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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決堤後:撤離、挺進、合龍與「第二道防線」|頂端100℃

2024-07-11社會

頂端新聞首席記者楊曉妍/文 記者 宋亞猛/圖

決堤發生前的半個月,陳朝輝所在的湖南省嶽陽市華容縣團洲垸一線堤防旁的團北村,幾乎天天都在下雨。

團北村是蓄洪村,梅雨季一到,村裏的廣播裏每天都會提醒村民「註意防汛」。

7月5日下午,洪水把堤防撕裂。陳朝輝下午四點多回家時,水已經湧進村子。他的記憶裏,一線堤防已經抗汛28年,他不相信它挺不過這個汛期。

決堤潰口寬度達226公尺,團洲全垸總面積55.03平方公裏,洪水淹沒面積達47.64平方公裏。搶險的人員第一時間挺進,7月8日22時31分,決口雙向封堵已完成。

撤離

決堤前,52歲的陳朝輝在田裏幹農活,沒帶手機,回家路上聽到鄰居喊決堤了,他直搖頭說不可能。

今年以前,陳朝輝一直是村裏防汛隊的一員。每年汛期前後,村裏自發組織的防汛隊幾乎每天都要上堤壩巡查,排查可疑儲水點,發現管湧提前做預警並向市水利局匯報。

他是村裏的貧困戶,今年在地裏種了藥材,「想著藥材利潤大一些,但連續大半個月我們這裏天天下雨,曬得藥材也黴掉了。」陳朝輝對頂端新聞記者說。

為了專心種田,陳朝輝今年沒有參與防汛隊的工作,他沒想到梅雨季剛剛結束,一線堤防就突然決堤了。

決堤後,團結村湧入湖水

不相信決堤,陳朝輝有自己的理由,「在我印象裏,1996年堤壩重修後,有幾年汛期時洞庭湖的水位比這次還要高,但堤壩都牢牢守住了。」

團洲鄉位於華容縣東南部,地處洞庭湖和藕池河交匯處,其東、南、北三面臨湖。嶽陽市政府的介紹資料裏,團北村是團洲鄉裏一個以棉花種植為主的農業村。

在決堤前,陳朝輝清楚地記得,今年梅雨季後村裏幾乎每天廣播時都會提醒村民「註意防汛」。

因為地處蓄洪村,每年這個時候,這樣的廣播都會響起,「但村裏人也確實不會太在意,大堤是28年前重修的,相比於其他堤防,都以為它應該更加年輕、堅固。」

7月5日下午,他和家人從村裏撤離,走得著急,什麽東西都沒從家裏帶走。當天晚上,湧進村子的洪水就已經漫過陳朝輝家的屋檐,「即便現在不倒,退水後房子也會倒的。我家裏是平房,挑高四米左右,幾年前翻修時,我們還花了十幾萬元。」

撤離前,村民將生活用品轉移在堤壩上

挺進

7月5日下午,洞庭湖一線堤防出現險情,不到24小時,潰口長度擴大到226公尺。

決堤的訊息,58歲的卡車司機周衛星是在手機上看到的。決堤口距離他工作地所在的湖南省汨羅江市還有200公裏遠,看著視訊裏洪水沖向村莊,他也覺得揪心。

7月6日上午,周衛星收到訊息,需駕駛貨車拉送片石送往洞庭湖一道防線潰口。淩晨五點,他到汨羅江市的石料場裝貨,載著30噸的巨石往決堤口挺進。

決堤發生後,周邊村民陸續撤出。在一道防線堤壩和縣城道路間奔走的,除了搶險人員,還有一大批像周衛星一樣運輸封堵決口石料的卡車司機。到石料場拉巨石、排隊等待卸車、返程,這是馳援封堵的卡車司機每天的工作流程。

洪水下的團結村

7月8日夜晚,堤岸上架起燈光,決口處卡車、推土車有序進行作業,負責在前方作業的中國安能工作人員介紹,一輛貨車先把幾十噸片石拉到決口處回填,再由鉤機對填埋現場進行平整,以此迴圈。

傾倒下一早從汨羅江市拉來的片石後,周衛星發現決口兩岸的距離已經十分近了。「開到決口那裏,親眼看見了才知道有多驚險,在堤壩上排隊時看著洪水淹沒的團北村,想到村民的家都在水裏,真是心疼。」

耗時最久的不是拉送石料的過程,而是排隊等待卸車。周衛星對頂端新聞記者說:「早上10點左右到達村裏,前方排程一次透過三輛卡車,因為村裏道路窄避免會車擁擠,隨後根據排隊順序依次往決口傾倒片石,卸車已經是晚上9點了。」

卸30噸的巨石只需要幾秒鐘,傾倒後升起的白色灰塵,在夜晚的燈光對映下清晰可見,「對封堵來說,一車石料可能推進不了幾厘米,但看到被淹的村莊,我只想再多跑幾趟。早一點堵住缺口,排水就早一點進行,災民們也能早一點回家。」

戧堤封堵

7月8日22時30分左右,洞庭湖團洲垸決口雙向封堵完成,成功合龍。

公開資料顯示,團洲垸一線防洪大堤20.8公裏,堤面高程37.0公尺,面寬8公尺,堤身均為沙基堤,建成後已經歷1996年潰垸和多次高洪,是華容縣防汛抗災最前沿陣地。

拍攝於7月9日,團結村與洞庭湖一堤之隔

湖南、湖北兩省在湖泊地帶擋水的堤圩被稱作「垸」,多指在江、湖地帶圍繞田地、房屋等修建的堤壩樣防水建築物,堤壩內為「垸」。

洞庭湖周邊,圍垸已有多年歷史,官方報道顯示,團洲垸於1977年圍墾,屬重點蓄洪堤垸。嶽陽史誌辦資料顯示,1996年7月19日,團洲垸大堤被洪水撕開了一條寬460多米,縱深近一公裏的口子。

