着一丝委屈不甘。鬼使神差的,我伸出两根手指去揉他微蹙的眉头,莫名突然睁眼,快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住我的手腕,我就以这样姿势呆立住。
莫名发现是我,明显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仍还是厉声问:「你在干什么?」
「小的看大人退烧没有。」
天亮了,我想起来了:我是苏吉,他是莫名。我是奴才,他是主子。
好不容易回到将军府,我正端着药往莫名屋里送,远远看见一个白色身影进了莫名房间,我一看就知道大晚上穿得这么骚气进莫名房间的,只会是齐妙。大齐国第一骚气美男子。更何况空气里还有股似有若无的咸蒜味儿。
这销魂的味道提醒了我,我该去看看苏祥如了。
苏祥如今晚在写字,我从窗外看她俯身在桌边写字的样子,一脸恬静淡然,颇有几分从前在尚书府的感觉。
十五岁时,我刚从长白山上下来,每天在尚书府里被拘着不能出门,野外跑惯的我憋着浑身难受,偶尔爬墙上树,去苏祥如那里闹腾一番。
那个时候她的屋里只有好闻佛手柑香气,惯爱穿一身藕色衣裙,坐在廊下或窗前写字,画画,绣花......
我每次从屋顶上跳下来,会故意吓她一跳,有时候她笔一错,一幅画或者字就糊了。苏祥如从来不恼,即便被吓着也是一幅端庄模样,用帕子轻轻掩面而已。
她一边会轻轻给我拭去额头上的汗,手持团扇柔柔地给我扇风,一边唤侍女给我拿点心,果子吃。
我没有见过我娘,那时候我一直想着,苏祥如一定是特别的像娘,一样的好看,柔和温婉。
所以,苏文文要我起誓一辈子保护苏祥如的时候,我没有片刻犹豫。我从小在山上就知道,我要保护苏祥如,那是我姐姐。我不保护她,还有谁保护她呢?
「苏祥如,你的齐妙哥哥今晚去莫名那里过夜了。」
苏祥如的芊芊玉手捏着笔,正在在画一副莲花图。她神色未变,仍旧在纸上细细勾勒花瓣纹路。
我靠在桌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只是眉头不易察觉的微蹙了一下,转瞬即逝。
「你受伤了吗?」苏祥如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打量我一番。
我拍拍自己的胳膊,对着她说:「你妹妹我这身体状如牛,怎么会那么轻易受伤?」
苏祥如叹了口气,
「别叹气啊,叹气会带走好运气。」我嬉皮笑脸说着,就把头靠在她肩头:「苏祥如,还真别说,你这蒜味我闻习惯了,几天不闻还觉得不适应呢。」
苏祥如轻轻拍着我的头,我有一瞬间错觉回到了从前在尚书府的日子。
「苏祥如,我们真的走吧。我们年轻,不用耗在这里。」
苏祥如沉默不语,
十年里我问过无数次苏祥如,我们要不要一起离开好,苏祥如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
「喝茶吧,你一阵子没来,这茶我备了很久。」苏祥如沏来一杯茶。
「今天不喝了,莫名那家伙盯得紧,我要赶紧回去。」我摆着手拒绝。
苏祥如只是用眼神示意着,努努嘴,我无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也不懂为什么每次来苏祥如这里要喝这味道奇怪的茶,像是泡蒜水兑出来的。但苏祥如说对身体好,好吧,苏祥如说什么是什么。
我回去时候,莫名屋里已经熄灯。
四更天,我起床准备这一天的劳作,刚提着盆迈出房门,已经有个月白色身影在院子里站着。不正是齐妙吗?他竟然在这过夜!
睡在哪里了?莫名屋里?他们???!!!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果然,狗男男,我就说他们不清白!
