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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草二代」林冬梅:讓「幸福草」在非洲大地生根發芽

2024-09-11社會
2024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於9月6日落下帷幕。本次峰會成果滿滿,峰會之外,中國對非技術援助也開展得如火如荼,一批「小而美」的民生計畫在非洲「叫得響、效果好」,其中包括已在非洲紮根落地的菌草技術援助計畫。
由中國科學家林占熺發明的菌草技術,從根本上解決了食用菌栽培需大量砍樹的「菌林矛盾」。自20世紀80年代面世以來,這個為生態和扶貧而誕生的技術,從福建走向全國,又走出國門、走向世界。被稱為「菌草之父」的林占熺,在這條國內國際雙線戰貧之路上奮戰了三十余載。如今,菌草國際扶貧的擔子落在了林占熺女兒林冬梅的肩上,她也因此被同事們稱為「菌草二代」。
林冬梅現在的身份是福建農林大學菌草與生態學院副院長、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副主任、聯合國菌草計畫顧問。從2004年支援南非那一刻算起,至今已有20個年頭,林冬梅先後37次奔赴非洲,讓「幸福草」在非洲大地的各個角落生根發芽,成為當地的「致富草」,圓了包括眾多婦女和弱勢群體在內的非洲人民的幸福夢。
近日,林冬梅受邀參加2024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開幕式,會後接受了新京報記者專訪。她告訴記者,20年來,菌草技術已傳播至45個非洲國家,至少有數萬個農戶透過菌草技術獲得了穩定收入。
今年8月,林冬梅(右二)走訪盧安達南方省鄉村菌草合作社。受訪者供圖
菌草技術援外從南太平洋到非洲
新京報: 8月份你和林占熺教授還在非洲吧,這次是直接從非洲回國參加中非合作論壇的嗎?
林冬梅: 8月初我和林老師在盧安達南方省胡耶區的中國援盧農業技術示範中心開展菌草技術培訓,又去了坦尚尼亞和埃及,回國後直接去了新疆,在新疆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和北疆組織了兩場菌草生態治理以及產業發展的會議,大概待了七八天,然後從新疆飛到北京。由於名額有限,林老師讓我作為援非科技人員代表參加了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的開幕式。
新京報: 菌草援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林冬梅: 我們的技術援外主要有兩大類業務,培訓和示範基地建設。援外培訓開始得比較早,受當時的國家外經貿部委托,1995年開始舉辦第一期菌草技術國際培訓班。從技術培訓算起,菌草技術援外已經接近30年。
正式代表國家在海外建基地是2001年。最初選擇菌草技術援外落地的國家,都是原來培訓學員所在的國家,位於南太平洋的巴布亞紐幾內亞是我們海外的第一站。
前不久熱播的電視劇【幸福草】,講的就是巴紐的故事,劇中留學生「瓦伊」,其原型是1995年參與技術培訓的布萊恩·瓦伊。他在福州參加培訓後,想把菌草技術引入自己家鄉。當時他擔任當地自然資源廳廳長,手上有一些經費,在東高地省政府的支持下,1997年,林老師去巴紐先做了一個小規模的技術重演示範,成功後得到當地政府的高度重視,為後續在海外建基地打下基礎。2000年,菌草援外的海外合作正式啟動。2001年,林老師帶著團隊開始在巴紐偏遠地區紮根。
菌草援外計畫到非洲,如果從學員培訓算起的話,最早也能追溯到1995年。當時到福州參與培訓的埃及農業部食品研究所青年科研人員法西,用學習到的菌草技術做實驗,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法西原來是研究果樹學的,參加菌草技術培訓後,從果樹轉到食用菌,所以他一直說,林老師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軌跡。他和太太近30年一直在服務和推動當地的菌業發展,並到約旦指導當地人發展食用菌。
新京報: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參與菌草援外計畫的?初次參與菌草援外時,有何感受?
