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個世界孤獨癥關註日,以「全生涯服務,全方位關愛」為主題。這意味著,在家庭、學校之外,孤獨癥譜系群體需要全社會各個層面的支持。
家長最掛心的是,當自己老去甚至不在時,如何能有靠譜的監護機構或監護人,憑借家庭留下的財產,讓自己的孩子得到有效照護?在上海、安徽金寨等地,家長群體正在謀劃和行動。他們說,這是面向「人、財、所」的「閉眼工程」。
家長們在行動中遇到了哪些狀況?政府、企業和社會組織等方面還能做什麽?從近年來的觀察、對相關實踐者的采訪,以及家長群體的調研成果中,澎湃研究所研究員嘗試進行描述和歸納。
意定監護,現實中的難題
對譜系家庭來說,孩子18歲之前的義務教育階段,家長相對松快。學齡前,家長焦慮的是如何幹預,如何提升孩子的能力。學齡階段,根據孩子能力和狀態,家長可選擇特殊學校或普通學校。此時融合教育支持較多,家長可自由支配的時間也較寬裕。而義務教育階段結束後,孩子無論進行輔助性就業,還是在家裏接受照料並做簡單家務,都需要家長全天候支持。家長也會焦慮孩子如何更好地社會化。
18歲只是斷崖之一。譜系人士到了60歲,將面臨另一種斷崖。管理對口部門由殘聯變成老齡辦,他們不再是特殊需求群體,難以得到針對性照護。此時,他們的父母如果還在世,也已是八九十歲,自身尚需照料支持。
上海的方壇咖啡館是一家支持孤獨癥譜系人士輔助性就業的咖啡館。 王昀 圖
面對「兩代人如何管」「家長去世後孩子怎麽辦」的問題,年長家長的焦慮程度比之前兩個階段更高。據國際上的研究,孤獨譜系障礙人群平均壽命在54歲。事實上,中國第一批確診的譜系人士,年齡已超過40歲。父母幾乎已沒有精力按自己的想法安置孩子。
一些成年譜系人士住在養老院,往往缺乏陪伴和活動,很難談得上有好的生活品質。倘若他們爆發情緒問題,有挑戰性行為等,為了其他老人的人身安全,養老院很可能拒收。
「這並未真正呈現在政府有體系的公共服務布局中。進入成年期,譜系人士會有各種復雜需求。」上海閔行區吳涇慧靈社群助殘服務中心理事長陳戎東說到。
上海閔行區吳涇慧靈社群助殘服務中心,一次手工活動。上海慧靈 供圖
該中心是目前上海惟一面對成年譜系人士的日間照護機構。身心疲憊的家長——很多是單親媽媽,可在此尋求照護支持,獲得休息時間。成年的譜系人士,都有自己的感知與表達方式,往往很難照護。大多數家庭,都是一位主要照護者,掌握所有照護經驗。
既然家長願意信任照護機構,陳戎東認為,對具體的個案,機構要把自身積累的照護經驗,傳遞給將來承擔照護的人和監護人,使其沈澱為可以賦能的活的檔案。
這正是「全生涯服務,全方位關愛」的具體做法。但關鍵是,往下究竟傳遞給誰?