齐妙听见我这边的动静,转头向我看来。
这种时候,好像我除了跪下去就没别的选择了,扑通一下,我又跪了。我这对膝盖真的承受了太多不甘,仅仅是为了活命而已。
「你?你是莫名身边新来的那个苏吉?」说话间,齐妙踱着步子向我走过来。
「是,正是小人。」
「你为何跪我?」齐妙伸过手来,虚扶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站起来。
我继续跪着,低头道:「小人被大人绝世容貌和卓越气质震撼,发自内心的崇拜,就不自觉的跪了。」
齐妙哈哈笑起来,我太懂这狗皇帝了,他只要听别人夸他帅就会很开心。
「起来吧,给我说说你和莫名那天在树林遇到刺客的详细情况。」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垂手在齐妙身边站定,一五一十把那天树林里的事情讲了一番。
齐妙听着听着,表情严肃,眉头也拧了起来。
等我全部讲完,他问:「为什么这个过程中你老被莫名甩灌木丛里去?」
???不愧是你啊,齐妙,果然听故事的重点异于常人。难道不应该推理下谁是幕后黑手,那个双刀大汉谁派来的,追踪下毒的来源是哪里吗?
你的脑子呢?齐妙!十年了,都十年了,你竟然还是没长出脑子来。
「回大人,小的不知,但这不是重点。」我回答道。莫名不懂怜香惜玉啊,他的脑子里除了齐妙,除了这个国家安危。再也装不下其他了吧。
齐妙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我身上一抖。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不适合笑的,因为笑起来就不矜贵了,比如齐妙。
齐妙这个人命特别好,又特别不好。一生下来,他母亲赵皇后就死了,他父亲灏景帝自此之后再未立后,也仅有齐妙这一个儿子,极尽所能的去栽培这独子。说他命好,齐妙人生头三十年好像不用争取什么,就天然会得到命运眷顾。天生一副好皮囊,刚入人世就失去母亲,无需争宠就得到灏景帝怜爱。无需兄弟阋墙,不经历腥风血雨也顺利继承皇位。若说他这一生不幸,也就是没得到过亲生母亲的关爱吧,这点上来说,我,苏祥如和他倒是有些共同点。以前,我就觉得看不透他,尽管他现在就站在我跟前说话,他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但我就是觉得距离很远,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说出这话为了什么。
以前我偷偷进宫看苏祥如的时候,偶尔碰见他去苏祥如那里。我偷偷躲在梁上窥探时,他对着苏祥如永远都是寡淡的表情,有时候坐上半天也不说话,就是坐着看看书什么的。苏祥如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可以就这样静静坐上半天。
苏祥如其实也是个冷淡的人,对什么事物都并不会表现出明显的好恶。只有我知道她一直喜欢齐妙,那一年寺庙祭典前半个月,她偷偷绣了一个方手帕打算送给齐妙,上面是一支并蒂莲花,留了一个祥字。
如愿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苏祥如却并未获得齐妙的宠爱。我实在不理解,我一直觉得世间所有美好都值得配上苏祥如这样女子。一日复一日,如深潭般的后宫生活,苏祥如终于从一个从前只爱写字绣花的恬静女子变成了一个热衷于日日在后宫种菜腌蒜的女人。虽然不再那么如仙子般优雅,但却有了烟火气的人间真实。不管是哪种,我都很喜欢。
虽然我对齐妙这种不解风情,故作高冷的姿态很鄙夷,觉得他辜负了苏祥如一番深情。但苏祥如从来不说他不好,听见我说也就是静静听着。苏祥如对齐妙这执着且持续的深情也很让人疑惑。
这世间,我不懂的事情确实很多。
齐妙来看过莫名之后的第三天,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古亭郡太守当街被人斩杀,暴民占领了古亭郡府衙,聚集起数百人。昭元帝齐妙命殿前太尉莫名前往处理,莫名当晚留宫内议事,差人传话,要我备好行囊,第二天一早从城东门出发,奔赴古亭郡处理此事。
当晚我溜进宫里跟苏祥如道别,不过几天没见,苏祥如面色苍白了些,她自己说不要紧,只是小风寒而已。我说了要离开一段日子,让她自己小心,照顾好自己。苏祥如并不诧异,只拿出一个瓶子,说:「有的事情,我不多说,你自己明白。这个药一个月吃一粒。如果三个月后还回不来,家里自会派人去的。」
我收了药,回到莫府,一夜无眠。太久没离开京城,总还是有点心慌。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就在城东候着。听见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不多时便看见莫名带着几个随从出现在街角。出了城门,莫名遣了两个人前往北营调拨人马。我们剩余的八个人继续向南行,赶往古亭郡。
