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的一場德甲比賽裏，拜仁在客場兩球領先的情況下被升班馬海登海姆逆轉，最終2-3輸球。對於德甲霸主來說，這肯定是一場慘痛的失利，也成為了被勒沃庫森終結連冠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對於海登海姆來說，這無疑是值得瘋狂慶祝的神奇。整座球場都陷入了沸騰，場邊的總教練法蘭克-施密特也和周圍人抱成一團，甚至太過激動拉傷了大腿肌肉。
畢竟……沒有人會比他感受更深。
首先，他小時候曾經是一個拜仁球迷，而這支主隊是他根本觸碰不到的頂峰。
其次，施密特擔任海登海姆主帥已經超過16年了，正是他親手將這支家鄉小球隊一步步從業余聯賽帶進了德甲。
這是屬於海登海姆的奇跡，更是屬於法蘭克-施密特的奇跡。
【「連當拜仁對手的機會都沒有」】
弗瑞克-施密特其實就出生在海登海姆，不折不扣的本地人。這裏是一座靠著巴登-符騰堡州與巴伐利亞邊界的小城，人口只有5萬出頭。德國足球版圖瑞奇本無足輕重，大眾知名度全依賴另一位老鄉：「沙漠之狐」隆美爾。
就像其他熱愛足球的孩子一樣，施密特的成長經歷也有著一系列經典要素。家境不大好，父親打著三份工才能托起他的足球夢；小地方起步，輾轉幾家業余青訓才進了紐倫堡梯隊；被現實打擊，20歲了終於迎來一線隊首秀，還是德國杯第一輪已經7-1領先後的垃圾時間。
所以，你大概能想象接下來的故事。
十幾年都在低階別浮浮沈沈，走到哪都是自由轉會。期間去了鄰國奧地利闖蕩，仍然沒能踢上頂級聯賽。德國球迷對他的全部印象，大概就是德乙好像有過這麽一個190的大個子後腰，也能打打中衛，身體不錯技術太糙。中國球迷反而有些記憶，因為謝暉效力阿亨的時候，施密特正是球隊隊長。
謝暉後來回憶過，自己剛到阿亨時，主動來迎接的就是施密特。然而第一堂訓練課裏，之前握手擁抱的隊長卻像換了一個人，上來就是兇狠的身體對抗直接放倒，還留下句「這裏不打桌球」的狠話。等到謝暉在他的盯防裏打入一粒頭球，又立刻得到了認可和表揚。
「我喜歡法蘭克這樣的人，和這種真誠可貴的天性。從此我懂得了，每天走向足球場，就像走向戰場。」
不過對於施密特來說，德乙球隊的隊長已經是球員時代的最高光。別說國家隊了，德甲始終可望不可即，至於兒時主隊拜仁……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很早就知道為拜仁踢球是不可能的，但讓人更難受的是，連當對手也沒什麽機會。」
職業生涯末期，施密特回到了海登海姆，開始為家鄉球隊踢球。而海登海姆這支球隊吧，說好聽的叫做歷史悠久，往前可以追溯到遙遠的1846年。但實際上最初只是個體操俱樂部，後來變成擁有27個計畫的綜合協會，足球不過是其中之一。
施密特效力的時候，海登海姆最多只能算個半職業球隊，打著州內的地區聯賽，杯賽奪冠才能拿到德國杯第一輪的門票。因此，他原本打算隨便踢踢就退休，改行去銀行當社畜。
但是，命運總是如此捉摸不透。先是第一年球隊升入了州內最高級聯賽，腳癢難耐多踢了三年。接著在他終於退休的2007年，又發生了兩件打亂人生規劃的大事。
第一件事，是那段時間德國足球正在重整聯賽系統，建立三級全國性職業聯賽，再鋪墊一級分區聯賽，打通各地州聯賽的上升通道。不過足協同時規定，一家足球俱樂部必須擁有完全的獨立性，才能參加職業金字塔。
趁此機會，海登海姆足球俱樂部從原本的綜合協會獨立出來，並且取得了當地支柱企業、水利和造紙巨頭福伊特的贊助。盡管福伊特從來不是一個稱職的「金主爸爸」，但冠名球場等一系列操作，至少讓職業化的最低保障落了地。
第二件事，是07-08賽季開局不久，原總教練馬克勒因為戰績不佳被炒了魷魚。管理層在找接盤俠的過程裏四處碰壁，迫不得已找到了剛剛退休的施密特。
「有沒有興趣來當教練啊？幹好了就是升職加薪，德甲圓夢，走上人生巔峰。幹不好也沒事，反正咱們先簽個試用合約，為期兩周。」
「想想是有點小激動，等等……多久？？？」
2007年9月17日，「兩周救火員」施密特正式上線。
【救火員，火到爆】
施密特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教練生涯的起步會比踢球時絲滑一百八十多倍。
說好的兩周試用期，他帶隊打出了兩連勝，其中一場還贏了個9-1。球隊老板在那場比賽後給施密特發了條簡訊，全文就一個單詞：「繼續」。
這一繼續，從兩周變成了三個月，接著三年又三年，一晃都超過十六年了。
