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貍】(已完結)
「有吃的沒?」
那只肥貍花跳到我坐的長椅上後,就開口問出了這句話。
我瞇著眼睛看了它一會兒,在口袋裏摸出一個蛋黃派遞過去。
它叼著蛋黃派放下,打算前爪踩著撕開包裝前又問:
「你聽到我說話,不驚訝嗎?」
「這有啥好驚訝的,我也會說話啊。」
聽到這個回答,肥貍停下了撕蛋黃派包裝的動作,擡起頭困惑地看了一會天。
星星很少,月亮彎彎,天色如常,只是寒冷。
「可我會說話,是因為我是貓精哦。」
「我還是人精呢。」
「這種天氣大半夜跑街邊坐著,你哪兒精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有點亂,我們重新捋一下。」
肥貍想了一下,轉過頭看著我,很認真地說:
「我會說話,因為我是貓妖。」
「哦。」
「你咋不像剛才那樣接了?」
「要不要我幫你撕開包裝。」
「好哦。」
感覺肥貍對蛋黃派不是很感興趣,好像只是嘴閑,因為它吃得非常小口,邊吃歪著頭吐舌頭玩兒。
這讓我有點不開心,身上就這麽一個吃的都分享出來了,早說不愛吃嘛。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不高興,肥貍解釋了下:
「嘴幹,卡舌頭。」
那就行,我點了點頭掏出煙抽了起來,沒辦法,想喝水自己想轍去,我也嘴幹,我說啥了?
肥貍接著小口小口吃著蛋黃派,舔到鮮奶油芯的時候犯了愁,母雞蹲下去盯著,一直猶豫。
「沒事,這都植物鮮奶油,不會拉肚子。」
看出肥貍猶豫的我,吐著煙圈安撫它,畢竟貓嘛,乳糖不耐,理解。
「不是,怕胖。」
肥貍看了眼自己母雞蹲而攤出來的肚子回答。
「那你是流浪人嗎?」
「漢。」
「你土不土,啥年月了還汗啊汗的。」
我不想搭理它,文盲貓,又掏出一根煙抽著。
但肥貍聊天興致不減:
「我是流浪貓,看得出來吧。」
「嗯。」
肥貍說,它是口罩元年出生的。
媽媽是只很瘦的三花,很年輕,但懷它時已經第二胎了。
找了個以前常有散放貓糧的老小區,等著生產,沒想到,突然就沒了散放的貓糧了,連人來人往都沒了。
挺著肚子在周邊幾個小區都看了看,都差不多,只好回到老小區,在綠化帶後面趴著躲著寒風。
到後面,很多時候它媽得餓著扛兩天才能在垃圾桶裏找到些吃的,到生它們的時候,更瘦。
生下了四個,當時就死了一個。
肥貍本來體弱不愛動,卻偏偏活下了它,另外兩個怎麽死的,它沒說。
等人們開始困在小區裏轉悠的時候,楊大姐和陳婆婆發現了肥貍和它媽。
都很瘦。
肥貍全身長滿了膿腫疤痕,而它媽媽口炎發作流著口水。
這時候,肥貍發現自己能聽得懂楊大姐和陳婆婆聊天。
她們在嘆氣,她們在商量怎麽送它兩去醫院,她們在打電話跟醫生商量能不能悄悄開個門縫送進去。
肥貍不太懂門縫是什麽意思,轉過頭想問問它媽,張嘴卻是:「媽。」
然後母子一起楞了一下,它媽瞇著眼睛一巴掌扇過去。
肥貍費勁爬起來看著它媽眼神裏的警告,想了想說:「喵嗚。」
楊大姐拎著航空箱悄悄地把肥貍母子送去了醫院,醫生悄悄地開啟門縫接進去後關了門。
一切都是悄悄進行的,以至於醫生後來給楊大姐打電話講病情都是壓低聲音悄悄的,講完掛了後自己也覺得怪怪的。
肥貍是膿脂性皮炎,它媽就麻煩了,不僅口炎要拔牙,而且還是杯狀病毒引起的,所以它兩就隔離了。
肥貍不知道它媽什麽時候被陳婆婆收養的,它在醫院呆了很久。
呆到天氣稍微暖合起來,突然有一天醫院裏有了人來人往,還有了貓有了狗。
晚上等查完夜,肥貍會開啟籠子門到處溜達,但一般不去狗那邊。