1996年決堤洪水退後,華容縣先後組織2萬多名勞動力參戰,省水利廳派來大型挖泥船,晝夜不停吹填土方,將大堤加高、加寬、加固。終於搶在1997年雨季來臨之前,完成了堵口復堤。復建的團洲大堤,還成功抵禦了1998年超歷史的特大洪水。

站在堤壩上看家的村民

蔡先波也是團北村人,1996年決堤時他25歲,家裏的大兒子還沒出生。

「那次的決堤離我現在的家還要再近一些,決堤後水很快淹過屋頂,房子就塌了。那時沒有什麽安置點,我們就在堤壩上搭個棚子,就地燒火做飯,兩個月以後水才退去。」蔡先波家裏的房子就是1996年以後重建的,兩年前他花了十幾萬元將房子翻修,家裏住著五口人。

7月5日下午,還在華容縣城給小女兒辦入學的蔡先波接到愛人電話,愛人語氣急切:「決堤了!怎麽辦?」

他最先想到的是1996年水將家裏沖垮的畫面,然後立刻開車回村裏,「抓著方向盤,我的手都在抖,腿軟,腳也輕飄飄的,踩油門都沒有力氣。」

蔡先波在村裏還有60畝魚塘,每年7、8月,正是當地魚價最可觀的時候,但7月5日傍晚,他只能站在堤壩上,看著上萬斤的魚被洪水沖走,那一晚他一夜沒睡。

蔡先波沒想到53歲的他要經歷兩次決堤,兩次重新開始。

堤壩上,防雨棚下的家

蔡先波想找點事情做,不要再總想著損失,自薦想幫進村的救援隊做指引。

夜幕下沒有大型照明裝置,水位線已蓋過村裏大多數平房,不熟悉地形的救援人員難以把控水下的房頂間距,電線、樹木也容易攪進螺旋槳裏。

坐救生艇進入村裏,蔡先波遠遠地看到村裏大樹上趴著一個老人,「他已經80多歲了,決堤時在家裏打包貴重物品,出來時水位已經很高了,他就爬上樹幹,我們把他救了出來。」蔡先波對頂端新聞記者說。

村民將物資轉移在樓房高層

7月6日,他和家人來到華容縣職業中專,這是縣裏最大的安置點,容納了團洲鄉700多位村民。

7月9日午時,團結村民房的墻面上可以看到,水位線已下降近1公尺,但水痕依然還在。陸續有幾個村民返回堤壩,他們的房子和洞庭湖僅一壩之隔,站在壩上他們遠遠看著水面上露頭的房頂,「想回家看看」。

在決口東岸的堤壩上,沿路是一個個防雨棚或圍起的防水布,裏面擺放最多的是鍋碗瓢盆。天氣預報裏未來一周華容縣都會出現降雨,回村的村民趙建國在近40℃的高溫下,花費三個小時把防水布搭牢固一些,「1996年決堤那次我們在壩上住了兩個月,這次撤離時,我們都是根據28年前的經驗,在堤壩上搭個簡易棚。」

對於受災村民來說,除了在水中的房屋,堤壩上的防雨棚下就是他們的小家。

村民撤離前,將生活用品安置在堤壩上

趙建國居住在村外小學安置點,這次回來是搭了鄉親的便車,雨棚搭好後,他徒步往村外走,「看一眼就安心了。」

排水

圍堰裏面有約2.1億立方水量,相當於15個西湖的儲水量。

據湖南省消防部門介紹,7月9日2時30分,填堵決口的工程車輛全部退場完畢。上午起,排澇力量從不同方向上堤布排澇作業,封堵上的決口東岸,排澇車隊沿著堤壩邊排開。

消防人員介紹,平均一台排澇車的大電機可供8支水管同時作業,積水從村中抽出,排向壩外的洞庭湖。

長江設計集團有限公司水利規劃院院長要威認為,退水過快可能會對堤防安全造成影響。因此,為了避免退水過快對錢團間堤安全產生影響,水位日降幅建議不超過30厘米。

團洲垸的「第二道防線」是距離決口處幾公裏外的錢團間堤堤壩。官方資料顯示,錢團間堤全長14多公裏,是保障錢糧湖大垸安全的重要一環。

堤壩上,有村民留下來看護自家養的牛

據報道,錢糧湖垸面積達到團洲垸的3倍多,常住人口達到團洲垸的9倍多。

7月8日,錢團間堤出現20余處管湧點,並有滲水出現。腳踩在管湧點上方,土地軟得像吸飽水的海綿。

資料顯示,「管湧」是指在滲流作用下,土體細顆粒沿骨架顆粒形成的孔隙,水在土孔隙中的流速增大引起土的細顆粒被沖刷帶走的現象,也稱翻沙鼓水。

發現管湧點後,湖南武警總隊官兵和湖南嶽陽軍分區民兵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用細沙和碎石平鋪進行加固。

比起自己的房子,陳朝輝更掛心著「第二道防線」,他知道自1996年建成後,它還沒有經歷過高峰水位的考驗。「如果出現決口,損失要比我們村大得多。那邊還住著我們的鄉親,我們那兒已經被淹了,自己經歷過不忍心別人再經歷一次,一定要保好錢團間堤。」

像陳朝輝、蔡先波這樣的團洲人,在1996年以後,都以為不會再經歷決堤。

「距離上次決堤28年了,我的生活都在變好,貸款承包魚塘賺了錢,家裏翻修,妻子身體變好,女兒去了縣城上學。」蔡先波說:「人生能有幾個28年呢?等洪水退了,我們還是要重新生活,回去重建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