一路马不停蹄赶往古亭郡,路上也走了足足五天才到达古亭郡附近的安县。我们在安县城里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计划暂时休整后再去古亭郡。
命运真是奇妙,十年后我竟然会和莫名再回到安县,可惜物是人非,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现在的安县县城是在十年前安县老城旁边新建的,老城已经在十年前洪水中沉在江底。我和莫名趁着天未黑,到安县新城走了一圈,街道上商铺林立,人流如织,一片欣欣向荣之景。眼见日头西坠,莫名带着我走进一家临江的酒楼,径直上二楼要了个雅间坐下。
「坐啊。」看我直愣愣站着,莫名向我抬抬下巴示意坐下。我这个人拧巴的很,本来还要装一装。
「苏吉如,府里面你演一演就算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坐!」莫名都把话说成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一撩衣摆坐下。
不多时,小二摆上几样小菜,外加一壶酒,便识趣的带上门退下。
莫名笑了笑端起酒壶,斟上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郑重的对着我说:」吉如,今晚故人故地,我不想藏着什么,我们说点真心话好不好、「我看着他,莫名的眼神如十年前般清澈,面对这样的眼睛我的谎言总是会被一眼看穿。虽然我知道迟早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没想到这哥们直球进击,我都没地方闪躲。我接过酒杯,不等莫名碰杯,便一饮而尽。「问吧,但先说清楚一直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你的,」
莫名笑了笑,不置可否。端着酒杯踟蹰了片刻,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开口问:「吉如,你为什么回来?」
咳咳,我咳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小尴尬:「我就是舍不得我姐。」
「京城那么大,你有很多地方可以呆着,为什么要到我府里来?」
「你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
莫名听我这个理由,大笑起来。「苏吉如,你说点真话就那么难吗?」
「我要说我不记得了,你信吗?等我意识到自己是谁的时候已经在你府里刷了好几年马桶。」
莫名用手指轻敲着酒杯,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几乎要坠入江水的夕阳一阵沉默。
「吉如,十年前,是我错了。」听到莫名这么说,我颇为意外。接下来,我就问出了那个经典的问题:「你错哪儿了?」
莫名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看,对岸的古亭郡着火了。」语气里满是诧异。
我顺着他手指的望去,对岸有数个火点在燃烧,很快这些火点燃成连绵的火线又化为巨魔吞噬着这座城市,依稀能听到对岸的呼救,这一幕和十年前的安县一模一样。
「糟了!」莫名向后退了两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吉如,这一次我们也还是晚了。」
十年前,齐妙和莫名中途退出端午祈福会,匆匆赶到安县,处理洪水的事情。我拐了苏祥如,第二天半夜从寺庙跑了出去,我是没人管没人问放养在外十几年的尚书府二小姐,苏祥如被我的世界那么大大,一起去看看的说法忽悠了出去。
苏祥如拽着我做个变装,又不知道从哪里刨处处一堆瓶瓶罐罐的装了一包,据说都是药。我才知道这一年竟是低估了我这个姐姐,总看她一天天闷屋里写字,绣花,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懂药的。也是,苏文文这只老狐狸才不会养无用之人呢!
苏祥如扮成个中年妇人,我则女扮男装成了个十几岁少年。装作母子二人,一路往安县方向去。虽然这跟我诗酒江湖,随遇而安的设想差距有点大,但是想到可能苏文文可能随时会杀过来,我还是抱着逃命的目标往安县奔。大不了,还可以拿齐妙挡一挡,万一被逮到,我可以说是为了撮合苏文文和齐妙来的,就是为他们偶遇创造机会。