林冬梅: 我第一次走進非洲是在2004年下半年,可以說菌草技術非洲推廣是我一開始就參與的。當時,我陪著林老師去南非做前期考察。
2005年1月,我們4個人的小分隊抵達南非誇祖魯-那托省,正式啟動計畫。這個計畫落地的目的是扶貧,我們把它設計為國際減貧計畫,從整體規劃、生產模式到培訓文稿都由我來負責。當地的落後讓我非常吃驚,我們第一次去就遇到了最困難的一個群體,就是貧苦的單親媽媽和單親祖母,她們沒有土地,沒有教育背景,也沒有其他謀生手段,唯一的生存來源就是做養路工——政府給她們的公益崗位。
到了當地,我們需要開展幾項工作,首先要有一個生產基地,其次要找到適合當地的生產模式,另外還要培訓一批核心的技術和推廣骨幹作為產業帶頭人。這三件事情同時推進,我們先在村莊做小規模的示範點,搭建一個小菇棚。然後在駐地建設小的生產線,教會當地人生產。在此基礎之上,再逐漸擴大規模。技術骨幹的培訓是把他們帶到福建農林大學參加約兩個月的系統培訓。我們陸續幫南非誇納省培訓了20多位技術和推廣骨幹,確保他們能夠勝任菌草技術推廣工作。
非洲數萬農戶透過菌草技術獲得穩定收入
新京報: 在非洲做菌草技術推廣遇到了哪些難題?
林冬梅: 走進南非是我第一次做國際減貧工作,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學習過程。需要了解當地的生產水平、農民的實際情況,再找到適合他們的生產模式。因為我們遇到的群體非常特殊,可以說是家徒四壁,沒有抗風險能力,一旦失敗,他們這輩子再也不會去碰菌草這個東西。尤其對於當地農民來說,菌草技術是新鮮事,用菌草種蘑菇更是聞所未聞。很多人從未吃過蘑菇,在當地人的傳統觀念中,這些在雨後森林裏冒出來的神秘物種,大多是有毒的。因此,要打破他們的固定思維,去接受新事物,是我們遇到的最大一個難題。
有別於常規的農業技術推廣,我們創新了「從後端到前端」的模式,從商品的角度讓他們對蘑菇先有個概念,告訴他們這是一個能獲得高利潤的產品,再去給他們講營養價值、生產過程。我們給他們提供做好的菌包,教他們每天怎麽管理出菇,出菇後再幫他們把蘑菇銷售出去,讓他們先見到錢,對他們來說,掙錢是最重要的。
在非洲,我們推廣了「10平方米菇場」模式,每個農戶利用10平方米的土地,一年內即可產出1.2噸鮮菇。菌包下地僅7天後,農戶便能開始獲得收入。我們集中連片生產,一個組20個人,3個小組合在一起,就是600平方米的菇場,形成小型菌菇生產點。當一年有幾十噸蘑菇產量的時候,就能讓買家開著小貨車來收貨。
我們還幫他們將蘑菇送到大城市的中餐館、超市去售賣。這種「短平快」的民生計畫容易落地且見效快,當農戶嘗到了甜頭,便開始逐漸擴大規模。有一些出菇管理技術好、能力強的農戶,就指導他們生產菌包,用賣菇賺到的錢去買裝置開展菌包生產,再把菌包銷售給其他出菇農戶。從種菌草、生產菌包,到出菇、賣菇,透過專業化分工,逐步搭建起菌草食用菌產業鏈,「扶上馬再送一程」。很多人透過自己的努力,生活達到了小康水平。
今年8月,林冬梅(右一)參觀盧安達吉佳利市郊菌草企業創辦的學校。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 作為「小而美」的民生計畫,菌草技術援外在非洲形成了哪些成果?
