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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亞裔美國移民血淚史:從被剝奪國籍到競選總統

2024-07-24社會
當地時間7月21日下午,美國現任總統喬·拜登宣布將結束2024年總統大選,並全力支持自己的副總統卡瑪拉·哈裏斯成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據美聯社7月23日報導,哈裏斯團隊宣布已經獲得超過2471名民主黨代會代表的支持,這已經達到獲得提名的票數。料定哈裏斯在8月份民主黨全國大會上將順利接替拜登,她會是美國史上首位被兩大黨提名為總統候選人的南亞裔移民後代。哈裏斯有一半牙買加裔、一半印度裔血統。撫養她長大的母親,沙馬拉·戈帕蘭(Shyamala Gopalan),出身印度坦米爾婆羅門家庭,19歲獨自赴美國求學,成為一名生物醫學科學家,這正是南亞移民在美國落腳的成功範本。然而一百年前,南亞裔美國人是美國史上首批被大規模剝奪國籍的群體。南亞裔如何從「印度人入侵(Hindu Invasion)」者發展為培養出總統提名人的群體?他們曾經經歷哪些不為人知的辛酸?其經歷根植於哪些負面歷史遺產?
當地時間2024年7月23日,美國威斯康辛州密爾瓦基,副總統卡瑪拉·哈裏斯在西阿利斯中心高中參加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競選活動。
南亞移民赴美及在美遭遇,與全球範圍內的殖民主義及排亞情緒息息相關。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全球範圍內奴隸制基本廢止,熱帶種植園產生了大量勞動力缺口,而此時英國殖民者對南亞剝削政策和自然災害使農民生活舉步維艱,渴望出海謀生。在這種供求關系下,數十萬大量南亞人透過殖民者的輸送,作為契約勞工前往世界各地,也包括美國。南亞人雖然去往北美的航程比東亞人更遙遠、昂貴,他們仍然抵禦不了輪船公司的宣傳。旁遮普是一大移民輸出地,一名來自旁遮普的移民收到的傳單聲稱「一個人如果足夠強壯,他每天可以掙到2美元」,這比留在家鄉掙得多十幾倍。據加拿大官員調查,僅在該移民的村莊裏,兩年內就有40人出國。然而,輪船公司的代理人不會告訴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北美已經掀起了一股排亞浪潮。美國已經透過了對中國勞工的排斥性法律(【1882年排華法案】),加拿大1885年起對入境華人征收「人頭稅」。
盡管南亞人在美國辛勤勞作,仍然成了排外主義者的下一個目標。從1910年到1932年,8055名南亞人獲準進入美國,其中絕大部份是來自旁遮普的錫克教徒。他們在美國從事伐木、農場和鐵路修建等工作,填補華人勞工的空缺。而【美國經濟評論】刊文稱,南亞人從事白人避開的「最粗糙、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其雇主給予的報酬比其他群體更少。而錫克教徒與眾不同的頭巾和宗教信仰,使他們成為美國社會中肉眼可見的、「紮眼的」異類。此時恰逢美國排外主義者對華人和日本人的欺淩達到頂峰,也連帶指控同樣來自亞洲的南亞勞工奪走了白人的工作機會。哪怕南亞勞工事實上推動了加利福尼亞州的農業繁榮,1911年,美國國會專門調查移民問題的迪林厄姆委員會做出結論,這份臭名昭著的報告仍將南亞裔移民置於鄙視鏈的底端,謊稱南亞人「普遍被認為是迄今準許進入美國的最不被需要的移民種族」。該報告暗示只有西、北歐白人移民才是美國理想接納的群體,而擺出「科學種族主義」等偽科學證據「論證」亞洲的移民天生低人一等。同時,「印度人入侵」和「頭巾潮」(Tide of Turbans)等詞頻繁見諸報端,煽動起全美恐慌,為立法排斥南亞移民做了輿論動員。
20世紀10、20年代的立法排斥與司法判決徹底葬送了南亞移民的「美國夢」。鑒於南亞人名義上是英帝國國民,美國不敢像排斥華人那樣以種族為標準,以免造成英美矛盾。20世紀10年代,美國采取了拒簽和立法兩種手段排斥南亞移民。美國海關官員托辭於南亞入境者可能給美國社會造成潛在的「公共負擔」,該群體的拒簽率從1907年之前的不到10%驟然升到了1911-1915年間的55%。美國排外主義者覺得這還不夠,故【1917年亞洲禁區法】將西起阿拉伯半島,東至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群在內的亞洲區域劃為「禁區」,包括南亞人在內的大部份亞洲人被禁止移入美國,徹底堵死了南亞人合法赴美的渠道。而雪上加霜的是,已經在美國、取得美國國籍的南亞裔因1923年新德訴美國案的判決,被全部剝奪了美國國籍。巴加特·辛格·新德(Bhagat Singh Thind)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為美軍服役,戰後因此獲得公民資格。他是一名印度雅利安人的後裔,屬於高加索人種,生物學意義上屬於【1790年歸化法】所定義的「白人」範疇。然而,聯邦最高法院裁定他們不屬於普通人理解的「白人」,不僅今後不可入籍,已取得美國國籍的南亞人的歸化過程不合法,應被驅逐。