随着离安县越来越近,路上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听说安县洪水远比往朝廷报的情况严重的多,很快闹起了瘟疫,没有死在疫病中的安县人纷纷往周边奔逃,一些郡县因为无法安置这些突然涌入的流民,发生了抢粮事件。我们走到安县北边的允县时,城镇的街道上满是饿的无力的流民,成里的住户们,家家门户紧闭,生怕引起抢砸事件。我和苏祥如走遍允县的客栈,不是无人开门应答,就是说已经全都住满。我和祥如正在街上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祥如被一个孩子抱住腿:」孃嬢,给点吃的吧,我爹娘和姐姐都死了,我家里就剩我一个,嬢嬢可怜可怜我给点吃的吧。「仔细低头看,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浑身脏兮兮的,脸上黑乎乎的都是灰也看不出模样如何,只看见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苏祥如,。苏祥如叹了口气,我把干粮袋拿出来递到祥如手上,祥如正准备掏出几张饼,谁料那孩子突然蹿起一把抢走逃到一边。四周涌来的流民早一拥而上把祥如挤到在地,奔向那个孩子,哄抢那为数不多的干粮。我也被蜂拥的人潮挤到一边,挣脱不出来去救祥如。我大叫一声祥如,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飘然而至,也没觉得那人怎么费劲,就把苏祥如从人堆里一把拉起,又飘飘然腾空起。
」神仙吗?这是神仙?「我还在错愕之中,看着苏祥如和那个身影远去的身影,耳边一个声音说」看什么看,还不逃命?「自己脖颈一紧,后领被人揪着往后扽着拖走,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遁地走狗熊逮住的猎物。
出了这人群,好容易到了僻静处,我找着机会反手捏住身后这」狗熊「的手腕。转身看清了,正是呲着一口白牙傻乐的莫名。」嗨,苏吉如,真巧。「
我压着心头火气,故作镇定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把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抬脚往前走。
「吉如,你去哪儿?」莫名一把把我拽住。
「找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啊,就是刚刚被神仙救走的那个。」
「你说,你姐姐苏祥如吗?她很安全,我带你去,」莫名又有点得意地笑着。
他一路带着我在街巷穿行,尽量避过流民聚集的那些地方。我看着街上流民有很多已经倒地不起,还有孩童在一边守着不再醒来的亲人哭泣。无法想象受灾最严重的安县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一种陌生的酸楚感在我胸口弥漫着,喉咙哽着发痛,这是我之前人生未曾经历的感受。
「苏吉如,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讲。」莫名感觉我一路沉默,打破了这种尴尬。
「你有这种疑虑,那一定是不当讲。」我清了清喉咙,掩饰着情感上的波动。
莫名回头边看着我的表情,边斟酌着说:"我觉得你在生气,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
「那我一定没有,如果有一定是莫公子你多虑了。」
莫名无奈摇摇头,又突然笑出声,」吉如,你生气的样子,好像莫莫。「
」莫莫是谁?「
莫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突然停下脚步,我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他背上。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一处偏僻宅院后门,早有一个仆人等在门口,带着我和莫名进入后院,听见房内有个男子声音说;「你这腿上伤口现在不处理,是会有大麻烦的。」
我循声朝着声音传出来的那个房间走过去,绕到半开的窗户旁,看见苏祥如倚坐在床边,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蹲在地上,似乎正在检查苏祥如的腿伤。我索性从窗户跳进屋里,两步就奔到苏祥如身边:「姐,你伤着哪里了?「
苏祥如和那个白衣男子显然都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白衣男子猛地站起转过身来,我这才看出来,原来是太子齐妙。莫名从门外笑嘻嘻走进来:」吉如,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能不能改改,下次记得走门。「
齐妙冷着脸瞥了一眼莫名,莫名立刻止了笑声,站在一边。我顾不上给太子行礼,看苏祥如衣摆处已经被血染红,齐妙说:」祥如,既然你妹妹来了,那就一切都好说了。请吉如帮你处理下伤口。「说完他很识趣的带着莫名走出去。