林冬梅: 20年來,菌草技術以培訓、教育、合作與援助等方式,已傳播至45個非洲國家,被正式列入中國與非盟合作內容,並已在盧安達、賴索托、南非、中非、馬達加斯加、肯亞、奈及利亞、坦尚尼亞等8個非洲國家建立了菌草基地,為非洲培訓學員8000余名,招收非洲菌草技術方向碩士、博士留學生23人。
在盧安達,示範推廣菌草生產的農戶超4000戶,從事食用菌生產的相關從業人員達35000多人,扶持菌袋生產合作社70余家。目前菌草技術已傳播到盧安達周邊的剛果金、烏幹達、蒲隆地等國,產品已經銷售到非洲多個國家和比利時。盧安達已成為周邊國家菌種供應中心。
在賴索托,農戶從基地購回菌袋栽培後的第7-10天即可收回菌袋成本,當地菇農稱該計畫為「CASH CROP」(經濟作物)「QUICK MONEY」(快錢),意喻「來錢快」。農戶每天只要花1小時管理10平方米菇床的菌草菇,兩到三個月內可收獲300公斤鮮菇,收入6000洛蒂(當地幣)。一年可種4次,年收入24000洛蒂,是當地企業工人年收入的一倍(賴索托國有企業工人每月薪資1000-1200洛蒂)。
南非政府共投入近1億蘭特(當地幣),建立了1個研究培訓基地、2個菇農合作社旗艦點和40個菌草培育示範點,為農村地區失業人員提供200多個固定工作崗位,1萬多戶家庭從中受益。當地蘑菇從無到有,由少到多,走上千家萬戶的餐桌,豐富了當地人民的營養來源,為消除貧困作出重要貢獻,被譽為「中南合作典範」。
在中非,菌草技術有力促進當地減貧、就業,增強糧食安全,提高人民收入。為表彰中國菌草專家為中非農業發展所作的貢獻,中非共和國總統圖瓦德拉在首都班基舉行的61周年國慶慶典上,為6名中國援中非菌草技術專家頒授國家感恩勛章。
馬達加斯加、坦尚尼亞、肯亞等非洲國家均引進菌草技術,迄今為止,非洲至少有數萬個農戶透過菌草技術獲得了穩定收入,生活水平顯著提高。
今年8月,林占熺(左三)和林冬梅(右一)在坦尚尼亞畜牧和漁業部菌草種苗基地指導。受訪者供圖
為全球減貧事業貢獻中國方案和中國智慧
新京報: 小時候父親忙於科研對家庭照顧很少,我看到一些媒體報道,你對父親是有一些怨言的。後來為什麽會放棄國外的優渥生活,回國幫助父親做扶貧工作?
林冬梅: 我對父親的理解和抱怨,是同時並存的。小時候看他一頭紮進科研裏,對家庭不管不顧,更多的是覺得母親過得很不容易。
我看見了母親的艱苦,也看見了父親為事業的打拼和奉獻。我一直認為他是正確的,也是打心眼裏認同這種價值觀的。
十幾歲的時候,我更傾向於過簡單的生活,不要像我母親那麽辛苦。後來去新加坡留學,留在新加坡工作,那時我也跟父母商量,讓他們來新加坡生活,但他不幹,非常執著,拗不過他。2000年前後,我經歷了好朋友離世的打擊,父親的年齡也大了,我覺得我一定要回到父母身邊去陪伴他們。
2003年,我從新加坡回國,加入了父親的菌草技術團隊,與他一起編寫教材、參與科研、轉譯資料,走遍了國內外的貧困地區。我逐漸理解了父親的堅持,明白了這項事業的意義——不僅是技術推廣,更是對世界的一份承諾。
實際上還在新加坡的時候,我就有一種直覺,我會到非洲去工作,菌草一定會走向國際。我不知道這種直覺從何而來,直到加入父親的團隊,才發現我在國外的化學、生物學、教育學等多學科歷練,以及國際化的求學從業背景,好像就是為了補齊團隊管理的短板。所以我認為,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肩負著獨特的使命和責任。有時候我會跟父親開玩笑說,「我生來就是專門為你服務的。」
今年8月,林占熺(左三)、林冬梅(左二)到桑給巴爾農業部巨菌草種苗繁育基地指導。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 林教授現在已經80多歲了,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獨立承擔菌草援外計畫?
