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讓我想起曾經教過的一個孩子，性格很溫柔體貼，學習也很認真，凡事都喜歡為別人考慮，是個很讓人喜歡的男孩子。
但是他字寫得很差，雖然是在最好的班級，但那字絕對不會讓人把他和優等生聯系在一起。同時他內心深處有些自卑，覺得不會有女孩子喜歡他，因為他認為自己不好看，矮，並且胖。
其實同一個班級就有字寫得同樣差、和他差不多體型、或者成績不如他的同學。但是他好像覺得自己是最糟糕的。只是因為太善良，他從不把這種擔憂透露給別人，而是永遠帶著溫和的笑容。
有一天，我接到了他媽媽發來的訊息：老師，我家孩子最近的狀態可能有點問題，你幫我關註一下。
我一想，好像真的有問題：他最近經常遲到，成績也有所下降。
於是我找到了他，說：「我是個比較直接的人，但是我沒有惡意，主要是關註到你學習上好像有點困境，出於老師的責任必須要問問你，你是不是在談戀愛？」
他大吃一驚，趕緊否認：「沒有沒有沒有，我這種人怎麽可能談戀愛。」
我說：「什麽叫你這種人。每個人都有可能有那麽幾個瞬間。十幾歲的孩子喜歡自我限制，覺得自己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其實等你長大了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尋煩惱。不過這個話題比較深了，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聊。現在還是說回你的狀態問題。你最近好像經常遲到啊，有時候收假作業也沒交，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低聲說：「我經常莫名其妙頭暈。」
我說：「其實我也經常頭暈，去做過磁共振，醫生說是大腦缺血。後來經過醫生的幫助，現在沒事了。大多數的頭暈可能都跟生活習慣有關，你找個時間去檢查一下，如果確實查不出來什麽毛病也不用過於擔心，生活方式健康一點就好了。」
他點點頭。又和我聊了幾句，然後就出去了。
我給他媽媽回電話：「孩子說最近頭暈，建議你還是找個時間帶他去醫院看看。哪怕沒什麽大事，總可以讓孩子安心。另外，孩子的遲到和學習成績下降的事，我覺得你們還是關註一下，和他談一談，看看是不是需要督促或者幫助。」
他媽媽熱情地回答：「好的老師！我們家就這麽兩個兒子，他哥哥沒什麽出息，前段時間還打了人，我賠了四十萬。這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他哈，我不希望他知道我為他哥哥花了這麽多錢，他會不高興的。其實我也給他買了房的，重慶一套，縣城一套，我現在在廣州還有一套，但是我不希望他為這些事情分心……」
在我被他家有幾套房和賠了幾十萬繞暈之前，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空隙，和他媽媽禮貌道別。
第二天，孩子媽媽給我發訊息：「老師，孩子說不來上學了！」
我吃了一驚：「啊，為什麽？」
她說：「可能是因為我批評了他。他回復了我一大堆訊息，我也看不懂。其實對我來說，孩子遲不遲到，成績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的安全。每一個老師都應該關註孩子的身心健康，不應該對孩子有過多要求……」
我說：「我們一直很關心孩子的身心健康。並且，我讓你和他談一談，並不是讓你和他吵架哦。」
她噎了一下，說：「哎呀，我脾氣太急了。我和孩子相處得少，他不信任我，我也不懂他。你看嘛，我一直都生怕惹他生氣。我給他哥哥賠了四十萬我都不敢告訴他，我用他的名字買了幾套房也不敢讓他知道免得他學壞……」
最終，我假裝不知道他們母子吵架，給孩子發了一條簡訊，說：「你今天沒來上學，老師和同學們都很擔心你。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心情不好，如果調整好了，要及時返校哦。」
上午發出去，到了下午，孩子回復：「老師對不起，我身體有點不舒服，等我恢復健康了，第一時間回學校上課！」
他不知道他媽媽已經把他賭氣不上學的全過程都告訴我了，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他那麽溫柔和善良，內心一定很柔軟，哪怕有一點點小小的不堪暴露在外面，也會讓他很受傷。
我希望他覺得，他在老師心中一直是善良上進認真誠懇的好孩子。
這個孩子其實是從外班轉過來的。他的前班主任也知道他哥哥賠了幾十萬，他有幾套房，以及，他有一個特別能掙錢的媽。
講實話，想要不知道，實在太難了。
他爸爸媽媽關系不好，長期分別在不同的遠方工作。他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生活，小的時候還有爺爺奶奶照應，後來爺爺奶奶去世了，他就一個人生活在縣城的商品房裏。獨自吃飯，獨自上學，獨自做作業，獨自小升初和初升高。
