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王政君不是呂後,甚至不是竇太後。
基於王政君特殊的地位,班固在漢書中將王政君從【外戚傳】中單獨拿出作【元後傳】。然而如果我們觀察元後傳的具體內容,我們會發現,元後傳的前半部份,寫了王氏家族的強盛,寫了王鳳的專斷獨行,寫了王氏子弟的跋扈,卻唯獨沒有寫王政君。
在成帝時期,王政君與朝堂聯系最密切的一件事,是京兆尹王章攻訐王鳳時:
太後聞之為垂涕,不禦食。最終成帝放棄了替換王鳳,如果就此事而言,王政君的此種姿態或授權以視為某種以退為進,然而如果結合此時王政君的其他表現,我認為此種解讀或許有些求之過深:
太後母李親,茍氏妻,生一男名參,寡居。……太後憐參,欲以田蚡為比而封之。定陶共王來朝,太後與上承先帝意,遇共王甚厚,賞賜十倍於它王,不以往事為纖介。
如果綜合對比王政君對待茍參、劉康、王鳳的態度,我認為王政君的心態是一以貫之的,她始終都是將自己視為劉氏、王氏家族的大家長,而非漢家朝堂的掌舵人。
作為王氏家族崛起的根基,王政君在王氏最為強盛的成帝時期,恰恰是缺位的。她並不是呂後那樣天生的政治家,甚至於說,她對政治本身或許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這種情況在成帝去世,哀帝即位之後展現的更加明顯:
歲余,成帝崩,哀帝即位。太後詔莽就第,避帝外家。根據漢書的寫法,此事發生在哀帝即位之初,在董宏上述請求為丁、傅上尊號之前。如果按照班固的編排,王政君的此種避讓完全是主動為之,而沒有受到任何外部因素的影響。
或許對於此時的王政君而言,王氏的富貴只是一種因緣際會,也會在因緣際會之間自然消散。在王根、趙合德為成帝繼承人奔走時,王政君既沒有如呂後、薄太後那樣為皇室安排王氏女婚配,也沒有對於繼承人直接發表意見。而在哀帝即位之後,王政君也自然的接受了這種命運。
然而哀帝即位所帶來的沖擊,仍然遠遠超過了王政君的想象。這位「以則武宣」的少年天子,在短短數月之間,便將樹大根深的王氏家族逐出了權力中心,同時牢牢把控著新近崛起的傅、丁外戚。
我曾經討論過,哀帝朝的政治巨變對王莽的政治心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然而受到哀帝影響的,又何止王莽一個人呢?天翻地覆之間,王政君不僅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更是不得不忍受著跋扈的傅太後來到了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
傅太後既尊,後尤驕,與成帝母語,至謂之嫗。然而即使到了此種地步,王政君依然沒有表現出政治家的果決:
上以太皇太後故征莽還京師。莽從弟成都侯王邑為侍中,矯稱太皇太後指白哀帝,為莽求特進給事中。哀帝復請之,事發覺。 太後為謝, 上以太後故不忍誅之。在哀帝將王莽召回京師後,王邑冒稱王政君的意思為王莽求特進給事中,心思深沈的哀帝沒有直接下詔,而是轉而向王政君核實,王政君當即向哀帝道歉,最終王莽未能獲職。
如果歷史按照這種脈絡繼續發展,那麽王政君與王氏家族的命運,或許也將就此註定。王莽會作為儒生典範成為被後世緬懷、幻想的物件,王氏家族會成歷代失勢外戚中的一員,滿足於富家翁的生活,而王政君,則會成為德高望重的長者,為劉氏、王氏共同尊崇。
然而,西漢後期最大的變局出現了,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將被這一事件改變。
元壽二年,哀帝死了。
那一年,哀帝25歲,王莽44歲,而王政君,已經70歲了。
幾乎沒有人想到這位勵精圖治的少年天子會在一夜間突然死去,但是每一個人,都必須在此時做出決斷。
正是在這樣一個夜晚,王政君幾乎是唯一一次展現出了政治家的果決:
太皇太後即日駕之未央宮收取璽綬,遣使者馳召莽。太後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故事,吾令莽佐君。
哀帝崩,太後即日引莽入,收大司馬董賢印綬,詔有司舉可大司馬者。……自大司徒孔光以下舉朝皆舉莽。
在一夜之間,王政君透過政變徹底掌控了政局,並重新將王莽推上了大司馬的位置。
政局,再一次被逆轉。
基於王政君在是夜的關鍵決斷,不少人認為,王莽能夠掌權,應當主要歸功於王政君。這種說法固然不能算錯,王政君的決斷與哀帝的去世一樣,構成了王莽代漢的「關鍵性偶然」,但是如果反過來說,王政君敢於發動政變的底氣所在,恰恰正是王莽。
在西漢後期,外戚的儒學化是一個普遍現象,諸如傅喜、馮野王均有儒學的背景,但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王莽依然是特殊的——如果王政君的侄子是傅喜,他真的有能力讓整個朝堂信服麽?