林冬梅: 最開始在非洲技術援外,我主要擔任林老師的助手,負責計畫方案設計、培訓材料編寫等工作。2007年,我們開始在盧安達建立中國援盧安達農業技術示範中心,當時整個計畫的前期工作和落地工作都是由我來具體負責,包括培訓材料也大多由我編寫。應該說從那時開始,我陸續承擔了較多的工作。
2010年,中國援斐濟菌草技術示範中心的可行性調研啟動,從選址、設計到2014年落地實施,基本上是我在負責,林老師也會繼續指導。2017年,我們開始承擔中國-聯合國和平發展基金菌草計畫,我作為技術支撐單位福建農林大學的聯絡人和計畫技術顧問,負責計畫具體設計與實施,在國內外做了大量技術傳播工作。
近幾年,海外援助計畫的日常工作已逐步交給計畫主管的同事和駐地專家組組長負責。我的工作重心除了國際合作,還有國內科研攻關,今年就帶著科研團隊去了6次新疆,沿著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布設了幾個試驗點。
新京報: 以菌草為原型的電視劇【山海情】【幸福草】之後,紀錄片【中國草】正在熱播,這些影視作品給你們的工作、生活帶來了哪些影響?
林冬梅: 這些作品帶來的影響,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比如以前我們跟別人描述在海外技術援助條件有多艱苦,很多人難以理解。林老師第一次到巴紐東高地省推廣菌草技術時,當地的景象讓他非常吃驚,那裏不通電,農業生產相當一部份還停留在刀耕火種階段,生產水平低下,房屋多是茅草房,魯法區還有不少人穿著樹葉。這種條件讓中國人難以想象。電視劇拍攝得非常生動,很多人一看就明白了。文藝作品的力量是很大的,我們的講述和公眾看到真實畫面產生的共鳴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電視劇熱播後,菌草技術推廣工作得到很大的助力,很多人非常認可我們扶貧工作的做法和效果,對我們的支持力度明顯提升。我們還特意把電視劇【幸福草】和紀錄片【中國草】的英文版帶給參加過培訓的外國朋友,裏面拍到的一些人會把自己的內容截出來,傳播給他的親戚朋友,也間接促進了菌草援外的傳播。可以說,這些作品對於我們在國內外開展菌草技術推廣幫了大忙。
新京報: 未來菌草技術援外還有哪些計劃?
林冬梅: 現在國際上對菌草技術援外的需求非常旺盛,我們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全球各地發來的技術指導需求。如何盡快地調整工作方法來推廣套用好這個技術,是目前我們要做的一項重要工作。
作為國家的援外計畫,菌草技術推廣要在快速發展的同時保證穩妥。接下來,我們一方面要靈活應變,讓達到落地條件的計畫盡快落地;另一方面,要建立菌草援外的標準化體系,包括種苗標準化、生產技術標準化、產品標準化等,這樣才能在菌草技術快速推廣的過程中,讓受援國參與的企業和生產者有章可循。
此外,還要擴大培訓規模。現在國外的大學已經成為我們重要的合作物件,中非和奈及利亞的大學已正式開設菌草學課程。過去20年,我們面對的是最落後的一群人,他們沒有文化,甚至不會數數;現在,新一代大學生系統地學習課程後,效果會更加明顯。我們希望透過培養年輕的技術骨幹,讓他們來帶動本國菌草產業的發展。
未來五年,我們團隊計劃在全球再建20個菌草示範基地,繼續推動菌草技術的全球化發展,為全球減貧事業貢獻中國方案和中國智慧。
新京報記者 陳琳
編輯 劉夢婕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