這涉及「家長去世後孩子怎麽辦」。國家層面,法院、民政以及村居委等機構,可以憑職權指定監護人。但實踐中,往往找不到合適的人或專業監護組織。機制設計上,除需要指定監護人之外,還需對監護做監督,監督人更為難找。最後,往往只能由基層托底進行公職監護,民政局作為遺產管理的兜底主體。這些工作的進行,需要根據財產、身體狀況,要準備各種資料與不同部門對接,還要結合譜系人士的特質,基層人員往往難以順利推進。雖然有識之士提出制定「公職監護執行手冊」,對具體操作給出必要指引,但基層能做的畢竟有限,難以顧及多元需求,又涉及沈重的成本負擔。這無法成為所有譜系家庭的托付之道。
尚有能力的家長們也在為「意定監護」做打算。可以找怎樣的人和機構,做意定監護人和監督人?屆時如何能讓錢最有效地用在孩子身上?眼前的問題是,如何找到一個地方,既能照護孩子又能安頓自己的老年?歸根結底,是信任的問題。
家長抱團,先行探索
「心智障礙者的老年家長,面對的照護壓力非常復雜。他們並不願與所謂專業人員探討,而是需要長期的同伴支持。在社會工作專業,叫‘未來規劃’(Future Planning),也即根據家庭的特點,幫大家做出計劃。」陳戎東說。
這可能正是上海普陀區愛托付關愛服務中心形成的原初動力。一部份心智障礙家庭的家長們因年邁和疾病,把成年或未成年的孩子放在養護機構。接受這部份家長委托,愛托付組團前往這些機構對孩子進行探望。而後開展居家探望,希望透過誌願者定期探望,提前和孩子們建立情感連結。「倡導年青家長從現在開始探望年老家長的孩子,為將來自己年邁時,享受彼時年青家長的探望而做準備。」
上海普陀區愛托付關愛服務中心組織的一次探望服務。愛托付 圖
這類自發組團探望,只是精神慰藉,不是盡法律上的監護職責。擁有類似深刻悲歡的家長們,會在探望過程中加深彼此的信任。大家抱團取暖,解決共同的焦慮,也是減輕國家負擔。
這就是社會自組織的潛力所在。它可能發展為正式的監護或監督機構,無論被法院指定,還是家長透過遺囑方式指定,都能起到穩定而長期的作用。家長也可指定,倘若自己和孩子都不在了,剩余財產可資助困境家長群體或這類家長組織。如此周而復始。
也有家長從一片場所入手。比如,安徽金寨的星星小鎮,最初是工作在北京、故鄉在金寨的譜系孩子家長的一個想法。從2017年開始發起和籌劃,到第一批14個家庭加入,再到70位全國各地、誌同道合的股東,星星小鎮在2024年夏天即將迎來人們入住,當下由廢棄希望小學改造的星星家園,已能讓人看到其間的生活狀態。
人與人之間建立信任需要時間。小鎮的執行需要有工作人員和專業照護力量。這些事情都要仔細考慮和慢慢做。2024年3月,為星星小鎮服務的監護機構成立,其業務範圍包括監護和監督、遺產管理和遺產捐贈。未來還有做特殊信托的計劃。兩代人的生命鏈條中,這些工作都是必要的支持。
上海,一個孤獨癥譜系家庭,媽媽在帶領孩子和誌願者們,排練家庭戲劇。 王昀 圖
回到上海,閔行區的若幹街鎮,也正在面向大齡譜系人群,開展「星星之家」等空間的營造。要讓這些空間真正起支持作用,其中的關鍵,正是要與家長社群取得連結,使大家的問題能夠在這裏得到解決。圍繞具體的人去做事,會讓社會資本進一步增強,更會減輕未來的公共財政負擔。
營造友好環境,為了共同的未來
這些家長群體的行動,揭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關愛別人就是關愛未來的自己。根本上,創造整個社會的譜系友好環境,才能讓成年譜系人群有尊嚴地生活。
支持性的網路越多越好。比如,上海安遠路的方壇咖啡館,總有孤獨癥譜系店員走來走去,有家長坐在店裏,一邊看孩子工作,一邊喝咖啡聊天。屋後的烘焙間,則有譜系青年在做點心。每個周六,蒙自東路上的Lili Time咖啡廳會請孤獨癥譜系的家庭劇社來表演音樂。這類咖啡館的主理團隊,以及背後的基金會等機構,其實都是潛在的監護人和監督人,至少如今已是支持性網路中的一環。
上海方壇咖啡館,在書架的顯眼處,擺放了關於孤獨癥的繪本。 王昀 圖
而在安徽金寨星星小鎮,家長也會帶自己的孩子走出小鎮,來到縣城,求醫或是購物。時間久了,鄉親也都認得他們,會熱情和善意地打招呼,也會在孤獨癥關註日一起組織關愛活動。這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發生。
相互看見、彼此關愛的社會氛圍,就會帶來更多潛在的令人信任的意定監護人和遺產受托人。對於深度老齡化的城市,這類做法可以起到示範引領的作用。而對個體而言,在具體關愛行動中,可以體會有意義的人生,其中得到的謝意和成就感,無法透過賺錢獲得。與其說這是做功德,不如說至少是對子女進行家庭教育。以此,向身邊每個人展示,這才是值得期待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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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因集聚而誕生。
一座城市的公共政策、人居環境、習俗風氣塑造了市民生活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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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研究所研究員 王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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