07-08賽季，他帶領海登海姆在州聯賽拿到第4，升入了剛重組的南區聯賽，也就是德國足球金字塔的第四級別。08-09賽季，又成功在南區聯賽頭名奪冠，一下子升入了德丙。兩年，兩連跳，海登海姆夢想中的職業聯賽就這麽來到了面前。
當然了，那時的輿論仍然在說，施密特的成功更多還是來自歷史行程的強推。但接下來的五年德丙、九年德乙，讓更多人漸漸明白，這名教練身上有著哪些寶貴的品質。
對內，他永遠充滿自信。當球隊客場挑戰那些名聲更大的強隊時，施密特會在更衣室發表這樣的演講： 「你們聽到外面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了嗎？這些來自他們過去取得的成功，但決定不了今天的勝負。想不想擁有比這更大的噪音？那就昂著頭走出去，幹他丫的！」
對外，他仍然保持謙遜。2014年帶隊首次升入德乙的時候，記者問會不會夢想德甲，施密特是這麽說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問我們這個問題。在海登海姆，沒有人會談論德甲聯賽。」
訓練場上，他嚴格要求。沒有人可以躲避對抗，或者不執行他推崇的瘋跑戰術。一兩次偷懶會當面批評，改不掉毛病那就準備焊死替補席。
訓練場下，他推心置腹。每一個新援來隊之前，都會接到他的電話暢談長期計劃。球員的心理情緒產生什麽變化，他也總能及時發現並且主動溝通。
現在效力柏林赫塔的前鋒尼德萊希納，職業生涯早期曾經給施密特踢球，他說「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比其他教練都懂得如何與球員交流。」有家電視台曾經在2013年拍攝了一部關於低階別聯賽潛力教練的紀錄片，作為主角之一的施密特得到了這樣的評價： 「他的管理風格，在整個德國足壇最像克洛普。」
2014-23年間，海登海姆一直「蟄伏」在德乙。以他們的球隊規模和經濟條件來說並不讓人意外，但施密特還是帶隊打出了兩次高光。
一次是18-19賽季的德國杯，海登海姆打入八強並且奔赴安聯球場挑戰拜仁。比賽中他們一度取得領先，最後打成5-4的進球大戰，還是被萊萬點球絕殺。雖然沒能創造奇跡，但對於施密特來說，已經是一個小小的圓滿。
另一次是19-20賽季，他們拿到德乙第三殺入了升級附加賽。然而面對德甲第16名不萊梅，兩回合打完因為客場進球劣勢被淘汰，倒在了最後一步。
九年，對於足球世界是一個足夠漫長的時間，施密特和海登海姆卻能在德乙始終相伴。有人問過管理層，會不會為了沖甲考慮換個更有名的教練，得到的回答是：「絕對不會，他已經是俱樂部歷史的一部份。」還有人問施密特有沒有大俱樂部的邀請，他說：「有過。但我每天醒來，都會覺得自己能在家鄉球隊當教練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幸福到根本不需要更多。」
不過，更大的幸福還在後頭。
【老天也愛童話】
2022-23賽季的海登海姆，其實還是那個海登海姆。他們全隊的薪資總額在德乙只能排到第9位，老牌勁旅漢堡的數位比他們兩倍還多。
但這支球隊展現出了極強的戰鬥力，和達姆城、漢堡在積分榜前三長期纏結。直到最後一輪，那場窒息的、神奇的、無比經典的比賽。
面對已經提前降級的雷根斯堡，海登海姆常規時間1-2落後。由於漢堡那邊的比賽已經提前結束，按照即時比分，他們又要降到第三去打附加賽。第四官員舉起補時牌的時候，邊鋒貝斯特一臉沮喪地慢慢往回走。
場邊的施密特立刻把弟子叫了過去，大聲喊到：「尼基，我們會做到的！但我們能做到的前提，是你必須相信它！」
四分鐘之後，海登海姆獲得了點球，貝斯特主罰命中。又過了五分鐘，貝斯特左路傳中找到了克雷因丁斯特，這條黃金連線打進了逆轉的進球。而這場3-2的逆轉，讓海登海姆反超競爭對手拿下德乙冠軍，隊史首次沖進了德甲。
瘋狂慶祝過後，人們開始回想施密特在升級過程裏說過的那些話。
「壓力？踢球能有什麽壓力？只有送奶工才有壓力，因為他們要把牛奶賣個好價錢。我們的工作就是踢踢球，如果表現超過預期，那就好好享受吧！」
「優勢？我們能有什麽優勢？你非要我總結點什麽的話，那就是團隊的凝聚力，還有想做點不一樣事情的心態。」
不死心的媒體再去翻開戰術板和數據統計，發現海登海姆其實有不少優勢。比如他們的跑動距離和沖刺次數都是德乙第一，而且斷崖領先。比如高位抄截贏得球權的數量，還是斷崖領先。又比如長傳數排聯賽第一，傳中排第三，9個頭球進球德乙最多。
而最有意思的一條，是海登海姆的實際得分遠遠超過預期進球（xG），多了接近20個。還有5-2擊敗卡爾斯魯厄的比賽裏，預期進球只有0.85這樣的神跡。
