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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的陌生人

2024-03-02社會
剛剛過去的春節假期成為一些外出旅行者的噩夢——擠不進去的景點,買不到票的回程,兩家人訂到了同一間客房……人們在社交媒體上寫下各種意想不到的遭遇。
預見到可能的困難,來自上海的zoe(網名)終究沒有抵擋住「一個南方人對雪的執念」,在龍年的大年初三「沖到了哈爾濱」,不出所料,5天後的回程,她需要輾轉三趟火車且沒有搶到座位。上車前,她在社交媒體上寫下「沒有坐票又如何,都給我沖」。沒想到,上車後她的身體出現不適,幸運的是,遇到了一名伸出援手的陌生人。這位陌生人為她在「擁擠得無法落腳」的車廂裏爭取到了一個休息的位置,並在下車前留下了一張寫著「姐姐你很棒」的小紙條。
zoe的經歷被打上「陌生人的善意」的標簽,在社交媒體上引來了圍觀,越來越多網友開始在評論區分享自己受到陌生人幫助的故事,其中不少都發生在這個春節假期的旅途中。有人寫下陌生的年輕人將座位讓給了自己和3歲的寶寶,有人寫下一家人因暴風雪滯留瓜州被當地人熱心收留,有人寫下差點誤了火車被工作人員連拉帶拽地送進車廂……層層疊疊的評論中也有人提醒大家,還是要在旅途中對陌生人持有警惕之心;還有人質疑博主是為了流量編造故事。留言中,更多人選擇相信來自「陌生人的善意」。
其實,這樣的想象同樣打動著一代代作家、導演。從1953年上映的【羅馬假日】到1995年摘得第45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銀熊獎的【愛在黎明破曉前】,「旅行」與「陌生人」一直承載著人們對「美好偶遇」的期待,是美好故事發酵的天然佐料。
不過,在冷靜的社會學家看來,與陌生人相遇卻不盡是美好的想象。在真正意義的現代旅行者出現前,「陌生人」已「遊蕩」多年。早期的陌生人多來自失去土地、身份模糊的「遊蕩者」,他們帶給當地人的多是「恐懼與回避」。雖然作為一種社會關系,「陌生人」的身份隨著社會語境的不同而變化。但不可否認的是,相對於傳統社會,現代社會的高度流動性造就了有史以來最多的陌生人,現代城市更是陌生人的聚集之地,與陌生人相遇、相處,幾乎成為每個城市人的必修課。
現實中,我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迎面過來一個陌生人,通常情況下,我們會下意識地回避對方的註視。著名哲學家讓-保羅·薩特解釋道,別人註視你時,他下意識地就把你變成了他觀察的客體。在這個註視中,他是主導者,他要實作自己的主體性,代價就是把你「物化」,你自然感覺不適。簡單來說,在悲觀的薩特看來,人與人之間一定會為了爭奪主體性而鬥爭。
但換一個角度來看,也許正是沒有身份牽絆、利益瓜葛的兩個陌生人,不必為了什麽競爭與爭奪,才有了平等相遇的可能,才有了對溫暖故事的預期。在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中,兩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年輕人,同樣是在火車上偶遇。他們一起在維也納的大街小巷遊蕩了一天,分享著對生命、自由的看法,僅僅一天,兩個人在「脫離」了各自日常身份與語境的交流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心理學家提姆·萊文認為,這種與陌生人的「完美」交流很有可能是受 「預設真實」的誤導。他透過實驗發現,在與陌生人交往時,我們的大腦通常假設「人是誠實的」。而選擇相信是因為相比偶爾被欺騙,「假設陌生人誠實換來有效的溝通和協作」更有利於人類的生存。
同時我們都有一種傾向,認為可以透過行為舉止判斷對方是否誠實。我們堅信眼神堅定、握手有力、語言得體的人是可信的。這被心理學家稱為「透明假設」。我們還會因「耦合效應」而誤解陌生人。生活中,人的行為與發生的具體環境具有緊密的耦合性,旅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為偶遇的陌生人創造了短暫脫離真實生活的「虛擬環境」,但人們常常忘記哪個才是真實的。
也許正是出於對「不完全真實」的認知與寬容,有的時候,我們寧願享受和陌生人聊天的輕松,也不願忍受和熟人社交的壓力。甚至在社交媒體上,我們也要從更具有熟人內容的朋友圈,逃離到基於陌生人社群建立的社交平台上。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善於和陌生人交往的人一定是「社牛」,但事實上,無論是外向型人格還是內向型人格,都會主動與陌生人聊天,雖然他們的動機可能不同。在一些人格測試中,甚至細劃出「熟人社恐,陌生人社牛」「陌生人社恐,熟人社牛」的不同型別。
所以,並非所有人都會不辨真假,與其說「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更容易讓人破防」,不如說幾萬點贊的背後是人們在借機表達對於現代城市、現代社會中稀缺情感的集體渴望。當我們脫離了傳統的鄉土社會,從根本上失去了與地域連線的確定性、與家族社群的統一性,失落與孤獨在所難免。我們進入了陌生人社會,但依然殘留著社會性物種對關系和共同體的渴望。
時代不可逆轉,爭辯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的優劣,大機率是沒有意義的,它們都是雙刃劍——想要熟人社會的親密和確定感,就得忍受熟人社會的壓力與隨時被突破的邊界;享受陌生人社會的效率與自由,就得接受這個系統衍生出來的孤獨與冷漠。所以,旅途是困在系統的我們為自己創造的一塊精神飛地,旅途中「善意的陌生人」是我們為自己尋找的精神伴侶。社會學家哈貝馬斯稱之為在系統之外,屬於精神生活、道德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領域「生活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我們努力好好溝通,無論是和陌生人,還是其他什麽人,一起面對現代性的精神困境。
鄭萍萍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