知名亞裔美國史學家李漪蓮(Erika Lee)認為,新德案及其判決落實是「美國政府第一次大規模剝奪國籍的努力」。比華人作為第一批被禁止入境的種族更甚的是,新德案的「屠刀」揮向的不僅是還沒入境的亞裔,也擴大到了已經入籍、遵紀守法的亞裔。受此案影響,超過五十位南亞裔美國人成為了「無國籍人士」。這些人雖然絕對數量不多,但能在排外的大背景下入籍的普遍是收入頗豐、有一技之長的精英。只有大眾眼中的「白人」(即西、北歐人)才能入籍,這體現了美國排斥移民時代對「白膚色」的極端狹隘定義,認為亞洲移民不可能「美國化」,折射出美國人對自身國族認同的憂慮,窮盡手段避免亞洲移民影響白人社會的種族秩序。
新德案判決導致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加州曾透過【1913年外國人土地法】,禁止「不符合公民資格的外國人」擁有農田,這實際上背叛了曾為當地農業繁榮揮汗如雨的亞洲移民。一位因新德案淪為「外國人」的南亞裔美國人維什諾·達斯·巴蓋(Vaishno Das Bagai),受該法所迫,不得不變賣他的產業,而因為從事反英運動,他也回不了南亞,走投無路的巴蓋選擇自殺,遺言中將他的遭遇作比:「生活在一個鍍金的籠子裏值得嗎?這邊是障礙,那邊是封鎖,後面是燒毀的橋梁。」
另一個受新德案影響的家庭是塔拉克·納特·達斯(Tarak Nath Das)與瑪麗·達斯夫婦,其不幸揭示了更深層的種族主義與性別歧視的糾葛。塔拉克出生在孟加拉,讀書時加入反英社團,在英國的通緝下流亡美國。他憑借良好的讀寫能力,受雇於美國移民局溫哥華的檢查站。他利用職務之便,培訓南亞入境者應對檢查官盤問的技巧,掩護了大批同胞入境。塔拉克還創立了加拿大印度史坦協會(Hindustan Association)並出版【自由印度史坦報】(Free Hindustan),這是北美印度民族主義活動的先聲。他以該報編輯的名義給俄國思想家列夫·托爾斯泰寫信,督促後者譴責英國的暴行。然而,托爾斯泰在這封著名的回信,【給一位印度教徒的信】中反對以暴制暴,主張不抵抗思想。聖雄甘地重印了托爾斯泰的回信,並以此為養料,最終形成了自己的非暴力不合作思想。甘地的非暴力路線和塔拉克、巴蓋等人的暴力路線,是印度獨立運動的兩個重要思想分野,達斯不會預料到自己的一封信,間接促進了另一條抵抗路線的誕生。
塔拉克·納特·達斯與瑪麗·達斯夫婦(圖片來源: https://sai.columbia.edu/content/mary-keatinge-das-lectures)
英國很快註意到了塔拉克,透過美國移民局向他提供了兩個選擇:停刊或者失業。塔拉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辭職,加拿大殖民當局只得決定不再寄送他的報紙。他投考了美國的一所軍校,盡管在校成績合格,美國政府仍然拒絕授予學位。考慮到英國國籍使自己在英帝國內從事革命活動可能被捕,1914年,在歷經多次申請入籍被拒絕後,他終於被歸化為美國公民。之後,他認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動身前往英國一戰時的敵國——德國,組織印度獨立恐怖活動。然而1917年,他剛回到美國就獲刑22個月。當時有社論認為南亞人是能給美國社會也帶來危險的「革命者」,以塔拉克、巴蓋為代表的南亞裔美國精英投身愛國運動,反而為自己族群在美國的聲譽蒙上了陰影。
瑪麗是一位出身貴胄的美國白人女性,她的母系祖先可以追溯到18世紀賓夕法尼亞州的貴格會教徒。她積極投身為婦女爭取普選權的社會運動,還是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的創始人之一。共同對社會正義的追求讓她與塔拉克情投意合,1924年喜結連理。浪漫的經典劇目總會在歷史上重演,三十多年後,一位來自牙買加的博士生在柏克萊校園附近的一場民權集會上,控訴美國對黑人的壓迫與曾經自己祖國的英國殖民者無異,這讓在場的一位印度女士印象深刻,並主動向他介紹了自己。沒錯,兩人日後成為了哈裏斯的父母。共同對種族平等的追求讓他們和達斯夫婦一樣,沖破了膚色與國籍的障礙。只是,達斯夫婦遠沒有他們那麽幸運。