貓淡定,看著它走來走去,有的眼皮都不擡一下,有的會湊到籠子口跟它碰碰鼻子。
狗不一樣,狗激動,一見到肥貍就開始汪汪。
肥貍很氣,張嘴就是:
「旺尼瑪幣,坐。」
嗯,叫狗坐是跟醫生學的。
狗是坐下不叫了,但尾巴在屁股下瘋甩,打得籠子邊通通響。
聽到值班的起床開門聲,肥貍嚇得一溜煙跑回自己籠子關上。
後來楊大姐來接肥貍,嘴裏說著乖,接你回家哦。
肥貍一聲不吭,然後被楊大姐家之前收養的那兩只貓一頓胖揍。
不讓它吃不讓它睡。
它眼巴巴地看著楊大姐,楊大姐也看著它。
然後,肥貍就成了半流浪貓。
每天有吃有喝,但是沒有家,也不能說沒有吧,有個綠化帶後面的貓窩。
「所以你是流浪人嗎?」
講完自己身世的肥貍看著我問。
「你要這麽說的話,我算半流浪人吧。」
「什麽意思?」
「有吃有喝,四海為家。」
「你也有人餵吃的?」
「你這個胖貓真的很沒禮貌,我是自己掙錢。」
「怎麽掙啊?」
「我會抓鬼哦。」
「哦。」
肥貍並不激動,鬼而已,常見的啦。
有時半夜,天會突然變得黃一點,它就趕緊跑回綠化帶後的貓窩裏。
很快就會有好高好高的兩排人,慢慢地從路上走過去。
真的很高,有兩三個楊大姐那麽高。
頭頂剛好就在二樓的窗戶下面一點點的地方,如果這時候有人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窗台下的兩排長人。
這些長人沒有表情沒有眉毛,眼睛裏是黑成一片的,鼻子只有兩個孔,嘴巴是沒有嘴唇的一條線。
「那是勾魂吏。」
我又點了根煙,若無其事地給肥貍解釋。
「就是誰死了,就帶誰的魂魄去黃泉,不過你躲起來是對的,勾魂吏不會想事兒也不分青紅,碰上了,他就都帶走。」
肥貍這才有點慌了,三年裏它不知道多少次半夜遇到這種長……吏了,想想真是後怕。
死,就是僵硬的兄弟姐妹一樣,它不要。
「你說黃泉,死了就會去黃泉嗎?」
「有些會,有些不會。」
「哪些不會呢?」
「嗯……我想想啊。」
三年前吧,我第一次出門,去到漢。
那時候,漢很亂,也很靜,因為有瘴。
我要去破瘴。
按理說,瘴的位置很好找,肯定就在最初的醫院。
可是我去那裏做清潔工,找了十五天,根本找不到。
醫院裏有很多人,原生的外地的,送來的送走的。
我在病區一遍遍地走過,我去太平間挨著看過。
瘴氣在空中漫舞,可瘴的本體卻找不到。
「你沒說醫生住的地方呢。」
肥貍已經爬到了我的腿上,但它聽得很專註。
很聰明哦,肥貍。
的確只剩醫生住的地方了,十五天後我去了。
很擁擠也很亂,忙得不可開交的醫生護士們換著躺一會兒,兩三個小時後又被叫起來。
他們急匆匆地去到洗手間,用冷水沖一下臉又去工作了。
其實很快,因為我不像他們不那麽行色匆匆,所以我很快就發現了。
洗手間最裏面那格的門,從來沒有開啟過。
誰會一直在裏面呢?
「是瘴嗎?」
肥貍的好奇心上來了,貓好像都好奇心很強。
「對,也不對。」
是的,對,也不對。
我扒著門上邊看進去的時候,裏面有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他擡頭,一臉怒意。
我趕緊跳了下來,等著挨罵。
可門,還是沒開,也沒有人說話。
只有背後的水龍頭滴下不合時宜的聲音。
我又扒了上去。
還是那個醫生,他的怒意撐開了皮膚,臉上開始綻開許多十字形的口子,皮膚翻裂,口子裏鮮紅的血肉呈現,倒像是無數變形的紅十字。
我不慌了,這不是個活人。
死人,或者死鬼,歸我管。
隨便他沖著我大吼,張開裂到耳根的大嘴,我都無所謂,甚至翻過門頭跳了進去。
當我貼著他站定的時候,才發現,這不是死人,甚至也不是死鬼。
因為他沒有魂,只有魄。
於是我問他,你的魂呢?
