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楊絳先生【我們仨】:
「已經是晚飯以後,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鍾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
阿圓理直氣壯地喊:「Mummy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稱呼,隨口叫。)
「做壞事」就是在她屋裏搗亂。
我走進阿圓臥房一看究竟。只見她床頭枕上壘著高高一疊大辭典,上面放一只四腳朝天的小板凳,凳腳上端端正正站著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顯然是阿圓回家後剛脫下的,一只鞋裏塞一個筆筒,裏面有阿圓的毛筆、畫筆、鉛筆、圓珠筆等,另一只鞋裏塞一個掃床的笤帚把。沿著枕頭是阿圓帶回家的大書包。接下是橫放著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後面拖著我給阿圓的長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圓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裏,把爸爸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阿圓得意地說:「當場拿獲!!」
鍾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裏!」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著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裏翻滾的笑浪。
阿圓說:「有這種alibi嗎?」(註:alibi,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個人都在笑。客廳裏電話鈴響了幾聲,我們才聽到。」
阿圓小時候:
「鍾書面目黧黑,頭發也太長了,穿一件夏布長衫,式樣很土,布也很粗。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一只外國橘子。圓圓見過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她接過橘子,就轉交媽媽,只註目看著這個陌生人。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不認識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視著。晚飯後,圓圓對爸爸發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她要趕爸爸走。
鍾書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這是圓圓的原話,我只把無錫話改為國語。我當時非常驚奇,所以把她的話一字字記住了。
鍾書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媽媽都退居第二了。圓圓始終和爸爸最「哥們」。鍾書說的什麽話,我當時沒問,以後也沒想到問,現在已沒人可問。他是否說「你一生出來,我就認識你」?是否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否說「我是你的爸爸」?我們仨個人中間,我是最笨的一個。鍾書究竟說了什麽話,一下子就贏得了女兒的友情,我猜不出來,只好存疑,只好永遠是個謎了。反正他們兩個立即成了好朋友。
她和爸爸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從前,圓圓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從爸爸回來,圓圓不乖了,和爸爸沒大沒小地玩鬧,簡直變了個樣兒。她那時虛歲五歲,實足年齡是四歲零兩三個月。她向來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卻從來沒有一個一同淘氣玩耍的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