苏祥如已经卸去脸上变装,面色看起来略有苍白,气色看起来还好。我撩起她的衣摆,轻轻卷起裤腿,左腿从膝盖到小腿胫骨处满是青紫色的淤痕,应该是之前被争抢食物的流民踩踏所致。小腿后侧有一处伤口流着血,是被地面上的碎石磨破的。床边小几上放着之前齐妙准备是伤药和纱布。祥如打开看了看,摇摇头,示意我从包袱里拿出之前自己准备的那些瓶瓶罐罐,从中挑出一个棕色小瓶子递给我。我用水冲干净覆在伤口上的细小的碎沙和石头,将小瓶子中的白色粉末洒在伤口处。苏祥如面色丝毫未变,看着我处理完这一处伤后。把我手里的纱布夺过去说:」罢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可以,你歇歇把。「
」姐姐,你腿上那些淤痕也要抹药的。「
祥如也不以为意:」本来这次我们出来匆忙,带的伤药不多。这点小伤不要浪费药了。「
祥如很坚持,我无奈坐在一边,看着她自己包好伤口,我们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莫名过来喊我们去堂屋吃饭。
说是堂屋,也就很简陋的摆了张方桌,我,苏祥如,齐妙和莫名一人一边坐下。
齐妙对着我和苏祥如说:」我和莫名先于太子仪仗出行,没带什么随从,这个房子也是临时找的。条件简陋,粗茶淡饭,二位小姐暂且忍耐一下。「
苏祥如拉着我一并站起身,给太子行了个礼,柔声道:「殿下于危难时施以援手救我姐妹二人,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我姐妹二人怎么会在意这些呢?「
齐妙的脸一瞬间变红:」祥如,其实,这种场合你叫我齐妙就好。你我,其实不在乎这些虚礼的。」我余光瞥见莫名端着茶杯喝茶憋笑的样子,不自觉也笑起来。
苏祥如使劲拽了我坐回位置,我从桌子下面踢了还在憋笑的莫名一脚,顺带瞪了他一眼。莫名使劲忍了忍,让自己表情恢复正常。
四个人在桌上吃饭吃的极度无趣,齐妙和苏祥如本来就是走高冷路线的,我和莫名也不敢贸然聊天,赶着赶着吃完饭。齐妙和苏祥如离开堂屋,我和莫名一起收拾碗筷。
」莫名,你们不是早我一天离开的吗?怎么才到这里。「我边擦着桌子边问道。
」我们本来是带了一大队人马和物资的,但人多走的太慢了,路上耽误了一点。齐妙和我着急先去安县看看实际情况,就自己带了几个人先上路了。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说安县发水了,也想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大小姐,那边是遭难呢,你今天也看见这些流民的状态了,我劝你还是带着你和你姐姐一起赶紧回去吧。苏尚书知道你们跑这来了吗?」
「苏文文?他知不知道无所谓了。但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快回去。」
莫名看着我一脸坚持的样子,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也不会回去,那就和我们一起去安县吧。但千万不要再自己跑掉了。」
第二天我们一行四个人,外加齐妙带着的几个护卫一起上路,我和祥如仍做之前的变装打扮。在城门口,一个孩子从路边扑出来,拦在齐妙马前,死活也不离开,只是苦苦哀求着要一起走。我和祥如仔细一看,认出那个孩子就是昨天抢了我们干粮跑走的那位。那孩子身上比昨日又多了些伤痕,眼见是被人打了,眼睛肿起,嘴角还带着干掉的血迹,哭哭啼啼说着,要是今天我们不带他走,只怕是要被人在允县城里打死的。
齐妙招了个手,后面来了个护卫把这孩子扶上马背。一行人朝着安县方向出发。
从允县到安县路程,正常情况下不过一日便可到达。但安县受灾,从允县到安县的官道也被洪水毁损了一部分,加上流民都在往外逃,我们逆着人流走,路上并不好走。
晚上就找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升起火堆,简单休整一晚上。
祥如和我带着那个孩子,把脸上清洗干净,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竟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孩子,看着应该也是读过几本书的样子。
「你说你是安县人,你家里可还有别人?」祥如问。
「我家是安县作粮行生意的,我叫周九和。我家里,我家里......」这孩子眼圈一下子红了,五官攒着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祥如轻轻拍着他的背,把他抱住。我心里难受,背转过身,偷偷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天灾来临,人总是很渺小,往日里的幸福美满都如此不堪一击。天若有情,又何曾有情。
周九和好容易平静了些,莫名唤来几个侍卫带着九和到一边去睡觉。莫名给我打了个手势,我心下会意,就和他走到一边。
「苏吉如,你和你姐姐明天一早就走。」莫名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行啊,你知道我和我姐姐为什么出来吗?」我心里很快扯出一个谎,「我爹逼我姐和枢密院的宋老头成亲,如果我姐不嫁就是我嫁过去。总之我,我爹总是要嫁一个女儿过去的。」我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