在整個西漢後期,真正決定性的政治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哀帝,一個是王莽。王鳳不是,王政君更不是。
事實上,在政變完成之後,王莽與王政君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共治」階段:
太後拜莽為大司馬,與議立嗣。然而很快,王政君與王莽便發生了矛盾,王莽在掌權後,向王政君提出令王氏家族中名聲惡劣的王立就國,王政君表示反對,王莽親自勸說太後,「太後不得已,遣立就國。」
這一事件鮮明的展現出了王莽與王政君的政治分歧,王政君作為王氏家族的家長,她所考慮的始終是家族成員的境況,而對於王莽而言,相比於王氏外戚的大司馬,他更重要的身份的是儒學改制的引領者,阻礙他政治理想的人,哪怕是他的親族,同樣要將之排除。
這王莽與王政君第一次暴露分歧,而在其後不久,朝堂便被王莽一個人所掌控,王政君不再擁有實際權力:
莽既說眾庶,又欲專斷,知太後厭政,乃風公卿奏言:「太後不宜親省小事。」莽又知太後婦人厭居深宮中,莽欲虞樂以市其權,乃令太後四時車駕巡狩四郊,存見孤寡貞婦。
帝年九歲,太皇太後臨朝,大司馬莽秉政,百官總己以聽於莽。
這種變化同樣可以說明,盡管王政君在哀帝去世之夜發揮了極為關鍵的作用,但王氏家族真正的政治核心只有一個人:王莽。
——只有呂後去世後呂氏被一鍋端的道理,哪裏有呂後活著時被呂產呂碌架空的說法?
在王莽掌權之後,王政君似乎重新變回了那個不問政事的老婦。王莽的改革一項接著一項,可是這些與她這個老嫗有什麽關系呢?她只需要扮演好侄子的橡皮圖章便夠了。
直到,那份上書擺在了王政君的案前:
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王政君本已無意插手侄子的政治活動,但是這一次,她突然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震怒與恐慌,久違向表達了強烈的反對:
此誣罔天下,不可施行。面對老太太的強烈反對,王莽似乎也顯露出一些惶恐,因而主動向王政君解釋:
莽非敢有它,但欲稱攝以重其權,填服天下耳。最終,在以王政君名義釋出的詔書中,王莽獲得了居攝的地位。我們已經無法猜測,王政君對於這樣的結局是一種怎樣的心態,她是否真的相信,她的侄子,只打算居攝呢?