讀者可能已經猜到,塔拉克因為新德案的判決,失去了來之不易的美國國籍。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瑪麗也會受牽連而失去自己的國籍。因為當時的英美普通法有「嫁夫隨夫」的傳統,女性一旦結婚,包括財產在內的一切民事權利都受丈夫庇佑,這種「封建糟粕」否定了女性的獨立地位。美國的反移民政客據此推理,婦女的國籍也應當依從丈夫的國籍而定,因此【1907年遣返法】規定一旦美國女性嫁給外籍人士,自動喪失美國國籍,可該法並不作用於娶了外籍女子的美國男性。立法者實際上以「嫁夫隨夫」為名,行排斥移民之實。歧視移民與女性的兩條罪惡之河同流合汙,大男子主義的政客和他們背後的選民將本國女性物化為自己的附屬品,「我美利堅女兒怎能落到外國人手裏呢」。盡管隨著1920年美國女性獲得普選權,【遣返法】變得不合時宜。於是,【1922年凱布爾法】恢復了大部份外嫁婦女的公民身份,只是嫁給亞洲移民的美國婦女依然不能恢復國籍。
憤怒的瑪麗於1926年托人在國會作證,還在【民族】雜誌上控訴【凱布爾法】的區別待遇:「一些眾議員和參議員......認為,美國主義的理想應該阻止任何美國婦女嫁給任何外國人,尤其是亞洲人。」 吊詭的是,亞洲移民的白人妻子透過分享她們的家譜來證明她們「純正」的美國性,從而捍衛她們美國公民身份的合法性。然而,驅逐她們丈夫的邏輯恰恰是,這些移民永遠不會美國化,成為「地道」的美國人。白人妻子的懇求與她們的丈夫沒有資格獲得美國國籍形成了悲劇性的反差。在排外主義者看來,對方的懇求反而基於己方的邏輯。有人勸瑪麗與塔拉克離婚即可恢復國籍,她拒絕了,愛情與國籍,不應該是一道單選題。達斯夫婦終生為在南亞和北美的南亞裔的福利而奔走,其傳奇般的一生與美印兩個大國的浮沈唇齒相依,他們仿佛遭受了那個時代所有的不公,成為種族與性別雙重歧視的受害者。
正義姍姍來遲。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取得中國等亞洲盟友的支持,美國政府重新允許華人入境和入籍,後來【亞洲禁區法】也被廢止。1946年,美國修改了對南亞裔歧視性的法律,重新允許「土生印度人」入籍。次年,印度正式獨立。再一年,親眼見證自己和丈夫奮鬥終生的目標逐一實作的瑪麗·達斯,與世長辭。1952年,塔拉克終於回到了闊別依舊的故鄉,作為民族獨立的英雄享受民眾的熱烈歡呼,可是瑪麗、巴蓋都已經看不到了。這些英雄沒能親眼見到獨立後南亞的鳥語花香,可他們為大洋兩岸的南亞裔謀求公平與福利所做的努力,不會被後人忘記。南亞裔美國人今天的社會地位皆歸功於先驅們的不懈奮鬥,【1965年移民法】改革後,亞洲移民規模更得以迅速提升。
今天的南亞裔美國人在政商兩界大顯神通。除了史上首位南亞裔副總統哈裏斯外,本屆國會還有5位印度裔和1位巴基史坦裔眾議員,甚至共和黨提名人唐納·川普初選在黨內最大的挑戰者尼基·黑利也有印度血統。而大公司印度裔CEO就更多了,他們領導的公司有谷歌、微軟、Adobe等,不勝列舉。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南亞裔人才的跨國流動比一百多年前遠渡重洋的先輩容易許多。與輪船公司扮演同樣角色的是印度人在海內外開設的「勞力行」,根據學者項飈的研究,這些勞務公司對印度技術勞工的高效配置使之適應了全球資本的需求。南亞人借資訊科技革命的東風成為了美國就業市場的寵兒,與血淚過去不同的是,他們終於掌控了自己的命運。除此之外,今天印度人成功還得益於英國殖民的遺產——英語,更好的溝通技能幫助印度員工相較於其他英語非母語的雇員脫穎而出。印度憑借與美國良好的關系,得以鞏固來自本國的移民成為美國科技行業最穩固、最龐大的外國勞工群體的優勢地位。當下,越來越多的南亞裔到美國讀書、工作,成為像哈裏斯母親那樣的專業人士,有一技之長又積極參政議政,綜合種種有利條件共同造就了南亞裔從過去受驅逐到今天受追捧的逆襲神話。
時光荏苒,雖然歷史翻去了它殘忍的一頁,力透紙背的血腥味仍提醒著今天的我們:20世紀初南亞裔的悲慘遭遇是殖民主義與種族主義交織的後果。英帝國造成了他們的背井離鄉,美國剝奪了他們的第二個家,英美聯手懲罰推動民族獨立的南亞精英,讓他們成為無處可依的流亡者。種族主義還與男性至上主義「臭味相投」,涉外婚姻淪為美國政府打擊移民的手段。殖民主義、種族主義與男性至上主義,在歷史上其實剪不斷、理還亂,互相為彼此打掩護,實為伴侶關係。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實行移民改革,南亞各國取得民族獨立與保護外僑的全權,南亞裔美國人的權益有所恢復。而資訊科技革命以來,印度裔移民憑借母語級別的英語水平、勞務中介體系和印美良好的雙邊關系等因素,一改百年前被排斥的地位,終至能夠角逐總統的這一天。
張守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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