「宋顾荣?宋相?他可是七十岁了,鳏居三年,苏尚书这又是闹哪出?」感觉到莫名边说话,目光边朝向我这里打量着,我低垂着头,甚至还拿袖子在脸上蹭了蹭,好像有眼泪似的。
过了半天,听见莫名在我耳边悠悠叹了口气。说:「那你们跟着吧,此行很危险,万事小心,我会尽力保护你们姐妹安全。」我透过捂脸的衣袖边缘偷偷看着他,莫名说这句话竟然脸红了。我拍拍他肩膀,「大哥,你放心,我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人,不会给你添麻烦。」
莫名看着我的脸很认真的说:「添麻烦也不要紧。」
我看着面前少年一脸认真的表情,除了苏祥如之外,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顿了顿,喉咙处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阵风吹过,风沙一时迷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觉得眼皮处一阵刺痛,正要上手揉,却被身旁这人一双大手握住。莫名膝盖微弯,和我脸对着脸。他手指轻挑起几缕凌乱糊在我面颊处的碎发,很认真的鼓着腮帮子吹去我眼睑里迷着的细碎砂砾。
「姐姐」身后一个清亮少年音响起。周九和就站在我们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迅速低头,转身胡乱应着,向周九和走去。
周九和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我回头看莫名时,他已经背过身向着河面一侧站立,身影渐渐融入黑夜中,和远处山体融为一色。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们一行人骑着马往东估摸着又行进了三个时辰,到达安县县城,城门处并无人把守,大敞着。城楼上旌旗耷拉着,没有看见一个守城的士兵。齐妙皱皱眉头,安县情况都这样了,竟然驻城的将士都擅离职守。
走进城里,满目疮痍,看着砖墙边缘还留有未干透的洪水水渍。且不说已经倒在地上,只见出气多进气少的灾民,更有那嗷嗷待哺的婴儿大声啼哭,却始终得不到一点口欲满足。
齐妙带着人直奔县衙,苏祥如腿上伤还没好也跟着先过去修整。我和莫名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查探城里受灾情况。我们正在街头走着,周九和不知何时凑到我身边,拽了拽我衣袖。我向莫名使个眼色,大家心下很默契的跟着周九和七拐八绕走到另一处院落。这处院落和其他被洪水冲毁的宅院不同,宅门上残留着熏烤过的痕迹,半垂着的半块牌匾上依稀写着个周字。推开院门,里面是个四进宅院,虽然只剩断垣残壁,仍能看出这户人家昔日无限风光。「我爹是个好人,发水之后把家里粮仓打开都舍了,没想到这些人还觊觎家中钱财。」周九和哽咽着。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莫名沉吟片刻问道。
「我没在家。今年是奶奶50大寿,爹爹许愿修一座功德塔,派我日日夜夜在那里监工,没想到塔没完工,奶奶还没过寿,家就没了。」周九和说着,眼眶泛红,鼻子也跟着抽搐着。
—————-我还活着,一座填坑分割线,2023.7.10
周家旧宅确无一人,我们在废墟之上站立良久,周九和说还要在这里再呆会儿,莫名也便由着他,我们几个人就先回县衙,再另作安排。
齐妙这边也没什么进展,县官被洪水冲走了,到现在音讯全无,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只有一个县丞处理县里各种大小事,忙得焦头烂额。齐妙派随身带着到几个人一起整理县里被冲散的资料。又听县丞说了受灾以来城里大小事务。和我们这里在街上打听到的情况一对,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吃过午饭,齐妙和莫名在县衙后厅内,把自己带的物资和人盘了一番,计划先把街头的流民安置起来,等大部队人马带着物资来了再开启重建工作。
我在后院给苏祥如换药,县丞家夫人过来帮忙,我便说,一会儿有个周家小子会来找我们,请县丞夫人帮忙留意着。县丞夫人一愣,表情很是怪异,「姑娘说是周家粮商家的人?」
「周家小儿子,周九和,夫人可有印象?」
县丞夫人一脸难以置信:「周家人绝户了啊,哪里还有什么周家人,当晚周家遭不知道哪里来的匪人洗劫,最后一把火把周家烧了个精光。那群匪人堵在周家门口,一个周家人都没能逃出来啊。」
我心里有些震动,县丞夫人没必要骗我,那这几日跟在身边的周九和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看他刚刚在周家废宅的表情也不像演出来的。苏祥如轻轻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冷静下来。