他繼續沖著我大吼。
那你叫什麽?
這個問題讓他楞住了,他開始思考。
最後他嘶啞地說:
哨。
「哪有人叫哨的啊,張哨李哨王哨,總得有個姓吧。」
肥貍舔著爪子說。
「可他就叫哨啊。」
他就是哨,我想我知道他是誰了,我見過他飛舞不肯進黃泉的魂。
原來他的魄,在這裏啊。
可是,哨,你為什麽會跟瘴待在一起呢。
沒錯,哨的身後,就是凝成拳頭大小一團綠色的瘴,雖然不是我要找的,但這就是漢的源頭瘴。
我要破瘴化瘴,但哨卻不讓我碰。
他非常兇,沒辦法,沒有了魂,他就只有執念。
他的執念就是,困住瘴。
以魄困瘴,不讓任何人碰到瘴,也不讓瘴離開,別無他想。
說不通的。
「然後呢?」
肥貍在夜色上瞳孔溜圓,好奇心更加潤滑了這圓的邊際。
「把他斬了。」
說這句話時,我還配合了個右手虛砍的手勢。
「啊?斬了?」
「嗯,魄散魂飛,人間黃泉皆無蹤跡,徹徹底底的消亡。」
「可他是好人誒。」
「嗯,他當然是好人。」
好人才會想去做一些事情,而做事情,是會付出代價的。
我不知道肥貍能不能明白這個道理。
但它肯定在思考,一言不發地趴在我腿上,尾巴尖慢慢地轉來轉去。
「好人總是遇到壞事。」
想了很久的肥貍開了口。
肥貍的媽媽被陳婆婆收養了,因為它有杯狀病毒,所以陳婆婆只能養它一個。
肥貍跑去看過它媽媽,分離了一段時間,它媽認不出它,很冷漠。
陳婆婆只讓肥貍呆一會兒,就得讓它離開,生怕它傳染到杯狀病毒。
去年的時候,陳婆婆的妹妹肺病重,妹夫去照顧,家裏的小狗就讓陳婆婆先帶回去養,說是等好了再接回去。
陳婆婆牽著小狗回家,讓它和肥貍的媽媽打了招呼。
一貓一狗相處得還可以,但小狗非常饞,不管貓吃什麽,它都要嘗嘗,有時候就直接用擠的。
陳婆婆說了幾次就發了脾氣,罵它,你是沒主人的小狗了,你還不乖點。
陳婆婆心裏知道,妹妹好不過來了。
但陳婆婆沒想到的是,妹妹剛剛安葬,妹夫的侄子先是硬把他接了過去,然後再悄悄跑到妹妹家翻了個底朝天,也不知道翻了些什麽東西走。
陳婆婆帶著小狗去想收拾一點帶著妹妹味道的東西,一些留給自己看著,一些給小狗縫個窩。
進了門才發現,墻上的相框被拆了,抽屜櫃子都開著,東西一地,最誇張的是,連床墊都被剪開了。
陳婆婆嘆了口氣,牽著小狗回來。
在小區裏碰到肥貍,小狗要跟肥貍玩兒,陳婆婆只能坐在路邊,坐著坐著就流出眼淚。
肥貍和小狗站在她腳邊,看著她,一動不動,路燈下的影子拉得好長。
「嗯,封肺瘴。」
「什麽?」
漢城的瘴就是封肺瘴,但那個不是本體。
封肺瘴的本體是一個封肺瘴鬼。
他趁黃泉不註意跑出來了。
「這都能跑出來,黃泉幹什麽吃的?」
肥貍很是不滿,尾巴也越甩越快。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生靈死,成魂魄,魂魄無體就能過黃泉門縫,過了門縫再化為鬼體。
有了鬼體,就退不出黃泉門縫了。
只能往前,去往司府分路,該責罰責罰該安排安排。
最後投胎前進黃泉河,河裏有封肺瘴,將鬼封肺。
這樣鬼再投胎進母體就不能呼吸,而是透過母體的臍養孕育,而臍養能解封肺瘴也能消黃泉記憶。
黃泉門三萬六千年會大開一次。
整個黃泉嚴陣以待,絕不容一個鬼逃脫。
可是……
三萬六千年前,最靈慧的鬼是智人,也不太難看住。
這次三年前大開門,形形色色的人變鬼,就太精了,各種混亂。
誰都沒想到有一個進了黃泉河還遊回來跑的,本來就能投胎了,還能跑,誰想得到呢。
這下此鬼就帶著封肺瘴混亂人間。
「是啊,能投胎了還跑,腦殘。」
「肥貍說得對。」
「等一下,黃泉為啥非得三萬六千年大開門一次?」
「額……大掃除。」
「嗯,黃泉也腦殘。」
是啊,黃泉也腦殘。
我就是黃泉的門,準確地說,是左邊大門的靈。
我也沒法理解,大掃除非得同一天,就不能分時段嗎?