其後,莽遂以符命自立為真皇帝,先奉諸符瑞以白太後,太後大驚。戊辰,莽至高廟拜受金匱神嬗。禦王冠,謁太後……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
如果僅從王莽最終代漢時的情形來看,王政君的反應似乎不再像此前那樣激烈,盡管她對於王莽的符命「大驚」,但是在最終即真前,王莽依然親自拜謁了王政君,這或許說明,王政君最終還是默許了王莽的代漢。
或許,從王莽提出居攝的那天起,這位飽經滄桑的老太太,便明白了這位侄子的心思。
對於這位劉氏與王氏共同的家長而言,或許從那一天起,她的心便死了,她對於發生的一切不再抱有希望,面對侄子的種種悖逆行為也不再氣憤,只等待著了此殘年。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幻想,王莽也沒能讓她實作:
及莽即位,請璽,太後不肯授莽。……怒罵之曰:「而屬父子宗族蒙漢家力,富貴累世,既無以報,受人孤寄,乘便利時,奪取其國,不復顧恩義。人如此者,狗豬不食其余,天下豈有而兄弟邪!且若自以金匱符命為新皇帝,變更正朔服制,亦當自更作璽,傳之萬世,何用此亡國不詳璽為,而欲求之?! 我漢家老寡婦,旦暮且死,欲與此璽俱葬,終不可得! 」對於王政君而言,目睹漢家的淪喪,已經是對她巨大的打擊,而她的這位侄子,甚至連她的最後一點念想也不願給她留下,本已接受命運的王政君最終還是情緒崩潰了。
在此之後,王政君接受了王莽給她奉上的「新室文母太皇太後」,也接受了自己身上漢室銘印一點點消逝的事實,而她的最後一次破防,則是看到王莽為了給自己修宮,毀壞了自己丈夫宗廟的時候:
及莽改號太後為新室文母,絕之於漢,不令得體元帝。墮壞孝元廟,更為文母太後起廟,……請太後。既至,見孝元廟廢徹塗地,太後驚,泣曰:「此漢家宗廟,皆有神靈,與何治而壞之!且使鬼神無知,又何用廟為!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豈宜辱帝之堂以陳饋食哉!」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仍未忘記,自己是漢家的媳婦。
莽更漢家黑貂,著黃貂,又改漢正朔伏臘日。太後令其官屬黑貂,至漢家正臘日,獨與其左右相對飲酒食。最後做一個總結吧,回顧王政君的一生,她並不是呂後那樣天生的政治家,她更多只是一個婦人、一個大家族的家長,只是這個家族,是整個西漢最為強勢的王氏外戚,只是她所處的時代,是代漢立新的歷史轉折。
她在哀帝逝世夜所展現出的果決,更多是一種突然爆發的本能反應,哀帝一朝改變了太多人,她也並不例外,她必須考慮,如果她不能抓住這個唯一的機會,等到明天太陽升起,董賢,或是其他在政變中掌控權力的人,將會如何對待她、對待她的家族。
王政君在黑暗叢林中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準備接受新的使命,她更想要保障家族的富貴,更願意站在後面看自己的侄子掌控朝局,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家族取而代之——她是王氏的大家長,卻也是漢家的老寡婦。
人們只記得她是王鳳的妹妹,王莽的姑姑,卻忘了,她也是元帝的妻子,宣帝的兒媳。
如果只從漢書的記錄來看,王政君與元帝的關系算不上親密:
及王妃一幸而有身。皇後自有子後,希復進見。
王政君對於漢家的感情,與其說是對元帝的追憶,不如說,是對自己過往歲月的懷念。
王政君生於本始三年,那一年匈奴遭遇大災,從此臣服於漢朝,北方邊境將會迎來長久的安寧,而帝國,也即將邁入他最輝煌的時代。
在她十八歲入宮那年,漢家在宣帝的帶領下正在走上頂峰,那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一個值得懷念的時代。
這是王政君最好的年紀,也是漢家最好的年紀。
當年邁的王政君,落寞的坐在空空如也的長壽宮時,不知她是否會想起,她第一次入宮時,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可是,那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太後所至屬縣,輒施恩惠,賜民錢、帛、牛、酒,歲以為常。太後從容言曰:「我始入太子家時,見於丙殿,至今五六十歲尚頗識之。」今已亭亭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