直到入夜,门人说有个少年在门外找我,已被莫名着人带到后厅里。
莫名一巴掌拍在周九和的背上,「别装了,我都打听了安县周家的确在那天安县暴动抢粮仓的时候被灭门,但你身上似乎并没有周家任何标记证明你的身份,
周九和腿一软直接拜倒在齐妙面前。「我不过是安县一个小乞丐,因为安县周老爷乐善好施,常常会有一些食物和衣物分给城里穷人,我在他家后门旁边住下,只是为了图一口饭吃。有一次大雪天,周老爷外出归来看见我衣衫单薄站在雪地里,唤人把我带进周府,还认我为义子。和家里其他公子同吃同住,我以为这辈子走大运,遇到好人,没想到不到一年,遇到这种事情说」周九和说着说着又呜咽起来。
齐妙把玩着手里的扳指,眼睛望着远处江面,片刻后继续问道:「周家是怎么灭门的,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周九和边抹眼泪边说:「那天周家照例开粥铺施粥,周老爷派我来这塔里值守,盯着江面的情况,有什么情况通风报信。没想到那天晚上,我睡到半夜,被外面的火光惊醒,我从塔上看是周府的方向,等我赶到的时候,整个周府已经都烧起来了,人也进不去。旁边围观的人说一伙暴徒冲进周府抢了粮食之后放了一把火就走了,他们骑着马,蒙着面,并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瞪大眼睛,这故事里突然出现的那一队抢粮后防火烧府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联想到昨晚在城外客栈遇到的那一队人马。
莫名看齐妙没有再要问话的意思,使了个眼色,一个侍卫上前把周九和带出去。
「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莫名问道。
齐妙用大拇指搓着手里的扳指,抬头看着周九和的背影,冷冷说道:「现在要先找到这城里的官员和驻城士兵,我们进城这半日,一个官家的人都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刚刚说的那些话漏洞颇多,一句能信的都没有。后日大部队一到,就整肃安县,开粥放铺。」
齐妙的预判毫无差错,第二天傍晚,大部队便抵达安县,在城外驻扎。莫名带着人马将躺倒街头的流民安置在城中周府的院子里,虽然房屋损毁严重,仅剩些残屋破瓦勉强遮风挡雨。我和苏祥如负责施粥,查看那些流民的身体。这样过了五六天,安县人心渐渐安定下来。我们也知道更多安县发大水的细节。
安县在史上并不是一个经常受到洪水侵袭的小城,那场水来的很奇怪,安县连着下了三天雨,眼见着水位上涨,安县县令和驻城的总兵连夜带着人马去堤坝处巡查,不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竟然决堤了。所有去驻守堤坝的人,不管是县衙还是守城士兵一个也没回来。传说,洪水涌上来时,他们正在离得最近,所以都被冲走了。后来整个城里没有管家的人,周家又算是这城里条件最好的,家里做粮食生意。,虽然速周家在当地有个乐善好施的美名,到底有人借着这灾祸把周家的多年积累的财富洗劫一空。那么大的宅子里一个人也没逃出来,主仆三十二口人全死了,独留下一个周九和。
另外,当地老百姓还有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传说安县和江底有个河妖,一旦河妖现世,安县很快就要沉到江底。
我把这道听途说的料给苏祥如讲了一通,苏祥如说:「这怪力乱神听着就不靠谱,虽然我不知道这幕后之人要做什么,但你可知道安县这地方有另一个传说。我幼年时读笔记怪谈,记录着安县有个叫周良的人在水边网鱼,网上来一条通身闪着金光的鲤鱼,自称是龙子,周良心软就放了这龙子一条生路,龙子送了周良一柄金如意,称得金如意者事事如意,上可闻达天庭,下可通地府。周良是个善良的人并不会用金如意做坏事,所以他只是财运亨通,身体健康,一直活到一百多岁去世,子孙后人也都生活得健康美满。」
「姐,这周良的后人不会就是......"我惊讶极了,这故事里出充满了不可思议。
苏祥如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这个故事我曾经也觉得不过是后人编撰罢了,现在倒也有些意思。如果有人当真,恐怕是为了周家手里这柄传说中的金如意而来。那事情就更复杂了。」
临近中午,我们在县衙后厅吃饭,随从们在县城里找了个老太太过来帮忙做饭,莫名唤她来,又问了问周家的事情,基本上也跟街头传闻差不多,却有一件事情不一样。周九和是周老爷外室的孩子,一年大雪天,外室拖着病体带孩子寻上门,周家闭门不见,末了那外室竟活活冻死在周家门外。
莫名又问起金如意的传说,那老太太说,河边如意塔便是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