不過想這個也沒用,跑出了封肺瘴鬼我就要追,不把他打散,人間就完了。
所以我離開了黃泉,第一次離開黃泉。
去了漢,消了一段瘴體,也斬了哨。
但瘴鬼在哪兒,我沒有方向,只能隨著可能有瘴體的地方去尋找。
這幾年,我去過很多地方,見了好多生死,見了好多悍不畏死。
他們也在跟瘴戰鬥,有些瘴體是他們用死破掉的。
後來我去了瀘,又見到了沒有瘴體的戰鬥,很奇怪,很荒謬。
這讓我非常困惑,有的人用命在破瘴,有的人沒有瘴也要搞出瘴。
可能感受到腿傳來的迷茫,肥貍用頭頂了頂我的手,寒冬夜摸肉貓,也不錯。
「人就是這樣的,你要習慣。」
肥貍的語氣老成得不像三歲,倒像三百個春秋的長者。
見我沒有說話,它又接著說:
「我不知道你們黃泉是什麽規矩,但我們貓屆也會這樣,有生存的地方就會有欺騙。」
小區裏前年來了一只新的三花,比肥貍的媽媽漂亮很多。
這就引起了一群流浪兄弟的關註,都想趁著小三花還沒長大,先培養起感情,以後好做媳婦兒。
肥貍也在其中。
但它打不過兩只大灰貓和一只大白貓,還有一只奶牛貓……
好吧,它誰都打不過,貍花之恥。
所以它只能遠遠地看著其他的公貓跟著小三花轉,帶小三花吃東西。
也看著其他的公貓在小三花面前打架,小三花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舔著毛。
但是,小三花會趁著其他貓不在的時候,跑過來蹭蹭肥貍的鼻子,或者用頭拱拱它。
肥貍想,它應該喜歡的是自己。
所以肥貍開始鍛煉,天天圍著院子跑圈,看得端著罐頭出來投餵的楊大姐眼暈。
肥貍有個三個月計劃,三個月後必將橫掃小區,反正它是這樣想的。
可是兩個月左右,楊大姐就帶走了小三花,一周後,又放了回來。
公貓們紛紛圍上去獻殷勤,而小三花也並不像原來那麽高冷,開始跟公貓們積極地互動起來。
而等其他公貓離開後,小三花看了眼不遠處趴著的肥貍,有些猶豫,但還是慢慢走了過來,如以前一樣用頭蹭了它。
肥貍的瞳孔收得像針,因為它看到小三花的右耳,有個缺口。
在醫院待過很久的肥貍知道,這是流浪貓絕育的標誌。
寵物醫院為了以防重復手術,會給每個送去絕育的流浪貓耳朵上剪個缺口,這樣方便辨認。
肥貍知道小三花絕育了,愛情不會有了。
它也知道小三花自己知道自己絕育了,可還是裝出沒有絕育的樣子。
那段時間,肥貍停止了跑圈,胃口也不好。
它很失落,也很困惑。
它不懂小三花為什麽還要裝出沒有絕育的樣子。
直到後來,灰貓裏更大那只打敗了其他公貓。
那段時間裏小區裏其他公貓都被趕走,除了看起來一點威脅都沒有的肥貍。
於是當著肥貍的面,大灰湊到了小三花的跟前,細細地聞著。
突然,大灰暴怒,喉嚨裏發出可怖的聲音,它開始瘋狂撕咬小三花。
小三花迅速被咬得毛發亂飛,轉身就跑。
跑的時候小三花先是朝肥貍的方向,可它看了一眼肥貍後,又朝別的方向跑去。
大灰吼叫著緊緊追上去。
而肥貍,不知道為什麽,也追了上去。
那天,肥貍的臉上和肚子上有很多的傷口,但它贏了,大灰一瘸一拐地溜進了別的小區。
小三花,不知所蹤。
「世道就是這樣,絕了育的母貓不如狗啊,它不裝,又能怎麽辦呢?」
肥貍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傷疤,可是叉開腿看著自己肚子上一圈圈捲動的肉,又有點找不出來,只能趴回去說了這麽一句。
「你現在打架應該很厲害了吧?」
我遲疑著再掏出一根煙點上,問了這句。
「當然。」
肥貍回答得很驕傲。
「那你能打過我嗎?」
我看著燃燒的煙頭問。
聽到我問的這句話,肥貍瞇了瞇眼睛,很認真地想了一會說:
「不好說哦。」