我不太喜歡給他媽媽打電話，因為每次都要聽一聽他家的財產狀況，順便接受他媽媽的教育，教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老師。
但我有一次還是忍不住了，問她：「孩子馬上就要高三了，你們也不是缺錢的人，就不考慮少賺一年錢，回來陪陪孩子嗎？」
他媽媽說：「孩子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在一起就吵架……」
我說：「前段時間他寫了一篇作文，寫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他說很希望爸爸媽媽可以陪伴自己，雖然心裏已經不抱期望了，但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感到難受。」
他媽媽嘆了口氣，說：「唉，這孩子。可能我們為人父母的，確實陪伴太少了。但是我真的不喜歡回家，每次回家都感到窒息。我當初讀書的時候是年級前三名，他爸爸文憑低，性格又犟，我們談不來。只有回到工作中，我才是快樂的。實話說我連過年都不想回去，我就覺得外面的空氣太自由太快樂了。」
我想問你們為什麽不離婚，我想問你們為什麽不把孩子帶在身邊又不是沒錢。但我最終什麽都沒問。
倒不是說問了有什麽不對，只是我的性格也是不習慣問太過尖銳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有人能幫對著她問出來，我想我會感到高興吧。
孩子的爸爸倒是回來過，履行的最大義務就是叫孩子起床上學，叫了一聲孩子沒起來也就算了，出去忙自己的事了。
所謂自己的事，就是幫親戚家的女兒裝修房子，免費的。
這也是這個孩子那段時間經常遲到的原因。
但是他沒說，我時候來才知道的。
你們有沒有曾經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周圍有很多人和你有法律或者血緣上的關系，他們的行為好像無可指摘，但是你知道他們不愛你。
他們盡的所有義務，都不是出自真心，所以沒有堅持。
所以你感覺不到堅定的愛。
你長時間好像流浪在人情的沙漠裏，孤零零無依無靠。
你的善意其實是你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期待。但你又不敢期待，所以一旦有外人關心你，你反而局促不安。
這個孩子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有點為他難過。
他的爸爸媽媽也許並不是不愛他，可他們真的表現得不夠。孩子感覺不到的。
孩子曾經給媽媽發過一條資訊，媽媽說自己看不懂。
其中有幾句話是：「我會幫助別人，但我也知道被幫助的人是有壓力的。給我幾天時間緩一緩吧，我也不想麻煩你們，你們也忙得很。」
她以為孩子在說什麽具體的事情，其實孩子只是在向她展示自己內心的狀態。
畢竟，比起孩子爸爸來，她至少還會時常給老師打電話問問孩子的情況。相對而言，應該是更愛孩子的。
後來，孩子媽媽熱情洋溢地對我說：「老師，我最近經常回來，但是孩子很生氣，不耐煩，覺得我不該回來。浪費機票錢，其實機票也就幾千塊，不算什麽，但是我說了他不聽。」
我說：「十幾歲的孩子怎麽會真的在乎錢。你下次換個說法嘛。你就說你太想他了，忍不住，哪怕回來被他嫌棄，也還是想見他。他嘴巴上不說，心裏一定會很高興。」
媽媽高興地說：「對呀，老師你這個辦法好。以後我就一個月回來一次，陪他一個星期。大不了少賺點錢，反正我幾套房子都有了，錢的話隨時都有。他要是嫌我，我就說我不在乎錢，我就是想他了，我忍不住回來見他。老師你這個辦法真是太好了！錢不重要，真的！」
……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做到，也許堅持了一陣子就放棄了，也許真的一直堅持下去了。
但哪怕只有一陣子也好，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因為有一刻，媽媽曾經對自己說：「我就是忍不住回來見你，我就是想你。」
這樣的一刻，對孩子一定很重要很重要。
人生在世，沒有多少人願意走進我們的心扉；但與之相對應的是，也沒有多少人，我們願意敞開心扉去接納。
為人父母的天然幸運是，孩子總是願意給父母機會，給父母找借口，或者無條件地相信父母的說辭。
你誇他，他就相信你愛他。
你打他，他就認為你在心理上拋棄了他。
說不好，孩子那些看起來叛逆可惡的表現，是不是一種絕望的挽回。
但是，有人願意無條件敞開心扉，歡迎我們走進。我們應該珍惜，慎重，敬畏，疼惜，還有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