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聽說過看家護院一輩子的老狗臨了被殺掉的事情。
我姑家一條叫悶悶的土狗活了二十一年。
方言（悶悶)的意思是胖乎乎的很可愛。
悶悶從小就被拴著，一天都沒放過，後來老了才被解開鎖鏈。
那年我去的時候看到悶悶已經動不了了，渾身毛發稀疏斑駁，耳朵和嘴邊一圈白毛，躺在地上閉著眼還在喉嚨裏發出蒼老的汪汪嗚的威脅人的聲音，旁邊地上扔著那條栓了它一生的鎖鏈。
悶悶已經習慣了拴著的時候活動的範圍，鎖鏈解開後也沒有走出過原來活動的圈子，到死沒有往外多邁出過一步。
狗窩為中心向外不到三米的成扇面的活動場地堅硬光滑，這是悶悶二十年如一日拖著鎖鏈往來奔跑撲咬時磨成的。
扇面盡頭有幾個碗大小的坑洞，是悶悶長年累月刨出來，被填住，再刨，再填，又刨而最終形成的。
悶悶，我大叫一聲。
悶悶的老眼睛睜開，看了看我，費勁的擡擡頭表示歡迎，禿了的尾巴在地上慢慢甩了幾下，算是打招呼，哪怕幾年不見，它還記得我呢。
一個月大的悶悶剛到姑姑家時胖頭胖腦可愛至極，毛茸茸的令人愛不釋手，見到有人進院立刻吼叫起來，奶聲奶氣的聲音聽的人心裏癢癢的，只想抓起來親的咬幾口。
一個月的悶悶就會看門，三個月時悶悶就知道撲過來咬住人的鞋子和褲腳，喉嚨裏發著兇狠的嗯嗯聲，來回擺著頭拽人的鞋帶和褲腳。
然後悶悶的自由到此結束。
它被一條繩子拴住了。
悶悶不服氣，不想被拘束，被拴住，它狠狠叫著，奮力撕咬著繩子，用爪子扒拉，拼命往外撲的要解脫，所有動作試了無數遍後，悶悶大概絕望了，坐在地上仰起頭對著天空發出一聲嚎叫，這是祖先留給它血脈裏殘存狼性最後的吶喊。
認命的悶悶夥食還行，家裏人吃啥它吃啥，一天兩頓，上午一頓，晚上一頓，晚上這頓吃的多，吃的飽，狗活動高峰在晚上，吃飽了才能用心看家，白天餓點對它好。這是我姑父告訴我的。
這餵狗的方法確實管用，到悶悶老死前，只打過一針青黴素，喝過兩針硫酸慶大黴素，三次打蟲藥。
我表弟好多次想要解開狗繩讓悶悶撒撒歡兒，跑一跑，他老子我姑父:你想讓它死的快就放，想讓它活著就別動。
我另外一個表兄愛狗如命，養的都是德國牧羊犬，蘭州紅，高加索一類的好品種狗，每年花費在狗身上很多，沒有一條活過五年。
他見不得狗被拴著，要給狗自由，經常撒開來亂跑，狗是自由了，壽命卻短了，在外面亂跑就要亂吃，聞到能吃的都吃了，又擋不住，回來肚子就壞，拉幾天稀準嗝屁著涼，灌藥打針白費。
有的吃了死老鼠，老鼠是吃藥死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狗被毒死。
有的狗亂跑被車撞了，有的狗在外面跑被專門偷狗的窺見，晚上就要給你偷走，再烈性的犬都能被偷狗的悄無聲息偷走。
過了半年我再去，悶悶已經長到了狗少年階段，拴它的繩索換成了拉扯它到死的這條鐵鏈。
悶悶見到我就往前撲了幾下，狗少年特有的力量扯的鐵鏈砰砰作響。
漸漸的悶悶成長為一條健壯的大狗，已經到了狗青年階段，有充足食物供應，安全環境成長，悶悶毛色油亮，立耳豎尾，雖是雜交土狗，自有一番威勢。
有一回我去的時候看到一條白色的狗正和悶悶嬉戲打鬧，表弟說這是鄰居家的母狗，經常過來找悶玩。
悶悶是公的。
很明顯，屬於悶悶的愛情來臨了。
我離開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八點多，兩條狗還在不知疲倦的玩鬧，眼見的那條白狗有著雌性特有的嫵媚樣，悶悶自然是帶著雄性的野勁兒。
過了幾個月表弟來我家，聊起來說到最近狗丟的厲害，不知道誰偷的，這要讓人抓住了非打死不可，他鄰居家的白狗就被人偷了，懷著崽兒呢。
我問是不是悶悶配的，表弟說是。
顯而易見，悶悶的愛情被迫結束了，它不一定知道自己已經有了孩子，但是現在屬於妻離子散。
不久後我再去時，悶悶無精打采趴在地上，狗頭擱在前爪上，眼睛直直盯著前方，居然不起來歡迎我，心想這家夥是在想白狗吧？我姑姑說，白狗丟了悶悶有幾天都不好好吃東西，還帶著哭腔嗚嗚叫喚。
我逗了一會兒悶悶才略微有點活力。
以後因為其他原因慢慢去的少了，又一次去時悶悶已經到了壯年階段，表弟說另外一個鄰居家一條小花兒狗經常去找悶悶，開始悶悶表現的很興奮，後來不怎麽搭理小花兒狗了。
問原因得知，原來小花母狗奔著悶悶狗食盆裏面吃的去的，每天飯口去，裝著和悶悶親熱打鬧，一不註意立刻狂炫悶悶的狗食，後來可能悶悶明白此小花母狗來意不純，不是奔著甜蜜愛情來的，而是沖著狗食去的時候就懶得搭理了。
看來悶悶被心機狗耍了。中年的悶悶被愛情擺了一道。
悶悶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活著，附近一圈餵狗人家的狗死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悶悶堅挺的活著。
鄰居家第八條狗躥稀虛脫死後，狗界耄耉之年的悶悶也老死了。
悶悶死後，表弟按照埋狗的風俗習慣，晚上在自家地裏挖一個坑，給悶悶裹件衣服，狗頭上蓋一頂草帽，背後放一根木棍兒，爪子前放一個碗，碗要有缺口，草帽要破點的，然後把坑埋的死死的，用力踩平。
悶悶旁邊放木棍兒和碗，頭上蓋草帽，這意思是說:下輩子投胎做個人，哪怕是要飯的，也比做狗好。
坑填平踩死，不留痕跡，是不讓有些惡心人刨出來賣狗肉，掙缺大德喪良心的錢。
悶悶活了二十一年，相當於人類一百二十歲的年紀，這在狗界屬於相當炸裂的長壽老狗了，悶悶活這麽久得益於有穩定的生活和安全的環境以及主人對它的照顧。那條拴它的鐵鏈有一半功勞，讓它失去了自由卻得到了長壽。
無數自由自在到處亂跑的狗狗沒有一條能活到十歲左右。
悶悶長壽的代價是用一生的自由換來的。它沒有見過大門外的世界，沒有在草坪上奔跑打滾過，沒有在田野裏撒歡跑過，沒有揚起一條腿在電線桿，墻角，輪胎，樹根上撒尿做過標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