「那……要打嗎?」
「現在?」
「不然呢,我找你可找了三年。」
肥貍蹭地一下從我腿上跳了下去,但除此外並沒有別的動作。
它很困惑,它是寒冬夜一只困惑的肥碩的貍花貓。
它又擡頭看了看天,星星還是稀少,月亮被雲藏了起來。
它開口問:
「你找我三年?」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肥貍的一舉一動,不僅饒有興致,也充滿了警惕。
從腿到脖子,肌肉都準備著隨時發力,但臉上還是淡定,我問:
「你為什麽要在可以投胎的時候跑,是因為你是個腦殘嗎?」
人間三年,尤其後面這一年多,我見了太多荒謬的虛假。
對於封肺瘴鬼的執著更多只剩這句為什麽了。
為什麽?
要在,可以投胎的時候。
跑掉。
你不跑,很多人的不會死,比如陳婆婆的妹妹,比如那個留下自己的魄封住瘴體的,哨。
聽到這個問題,肥貍從站著變成了後腿蹲前腿立的貓坐,很認真地說:
「我也最近才想起一些事沒多久,很多事我也很困惑,要不你幫我回憶一下我為什麽要跑。」
嗯,肥貍應該沒有撒謊,如果它早一些有記憶,可能它的瘴體氣息早就顯露出來了,我也不至於到處溜達了三年。
「所以,我能幫你回憶什麽?」
「當時,讓我投胎成什麽?」
「人。」
「什麽人?」
「商戶之家,自小聰慧,青年創業,中年娶美妻,一子一女,九十一善終,大富大貴的命格。」
「只有這些嗎?」
當然不只。
這個命格十一歲將鄰居小孩兒扔下高樓,後雖被查到,但因為年齡太小,未受懲罰,易地改名。
十四歲煽動同學,活埋一青年,再被查到,同樣因年齡太小,未受懲罰,再易名出國上學。
之後,此命格性情大變,努力上學終至回國創業,再無大錯。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為我不知道兩次少時殺人是什麽分量。
我遲疑著回答:
「畢竟……後來是個好人。」
肥貍歪著頭想了一下,又換了一邊歪,然後問:
「畢竟殺了兩個人,為什麽要送這樣的可怖到人間?」
「這是……」
「不要給我說是命,什麽是命?哪條命就應該奪走別的命?」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命,是天數,寫在那裏,黃泉只管執行。
可是,什麽是天數呢?
是世間的恒定嗎?
有多少好人,就得有多少壞人,有多少弱兔,就要有多少兇虎。
我也不知道是,或者不是,我是每三萬六千年大開一次的黃泉之門的左邊那扇。
但我知道怎麽發問:
「就為了不殺兩個人,你害死了多少人呢?封肺瘴鬼。
你不殺人,你逃,你殺千萬人。
千萬人無辜,就為了你不想殺兩個人。
你拿話來講,瘴鬼!」
肥貍低著頭看著路燈下自己的影子,想了想,再擡起頭來時,居然從一只貓的神情裏看到了滿滿的傲慢:
「少套路老子,我一個人都沒殺過,他們死在你們黃泉的瘴裏。
而這個瘴,也是你們加在我身上的。
曹尼瑪的黃泉,曹尼瑪的投胎,曹尼瑪的我就該殺人。
曹你們全部瑪的命,狗屁命!」
「總是因為你死的,不用罵娘,罵娘說明你心虛。」
說完這句話,我倒是放松下來了的,往椅子上一癱。
隨著這句話出口,肥貍強撐起來的氣勢瞬間萎靡,默默地走過來,重新跳回長椅上與我並排,它說:
「其實你打不過我。」
「也許吧。」
「不是也許,你真的打不過我。」
「隨你怎麽說。」
「我不喜歡有誰死,我做貓,三個兄弟姐妹都死了,我知道是因為我。」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肥貍實在不喜歡誰因為它死,但死總是在被註定,逃離前一個註定,就會開啟更大的後一個註定。