理性的人找了很多解釋。包括拿到金靴的克雷因丁斯特雖然射術飄忽不定，但特別能進神仙球。感性的人說，算了吧，這是老天爺的旨意： 「我們就是要讓施密特和海登海姆的童話故事繼續下去！」
【故事沒有結束】
本賽季開打前，海登海姆不出意外成了降級熱門。
球隊的薪資在整個德甲墊底，約等於狼堡的1/5，和拜仁之間的差距無法以肉眼衡量。轉會市場沒什麽動作，180萬簽個派林格就是標王，主力框架除了從不萊梅租借的迪恩科吉之外，基本全是德乙班底。
而這是一個什麽樣的老班底呢？
中鋒克雷因丁斯特，科特布斯青訓再到弗賴堡，入選過國青隊但是個德甲「淘汰品」。邊鋒貝斯特，多特青訓又到不萊梅二隊，連續外租一直沒踢過德甲。中場馬洛尼，在多特二隊短暫摸過德甲的邊，這賽季終於入選美國隊，成為海登海姆陣容裏第一個成年隊國腳。
還有門將凱文-穆勒，十三年前代表羅斯托克拿過U19德甲冠軍，十三年後終於踢上了真正的德甲。升級成功的那天，他抱著兒子坐在球場中間，泣不成聲了五分多鐘。
這就是海登海姆。一群曾經被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在歲月洗禮間飽受歷練，然後被貼上「不如預期」的標簽。施密特為他們打造了一支充滿鬥誌的球隊，去實作自己踢球時一直夠不著的夢想。
所以，施密特說他不需要更多有頂級聯賽經驗的球員，因為「這會毀了我們自己的德甲夢」。而球員們報酬他的，是繼續不遺余力的奔跑，和戰鬥到底的超強執行力。
上賽季，這支球隊在德乙各種跑動排名上屠榜。這賽季，海登海姆在跑動距離、高強度跑動和沖刺次數上全都排在德甲前三位。是的，他們實力有限，打法也沒什麽觀賞性。但擁有對抗和跑動，就是能在頂級聯賽立足的底氣。
2023年9月17日，海登海姆主場迎戰不萊梅。2-0領先被追成2-2，再連入兩球釘選4-2，拿下了隊史首場德甲聯賽的勝利。而這一天，恰好是施密特接手球隊16周年的紀念日。與此同時，超越芬克在弗賴堡的紀錄，成為了德國足球史上單一俱樂部執教時間最長的總教練。
福伊特球場的球迷們齊聲唱起了寫給總教練的歌：「法蘭克和海登海姆，我們是命中註定的相遇！」
16年前，這座球場只有一面看台、800個座位，四周有跑道、三面是樹林。16年後，這裏已經是可以容納15000名觀眾的專業足球場，還在計劃擴建更多層看台。
16年間，切爾西來來去去了16任總教練，拜仁換帥總成本也超過了5000萬歐元。16年間，海登海姆的場邊一直都是這個男人，法蘭克-施密特。
而且，故事仍在繼續。
施密特和海登海姆的德甲處子賽季裏，面對各路強敵毫不怯場。知道死守不住就正面硬剛，該追分就下後腰上前腰，該搏命就扔四個前鋒。客場打史圖加特讓二追三，可惜被3-3絕平；主場打拜仁又是讓二追三，最後斬霸主下馬……正是憑借這些，海登海姆賽季末期仍能保持在積分榜中遊。
俱樂部CEO桑瓦爾德已經公開表示，無論結果如何，施密特都可以隨時簽下「終身合約」。但他本人卻表示拒絕，同時也婉拒了球迷們想在球場外為他建雕像的提議。他說： 「對於海登海姆這樣的小球隊，展望未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永遠是當下我帶來了什麽。」
而他帶來的東西，早已深深地刻在俱樂部的精神內核裏。
有這麽一個有趣的小插曲。
這賽季，有一名新球員加盟了球隊，但前幾周的訓練和比賽並不順利。施密特把他叫到辦公室，想強調一下需要改進的地方。沒想到才說了幾句就被對方打斷了：「教練，我都知道。他們全都告訴我了。」
等這名球員重復完隊友們的話，施密特哈哈大笑然後給了他一個擁抱。
說的是什麽呢？是那些施密特在海登海姆講了16年半，一遍又一遍灌輸給好幾代球員的核心理念。「每個人都必須承諾，做到自己的極限。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勇氣去戰鬥。每一分鐘，每一次進攻，每一場比賽，能為自己的表現感到自豪。」
這就是施密特和海登海姆的故事。不止是一則堅守家鄉球隊16年，從業余聯賽帶到德甲的童話。更是在越來越膨脹的足球世界裏，讓人們回想起了愛上這項運動的最初理由。信任與陪伴，夢想與傳承，踏上球場就要拼盡全力，以團隊精神去對抗強敵。
「嘿夥計，當你來到施密特的海登海姆時，牢記這一點：用心和激情去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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