它更不喜歡殺掉誰,我能理解那種不喜歡看到生命終結在自己手上的感覺,但種因如果向天拋石,落到誰頭上就是誰頭上的果,由不得你我,都在黃泉命冊。
肥貍心裏當然很明白,不需要我多說。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要去看一下我媽。」
「陳婆婆和楊大姐那裏不用嗎?」
「不用了,心裏過不去。」
陳婆婆家樓頂上,肥貍打算順著往下翻窗去看下它媽。
順著爬下去之前它看著我,我說我在這裏等你。
肥貍笑著說你倒是不怕我跑。
我很嚴肅地告訴它,我不太會爬樓。
不是不會,是不想面對一個即將被帶走孩子的母親,哪怕是只貓,哪怕是只記不住孩子的貓。
一般高樓養貓的家裏,窗戶都會關得緊緊的,陳婆婆家自然也是。
但對瘴鬼肥貍來說,問題不大,爪子按上去,裏面就彈開了。
跳進屋的時候,那只沒牙的老三花已經發現了,弓背炸毛地對峙著不速之客。
肥貍想了想,張嘴:
「媽。」
老三花瞬間安靜了下來,慢慢地走到肥貍身邊,嗅著,然後開始給它舔毛。
肥貍慢慢趴在地上,享受著媽媽最後一次舔毛。
後來有點忍不住,翻過來玩兒媽媽的尾巴,挨了一巴掌。
回到房頂濕漉漉的肥貍有點尷尬,很認真地說:
「想不到我一世英雄,卻被它舔了一身口水。」
我挺配合地笑了笑,問現在走嗎。
肥貍說走吧。
「好,我也提前告訴你,你的罪過太大,回去後會連續一百五十世轉生面臨橫死之罰。」
「我應得的。」聽到這話的肥貍倒是無所謂。
在我坐下準備劃開黃泉之路時,肥貍小心翼翼地問:
「哥,我都會因為啥橫死啊?」
我撇了撇嘴,說:「總不過是些暴病或者殺人被人報仇吧。」
本來安靜坐著的肥貍突然站起來,說:
「還要殺人?」
我沒搞明白它為啥這麽大反應,只能說:
「總有幾世會,百般橫死厄難,總逃不過為兇被伏法。」
就在我講完的一瞬間,肥貍動了。
肥貓撲出了兇虎的彪悍,一陣疾風撲面而來。
始終沒有放松警惕的我,伸手捏決迎面拍去,能逃出黃泉的瘴鬼,唯有全力搏殺。
好在我有扣環密法,手為劍訣一拍打出魂魄,擒住魂魄,那自一切由我。
緊接,手折,人倒,肥貍尖牙扣住了我的咽喉,破皮入肉,然後停住。
我看不到它的臉,它盯緊了我的喉。
寒風和肥貍呼出的熱氣一起撲到脖頸,雞皮疙瘩瞬間爆起。
「別緊張,老哥。」
肥貍調整了呼吸,擡起頭站在我的胸口。
「跟你商量個事,能不能不投殺人的胎。」
「我控制不了這個。」
「那你再給我個選擇,如果非要殺人,那我不如在這負隅到底……至少……不用親手殺人。」
命,就是命。
也許你的命,並非承襲你的因果,但世間的因果總會有個出處。
肥貍此生不想少年殺人,逃離黃泉,卻害死了百萬千萬,那它要受那百世暴死是應該的。
可這百世不同法的暴死,中間總有殺人。
肥貍又不樂意了。
就為不殺人,寧死千萬人。
真是讓我頭疼啊。
我靜靜地坐了起來,肥貍就坐我對面,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尾巴卷在腳邊。
我擡起頭望天,月還在雲後,星稀,也不太亮。
低頭,肥貍炯炯有神,直勾勾地盯著我。
許久,我舉未折之左手為劍,直指肥貍眉心,說:
「瘴鬼封肺,死千萬人,罪,不可赦免。今欲拿之,依然負隅頑抗,我當斬你魂飛魄散,當世無存。」
「好好好,那便魂飛魄散。」
肥貍轉身疾奔,貍花毛炸起,縱身一躍,未發一聲,旋即重響由地面升到樓頂。
我走到樓頂邊緣,揮左手,斬它個魂飛魄散。
講完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